第39章 欲雨還晴咨明輔(20)
讓人給王安石送去了帖子,韓岡正在給奏章打草稿。
他當然不覺得給王安石寫一封帖子就夠了。
那只是通知,事先通個氣,以免傷了和氣——儘管不傷和氣的可能性不大,但場面上要做好了。
接下來就是怎麼將鑄幣權給總於手中。
以韓岡在鑄幣和發行上的發言權,想要從三司使手中將他想要的任何位置搶過來,根本就不需要知會哪一位,只要上表就夠了。
連視韓岡為仇敵的呂嘉問,都承認韓岡有關改變錢法的提議能行之有效,且準備去實施,那麼還會有誰有反對意見?
他的身邊,雲娘正拈著一塊墨,在一方外形古拙的硯台上小心的磨著。
一手捏著延州油墨,一手按住洮河硯,白皙修長的手指微微用力,平時有些跳脫的雲娘,此時卻是沉靜而專注。
延州油墨是一個誤會的產物。韓岡想要普及更簡單的印刷技術,需要更適合印刷的油墨,但他寫信讓家裡招攬匠師去製作,只是沒有寫清楚,所以最後弄出來的卻是延州石液——也就是延安的石油——灼燒取炭而製作出來的墨塊,並以此而命名為延州油墨。成為了雍秦商會中的又一具有地方特色的產品。
洮河硯則是如今洮州最有名的特產之一,色澤沉綠,質地堅密,在唐時就名傳天下,與端硯,歙硯並稱。柳公權在他的《論硯》中也說『蓄硯以青州為第絳州次後始端、歙、臨洮』。晚唐失洮河,臨洮硯也就失去了源頭。可自從熙寧五年收復了熙河之後,洮河河底的綠石就重新被發掘出來,許多制硯名匠被招攬了去洮州,製作硯台。
近水樓台先得月,韓岡家中所有用墨和硯,都是這兩樣。
韓岡不喜歡在自己寫作的時候,有不相干的外人在身邊,就是家中的婢女、僕役也一樣。如果是在內院的小書房中寫東西,就只會讓妻妾過來打下手。
雲娘幫著鋪好稿紙,磨好濃墨,然後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韓岡在書桌前凝神書寫。
手托著香腮,微帶褐色的剪水雙瞳中,如同兩汪深潭,映照著韓岡高大的身影。這是她平常最喜歡做的事。只看著她的三哥哥,心中便是一片平安喜樂。
韓岡靜心凝神,正斟酌著落筆的文字。
在閉門辭官的時候為國事上書,說起來有些忌諱,不過他說的又並不是軍事,也不會有人太較真。
坑冶鑄錢之事,以及諸州鑄錢錢監,是由三司鐵案來掌管。
韓岡的打算,是依從三司鹽鐵司胄案升格為軍器監故事,將三司鹽鐵司鐵案中的有關錢幣鑄造的部分給分離出來,升格為鑄幣局。然後安排得力的人手去管理。
所謂三司。是鹽鐵司、戶部司和度支司的統稱。三司使總領三司二十一案,經理國家財賦、土木工程和百官俸給。是兩府之下,最為重要的執行機構,沒有之一。
三司使之下,是分管各司的副使。三司鹽鐵副使、三司戶部副使和三司度支副使,各管朝廷財計的一灘事。
戶部司,轄下兩稅、曲、上貢、修造、衣糧五案,也就是五個部門,掌天下戶口、稅賦、簿籍。除此之外,還有酒水專賣,百工製作和官服、軍服的儲備。
度支司,轄下賞給、錢帛、發運、觔斗、騎、百官、糧料和常平八案。掌諸路上送財賦總數,每年計量出入,以規劃朝廷之用。從戰馬的口糧,到官員的俸祿,還有稅賦的運輸,都在其中。
鹽鐵司,轄下兵刑、胄、鐵、商稅、茶、設、課鹽和末鹽八案。主要是工商稅收,包括朝廷專賣的鹽、鐵、茶。其中顆鹽是陝西、四川的井鹽、池鹽,而末鹽則是海鹽。不過胄案早就改成了軍器監,從三司獨立出來。其實現如今只有七案。
韓岡想要的僅僅是其中鹽鐵司轄下的鐵案,掌五金、硃砂、白礬、綠礬和石炭的開採、冶煉,同時也包括鑄錢的鐵案。他給王安石的短箋中,也只是提及鑄錢而已。不過各地錢監下面都有各自的礦坑,礦冶終究還是要涉及。
韓岡計劃中的鑄幣局。想要從鐵案中獨立,最好就是要將銅鐵料的鑄造,與採掘、冶煉分開。否則坑冶的人事管理都在兵刑案中,若是有坑冶連著錢監,韓岡的鑄幣局根本無法從舊時窠臼中脫身。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
只是現在,礦產的開採、冶煉和鑄造——主要是鑄錢,都是一條龍。很多錢監正管理著礦坑,要不然這些開採和鑄造的大小事務,也不會都歸於一個三級衙門來管理。如果拋棄了礦冶而獨立,那麼鑄造錢幣的原材料就都要另外編訂賬目收購,手續上就要麻煩了一層。
這也是韓岡所要面臨的兩難境地。這個時代的官僚制度,約束了國家的發展,許多時候,甚至是有著反作用力。
國內絕大部分的礦場,都是屬於國有,卻包給私人。分成一家家坑戶,各自冶煉。官府所需要的礦產品,是從坑戶手中購買。收取兩成作為實物稅,剩下的則出錢收購。礦石從礦坑中運出來後,就交由坑戶冶煉,然後官府收取成品。所以舊年徐州有十萬冶戶,江西的銅礦,同樣是以萬為單位。
不過隨著鋼鐵工業的發展,煤鐵共同體的出現,徐州的鋼鐵冶煉早就收歸國有,礦工、冶工都從官府手中拿工錢。大規模生產所造成的成本降低,讓許多地方的鐵礦坑戶破產,但也有些地方,坑戶中的大戶——號稱——自己修建高爐,破產的有,成功的也有。
由於可憐的管理能力,大宋國內的鋼鐵實際年產量,根本是統計不了的,朝廷也只能統計出掌握在各級官府手中的數字。但即便是那個數字,也是如果給耶律乙辛知道了,大遼尚父的臉大概會變青的等級。
幾個完全是雇工制的大鐵場,已經從鐵案中分離出來,歸屬了將作監管轄。但其餘礦物的開採和冶煉還是在鐵案之內,而韓岡現在著意的錢幣鑄造,同樣如此。
這樣的隸屬關係看起來很亂,其實是很符合這個時代工業的地位。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
幾千年保持著這樣的理念,對於工農的認識,除了戶口,就是稅賦。重要的是禮儀、官僚和軍隊。對生產和發展並不放在心上——會在意生產,只是因為統治的穩定和國家的稅收,除此之外再無它物。
沒有足夠的引導和需求,工藝的進步,都是如同蝸牛在爬行。
可一旦有了正確的引導和需求,技術進步的速度就會快到難以想像。
最好的例子就是鋼鐵業,自從有了板甲這個巨大的需求量之後,才幾年功夫,從運礦出坑的軌道,到冶煉鋼鐵的高爐,全都一個個出現在眼前,這些都是過去不敢想像的發展。如果再向外拓張,則進步的速度可能會更快,說不定轉眼之間就變得滄海桑田了。
鑄幣局如果發展起來,其中的錢息都是國家財計很大一部分收入。畢竟在這個時代,大宋的錢幣是周邊各國所通行的貨幣。有那麼多坑可以注水,那麼多鑄幣局那邊放放水也很正常。造得越多,鑄幣局賺的就越多。尤其是高價的錢幣,越是面值高,其中所含的利潤也就越高,鑄幣局也就越賺錢,在朝堂上的都是現實主義者,有好處的,誰都不會丟到一邊。有那份需要,就會放在手邊。
就像以京師、徐州為首的幾大鐵場,之所以能從三司鹽鐵司的鐵案中分離出來,歸入了中書門下直轄的將作監,正是因為鋼鐵業地位上升,能給朝廷帶來更多收入和好處。而軍器監從胄案中分離獨立,也是因為國家開始重視軍器製造的緣故。
只要幣制改革能夠給朝廷帶來更多的收益,那麼鑄幣局從三司轉入政事堂,那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甚至不需要韓岡多說什麼,到時候,有的是人主動去搶。
所以現在,韓岡打算的僅僅是財物、人事分離,並不準備將之割離三司,這樣一來,也能少上許多阻力。等到結果出來之後,人人爭搶,到時候,三司也來不及後悔了。
一篇奏章一蹴而就,經過了這麼多年的聯繫,韓岡在書寫公文上的水平已經是一流的了,就算文采不高,可精確的用詞,簡練的語句,都是公文所看重的。
稍稍修改了一番,韓岡隨即謄抄起來。抄寫完畢,重新檢查了是否犯諱,又是否有錯別字和不通順的語句,韓岡隨即署上了姓名。
不過收起了這一份奏折,韓岡並沒有離開書桌。
讓韓雲娘重新鋪開一張稿紙,韓岡又重新提起筆。
不過他的筆停頓了很久,似乎是在猶豫。就這麼對著空白的稿紙,過了好半天,韓岡才提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國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