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拄劍握槊意未銷(六)
一行騎手從橫街的青石板路,走上東十字大街的黃土路面。
蹄鐵不再擊打石板,清脆的馬蹄聲消沒不見,而大街上行人車馬的喧鬧則立刻充斥在耳中。
夏天天亮得早,還不到卯時,東面的天空就已經泛白了。清晨鬼市比冬日要早上兩刻鐘閉市,蒲宗孟的元隨也不用打起燈籠來照亮前路。
沿著大街越是向前,大街上的官員就越多,前進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不過他們看到蒲宗孟一行的聲勢,絕大多數都自覺的將中間的道路空出來。
有資格參加早朝的皆是朝官,在大宋數以萬計的官僚中,他們是處在樹梢上的那一批人。不過擔任翰林學士的蒲宗孟所立足的位置,則更是樹梢上最高挑的那幾根樹枝。除了兩府中的宰執,他可算是站在最前面了。儘管還不到宰相那等群臣避道的地位,但也讓人不敢跟他爭道。
蒲宗孟春風得意,馬蹄聲急。接連越過幾位地位不及他的朝臣,就看見很是醒目的一隊人出現在前方。
那一隊不論是騎手,還是坐騎都很惹眼。馬匹皆是膘肥體壯的河西良駒,而騎手的騎術也都是一流的,在馬背上的坐姿,與蒲宗孟自家的元隨截然不同。
「可是韓龍圖?」蒲宗孟示意身邊的元隨向前喊話。
只見前面的那一隊騎手中央身穿紫袍的官員回頭,然後整支隊伍就跟其他官員一樣,向路邊讓過去,將中道讓了出來。
蒲宗孟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卻是得意打馬上前,龍圖閣學士終究不如翰林學士。
到了近前,蒲宗孟輕提馬韁,緩了下來,拱手與韓岡行禮致意,而後並轡而行。
「又是一天,」蒲宗孟仰頭看了看幽藍的天空,自嘲的笑道,「昨天聽了玉昆的話,夜裡都沒能睡好覺。一直都夢到靈州有變,官軍功虧一簣。」
他瞥了眼韓岡,見其默不做聲,歎了一聲,「昨天靈州的消息,說是軍械、地道皆已準備完畢,次日開始就要全力攻城。以官軍之力,今天、明天,消息當是就能傳回來了……雖然玉昆反對此戰,但想必與宗孟一般,都想聽到官軍勝績的捷報吧?」
蒲宗孟說得誠摯無比,讓人根本感覺不到其中的惡意。
韓岡轉頭深深的看了蒲宗孟一眼,歎聲問道:「傳正,可知夜中天子召宰輔入宮?」
蒲宗孟先是一愣,繼而臉色大變:「竟有此事?!」
縱然韓岡沒有說明內情,但究竟是為了什麼要在半夜召集兩府重臣,理由不問可知。不是兵敗,就是受困,不會再有其他的原因。
「也有韓岡一份,故而知之。」韓岡絲毫不瞞人,「傳正你也知道韓岡在兵事上薄有聲名,所以一併被傳召。」
「玉昆你夜裡奉召入宮了?!」
蒲宗孟話聲剛落就知道自己問了蠢話,果然韓岡就笑道:「韓岡這不是跟內翰同行嗎?要是半夜奉召入覲,才兩個時辰,哪裡可能出宮再入宮的?」
蒲宗孟神色數變,最後沉聲問道:「究竟是為何故?」
「昨夜沒有細問,直接就推了。真要為了聆聽詳情,奉召夜入宮禁,京城今天還不知怎麼傳呢?想必幾位相公、執政,也都能穩得住。」韓岡又歎了一聲,「不過傳正昨夜之夢確是夢兆,西北的確是兵敗了。」
蒲宗孟臉色由青轉紅,深呼吸了一下,壓下心中火,待要細問,但韓岡卻自稱不知詳情,沒辦法回答,讓蒲宗孟一路心神不寧。
等到了宣德門前,韓岡上前與相熟的官員見禮,找到機會的蒲宗孟忙找來一個平常走得近的文官,向他追詢此事。
「的確是有此事。」那名文官比蒲宗孟早到一步,已經聽說了。京城之中沒有秘密可言,才兩個時辰之前發生的事,已經在宣德門前傳得盡人皆知,「天子的確是夜中召兩府和韓玉昆入宮。」
「可是因為靈州兵敗?」蒲宗孟心急的追問。
「內翰方才與韓玉昆同至,難道沒聽說此事?」那名文官驚訝的反問了一句之後,繼續道:「似乎是高遵裕和苗授在靈州城下敗了,不過還不確定就是了……但夜中就王相公一人奉召入宮,其他人可都沒動。」
「……元厚之也沒去?」
文官搖搖頭,很肯定的回答:「沒有!」
蒲宗孟沉默了下去,右手緊緊握住了拳頭。
……………………
韓岡完全沒空去考慮蒲宗孟的心理健康問題。
文德殿的常朝,天子例不與會,只由宰相押班。不過王珪並沒有到,執政們也在朝會前便被召去了崇政殿。
而作為如今朝中最為知兵、同時也是唯一一個擁有統帥大軍經驗的文臣,韓岡也同時與呂公著、呂惠卿、元絳三人一起被傳召。
跨步進殿,殿中瀰漫著一股濃烈的煙氣。
添加了龍涎香的御用巨燭向來以煙火氣絕少著稱,不過從半夜到現在,這幾個時辰殿中幾十根蠟燭點著,
殿中只有天子趙頊和宰相王珪,兩人雙眼煙熏火燎,都是紅通通。看樣子是王珪昨夜奉召入宮,與天子商議了半夜下來的結果。
宰執們終於到場,趙頊猶豫了好一陣,才出聲讓王珪向其他幾名重臣通報了靈州的戰情。
聽到了具體戰敗的細節,殿中一時間靜默了下來。
等了半天,不見有人就此事發言,趙頊忍不住了,點起元絳:「元卿,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元絳想了一想,道:「夜半召宰輔入宮掖,雖說因為軍情緊急,可當年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王師接連敗績,仁宗皇帝也沒有半夜大開宮門。西北只是邊患,京城民心動搖才是腹心之疾。臣懇請陛下三思。」
「朕知道。」趙頊很是冷淡應了一聲,板起的臉有著缺乏血色的蒼白。
韓岡在最下首,趙頊和王珪的臉色盡收眼底。元絳昨夜都拒絕入宮,還指望他繼續支持王珪嗎?
見兩人聽到元絳的發言後,表情別無二致,韓岡心中有了點,難道之前天子和王珪獨處的那段時間裡,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希望有人來支持?
「呂卿。」殿中有兩位呂姓執政,趙頊叫的是呂惠卿,「不知呂卿有何高見。」
「涇原、環慶的傷亡不明,西賊的動向不明,臣不敢枉下定論。」呂惠卿推搪了一下,道:「不過西賊大勝之後士氣正盛,此時要抵擋他們的攻勢,不論是王中正,還是種諤、李憲,都很難做到,而且少了高苗二帥,兩路有被各個擊破的危險。還是暫且退兵,日後也好捲土重來。」
這段時間,新黨被王珪壓制的很慘,太學一案,看聲勢就是要將新黨的根基和未來一網打盡,眼下這麼好的機會,呂惠卿不會甘心放過。
趙頊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放過呂惠卿,問呂公著,「呂卿家,你是樞密使,以你之見,究竟該如何方是上策?」
「臣亦是與呂參政同樣看法。環慶、涇原兩路在靈州城下受到重挫,兵敗如山倒,西北戰局已經難以挽回。」
呂公著難得的支持呂惠卿,他終於找到翻身的機會。之前因為陳世儒弒母案,呂家在其中牽涉太多,甚至利用大理寺來干擾開封府的斷案,呂公著儘管沒有被趕出兩府,但他說話的份量已經跟他的職位完全配合不上了。如今西北慘敗,他的機會終於來了。
「而且還有遼人虎視眈眈。以耶律乙辛之狡詐,聽聞官軍敗績,豈有不乘火打劫的道理。」呂惠卿附和道。
趙頊臉色難看,呂公著卻毫不在意的跟著又道:「陛下此番興兵伐夏,乃是見及舊日王師連連勝績之故,以為官軍兵鋒之銳,世間無物可阻。但西夏之強,非交趾遠可比。臣問兵法有雲,百里爭利則厥上將軍。千里突襲靈州,焉有不敗之理?此番出兵及民夫幾近百萬,遠趨千里之地,不但軍中怨聲載道,而且民間也同樣困苦不堪。」
韓岡看得都想笑,當真難得……新黨和舊黨,十幾年了,難得一次站在同一條戰壕中。
王珪見勢不妙,連忙出聲道:「王師雖然受挫,但主力尚存,依然坐擁二十餘萬人馬。西賊兵力亦不能過於此,豈有不戰自退的做法。」
「自陛下登基以來,用兵興役,年年不斷,國力空耗,而勝果寥寥。今日之敗,乃是情理中事,縱然一時奪占興靈,也難以保全長久——須知李繼遷之前,興靈卻也是中國之地。十年之內,臣請陛下不再言兵。」
呂公著畢竟是舊黨,終於圖窮匕見,呂惠卿這一下就不能再與他統一戰線了,「陛下施行新法多年,國用豐足,甲堅兵利,將校堪用,故而有河湟、荊南、橫山、西南和交州諸多勝績。靈州一敗,乃是西賊奸猾,致使王師小挫。眼下雖不宜再戰,但休養個一年兩年,再挑選名將、舉兵伐夏也並非難事。」
「四路精兵猶存,如何可退?!」王珪厲聲喝問。
元絳則是依然滑不留手,「王師不幸敗績,與國事雖有小損,卻幸無大礙。惟國中情勢堪憂,臣望陛下對此稍作留意,以防流言,以及奸人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