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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1256章
第33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25)

  「從太谷縣,一路追到了忻口寨,步兵追騎兵,追了幾百里,累都累死了,如何還能再追下去?師老兵疲,怎麼能再追到代州城下?!」

  從樓下傳上來的聲音,讓蔡京不由得停下了筷子,連同他在內的好幾位共聚一堂的朋友,都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

  「真是聒噪。」強淵明將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頓,「此輩小人喝酒就喝酒了,竟拿國事說嘴。」

  「畢竟最近沒什麼別的話題可說,喝多了,總不能讓人堵上嘴。」蔡京很寬和的笑了笑,但又望了望窗外,「不過也的確是太吵了一點。」

  京中酒樓,樓上樓後的雅座包廂和樓下大堂,大抵是兩個不同的階層。樓上通城富戶官員才會走上來,樓下便是普通一點的市民打打牙祭的地方。

  可不論富貴貧賤,酒興濃時高談闊論,是人避免不了。

  蔡京強淵明等御史覺得正下方的大嗓門聒噪,但下面的酒客卻是興致高昂,要那個大嗓門繼續說。

  「韓樞密是怎麼在太谷城下大敗遼賊的?靠得就是堅壁清野誘敵深入。」

  「不是說京營不堪戰,但幾十年都沒上過陣,韓樞密不放心也是應該的,只得拿自己做餌,引誘遼狗趕來太谷縣。遼狗多貪心啊,一看韓樞密在太谷,便想撿個便宜,就這麼上了當,太谷大捷由此而來,可斬首終究不多,對遼狗是九牛一毛啊!」

  蔡京等人越聽越是覺得耳熟,相互望望,這不是最近齊雲快報上的內容嗎?

  「齊雲總社辦得好快報啊。」蔡京哈哈一笑,「倒讓些升斗小民連軍國大事都能瞭如指掌了。」

  趙挺之冷然道:「賽馬總社也自不差,他們逐日快報何曾賣得少了?」

  齊雲快報的背後是齊雲總社,逐日快報背後則是賽馬總社,之所以不叫賽馬快報,只是因為賽馬二字比不上齊雲有韻味,又過於直白,沒少被某些文酸嘲諷,總社的名號不好改,但賽報的名字最終還是改成了順耳些又能讓賭徒們明白的。

  「不過不論那些不該說的軍國大事,兩家的報上,尋承井新聞也不少,說起來多有勸人向善的好處也難怪買的人多,想看什麼都能在上面找到。」蔡京和聲細語的說著,並沒有一味否定,他這幾年都在京城,兩大報社的發展他都看在眼裡。

  齊雲快報一開始只有賽報,之後因為聯賽規模的擴大,許多參加聯賽的球隊的背景和成員很少有人能瞭解,便自然而然的增加了對球隊和球員出身的介紹,而且越來越詳細,知名球員的綽號愛好甚至一些軼事,都會十分詳盡的出現在報紙上。

  繼而隨著大批行會和商戶參與到聯賽中來,廣告也出現了,更多的收入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齊雲快報的發展。

  之後為了填滿廣告之外的版面空間,報紙上又添了點時政的話題,這基本上就是京城小報的風格上靠了。

  開封本有小報,很多是刊載一些因果報應之類的小說,再加上一些佛經偈語,以及勸人向善向佛的話。基本上都是寺院印出來散發給信眾的,但也有的則是刊載朝堂的人事變動,外地臣僚的奏報和近期國內外要聞的小報,通常就是直接從通進銀台司傳出來的。

  前者通城免費散發,而後者則就是要錢了,所以當同樣要人花錢來買的齊雲快報學習了京城小報的風格之後,漸漸就涉及了政治,比如朝廷的公文,一些重要的人事任命,偶爾也會有些小道消息。

  由於齊雲快報的深厚背景,其可信度完全超越了過往的所有小報,他們的消息來源不僅僅是通進銀台司,很多時候,崇政殿中剛剛發生的大事小事,轉眼就直接進了報社。縱然不能明著說出來,但隱晦的一筆,往往就能讓有心人揣摩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所以現在,齊雲快報已經是京中發行量第一的報紙,就算嚴禁子弟參與賭球踢球的書香世家,也都會訂上一份,以便能隨時瞭解到最新的朝堂動態。

  而逐日快報也學習了齊雲快報的路線和風格。

  一開始是報告每個比賽日的賽況,以及每一匹參賽賽馬的資料,比如品種,肩高體重,過往戰績和主家的身份,現在甚至加了血統來歷。當逐日快報出現之後,短腿長腰的契丹馬被吹成是長腿的河西馬的情況便越來越少。

  隨著逐日快報的刊發量越來越大,一些參加頂級賽事的名馬,其來源所有賭馬者都能說得頭頭是道,而且如今還有些好事者,想要編出一套譜系來確定賽馬的血統源流——自從歐陽修給自家編譜系並大加宣揚之後,士大夫多有編訂族譜的愛好,給馬匹編修譜系也不過是此類情節的濫觴。

  不過逐日快報,為了與齊雲快報相競爭,試圖更加擴大發行量,則採取了面向更多人群的慕好,加大了市井方向上的投入和報道。不過這也為齊雲快報很快就學過去了,在擴大了對普通市民的影響力的同時,競爭也更加激烈。

  因為相互競爭的關係,為了爭奪新聞,兩家報社甚至都養起了一群包打聽,民間俗稱是耳報神,專門打探市井中流傳的小道消息,同時還跟皇城司探事司轄下的邏卒勾搭上了——這其中有些消息,對兩大會社的諸多後台也有著極大的意義,這也使得兩大報社在搜集市井新聞時有了更大的熱情。

  「韓樞密的確是厲害,但遼狗也不弱啊。趕著南下,累得七死八活,沒吃沒喝,才被韓樞密給打敗了,可斬首還不到一千,那可是快有十萬大軍的啊,一百人中還不到一人,怎麼都不能算大敗,兵力都還在,卻一路退到了代州石嶺關,忻口寨都不守,要說他們沒奸計,你信嗎?」

  「所以遼狗一退退到代州,一半是怕了樞密的聲威,一半則是轉著想引官軍上鉤的主意。可惜是東施效顰,現在遼狗在代州做的事,幾乎就是韓樞密在太谷縣的翻版。你們說,以韓樞密的才智,會上這個當?」

  就像是為了配合樓上的議論,樓下的大嗓門又提高了三分。

  「軍國重事,竟成了小民的談資。」強淵明歎道,「真的該禁了。」

  「哪有那麼簡單的事。」蔡京搖著頭:「當年為了市易法,鬧得京中滿城風雨,但終究還是推行下去了,可換作是如今頒布,也許還沒開頭,就能讓天下動盪,決計推行不下來的。」

  市井中的話語權,現在已經有很大一部分掌握在齊雲總社賽馬總社這樣刊發報紙的大會社手中,報紙上的一句話,就能將民心操控起來。去年蹴鞠賽後的慘案,罪名最後落到了南順侯的頭上,怎麼看都是齊雲總社,以及賽馬總社在背後興風作浪。

  看著同僚們臉色又復凝重,蔡京笑道,「幸而齊雲總社的內部勢力太多,出身貴賤不一,宗室貴戚豪商,甚至還有一些平民,否則天子也睡不安穩,政事堂更容不下他們。」

  成分的複雜使得兩大快報在報道的傾向上並不是那麼嚴重,在內容中也必須有所收斂,不能涉及天家朝廷官府,新法舊法的爭論也絕不插嘴,因為兩大總社中諸多成員的整體利益更為重要。

  「遲早會容不下的。」強淵明眼神陰陰的說著,正常情況下,御史台都是民間議論和士林清議的引領者,快報的存在,等於是在搶御史台的生意。

  蔡京撇了一下嘴。

  兩家總社,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休戚相關。明裡暗裡,一年千百萬貫的流水,成千上萬人從裡面分潤好處,京中豪門高第數百家,倒有一半在裡面摻上一腳。

  兩項賽事是從隴西發起,但並不代表韓岡或是棉行能控制得了已經龐然大物的兩家會社。恐怕韓岡他本人,都沒想到當年區區的軍中戲,會在東京發展成這般規模。

  而且這兩隻龐然大物還在不斷膨脹。同樣類型的會社正不斷向天下各軍州擴散,將地方的大族富戶一個個都擰成了團。

  雖然因為底蘊的差距,在規模遠遠比不上京城,但終究是讓地方上的一批富戶大族投身進來,下面又有衙中胥吏市井豪傑內外幫襯,地方官都不敢輕易開罪。從京中到地方,從顯貴到小民,無不參與到其中,多少人賴此謀生,誰能廢?誰敢廢?!

  李格非在御史台中是資歷最淺的晚輩,也是剛剛被拉進蔡京的這個小圈子,說起話來有些缺乏自信,眼睛劃著左右,「這段時間有齊雲快報和逐日快報在,其實也算是安定了人心,不然流言四起,京城也安定不了。」

  「能不安定嗎?」趙挺之冷笑著,「城中人心惶惶,賽馬蹴鞠兩大聯賽每天要少賺多少錢?之前遼賊打到太原,聽說一下就只剩四分之一了。」

  「也許沒那麼簡單。」強淵明壓低聲線,「河東制置跟兩大總社是什麼關係?說不定這一回鬧起來就是秉承他的心意,多半是他心怯了?否則這兩天怎麼兩家快報一提起河東,都是在說要穩重?」

  「不能這麼說。」趙挺之搖頭,「沒見前幾天兩家報社怎麼說郭逵和李信的嗎?郭逵倒也罷了,李信是誰的表兄弟?壞了事後,還不是半點人情不講,前方一敗,京城各家不知要損失多少,這時候,誰會留個情面?」

  「這話說的不錯,所以這一回官軍收復失土,一路打到代州,京城已經安穩下來了。接下來最不希望官軍急進冒險的就是兩大總社啊。」蔡京頓了一頓,「不過話說回來,最近幾日兩家報社評論河東局勢的主筆究竟是什麼人,你們有沒有想過?」

  強淵明搖頭:「誰知道?做快報書手,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誰會留個自家的真姓名?」

  「給齊雲快報寫文的是叫鍾離吧。」李格非有些印象。

  「鍾離子,逐日的是仲連,可惜姓楚而不姓魯,楚仲連!」蔡京笑道。

  評論北方戰局的文章很多,但有真知灼見而且說得條理分明的並不算多,漸漸就有人脫穎而出。近日以評論河東戰局而論,兩份快報各有一人說得最為通透,齊雲快報的自號鍾離子,逐日快報則是楚仲連,都是比較常見的筆名類型。

  「兩份報紙小弟都看了。」蔡京又說道,「寫出這些戰局評論的,都不是簡單的人物。尤其是近幾日評論河東的那兩位,對河東的地理瞭如指掌,而局勢的變化更是如燭照龜卜,無所不中,這樣的人一下出現兩個,實在很難想像。小弟覺得甚至可能是一個人。」

  「不可能。」趙挺之同樣看了兩邊的文章,而且因為難得有說得如此通透的,還仔細揣摩過,「兩邊的文風截然不同,逐日的那一個旁引博證,文字繁而不亂,而鍾離子則是提綱挈領,文字清通簡要,卻直指核心,差得很遠,而且觀點也不同,雖然都是主張河東主力穩重行事,但在神武縣的麟府軍那邊,一個主張攻大同,引遼軍回師,一個則是要增築神武,逼遼賊來攻。」

  「觀點和文風的差別可能是刻意留出來的,見識則是偽裝不來的。」

  趙挺之還是不相信,「兩家報社的關係跟他們背後總社差不多,跟爭骨頭的狗差不多,怎麼可能會用一個人。」

  他們所不知道的,在深宮之中,也有人想知道兩名書手的背景身份,而且已經查了出來。

  石得一在向皇后面前躬身,「殿下,已經都查出來了,兩家快報上評述河東戰局的其實都是一人手筆。」

  「是誰?!」向皇后低聲輕喝。

  「是剛剛抵京的一名遊學士人,姓宗名澤,兩浙人氏,新近從河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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