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八）

　　自從太谷城下無功而返，入寇的遼軍便彷彿退潮普通，向北大踏步的前進。

　　隨著韓岡帶領宋軍北上太原，遼軍也徹底撤到了三交口之北，也就是從石嶺關南下太原盆地的谷道之中只留下了滿目瘡痍的土地。

　　韓岡將收拾殘局的義務交給了王克臣，他是制置使，不是宣撫使，沒有理民之權，而且如今也沒精神插手。

　　但當韓岡騎著馬，走在太原城外的官道上的時分，望著遠遠近近只蔬礫殘跡的村莊，以及被馬群吃過踏過只剩一片黃土的麥田，還是忍不住連聲暗歎，『河東的田啊』。

　　他之前分開河東的時分，太原府中有兩年積儲，但這一次的兵災當時，就少不了要求朝廷的救援了。只是河北陝西往年都在打仗，一樣需求朝廷的協助，元豐這幾年來積聚上去的錢糧，估量都要消耗一空。

　　「往年明年吃什麼啊。」

　　又在道邊見到了一處被焚燬的村莊，以及正在村莊的廢墟上翻找著殘餘家財的百姓，韓岡心中的感歎不由出口。

　　「樞密？」留光宇湊了過去，他聽到了，卻沒聽清楚。

　　「沒事，沒什麼！」韓岡搖搖頭，收起了心中的感觸，眼下報仇雪恨才是最重要的，有朝廷在，總不會讓人餓死。他看著太原府的通判，亦是熙寧六年進士科第八名的留光宇，「元章，你我是同年舊交都說以表字相稱，你喚我官職，是在罵我啊。」

　　留光宇的一張胖臉堆起了笑，兩隻眼睛瞇得小小的，「光宇伴軍隨行，是奉了王明府之命，乃是公事，不敢以私誼亂了上下尊卑。」

　　韓岡既然領軍北上，接上去太原府界內少不了要有大軍穿行，以及大量的錢糧軍械要經過太原，做好後援工作並不是樁容易的事。所以王克臣留在太原收拾殘局，卻讓有些交情的留光宇與韓岡同行，就是想這一點同年的交情，能讓韓岡對太原府的要求不至於太苛刻，而留光宇，也將之視為與韓岡進一步拉近關係的好時機。

　　韓岡搖搖頭，對留光宇的話不以為然，「你我同為朝臣，輦轂下比肩事主，職位高下雖有別，尊卑倒是沒太多差別。」

　　留光宇笑了笑，捧拍了韓岡幾句，卻對他的話並不當真。

　　對滿口諛詞的留光宇，韓岡也不再計較，回頭張望了一下，黃裳正沉默的跟在前面再往後則是田腴陳豐等幕僚，根本上是按照官位高上去排的。轉回來，再看看一身贅肉的同年，韓岡又暗自喟歎，真還是命數啊。

　　日後在歷史上留下大名的黃裳，縱然軍功甚多，可此時的官位仍比留光宇要低不少。太原府是次府，從位階上比望州上州都高，而黃裳若是去地方，勉強做個下縣的知縣。

　　不論本人這個例外，留光宇中進士僅僅七年，便擢為一府通判，從進速來看，也是快得驚人了。

　　此時絕大多數熙寧六年的進士，如今都還沒有五削圓滿，尚沉浮於選海之中，只要寥寥十數人晉了京朝官，除韓岡以外，以留光宇官品最高，次一級的是中進士不過兩年便入中書做了檢正官的練亨甫，狀語郎余中都遠不及他二人。

　　不過一旦知道留光宇的背景，那麼也就不會詫異了。背後有人自然升得快，一個韓維一個韓絳，靈壽韓家接連入居兩府，作為兩人侄婿的留光宇飛快躥升也不足為奇。至於如今在淮南也做了通判的練亨甫，曾為王安石先生，又與王雱交好的他，背後是誰自不用多說。

　　韓岡等人，逕直向前，一陣蹄聲自後傳來，留光宇回頭，卻是被韓岡招進制置使司的折可大從前面趕下去了。

　　韓岡也看到了折可大：「章質夫那裡怎樣樣了？」

　　在出太谷縣後，韓岡便領輕兵先行，主力仍交由章楶來統領，折可大進了韓岡幕中，便被派去軍中聯絡。以他將門出身的眼力，軍隊的狀況一眼便知可用與否。

　　自韓岡駐節太谷，便多有義勇來投，尤其在擊退了遼軍末尾北上之後，來的人就更多了，十數日間，曾經有三千多鄉兵義勇會聚到韓岡的麾下，經過一番精挑細選，留下了一千一百多強健有勇力的河東男兒。

　　雖然有人說外面能夠藏有奸細，但韓岡並沒有將其解散回鄉，而是按鄉貫分部，編為三個指揮，合為一軍，歸入河東鄉兵弓箭手的序列中，自然也就歸了章楶，讓其帶領北上。

　　折可大略皺眉：「別的都還好，就是那一支新編的弓箭手還亂得混，只能勉強跟得上。」

　　韓岡道：「新兵，又是鄉勇，皆如此，不必的，打幾仗就好了。」

　　「曾經不錯了。」留光宇笑道：「若不是這幾年有了保甲法冬季練兵，又經過樞密的拈選，狀況只會更差。」

　　「這一回能不能給遼賊刻骨銘心的經驗，也要看一看河東鄉勇終究能做到哪一步了。」韓岡說著，抬眼望著前方，「前面快到三交口了吧？」

　　折可大不顧籠統，踩著馬鐙站了起來，遠遠地瞥了兩眼，「再有三里路。」

　　「哦，的確是快了。」韓岡道。

　　宋軍自太原城休整後持續北上，行軍速度不算慢，以騎兵掃蕩周邊，並偵查敵情，主力步卒則以正常的行軍速度行進，比起之前從太谷趕往太原要慢了一些。

　　從騎術上，宋軍騎兵自然遠不如，但從戰馬的狀況上，卻遠勝遼軍，蕭十三不是沒有派出騎兵來騷擾韓岡，可都是在中心便被宋軍的游騎仰仗著更有體力的戰馬給消滅了。

　　分開太原城不過一日，韓岡一行大軍便曾經抵達了太原城北的交通要地三交口。

　　三交口隘是太原前往定襄雁途徑的入口，從北出石嶺關門戶的門廳過道，地理地位甚為重要。但韓岡的前鋒卻很順利的就佔據了這一處要隘，根本沒有遭到遼軍的妨礙。

　　「遼賊不應該棄守三交口的。」留光宇環顧左右，「此地沖溝網布，雨裂密織，地勢險要，太宗皇帝曾任潘矚河東三交口都部署，屯兵於三交口乃是兵家必爭之地，如何可以棄而不顧？」

　　國初名將潘美曾奉太宗旨，屯兵在三交口，提防遼軍。無論是留光宇折可大，還是韓岡及曾在他任職河東時便在門下的幕僚，瞭解此事的人並不少。

　　「此地離太原城太近了。」沉默了一路的黃裳啟齒道，「假設是為了攻打太原城，屯兵於此，那是沒話說，但為了守住石嶺關路而把守此處，卻是自尋死路。」

　　留光宇回頭望一望，南面不遠處，便是太原城的所在，在湛藍的天空下，分外顯眼。

　　黃裳話音剛落，田腴接口道：「由於真實太近了，所以《武經總要》中，便直接說太宗皇帝廢晉陽城，『移州治三交』，其實呢，根本是陽曲縣。」

　　「先遷去的是東面。」黃裳更正道，「『以榆次為并州』，只是榆次縣地理地位太差，不利商旅，故而才又在三年後，太平興國七年二月遷至陽曲縣。」

　　留光宇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不愧是樞密幕中得力臂助，地理掌故，無不精熟啊。」閒閒的讚了黃裳田腴兩句，他又轉頭問韓岡道：「若是樞密指揮遼賊，當如何守？」

　　「不論是守城，還是把守關隘，都不能夠就直接退守城牆，在守軍尚有一定的實力狀況下，都會以城防關隘為依托，遣軍前出防守。」韓岡不以為意的說道。

　　就是韓岡守太谷，也是將主力放在中心虎視，這才逼得遼軍在太谷站不住腳，假設全都堆在城中，蕭十三只需派兵封住城門，就可以輕輕鬆鬆的處理北上援軍的要挾了

　　「以石嶺赤塘二關為樞，以百井寨為紐，將一整條谷道都作為中軸，三交口則會放些人監視動向，」韓岡退一下，補充道：「假設遼人手中是步兵的話，一定是這樣守了。」

　　留光宇愣了一下：「……那騎兵呢？」

　　韓岡沒答話，卻看了折可大一眼。

　　折可大會意：「正常就不該從太原撤走，平原上的野戰才是他們的用武之地，在狹窄的山谷中，攻防戰必然是硬碰硬，騎兵難以縱馬，會被步卒壓著打。」他笑了笑，「河東山勢不比陝西，陝西千溝萬壑，道路相通，所以黨項人的鐵鷂子往往可以前出伏擊，但此地的山勢就難做到了。」

　　「只不過……」韓岡抿嘴冷笑，「蕭十三不想撤也得撤啊。」

　　在三交口暫歇，韓岡便遣騎兵深入谷道去探查遼軍動向，又派了折可大去反省谷中的道路。

　　韓岡在太原時，由於從三交口到石嶺關一路的道路年久失修，不利於交通運輸，且當時北面的代州也正面臨遼軍的要挾，便抽調了大批的人力和錢糧將道路修葺一新。

　　修路的工夫不久，道路的質量便還說得過去，假設是那些年久失修的官道，到了冰消雪融的春日，重一點的馬車駛過，便是兩條水溝出來，有的路面甚至會有能把人給陷出來了的大坑，而韓岡修葺的這一條道路，縱然千軍萬馬近日剛剛從此處來去，依然保持著很不錯的路面狀況。

　　「運載軍需的馬車應該沒成績了。」遣人反省過道路後，折可大回來對韓岡說道。

　　不過韓岡沒空理會，派去偵查的斥候也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位熟人。

　　是韓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