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上六之卷——九州驚雷 第一章 一年窮處已殘冬(上)
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九哥,看來是沒指望了?」看著成九失落的從總社中出來,張勝就迎了上去,「怎麼樣,小弟說得沒錯吧?」
成九帶上斗笠,擋住天上的飛雪,悶聲悶氣的嗯了一聲,沒精打采的踏著積雪往回走,沒好氣的說著,「嗯,是沒錯。都要禁個干凈。」
「沒說其他的了?上皇死得蹊蹺。」
「再蹊蹺也有韓宣徽看著,能做什麼鬼祟?這回被煙嗆死的人還少了?」成九不屑的撇撇嘴,便又沒精打采起來「本指望年前能翻個本還酒帳呢,這下子全都完了!」
「不論翻本不翻本,九哥你都少不了被九嫂夜裡罰頂夜壺。」
「扯你娘的淡,我成九什麼時候怕過那婆娘了?都是讓她的!」
「前天躲到李三哥家裡也是讓她?」
「當然。」看著張勝似笑非笑的表情,成九臉皮紅了一下,用力咳了兩聲,憤憤然說道:「上回曹太皇上仙,就逼得改時間。這一回又是百日。哈哈,都別玩了!」
蹴鞠聯賽的賽季如今都是跨年,尤其是臘月正月的時候,季後賽以及正旦大比,已是與鞭炮、桃符一樣,成了東京城中過年少不了的風景線。之所以從年底結束變成現在這般,就是當年慈聖光獻曹皇后上仙,依天子例天下禁樂百日,順便把京城的兩大聯賽也禁了。
皇帝要恪行孝道,這頂大帽子壓下來,沒人敢觸霉頭,兩大總社的會首們一個比一個乖覺,老老實實守了百日的喪,才重新開始比賽。賽馬還好說,少比賽幾場不影響結果,但蹴鞠聯賽賽制擺在那裡,一輪輪的比下來,再趕時間也不可能將三個月的空缺給補上,只能順延下來,不跨年的聯賽變成跨年的。
而這一回,又是三個月拖下來,還不知之後的賽程會怎麼改。總是拿中獎後的獎金做零花錢的成九哪裡能不抱怨,他還有每個月從蹴鞠總會拿到手的一筆月例收入呢……
「華陰侯身邊的趙虞侯前天都說了,兩家聯賽肯定要暫停。上皇駕崩這麼大的事,能不停辦嗎?九哥你偏不信。」
「誰說不信的,不就是報個萬一的念想嗎?」
「九哥,小心後面!」
正偏過頭跟成九說話的張勝突然一聲大叫。
成九立刻向路邊閃開,回頭看過去,有四五人騎在馬上,正好就在身後。
只不過他們雖騎著馬,速度卻不快,隔著也還有三四丈,實在不用大驚小怪。
「咋呼個什麼?沒撞到,倒你被嚇到了。」成九反過來抱怨張勝。
張勝呵呵笑,扯著成九讓路。
幾人中間的那個領頭的騎手,衝著張勝、成九點點頭,似是感謝他讓開路,看起來和氣得很。
張勝鬆了一口氣:「這是哪家衙內,這麼好脾氣?」
「馬不行,肯定不是大戶。」成九搖頭。
領頭的騎手像是個有身份的,但要是奢遮一點的大官,喝道的隔著老遠就會叫得比老鴰叫還吵。
而且幾個人騎得都是四尺五不到一點的河西馬。如果在十年前,絕大多數的馬軍指揮使還沒這麼好的坐騎。但現如今,沒匹近五尺的大食馬,這還叫京裡的衙內嗎?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幸好不是。」張勝嘆道。
要真是高門子弟,撞了也就撞了。人活著賠點湯藥費,人死了給點燒埋錢,也就這點賠償了。
天下官官相護,將事情瞞下來的還是佔大多數,會被捅出去的都是因為自家的老子或是叔伯開罪了人。
「對了,前日小弟去喝酒的時候,聽了宣翼軍的李都頭說了,火器局年後就要挑人去操練火炮,在京各軍,但凡禁軍,願意轉去神機軍的都可以去報名。」
「這事俺也聽說了。」成九點點頭,不過他一貫的好逸惡勞,不想去摻和,「一日雙操,十天才能歇一天,你吃得消?」
「俸料錢給得多就行。而且這還是新軍額,做得好了升得也容易。九哥你不是說要還賬嗎?日後花用也多,總得多賺點。」
「讓俺再想想。」成九猶豫著,去了就有錢,說不定還有權,只是那份辛苦讓人吃不消,「讓俺再想想。」
張勝不催他,反而掀開了斗笠,望著天空:「雪停了。」
「雪停了。」
韓岡出來時天上還有些米粒般的細雪,不過現在終於是停了,天空灰不灰白不白,也不知什麼時候還會再下起來。
燒了三天的石炭場大火,昨天就熄滅了。
不過並不是人力,新任權知開封府沈括指揮京城軍民做的,僅僅是防止火勢蔓延,真正滅去大火的,還是從前天夜裡開始下起的大雪。
飛雪到了火場上,頓時就化為了雨水。水火相激,立時便是煙霧瀰漫,火勢反而更甚,給救火的工作帶來的了不小的干擾。從前天夜裡開始,到現在近兩天的時間,東門外都是迷霧鎖城。
但終究是水克火,雪下的多了,水就積起來了。慢慢地就將火勢壓下,然後一點點的熄滅了。
雪是灰色的,落到地上很快就堆積起來。空氣中的煙味,被洗去了不少,只是縈繞在鼻端的淡淡味道還提醒人們,前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一場火災中,直接因火災而喪生的軍民超過兩百,受傷的更是數倍於此。
也就在這幾天裡,京城亂象頻生,開封府抓住的盜賊有百十個,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被當場處決的賊人,也有那麼十幾名。
同時為防止火勢蔓延,石炭場周圍被拆掉的屋舍大大小小有上千間,因此而流離失所的百姓有四五千之多,沈括為收拾殘局,忙得焦頭爛額。
不過這一場大火,留給世人最深刻的記憶,不是這幾百死者,數千災民,而是另外一人。
起火前的太上皇,起火後的熙宗皇帝。
一場大火,將離著火場三重城墻的太上皇給順道帶走了,不能不說是讓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有人在廟號謚號中找尋那微言大義,整日琢磨著宰輔們到底是什麼打算。有人則乾脆認定了有陰謀,背地裡痛斥宰輔不能匡扶社稷。
但更多的士子想要問,今年是不是還照常開科取士。大部分人對趙頊大行的原因並沒有太多的非議。
因炭氣滿門死絕的傳聞並非是市井傳說,而是年年都有的常例,百來人中總有一兩個知道的。何況這一回還有更多的人因濃重的煙霧而發病,其中急癥不治的也超過一百人了。趙頊在其中,不算特別,只是事後的影響力有別於普通人,不僅是駕崩,還連帶著將天子的形象給拉下來一大截。
這些是韓岡能夠預料得到的,只是沒想到東京軍民會這麼快就接受下來。
不過這些暫時也不管他的事了,到了目的地,韓岡翻身下馬。
司閽出來迎接,韓岡將韁繩遞過去:「岳父今天好點了嗎?」
「相公已經好多了。」
王安石自離開宮中之後,便因傷感而臥床不起,病情頗重,韓岡心中擔憂,這兩天都登門探問。
他與司閽一問一答,沒有問上幾句,王旁就已經趕出來迎接了。
看到韓岡身邊就幾個人護衛,王旁頓時變了臉,「玉昆,怎麼就帶這點人?」
「現在是無官一身輕。要那麼多人作甚?」
趙煦犯下大錯,有心也罷,無心也罷,以趙煦的年紀,王安石和韓岡作為天子的老師,都不能辭其咎,必須要對此負責。
韓岡由此引罪,上表辭了所有差遣、並請降本官、散官、爵祿等一應名位,就是資政殿學士這樣的貼職都放棄了。
雖然向太后還沒批下來,但韓岡已經不去宮中,連紫章服、金魚袋也都不再穿了。
王安石和程顥也跟韓岡一樣,都上表辭去了經筵官為首的一應官職,放棄了差事。
所有經筵講官,無不如此。一日之間,原本陣容強大的天子教育團隊,現在只剩個牌子了。
韓岡這兩日出外,都是不穿公服,不舉旗牌,輕車簡從。身邊跟三五個伴當,騎著的河西馬,走在街上一點也不起眼。真要說起來,在京城佔了幾條街的那些自號大俠的潑皮頭子,排場還更大一點。
「玉昆你路上還方便?」
「走小路,人不多,車馬也不多。不過路上也不見多少積雪,沈存中在這個位置上,可算是適任了。」
「只要不要耽擱橋道頓遞使差事就好。」
韓岡笑道:「以沈存中的才幹,還不至於這點事就手忙腳亂。」
正常天子大行,梓宮奉入山陵之前,必須先要整修官道。橋道頓遞使一職就是開封知府推卸不掉的責任。沈括為了表現自己的才幹,也沒有推脫,現在是腳不沾地,但終究是遊刃有餘。
「今天還有別人來?」韓岡邊走邊問。
「章子厚來了,父親正在裡面見他。」
韓岡在內院前停步,只看見章惇正從裡面邁步出來,看見韓岡,眼神倏然轉利。
這是幾日來韓岡第一次見到章惇,與王厚同迎了上去,見了禮,章惇便告辭先行,經過韓岡身邊時,丟下話來,
語氣冷且硬:「玉昆,待會兒我有話問你。」
這叫什麼……興師問罪?
韓岡暗嘆,也該有這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