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14)
呂公著是樞密使兼太子太保,韓維是資政殿學士,也是又名穎昌府的許州知州。他們兩人緊跟在韓岡之後,聯袂造訪城南驛。本已是浪濤滾滾,人心浮蕩的驛館中,更是如同被丟下了兩座山,掀起了陣陣巨浪。
王安石本就是住在城南驛中,這件事倒也罷了。韓岡多半是來見他的岳父的,也不會有太多人誤會。但呂公著和韓維,竟然剛剛得知司馬光抵京,便立刻登門造訪,城南驛中的大小官員,都不免暗暗升起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
好戲連台啊!官僚們一個個或興奮,或緊張的交換著眼色。王、馬、呂、韓今日的會面,肯定會在朝堂上掀起一場巨浪。雖然風浪起時其中必然危險重重,可不管怎麼說,朝局一旦動盪起來,就不會那麼容易平歇下來,而機會便隱藏在其中——住在城南驛中的官員,大半都是選人和低品的京朝官,而且是以候闕的為多。
「驛丞何在?司馬宮保可在館中?」也不知是呂、韓哪一家的親隨,先一步跨進了大門,高聲的吆喝著。身著官賜紅衣的元隨趾高氣昂,挺胸疊肚的模樣,直視院中諸多官員如無物。
周至慌慌忙忙的跑上前,「司馬宮保已經入住館中,正在廳內與王相公、小韓資政敘話。」
那元隨一聽,登時就是一愣。身在相門,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司馬光和王安石的恩恩怨怨,如何能想得到擺放的對象會跟老對頭和老對頭的女婿坐在一起。等他醒過神來,便慌慌張張的轉身往外走。
周至也跟著往門外小跑著過去,別的不說,樞密使來了,身為驛丞無論如何都得出門迎接。
就在驛館的正門外,樞密使和資政殿學士加起來的上百名元隨,幾乎將大門都給堵上。而呂公著和韓維,才剛剛下馬。
聽到下人的轉述,呂公著眉頭先往中間聚攏了一點,但立刻又舒展開來,轉頭對韓維笑道:「君實來得太快,本來還準備出城相迎的……想不到君實竟然與王介甫和韓玉昆撞上了,還真是巧了。」
「是巧了。」韓維點點頭,又道:「許久不見君實,不知近況如何,還是早點進去。」
呂公著雖然看著平靜無波,但心中早起波瀾。
司馬光來得太快,卻正好跟王安石撞上。而且韓岡竟然也來了,驛丞說司馬光和兩人在內敘談,也不知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但至少已經將自己的準備都給打亂了。
周至轉身引路,領著兩位他遠遠開罪不起的重臣入驛館中。只是剛剛抬頭向前,頓時就怔住了,腳步也不動分毫。
而呂公著也在同時雙目瞪圓,從門內出來的人讓他完全出乎意料,他低低一聲喝:「韓岡?」
韓維不認識韓岡,但辨認正從正門內跨出來的年輕人身上的服飾是沒問題的。除了少數宗室之外,這個年紀依照金紫的臣子自然只有韓岡一人。確切的說,身穿紫章服,腰圍御仙花帶,卻不佩戴金魚袋,只會是新就任翰林學士的韓岡——翰林學士是只圍金帶而不配金魚袋,直到入兩府之後,才會兩樣同時佩帶,稱為重金。
但讓兩人吃驚的不是韓岡,而是韓岡出門相迎的行動。只見這位新晉資政殿學士大步迎了上來,一直走到面前。
這裡可是大門外啊!韓岡的身份就是跟呂公著相比,也不輸多少,更是與韓維只有資歷上的差別。並無舊誼,又非世交,沒有那份交情,怎麼會出正門?
他們來拜訪的是司馬光,就算出迎也該是司馬光的兒子出來,韓岡越俎代庖算是什麼道理?即便是王安石同在館內,跟司馬光敘話,出來的也該是親生兒子的王旁才對。讓身居高位的女婿出了大門來迎接地位相當的同僚,換作是心眼小一點的人,可能會記恨上一輩子。而韓岡年紀輕輕便為顯宦,心高氣傲是免不了的……
其實司馬康和王旁就跟在韓岡身後。只是他們一看到韓岡,司馬康和王旁便立刻成了路邊的甲乙丙丁,完全被呂公著和韓維給忽視了。
在呂、韓二人面前,韓岡停步,隨即一揖到地,「韓岡見過呂三丈、韓五丈,家岳和司馬十二丈正在內中相候,還請隨韓岡入內。」
周圍一陣抽氣聲,圍觀的官員們臉上只有震驚之色。衣著金紫的重臣,殿上拜見天子也就這個禮數了——非是正式拜謁,尋常時見了天子並不一定要大禮參拜——這是晚輩對尊長的禮儀。
呂公著和韓維驚訝更甚,韓岡這分明是以晚輩的身份在行禮,連稱呼都沒有使用正常的官稱。如果是作為身份相當的大臣,韓岡斷不至於行如此重禮。
醒過神來,呂公著、韓維立刻回禮,只是眼神依然是猶疑不定的瞅著韓岡。至於韓岡身後的王旁和司馬康,雖然跟著上來行禮,但直接就被兩人給忽略過去了。
王安石和司馬光此時已經並肩站在正門內的院中,正等著兩位多年不見的老友。笑意盈盈,看不出之間有任何芥蒂。
這一回是韓岡引路開道,領著呂公著和韓縝進了大門。
猶在院中的官員都不敢再上前,連聲音都漸漸收止了。東宮三師加上大韓、小韓兩位資政殿學士,尋常時,哪裡能在城南驛見到這樣規模的重臣集會?幾人在院中一站,僅僅是互相行禮,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就隨之擴散開來。而韓岡不以官位自傲,自居晚輩的舉動,讓人在驚訝之餘,也有不少人點頭暗讚。
「晦叔、持國,久違了。」王安石笑得最是真摯,大步上前與舊日友人行禮。
呂公著臉上的表情變得稍稍僵硬了,就算他的城府再深,也因為這番突然而來的變化而措手不及,心情一時難以安定下來。
王安石到了京城多日,登門造訪的舊日親朋甚多,尤其是在他成了平章軍國重事、確認留京之後,更是賓客盈門,這兩日才稍稍好了一點。但呂公著並沒有來拜會王安石——韓維也沒有,不過他上京才兩日,卻還能說得過去。
「晦叔、秉國。」司馬光也跟著上來行禮問候。
韓維字持國,但司馬光的父親名池,因而避諱,一直稱持國為秉國,字不同,意思卻是相同的。只是韓維的兄弟韓絳做過宰相,韓縝現在是參知政事,更是近期拜相的最為熱門的人選。但韓維雖字持國,卻跟宰執之位距離甚遠。
一起進了方才對坐閒談的小廳,各人謙讓了落座。並不是按官位,而是自然而然的按照年甲,年紀最長的韓維坐了上首主位,然後呂公著、司馬光、王安石這樣排下來,一切一如舊日,只是座位上的人與過去完全不同了。
嘉佑年間,四人都在三四十之間,正值壯年,亦是聞名朝堂的少壯派官員,時常抽空相聚,論史、論詩、論文、論政,縱談天地萬物,當時何曾想過會有分道揚鑣的一天。
韓岡坐在下首,縱然還是晚輩,還不至於讓他和王旁、司馬康一視同仁的侍立在側。
相隔多年重新坐在了一起,就算心中依然有著深深的鴻溝,王、馬、呂、韓這嘉祐四友,二十年前四人相聚的日子也不免浮上心頭。
「記得當時是包孝肅置宴設酒吧?」呂公著笑問道,「包孝肅是群牧使,君實和介甫是群牧判官。」
「當時包孝肅舉杯勸酒,光不能喝酒都勉強喝了,就是介甫你硬是不肯喝。」司馬光問韓維,「秉國你說是不是?」
韓維點頭道:「介甫的脾氣一向執拗,聽說弄得包孝肅都下不了台。」
王安石笑著道:「但安石沒有少跟持國、晦叔和君實一起共飲吧?」
王安石只論舊誼,司馬光也是半句不提今日朝堂和新舊法之爭,呂公著看起來也沒有破壞氣氛的想法,隨著一起談笑,只有韓維言語稀少,與傳言中喜好結交的性格完全不同,讓韓岡有些驚訝。
「介甫最讓人羨慕的倒是有一佳婿。」呂公著冷不丁的將話題跳到了韓岡身上,「玉昆如今聲名廣佈,北至遼土,南至日南,人人視玉昆為萬家生佛。」
韓岡向著呂公著欠了欠身:「虛名而已。韓岡徒有虛名,學問遠未精湛,當不起三丈之贊。」
「玉昆可不是虛名,富彥國一直都讚你是宰相器。」司馬光說道。
司馬光略顯削瘦,鬚髯不長,看似是輕鬆的在談笑,但眼神中一點笑意也沒有。應該不是錯覺,韓岡想著。
「富公為人寬厚,提攜晚輩不遺餘力,就是往往失之過譽。韓岡愧甚,絕不敢當。」
廳中諸人各自異心,正在說著無聊的話,驛丞周至敲門進來,說是酒席已經準備好了。已經受夠了這種怪異氣氛的司馬康和王旁立刻起身,但看看四位長輩和韓岡都沒動,當即就僵住了。正猶豫著是不是該坐回去,司馬光卻也跟著起身。
「不意都到了這個時候。」王安石看看外面的天色,回頭笑道:「君實一路奔波勞累,的確是不該再耽擱。」
「若是尋常時候,應該讓人好生籌辦一番,不過眼下天子重病,不便太多奢華,只能以簡素為主了。」這是韓岡之前吩咐下去的,所以在入席前代為解釋了一下。
沒人會對酒菜簡薄而感到不滿,若是按照正式酒宴初坐、再坐的從果子、甜點一直吃到冷盤熱菜,一盞盞酒的排下去,幾十盤菜吃過來,拖到半夜都是等閒。
誰有那個耐心?!韓岡沒有,王安石也沒有,司馬光、呂公著和韓維更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