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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1224章
第32章 金城可在漢圖中(15)

  風中的暖意越來越濃了。

  戰火如火如荼的日子裡,春日的陽光卻和煦得幾乎讓人忘了戰爭。

  但也只是幾乎。很多人都想忘掉,但沒人敢忘。

  太谷縣中的氣氛就像被拉開的弓,弓弦一點點的繃緊,幾近崩裂,幾乎讓人窒息。

  城中百姓臉上看不到笑容,酒店青樓更是沒了生意。而太谷縣城門因為附近已經有遼人的遠探攔子馬出沒,也只在巳午未三個時辰開放。在這個時候,甚至連地痞潑皮、浮浪子弟都識趣的乖乖留在家裡,讓縣衙變得好生清靜。

  整座縣城中,唯一還有些生氣的就只有韓岡的帥府行轅所在。只是行轅的位置並不是在縣衙。

  太谷縣畢竟僅是縣城,城中沒有大規模的公共建築,縣衙和學校都算不上大。韓岡沒去搶知縣的地盤,也沒理會幾個富戶的討好,而是將他的帥府行轅放在了城南的名剎普慈寺,把一群和尚趕得到處跑。

  太谷縣大小廟宇數十,遼兵將至,城外光化寺、圓智寺等廟宇的僧侶大半都逃進了城中。理所當然的借住在城中的幾間寺院中,擠得人滿為患,連淨信庵的比丘尼都不得不跟安禪寺的和尚做了鄰居。

  韓岡這麼一來,普慈寺中上百個和尚被掃地出門,卻是連一個禿頭都不見蹤影。大雄寶殿成了白虎節堂,就差把如來佛祖像給推了。倒是彌勒殿好一點,但也只是因為不算大且後面禪房足夠住的緣故。

  韓岡吃過午飯,在寺中閒逛消食,一時起意走近彌勒殿,就看見裡面章楶跪在蒲團上。

  「質夫求的什麼?家宅平安?」韓岡笑著跨過門檻。

  章楶彷彿沒聽到韓岡的玩笑,端端正正的拜了兩拜,然後方起身回頭:「都說樞副如六一,甚厭浮屠,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韓岡哈哈一笑:「至少我還沒有給兒子取個『和尚』做小名。」

  六一居士歐陽修是有名的憎厭佛教,給兒子歐陽發取小名叫和尚。外人問他何故,卻說賤名好養活,就跟平常百姓給子女起個阿貓阿狗一般。韓岡對佛門的態度雖與他差不多,卻還不至於拿兒女的名字來開玩笑。

  章楶抿了一下嘴,像笑又不是笑,顯然對韓岡對佛門的態度不太適應。「方纔章楶求的是戰事順遂。若這一回能勝過遼人,章楶願重修金身為報。」

  章楶信佛,韓岡卻一點不信,不然也不會大模廝樣的佔了寺院。

  抬頭打量一下大肚帶笑的彌勒佛,「質夫兄有所不知,這普慈寺在治平年間曾經重修過,金身一時用不著修。還不如修座塔,鎮一鎮遼人的陰魂!」韓岡笑意微斂,眼神有幾分陰森,跟著卻又咧開了嘴,「白塔其實不錯,七層那是最好了。」

  章楶皺了一下眉,卻不打算細問韓岡究竟是什麼意思,韓岡對佛門沒有多少敬意,不會有好話的。

  章楶拜佛起來,眼睛在彌勒殿轉了一圈,卻沒找到一根沒點過的香。韓岡將人趕得乾淨,他手下的親兵將房子也打掃得乾淨,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歎了一口氣,章楶算是放棄了,問韓岡:「樞副可是已經有十足把握了?」

  韓岡搖頭笑:「打仗嘛,一陣風都能改變勝負,誰敢說有十成,那肯定是騙人的。」

  章楶眼神專注的盯著韓岡,沉聲:「但至少有成算,否則樞副當不至於冒此風險。」

  「質夫你倒是對我有信心。」

  「這幾日看了樞副的佈置,有了幾分信心。」章楶說道,「當然,還有樞副過去的戰績。」

  韓岡苦笑搖頭:「勝負之望,不當歸於一人。」

  「可這一回樞副駐足太谷不就是希望北虜只將眼睛放在一人身上?」

  韓岡聞言轉頭,對上了章楶迎過來的雙眼。章楶的眼神中看不到挑釁,極是沉穩。

  對視了一陣,韓岡方開口:「……我的確盼著遼人來賭上一把,就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了。」

  「樞副所說的成功,是北虜來攻太谷?」

  「總不能看著遼人帶著賊贓安然回返吧。」

  章楶點點頭,表示認同。至少在韓岡的話中,能聽得出來,他對於與遼人在太谷決戰,有著充分的信心。

  「金太谷、銀祁縣,榆次的米麵吃不盡。太原府也就是這一片最富。只從遼人的秉性上,就不可能放過這一片地方。」

  韓岡說著跨出彌勒殿,章楶跟在他身後,「有樞副在,遼人或許會先放過呢。」

  韓岡呵呵笑:「我好歹比金銀更值錢一點吧?」

  章楶已經五十出頭了,幾乎是王安石的那一輩人。不過中進士很晚,快四十方得中,所以官位並不高。莆田章家進士出得也多了,宰相、狀元都出過,年近四旬方才踏入官場,陞遷很慢,前途又不算大,讓章楶在家族中也不是很受重視。不過倒是對了章惇的眼——章惇父子在族中一向是另類,縱然已經貴為樞相,還是沒有太多的改變——這一回能擔任韓岡的參議,也是章惇力薦的緣故。否則因為伐夏之役中所受的罪責,他還要耽擱幾年才能重新被重用。

  伐夏之役,章楶為轉運判官,與已經去世的呂大鈞為同僚,輔佐轉運使李稷運輸糧秣。伐夏之役未盡全功,戰後議論功罪,負責糧草轉運的官員沒一個落了好,章楶也不例外。

  對於章楶,韓岡瞭解得不算多,只是這幾天相處下來,感覺還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官員,尤其是在軍事上,與自己很有些共同語言。

  從彌勒殿出來,韓岡和章楶一同往大雄寶殿過去:「聽說質夫兄舊年曾經遊學天下?」

  章楶點了點頭:「整整十一年。河北、關西和成都都去過。」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難怪質夫兄對天下地理兵事有此見識。」

  「遠不如樞副廣博。」章楶的回贊是真心實意。幾天下來,韓岡對天下地理的見識,讓章楶深感敬服。甚至難以理解,深度和廣度完全不像是這個年紀應該有的。甚至連福建的山水地勢都能在他這個本地人面前說得頭頭是道。而且絕非胡謅,卻像是親眼見證過一般。

  韓岡笑著搖搖頭,這件事完全無法解釋,幸好大雄寶殿就在眼前,也不需要解釋。

  已經有八百年歷史的普慈寺的大雄寶殿殿門敞開著,在門外守衛的不是禿頭,進進出出的也沒穿僧衣,在釋迦牟尼的注視下,依照地圖剛剛製作完成的巨幅沙盤就放在大殿中央。

  旁邊還有一幅小一點的,則是太谷縣的城防模型。

  殿內的氣氛很是緊張,以黃裳、田腴為首的一眾幕僚,或圍著沙盤,或坐在耳室之中,也有親兵捧著,來回奔走。

  韓岡新招募的幕僚陳豐也在這裡,就在耳室中抄寫公文。可惜韓岡傳信回去,找一個叫宗澤的兩浙士子,現在還沒有消息。而另一方面,去了北方的韓信也沒有消息,不知道他有沒有遇上秦琬,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聽到韓岡進來的動靜,各有各事的幕僚和士兵全都停了下來,齊齊轉身向韓岡行禮。

  「都說過了,在這裡,禮數就免了。」韓岡無奈的輕歎,「都去做事吧。」

  回頭看看,在眾人行禮時,章楶早避讓到一旁。

  來到太谷縣城的城防模型旁,韓岡停了步。方方正正的城池,完完整整的在五尺見方的沙盤上複製了出來。

  太谷城周九里又一百步,城高兩丈五,以縣城的規模來說,已經很大規模了。如果放在南方,許多州城的城牆都沒有這個高度——其實在南方,許多縣城、甚至州城連城牆都沒有,有一圈籬笆就算防禦了——可放在北方,也只能說,畢竟只是縣城。只是換作是州城、府城的話,遼人是絕對不會攻打的。

  韓岡負手站在沙盤前。

  之前他曾遣人帶信去太原,對滿城軍民承諾說二十天內援軍必至。現在距離預定的時間,還剩九天。時間越來越少,而韓岡的目的也越來越明確,如果遼人如其所願的話,決戰便已迫在眉睫。接下來就要靠這一座並不算雄偉的城池,來抵擋遼軍的圍困以及進攻。

  「北虜真的會來嗎?」章楶在後問道。黃裳等幾名親信幕僚也聚了過來。

  「如果不來的話,就只能等陝西和麟府的援軍一起到了,才能將他們趕出太原了。當然,」韓岡抬頭對眾幕僚笑道:「他們也就沒有進一步擴大戰果的機會了。已經打下了河東,僅僅是劫掠一番就北返,恐怕不是耶律乙辛所願。」

  不論大宋還是遼人,其實都在尋求決戰的機會。只要能在決戰,便可以打破現在的僵局,使得對手轉為絕對的守勢,接下來的幾十年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就像太宗皇帝第二次北伐後的大宋,從那時起,即便是在澶淵之盟簽訂後,大宋都是處於弱勢的地位。直到變法開始,經過了開拓河湟,南征交趾和滅亡西夏一系列戰爭,使得宋軍的戰鬥力直線上升,方才改變了這一局面。

  但在何時、何地決戰,卻是一個大問題。必須是有利於己,而不利於敵。

  在河東,遼軍佔據了上風。韓岡很清楚,蕭十三能有的選擇,遠比自己要多。即便援軍安然趕來,遼人也可以施施然的返回代州。膽大一點,還可以利用機動力來個各個擊破。

  而韓岡,除了拿自己來做魚餌,就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

  他駐紮在太谷縣是為了引誘遼人南下決戰,《禦寇備要》也同樣是在逼迫遼人南下決戰。

  都是同樣的道理。

  大宋四方援軍將至,而眼下,就是遼人最後也是最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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