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廟堂紛紛策平戎（九）

　　宮中派使臣來傳詔究竟是為了什麼，群牧司中官吏自然不會有人猜不到。

　　這兩天為了西北二虜之事，韓岡沒少被請到崇政殿上去。廳中的吏員們對此都是見怪不怪了，只是覺得今天似乎是早了點，但再一想，已經沒有朝會擔擱時間了，早一點也層見迭出。

　　有關遼夏兩國都陷入了內亂的消息，早已傳遍了民間。不但僅是朝堂上吵得熱火朝天，連京城中都因此而沸騰起來。京城百萬軍民沒有不興奮的，人人都看到了一口氣解決邊患的機會。

　　現如今，到底要不要攻打西夏，只要到街上的茶社中坐上一個時辰，至少能聽到七八場議論。

　　不過不像朝堂之上，幾乎是速戰速決的方案一邊倒受人支持的局面。由於韓岡的聲望，至少在民間，速攻論和緩攻論的比例算是一半對一半。打還是要打，只是要不要直取興靈還有爭論，民間兩派勢均力敵，吵得沸反盈天，一時間取代了季後賽的總冠軍誰屬，成為最熱門的話題，讓茶社酒館的掌櫃和店主們喜笑顏開。

　　群牧司中的大官吏，如今也在打賭，賭究竟是主張速攻興靈的王丞相稱心如意，還是堅持緩進的韓龍圖棋高一著。衙門中消息靈通，使得押在韓岡這邊的賭金少得可憐，只有喜歡冷門的幾人在韓岡身上下了大賭注。

　　韓岡其實不知道有人將發家的希望寄託在自己的身上，他聽到稟報之後，就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穿戴，到了院中聽候內侍轉達天子的口諭。

　　年紀不大的黃門尖著嗓子，在韓岡的面前抑揚抑揚：「天子有命，均國公和淑壽公主今日種痘，著韓岡即刻入宮。」

　　天子的口諭一出，不但韓岡愣了，就是旁邊作陪的司中官吏也都愣了。不過，官吏們很快就反應過來，皆是露出了一幅果然如此的神色。這是理所固然的，要是自家能請動韓岡這尊大神，也會照樣想著能在兒女種痘的現場，能有藥王門生坐鎮。可惜能使喚得了天下聞名的韓龍圖，也只有現今天子。

　　韓岡卻在苦笑。自己的名聲在外，趙頊下此詔，也只是為了求個安心罷了。舔犢之心固然值得感動，韓岡也能理解，不過他卻不得隨隨便便的承諾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韓岡繼承了他岳父留下來的傳統，「外臣豈可入內宮？種痘之事已有厚生司主持，韓岡豈能越俎代辦。此詔韓岡不敢受。」

　　韓岡直截了當的拒絕。周圍旁觀的群牧司官員都是倒抽一口涼氣，為韓岡的膽量受驚不小。

　　韓岡頭低著，眼睛看著地面，表示了足夠的謙遜，但他的腰背是挺直的，絕不會為天子的亂命而擺盪。

　　他是朝中有數的重臣，更是天下知名的儒者，不是天子家奴，怎麼能往內宮亂跑。並且韓岡一直都不認可自己通曉醫術，又不是厚生司中人，已經完全種痘之事交託出去了，遽然插手其中，名不正言不順。

　　不過身為士大夫的臣子們究竟是什麼德性，趙頊也很清楚。韓岡也是其中的一員，歷來就不得指望他們能屈己適人。

　　前來宣召的內侍早有準備，立刻道，「龍圖，種痘的地址在崇政後殿，並不是內宮，並且宰相亦在。」

　　韓岡這就不得拒絕了，崇政後殿是他經常去的，且王珪亦在殿中，韓岡也就不消擔憂職權問題。

　　其實也是韓岡想看到的結果。作為臣子，總不得讓天子太難看。他前面的話已經透露了自己的想法，給趙頊留了餘地。等宣詔的內侍回宮覆命的時候，天子應該知道怎麼做。

　　不過韓岡沒有想到，趙頊竟然事先都預計到了自己的可能會有的反應，讓自己沒有半點拒絕的餘地。

　　韓岡心中暗暗冷笑，現今天子，在這些事上表示得還是挺伶俐的。

　　「臣遵旨。」韓岡領命。

　　周圍官吏們緊繃的神經都鬆弛了下來，甚至能聽到他們同時吁了口氣。能當面看到大臣落天子臉面的機會其實不多，對低品的小官，以及更為微賤的胥吏們來，實在是很挑戰他們的神經。剛剛韓岡硬頂著天子的口諭，隨之而來的緊張感和壓迫感，讓許多人都喘不過氣來。

　　並且天子竟然事先考慮到了韓岡可能的拒絕，特地為他放置地址和陪客——在群牧司官吏們的眼中，種痘之事上，王珪的存在完全是韓岡的陪襯——天子對韓岡的信重由此可見一斑。羨慕嫉妒的眼神，在庭院中飛來飛去，就是不離韓岡的左右。

　　內侍明顯的也鬆了口氣。他們這等傳詔的天使，最怕的就是碰上犯了倔脾氣的大臣。運氣欠好時，就要來來回回跑上好幾趟。並且回稟天子的時候，還要戰戰兢兢的擔憂會不會被遷怒。身為天子家奴，一個不好，就是萬劫不復的結果，可比不上士大夫們的自在，能鋪開來話做事。

　　天子就在崇政殿等待，而天子僅存的一對兒女也正要進行種痘，韓岡也不多空話，讓人牽來自己的馬匹，出了衙門就往崇政殿中去。

　　韓岡抵達崇政殿後殿的時候，正如內侍所說，他發現王珪就在其中，並且趙頊也在，固然，更少不了來為皇子、公主種牛痘的厚生司中人，判厚生司的安燾率領李德新為首的幾個痘醫，就站在殿門內側。

　　派出去的使臣久久不至，趙頊正等得有幾分不耐煩，看到韓岡終於到了，他緊繃的臉鬆弛了下來：「韓卿，可終於到了。」

　　韓岡在趙旭面前行禮如儀，肚子裡則腹誹著，希望日後不要讓自己每次都來做了壓宅的鎮物——如果天子還能繼續生養的話。

　　「有了韓卿來了，朕就可以安心了。」趙頊笑道：「種痘法乃韓卿所獻，奪天地造化。有韓卿在側……」他看看王珪，「還有宰相，朕也就能安心了。」

　　韓岡和王珪連聲謙虛，說了些相互捧拍的空話，高高在上的天子已經忍耐不住了，提醒道：「該開始了吧。」

　　沒人否決。王珪和韓岡都想早點結束。

　　趙頊隨即就派了人去傳話。

　　片刻之後，皇六子均國公趙傭從偏殿被抱出來了。

　　擁有億萬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國的第一繼承人，被乳母抱在懷裡，旁邊一個老嬤嬤小心看護著，還有宮女、內侍，十幾個人圍在左右。

　　趙傭穿得鼓鼓囊囊的，看不出身材胖瘦，但臉頰沒有富貴人家孩子的豐滿，並且臉色也少了幼兒應有的紅潤。眼睛睜得大大的，前後左右的張望著殿中。看看趙頊，又看看王珪和韓岡，然後從安燾他們身上一個個看過來。

　　熙寧九年臘月初八降生，剛滿兩週歲，按虛歲算則是三歲。歷來沒有出過內宮，到了崇政殿就是一幅好奇的模樣。

　　除均國公趙傭之外，同時出來的還有稍大一點的淑壽公主，粉雕玉琢的女孩子，也跟她的弟弟一樣對內宮之外的世界很好奇，不過還知道要先向趙頊問安，掙紮著下地來行了禮。

　　趙頊對僅存的一對兒女很是疼愛，看著兒女的神色完全是一副慈父的模樣，在朝堂上是完全見不到的。

　　轉過來，趙頊就催著快著手。

　　先上陣的是淑壽公主，才五六歲的女孩，以厚生司眾醫官的經驗，根本不算是什麼難事。但李德新明顯的緊張，想拿起宮中提供的銀針，手指抖著，用了兩次才抓了起來。

　　而當他拈著銀針，就地用火和酒精消過毒，靠近到淑壽公主身邊。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就盯著李德新手上的銀針，還沒靠近到手臂上，淑壽公主立刻就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拳頭揮舞著，就是不讓李德新拿著銀針的手靠近。

　　李德新急了，連忙催著服侍淑壽公主的宮女，「抓著手，抓著手，不抓住手就種不了痘。」

　　乳母一下將淑壽公主給抱緊了，又有一名宮女抓著手，但哪裡敢用力，幾次都被淑壽公主掙脫了出來。

　　四五歲的女孩兒哭得更凶，嘶聲力竭。父皇，父皇的叫著趙頊。

　　趙頊在旁邊聽得一幅想捂耳朵的臉色。回過頭來又瞪著李德新幾人，恨他們怎麼鬧得跟生手一樣，就是怕嚇到女兒，未便罵出來。

　　李德新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冒，後面的隨從忙著用乾淨的手巾幫他擦拭。就是面對親王家的兒女，長公主家的兒子，都沒有這麼大的壓力。

　　孩子哭鬧聽很多了，就沒見過不哭的。讓人扯住手臂，直接施針施藥，根本不費事。幾千幾萬人都做下來了，卻偏偏栽在了公主手上。

　　「陛下。」王珪站出來了，「還是快一點得好。公主穿得薄弱，手又露在外面，受了風邪可就不好了。」

　　趙頊忙著點頷首，親自出手抱住了女兒，讓李德新快點下針種痘。

　　銀針劃破了白淨細嫩的皮膚，鮮紅的血流了出來。趙頊瞧得心疼的，抬頭怒瞪著李德新，催著他快一點。李德新汗水一個勁的直冒，淑壽公主哭得聲音幾乎震破了殿上的琉璃瓦，但終於還是完成了。

　　乳母抱著淑壽公主，趙頊就在旁邊哄著，許了玩具、許了糖，許了果子，好半天才讓女兒抽抽噠噠的不再號啕大哭了。

　　終於將淑壽公主安設好了，李德新已經是一幅快虛脫的樣子，但還有更大的難關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