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金城可在漢圖中(12)
「韓…岡…要…來…了…」張孝傑一字一頓,低沉下去的語調彷彿在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不對。」蕭十三搖頭,面黑如鐵,「是已經來了!」
「這消息可是確實?」張孝傑已經顧不得宰相的風度,急聲追問,「是從哪裡得來的!」
蕭十三將手上的信件遞給張孝傑,「這是在太原城外截下一名信使身上搜出來的……人是往南面去的。」
張孝傑接過那份蓋著太原府大印的信函,匆匆一掃,信上所說的不過是對韓岡之前承諾重新加以確認,並懇求援軍越早越好,甚至還說了許多遼軍攻城給城中造成的傷害。天知道,現在射向太原城頭上的箭矢還不一定超過了十支。
「二十天……」張孝傑攥緊了手上的信紙,汗水從掌心中冒了出來,浸濕了紙張。
「從信上看,韓岡說二十天援軍必至,已經是三四天前的事了。」蕭十三數著時間,「就算以三天來計算,也只剩十七天了。十七天後,宋國京畿的禁軍便要抵達太原。」
「怎麼來得這麼快?!」張孝傑想不通。宋人的進兵速度過去都是有記錄的,應該不可能這麼快。
蕭十三卻道:「河東事關宋國存亡,太原則事關河東存亡。眼見太原有失,宋人肯定是拚命趕過來。」
「可那是一千多里地啊!」張孝傑仍是一幅難以置信的表情。
數以萬計的步卒怎麼能以一天八九十乃至一百里的速度前進?三五天就會被拖垮。就算是騎兵,如果不是一人三馬可以輪換著來,也撐不住這樣進軍的速度——宋國京畿能有五千一人三馬的騎兵嗎?
「但這可是韓岡說的。」這是最有說服力的一句話,張孝傑啞口無言。
不管怎麼說,即便剝去了所謂藥師王佛弟子的光環,在遼國的傳言中,韓岡也都是那種不妄言妄語的南朝名臣風範。他說二十天援兵將至,那就肯定會有援兵在二十天內趕到太原。
「……韓岡現在在哪裡?」張孝傑忽然問道。
蕭十三搖搖頭:「不知道,只是想來應該是在銅鞮縣吧。」
「……銅鞮縣?」張孝傑手上就有河東輿圖,翻開來一看,就瞭解到了幾條出入河東的主要道路,「皮室軍能不能攻下銅鞮縣?」
「銅鞮縣中到底有多少禁軍?」蕭十三反問,這決定了銅鞮縣到底有多難攻的關鍵。
「威勝軍的駐泊禁軍不過兩個指揮。」張孝傑手上不僅有輿圖,還有活口供,河東各州的軍事他基本上都瞭解到了。
「只要有韓岡守在哪裡,一千人至少得當成三千人用。想要攻下銅鞮縣,至少要兩萬兵馬。」
「沒那麼多兵馬啊。」張孝傑苦惱著擰起眉,「忻州還沒打下來呢。」
忻州的宋軍已經是堅持到底了,連士氣都莫名的高漲,這讓遼軍上下覺得很棘手,如同面對刺蝟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而且太谷縣也有兩個指揮。」他又繼續說道。
「太原府的兵馬雖眾,但大半都被調去了河北,留給其他縣城的兵馬,只有一些老弱病殘。不足為慮。」蕭十三道,「依我說,還是先奪了太谷縣,南面的路也好看得住。」
「要是西軍從河中府北上,自汾州出來怎麼辦?」
「自太原和太谷縣出兵圍剿,」蕭十三停了一下,「只要能打得下太原和太谷。」
「若是從太原和太谷縣發兵,完全能讓北上西軍吃上一個大虧,只是有那個機會嗎?」張孝傑也搖頭說道。
太原四通之地,東南西北都有路通過來,必須分兵把守。可這偏偏是遼軍最不擅長的一樁工作。
如果是在平原上,可以充分利用騎兵的速度,直接跳出包圍圈,但在群山環繞,只有數條道路通向外界的河東,騎兵的最大優勢完全發揮不出來。
不過蕭十三的臉色卻是不變,耶律乙辛的態度是見好就收,但現在進入太原的除了一部分宮分軍和皮室軍外,也有不少頭下軍。這些貴人名下的軍隊沒能趕得及在代州撈好處的機會,此時更加富庶的太原府就在眼前,不親眼看見宋軍殺來,是不可能讓他們放下眼前的肥肉轉身回撤的。
如果強逼著那些貴人和頭下軍北返,他們肯信這是救他們的性命才有鬼,必然會喊著要求補償。若拋下他們直接北返,不論事先有沒有警告,回到國中後都會興起眾怒。
「看來還是要打一仗了。」蕭十三沉默了一下,又道:「其實這件事也不難。」
張孝傑點頭表示同意,「的確不難。」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點頭:「就讓來援的宋軍葬身在太原附近!」
宋軍四方援軍被催逼的趕往太原來,卻不可能同時抵達,在這時間差上就是機會。只要稍通軍事,就不會不知道各個擊破的好處。
可以說是運氣,好就好在那個『二十天』!
……………………
「守內虛外、內外相制自開國以來一直便是被定為國是,而京中也的確是屯有重兵,但在實際上,由於邊患不絕,為了防備遼夏,放在邊境上軍力,無論是陝西還是河北,都不遜於京城。」
韓岡的帥府行轅已經設在了太谷縣,黃裳等衙署幕職官也陸續抵達,幫著他將整個制置使司的架子給撐起來了。為了與入寇的遼軍決一死戰,制置使司中的上上下下都拚命做著準備。幾日來每日聚會公廳,無一例外都是面色凝重。
只有韓岡看起來甚為悠閒,還有心將起兵制現狀的利弊來,「不過除此之外,不論是南方,還是北方,廣大的地區都是極為空虛。」
「兵力之差只是一方面。在樞密院的籍簿上,各路軍隊的數量並不少,縱然沒有禁軍,也有廂軍充數,紙面上看起來甚為可觀,可在實際上,北方邊軍通常只有兵額七八成的實際兵力,而其餘各路能有五成就不錯了,在南方,甚至三成四成也是有的。當年我去廣西時,當地的幾支廂兵甚至不及兩成的也有。
而且論起兵備,不論是軍寨,還是城池,也都是顯而易見的年久失修。只是在慶歷年間,因為朝廷為了與西夏作戰而加重了稅賦,使得國中盜賊遍地,各軍州的防禦體系都不得不進行了一番大的修整。這一仁宗皇帝時留下的遺產,便一直吃到了現在。」
韓岡向著幕僚講著古,他對現在的兵制有很多看法。如果要總結經驗教訓,改正過去的錯誤,這一次河東半壁淪陷,就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不過有些事,只有失敗中才能學得到。之前的歷次勝利將很多毛病都掩蓋了,所以才有了今日之敗。只要事後能扳回來,就不能算輸。」
韓岡語氣輕鬆,僅僅說著要如何總結經驗教訓,這個態度讓那幾個剛剛被借調來,而並不瞭解他的官員都稍稍安心了一些下來。
從好處想,這是軍隊積弊的一次大爆發。藉此機會,韓岡可以提議對軍隊進行一次大的改革,而不是置將法那樣的修修補補。至少將士官的提拔和培訓制度提上檯面,並加以推行。
韓岡正說著,外面卻送來了一封信,而且是來自於開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封信上,是王安石還是韓絳,又或是別的宰輔的吩咐。
韓岡在眾目之下拆開信,看了一看,然後就向著廳中眾官笑道:「家叔書而已,數日前,家中又添了一小兒。」
官吏們同時一愣,真不知道該有什麼樣的表情。該恭喜嗎?但時候似乎不對,若是不道喜,恐有得罪韓岡,想想還真是兩難。
而且現在是說這事的時候?
富弼當年出使在遼國的時候,看到家書就直接點火燒掉,說徒亂人意。現在遼軍已經佔了代州,圍了太原,身為制置使的韓岡卻在這裡慢條斯理的說著又多了一個兒子。
可是不知為什麼,廳中的大小官員緊繃的神經卻為之鬆弛。
「不說那些無關的閒話了。」韓岡終於將議論的方向扯回了正題上,手上又拿起了一封小冊子,黃裳等幕僚都知道,這是韓岡幾天來日夜趕工的作品,只是內容還不知道,韓岡一直都在嚴守秘密,直到現在拿出來。
「敢問樞副,那是什麼?」黃裳領頭問道。
「如何發展敵後抗戰的指導書。」韓岡一笑,「不能讓北虜順順當當的搶錢搶糧,再來跟我官軍對抗。公諸於眾,每一座州縣都要盡可能多的將之刻印散佈,讓河東所有百姓都知道,該怎麼與北虜鬥爭。」
「是要動用鄉兵、弓箭手還有保甲?!」
「北虜肆虐,河東百姓無不受苦,自然是要全民抗戰,人人拿起武器。」說道這裡,韓岡抿了一下嘴,「當然嘍,與遼軍對抗的真正主力還是官軍,拿了那份軍餉就該做事,不能將責任推到沒軍餉可拿的鄉兵身上。」
「但若是按樞副所言,每一座州縣都來刻印散佈,肯定會落在遼人的耳目中。」
「遼人看到反而好。我正希望能廣而告之。」
黃裳眼睛一亮:「可是能嚇得走北虜?!」
韓岡笑著搖頭,「嚇不走。」
已經不是弦高的時候了,能用騙把敵軍騙走。從那時起,戰爭藝術發展了一千七百年,在才智上小瞧敵人那是最蠢的行為。
黃裳有些遺憾和失落,韓岡看在眼裡,暗暗搖頭。他這個幕僚,終究還是沒脫了文酸氣。文人總有愛用計的壞毛病,總想著能一策定江山。但真正的克敵之法,還是穩紮穩打,以勢壓人。
韓岡想要的,便是這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