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欲雨還晴咨明輔(18)
章惇不是來跟韓岡鬥嘴皮子的,逕直坐了下來。
待韓家的下人送上涼湯,全都退下去後,他方開口,「玉昆,你可知太上皇后御內東門小殿了?學士院今晚也鎖院了。」
「哦,誰這麼好運?」
不論是御內東門小殿,還是學士院鎖院,這都是拜除兩府重臣的標誌。
原本學士院鎖院,是為了防止拜除宰輔的消息還沒公佈,就洩露於外,但這一回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蘇頌要進西府了。今日鎖院,只是照規矩,其實有等於無。
章惇搖搖頭:「自然是蘇子容。」
「也該他了。」
「說得是。」章惇沒有就蘇頌的事多說,又道:「呂升卿被彈劾了,是陝西憲司。」
「蔡持正有心了。」韓岡冷笑了一聲。
韓絳如今是百事不理;被貶斥在外多年的曾布,手還沒那麼長;張璪、章惇也都不可能。能出手,會出手,只有蔡確一人。
兩件事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沒什麼好說。
「呂望之今天上了殿。」章惇繼續跟韓岡通報著。
「嗯。」
「請太上皇后開內藏庫,犒賞百官三軍。」
「應有之理,現在也只有內藏庫有錢。」
章惇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呂望之要鑄新錢。鐵錢一文,青銅折五,黃銅折十,紅銅當五十。」
「呂望之要鑄異色新錢?」韓岡揚起了挺直的雙眉,他真的是很驚訝,聲音都微微變了調。真的是不要臉了,怎麼都想不到。但他隨即又笑了起來,「這個不是好事嗎?」
「就知道玉昆你會這麼說。」
韓岡想要的是什麼,章惇當然十分清楚。但人又不可能總是保持理智?呂嘉問做得實在難看,更像是挑釁。來之前,還是擔了點心。見他果然沒有大發雷霆,也是稍稍鬆了口氣。
「太上皇后也沒想到呂望之會用玉昆你的方略。還發了通火,只是因為是玉昆你的提議,不便駁回。」章惇笑道,「不過呂望之也算是向玉昆你低頭了,新錢發行後,他也沒臉居功。」
「他能把事情做好就行了。」韓岡笑道,「免得到時候做不好,又往小弟我身上推。」
「這倒不至於。太上皇后眼裡也揉不得沙子。」章惇隨即跳過了呂嘉問,對韓岡道:「年號也定了。」
「這麼快。太常禮院那邊是吃了什麼藥?」韓岡表示了一下驚訝,問道,「定了什麼?」
「元佑。」
韓岡也是覺得耳熟,只是沒什麼印象。
同時還是有些驚訝:「不用天祐了?我還以為至少會能有這兩個字。」
「太常禮院進呈的年號裡面,有個天祐安國。」
果然是不能小瞧太常禮院禮官們的臉皮厚度,天祐這麼好的詞,他們怎麼都會想辦法塞進去的。
「天祐安國很不錯,太上皇后為什麼沒有選?」韓岡問章惇。
「還有一個明泰,也一樣不差。」
日月安泰,也是不錯的年號,同樣貼合現在的情況。但向皇后也沒用。
「太常禮院進呈的就是這三個年號?」
「就這三個。」
有天聖、明道兩年號在前,向皇后不可能不明白天、明二字的用意。天祐安國、明泰、元佑三個年號裡面,只有元佑離垂簾聽政最遠。兩個應時的年號都沒有選,難道是皇后不想學章獻留后,想要保持謙遜的姿態?
這倒不是不可能。章獻明肅劉皇后,出身蜀地。蜀中出美人,真宗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眼巴巴的就想要一個蜀地美女。最後被獻上來的,就是曾經嫁給銀匠龔美、跟著從蜀中來京城的劉皇后。
論經歷,向皇后肯定比不上劉皇后。論潑辣,蜀中女子到了千年後都是鼎鼎有名,向皇后更是比不了。論膽魄,劉皇后敢穿著天子服去祭祀太廟,而向皇后,想也知道不可能。
「或許還是沒有那個心思吧。」韓岡猜測著。
「不是啊。」章惇一口否定,「太上皇后一時做不了決定,然後問了天子。」
「嗯?」韓岡終於動容,這情況可就不對了,「天子為什麼選?」
「說是聽著覺得好。」章惇沉著臉,一點表情都沒有。
韓岡也沉吟起來。
太上皇后的心思讓人弄不清,而皇帝為什麼選元佑,還是讓人想不通。可趙煦終究才六歲啊,如果是十六歲就得另說了。
數學上容易出天才,但文字攸關人心,再天才也不至於六歲就看懂文字內的含義。拆字解字雖是小道,本身淺顯,只是靠解字人的一張嘴,可也不是讀了兩天書都能瞭然於心。
「怎麼回事?」韓岡問章惇。
章惇歎了一口氣,「愚兄也是想不明白。玉昆,你說怎麼辦?」
「心裡存著就是了。」韓岡搖搖頭,「也只能這樣。日久見人心,等著慢慢看吧。」
才六歲的皇帝,日子還長,現在尚沒有必要太放在心上。這話韓岡沒說出口,但章惇也是明白的,也不多說了。
將今日朝堂上的情況交待了幾句,讓韓岡早點將火器局的架子給搭起來,再跟韓岡說了些閒話,他便告辭離開。韓岡挽留了他一下,見章惇當真無意留下吃飯,也就罷了。
章惇方走,王旖就進來了,很奇怪的問著,「章子厚怎麼就走了?正讓素心去準備些下酒的小菜呢。」
「子厚他來幫人傳話的。當然無心多留。」
「誰?」
韓岡笑了起來:「總得給岳父一個面子。畢竟是你爹啊。」
王旖一頭霧水,韓岡的話說得沒頭沒腦的:「到底是什麼事?」
「記得為夫前幾日上殿,給太上皇后出得幾個主意嗎?」韓岡問著,又解釋了一句,「就是造錢鑄幣的。」
王旖點點頭,她曾聽韓岡提過,雖然並沒有詳說,但大體上是知道的。「怎麼了?」她問。
韓岡笑了一笑:「呂望之倒是有心,全都給囫圇搬過去了。」
王旖啊的吃了一驚,然後就騰騰的心火冒起,氣憤道:「怎麼就有臉面這麼做?!」
「面子什麼的,都不是問題。只要呂望之將事情辦好,沈存中就上不來。他照樣能做著他的三司使,有個機會,說不定就進兩府了。只是為了朝廷和百姓,為夫怎麼也得忍著。」
說起來年號的事,韓岡不是很在意。還是那句話,還有十幾年呢,沒必要現在擔心。反倒是呂嘉問這個三司使,讓韓岡有些頭疼。人不要臉那真是沒辦法了。
「這事爹爹知道?」
「當然。呂望之怎麼可能不跟岳父說?」
王安石會幫呂嘉問,肯定是呂嘉問先登門去關說王安石的。
王旖小心觀察著韓岡臉上的神色:「官人不高興?」
「怎麼不高興?」韓岡呵呵笑著,「辦好了,是為夫贊畫之功,辦不好,是呂嘉問無能。」他拍拍手,「勝則加功,敗則無傷,為夫辛苦多年,終於可以做一個真正的儒臣了!」
什麼叫儒臣,就是只要有一張嘴,剩下的都可以不要。可以說水利,說軍事,說治政,上諫君王,下督百官,但等到要他們去做實事,那就是搖頭——此非待遇儒臣之法!
比如司馬光,當年因黃河決口而起開二股河之議,他說的頭頭是道,可一旦要他去做『都大提舉修二股工役』,呂公著就說了,『朝廷遣光相視董非所以褒崇近職、待遇儒臣也』。
這就是舊黨大佬眼中的儒臣。
王旖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向看不起這樣的人,一貫講究事功。現在一反常態,倒是在說氣話了。
對於朝廷政事,王旖不好摻和些什麼。韓岡說就聽著,不說也不多問。見周南帶人端著涼湯進來,便讓她給韓岡捶腿,自己則靜靜的幫忙捏著肩膀。
韓岡靠在躺椅上,眼皮半垂,半睜半闔間,周南胸前的春光倒是一覽無餘。
渾圓飽滿的乳脂白皙如玉,小拳頭一上一下,也隨之搖曳著。
周南的臉漸漸燒了起來,丈夫貪婪的目光,火辣辣的定在胸口上,她如何感覺不到,可手不願停,只是越來越沒了力氣。
韓岡默念著夫人真是體貼,心情倒是逐漸就好起來了。只是肩膀上的一對小手,已經從按摩揉捻,變成了用力擰著。
小院中靜靜的。
雖然說不論是怎麼結果,都不會影響到韓岡。呂嘉問將事情辦得越好,韓岡就越有功勞。他的錢源論,也會得到更多的認同。
但要往下看呢?在整套方案的實行過程中,能提拔出多少有能力的官員?
韓岡計算過,只要把持好鑄幣和發行的位置。每隔三五年,就能將兩三名選人送進升朝官的序列中。
想想就覺得可惜。
就算是採用了韓岡的策略,但具體經辦的人,還是要佔去主要的功勞。除非現在韓岡站出來攻擊呂嘉問,否則就只能看著他用自家的方略,去培養他的人手。
但韓岡必須要給王安石一個面子。章惇趕過來,也正是想勸說韓岡。
現在宰輔們因為擁立而站在了一起,可這樣的關係,還十分脆弱,需要不斷磨合和調整才能達到最穩定的結構。穩定的朝堂,對韓岡本人有著更為巨大的利益,因為呂嘉問而破壞掉,那就太虧本了,他也不可能去做。
「可惜啊。」
韓岡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