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京華妖雲 第五章 散人
等李珣再次回到書房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書房內卻被一顆足有拳頭大小的明珠,照得如白日一般。
珠光下,陰散人的芙蓉嬌靨彷彿要發出光來,美麗不可方物。
李珣不敢看她,低著頭將寫出來的「供辭」放在書案上,不待陰散人說話,便又跪了下去。
「起來吧。」陰散人的語氣懶散,真的聽不出半絲火氣——剛剛她搧出那記耳光之前,也是這個樣子。
李珣心中一寒,有心賴在地上不起來,卻又怕弄巧成拙,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站起身,躬身聽訓。
陰散人正在翻看那一迭供辭,李珣生怕寫不詳細,又會被教訓,幾乎將他與血散人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全寫了上去,虧他記憶力驚人,否則未必會如此詳實。
一時間,書房內只聽到輕輕的紙頁摩擦聲,這細微的聲音,便如同千百隻小蟲,在李珣心中蠕動著。
是生是死,便在此時!
時間就在這生死交迫中,一分一秒過去,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中間有婢女送上茶點,李珣卻還是不敢動彈。
那一迭紙,陰散人從頭到尾看了足有四五遍,看完之後,又閉上眼睛,細細思量,已經是半個多時辰沒有動靜了。
李珣知道,這是她在估摸血散人這樣做的用意,以做出最切合實際的應對之策。
終於,他看到陰散人動了一動,寬大的袍袂掀起了一絲微風,便讓這個書房之內溫度陡降。
「罷了,隨我來。」
她站起身,逕直走出屋外。
李珣心中驚懼,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直到庭院中,才勉強鼓起勇氣問道:「師叔,我們這是去哪兒?」
陰散人微微笑道:「這聲師叔叫得正好,我們見你師父去!」
「師父?」李珣剛開始還未轉得過彎來,但不過眨眼的工夫,他便腿腳一軟,又跪了下去:「師叔饒命!」
陰散人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問他:「我怎麼會害你了?」
李珣看著她的眼神,忽然明白,陰散人從未把他當成一個可以正視的人物;李珣之於陰散人,便等於貓狗之於主人,養著好玩,不養,也不過如此罷了。
只是,他目前畢竟還能在「逗樂」的水平線上徘徊,陰散人應該不至於輕言要了他的小命。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將心中擔憂的話說了出來:「那人若見我領師叔前去,一怒之下催動血魘,弟子可是必死無疑啊!」
「你不是帶了靈犀訣嗎?殺了你,他到哪再去找一份來?」
聽陰散人漫不經心的回答,李珣也只能苦笑,若血散人真能拿到一份靈犀訣後便饒他性命,那他又何必在京城裡留連一月,且落到這步田地?
他還想再說,陰散人忽地俯下身來,揪住了他的領子。此時,兩人的臉相距不過數分,吐息可聞。
李珣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去,卻被陰散人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聽到陰散人笑道:「你也算是聰明絕頂,卻怎麼連自己身上的寶貝,也不懂得用法?」
「啊?」
陰散人的手指點了點他胸口處的玉辟邪,悠悠地道:「玉辟邪、玉辟邪,萬邪辟易,百魔不傷!有這塊玉在身,除非那人真捨得百年苦修,承擔那反噬之苦,拼了命殺你!但你覺得,他會嗎?」
李珣傻傻地低頭看自己的胸口,怎麼也想不到,這塊玉竟還有如此功效。一時又想到坐忘峰上,那位態度奇特的清麗女子,他一時間竟是呆了。
陰散人再不多言,手上拂塵一擺,繼續前行,李珣慌忙跟上。
東城雖是眾高官王族所在之地,戒備相對森嚴,但此時仍有車馬穿行其間。
在車馬代步的背景下,兩個徒步行走的道士本就扎眼,又因為陰散人出眾的儀容,很快就成為所有人的焦點。
本來還井然有序的車流,立時混亂了起來,當今皇帝身邊的活神仙,哪個官員敢輕視,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有十多名高官大臣停車下轎和陰散人招呼。
李珣看著不對頭,便找了個空檔,低聲問道:「師叔,我們要怎麼去啊?」
「去見你師父,當然是光明正大的去!不然你還想如何?」
李珣聞言險些被活活嚇死,情急之下,他出手拽住了陰散人的袍袖:「師叔,那人在福王府內,我們就這麼找上門去嗎?」
陰散人並沒有甩開他的手,只是微微而笑:「那福王府,我去不得嗎?」
她出口的話,並不怎麼嚴厲,但僅此一句,便讓李珣啞口無言。莫說是人間界,便是通玄界三十三宗門重地,這陰散人要去,也不是什麼難事。
驀然間,他有點明白陰散人那句「你心裡還算不上一個修真人」這句話的意思。
像陰散人這般的人物,何曾將人間界的權勢與武力放在心上。便如人觀蟲蟻,分明就不是同一個層次上的,又何必在乎?
雖然實力上天差地別,但李珣在本質上,卻也和陰散人相差無幾,無怪乎陰散人會有這樣的感慨,大概在她的眼中,李珣才真是一個奇怪的修士吧!
很顯然,李珣還沒有做好凌駕於大多數人之上的準備。
他和陰散人,終究還是來到了福王府的大門之外。
陰散人就像是到自己家一樣,拂塵一擺,踏門而入。
有個不長眼的侍衛剛想出手攔著她,卻在她輕瞥過去的目光下,手腳發僵,差點就此死了過去。
陰散人再不管這群凡夫如何想法,帶著李珣,腳下如行雲流水般,眨眼間就直入府院腹地。
她表面上從容不迫,速度卻是極快,後面一個還算機伶的門房追了過來,但卻是越追越遠。
自從進門後,李珣的呼吸便停止了,他似乎陷進了極深的水裡,耳膜不停地鼓脹,撐得腦子裡也嗡嗡直響。
難道福王府的空氣,比外面來得濃稠嗎?
腦中昏昏沉沉地想著,卻沒看到前面的陰散人驀地停下了腳步,李珣失魂落魄地撞了上去。
然而,在雙方肌膚相接前的剎那,陰散人的拂塵頂在他的喉嚨上:「沒出息!」
陰散人雖未回頭,但嗔怪的語氣竟有些親暱,李珣愕然看著她,卻見她仰頭看天,輕輕地道了一聲:「好佈置,好手段。」
李珣跟著她向上看,初時還不覺如何,但越看這天空夜色,越覺得這顏色深得有些古怪,這不像是天光的自然變化,而是一層又一層的深紅堆積在一起,紅得發紫,紫得發黑!
有了這種認識,再仔細看去,天空彷彿是被一波波血紅色的波浪沖刷著,六識所感,儘是血腥殺戮的氣息,望之心寒。
陰散人微笑著回過頭來:「喏,他知道你來了呢!」
話才說完,李珣只覺得胸口一悶,一聲低低的冷笑響了起來,詭秘低回,彷彿從他心底深處升起,隨著血液蔓延到全身。
李珣駭然失色。
就在這剎那間,他胸前的玉辟邪「嗡」地一聲發出了震鳴聲,這一聲輕鳴,當真是前所未有,錚錚然、淡淡然,似濃似淡,也是從心底升起,貫穿全身。
李珣的神智也在這一聲震鳴中恍惚了起來,朦朧中,他似乎回到了坐忘峰,在那水霧密佈的溫泉邊,聽著水霧裡環珮交擊的清響,看著那一位容姿清雅,從容恬淡的佳人,從迷霧中走來。
一聲清吟,一切的景像在剎那間破碎,化成千百塊碎片,四濺飛射,終歸於無。
他大叫一聲,猛地清醒過來!
就在他眼前,一位姿容毫不遜色,卻又風韻迥異的佳人,正用興致深厚的眼神,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
李珣像是從仙境一直落到九幽之下,只覺得遍體都是冷汗,不過是一個恍惚,身上的衣服便如水洗了一般!
他心有餘悸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陰散人用手掌輕擊拂塵,微微而笑:「你師父和跟你打個招呼,僅此而已。」
「招呼?」
李珣撫了一下胸口,忽覺得一貫清涼的寶玉,此時竟有些溫熱,拿出來一看,上面竟出現了數道淡淡的血紋!他先是一驚,但看到這些異樣的紋路正以可目見的速度迅速消失,這才又放下心來。
「可憐了他那一滴精血!」
陰散人莫名其妙地說出這一句話,擺了擺拂塵,繼續前行。
李珣卻是出奇的虛弱,兩腳像是踩在了棉花堆裡,高一腳低一腳地跟了上去。
就是這麼一耽擱,王府內院總算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有一行人提著燈,從一邊的側廊處轉出來,和兩人打個了對眼。
李珣心中又是一窒,當頭的不是他父親李信,又是誰?
李信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怒,步伐也不急不緩,始終如一,走到距二人三步遠處,這才招呼了一聲:「國師安好!」
陰散人拱手還禮,看上去比對隆慶還要多了一分敬意:「王爺身體康健,也是好得很啊!」
李珣在一邊不言不語,也不行禮,木訥得沒有一絲活力。
李信根本不看他一眼,只是盯著陰散人的眼睛,露出了一絲笑容:「國師進京二年,從未到本王府上一會,今日卻是有空,怎麼不事先知會一聲,讓本王聊備齋飯,以示敬意啊!」
陰散人淡淡一笑:「不必讓王爺破費了,今日到此,只是見個舊友,與王爺倒沒有什麼關係。」
這話可就重了,福王府裡,當然是以福王為大,這一句話,卻將李信晾在了一邊,還包含著「別來煩我」之類的意思,極不尊重。
李信便是有再好的修養,聽得此話後,也忍不住微微色變。
但他終究非常人可比,眨眼的工夫便將怒氣給壓了下來,只是話音轉冷:「哦?王府裡竟有國師的舊友?本王倒還是第一次聽說。國師卻也不必親自尋訪,只需到廳中小坐,且將貴友的名諱告知,本王派人請他過來!」
陰散人笑意倏盛,這璨然耀眼的笑容,便如同千百朵鮮花怒放,嫵媚多姿,不可方物,便是李信,也呆了一呆。
在人們都還發愣的空檔裡,陰散人已再度舉步,倏忽間遠去了。李信耳邊只聽到一聲笑語:「我那舊友性子古怪,王爺是請不來的。」
他皺起眉頭,卻看到一直跟在陰散人身後那個姓李的小道士,並未及時跟上,卻還在看他,眼中神色頗為古怪。他心中一動,笑道:「李道兄,國師看的什麼人?」
李珣想不到李信竟會對他說話,心中一緊,差點脫口叫出聲「爹」來。萬幸及時打住,卻再也不敢停留,只是搖了搖頭,趨步跟在陰散人後面。
李信想不到一個小小的道士,也敢這麼對他,心中又是一怒,臉上只是冷笑。
「禍國妖孽,他日必讓你等死無葬身之地!」想著,他欲舉步跟上,心中忽地一動,叫過一個家將,在其耳邊吩咐了幾句,這才跟了上去。
前面早有機伶的下人過來匯報陰散人的去向,李信聽著,心中生出了好大的疑惑:「她去後花園幹什麼?」
穿過一個圓拱門,目的地已然在望。李珣紛亂的心情,也從這裡開始平復下來,隨即又被即將到來的威脅給壓沉了下去。
那是一片規模頗大的假山群,夜色裡巍巍站立,奇悚驚怪,便如一個猙獰的野獸,向著來人露出了利齒。
陰散人停了下來,就站在拱門這邊,遠遠眺望。
李珣站在她身後,只覺得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過於激烈的跳動,迅速地消耗著他的精力,再這麼站下去,說不定一會連逃命的力氣,也要被擠得一乾二淨。
李信從後面走過來,隨行的下人帶來了兩盞燈籠,黯淡的光線透過院牆上鏤空的間隙,向園內灑下了點點斑駁陸離的光影。
夜色愈顯獰厲——一陣微風襲來,燈火頓滅。
兩個下人同時低呼一聲,李珣可以感覺到,身後李信心臟的跳動,也在一剎那間,失去了慣有的節奏。
李珣身上一熱,有這麼一股子衝動,破開了他的喉嚨,讓他低低地叫了一聲:「退開!」
他感覺到,李信正用頗為驚訝的眼神看他,而眼神竟也能傳給他一些熱量。
他的心跳開始平穩下來,接著,他微側身子,向著李信道:「王爺,為安全起見,請到前院去吧!」
李信還沒有回答,前面的陰散人卻又笑了起來:「王爺想在這兒,就由他,你若真關心他,護著便是了!」
李信眼中的驚訝更深了,李珣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
此時,陰散人甩動拂塵,在空氣中「唰」的一聲響,接著,便向前走去。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一步邁出。李信再沒有動,而在更遠處,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起,甲戈撞擊聲也隱隱傳來。
李珣再邁一步,天地間驀然靜了下來。
此時,在他眼中,只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而在下一刻,一點血紅的袍袂被夜風吹捲,在他眼前一閃。
花園內,流動著血的腥氣。
李珣耳中響起了一聲笑,粗豪而獰厲:「好小子,有種!」
隨著這聲笑,一個雄偉高大的身形在假山上現身出來,夜風拂過,那沾染了血色的衣袍發出「簌簌」的聲響,一聲聲打在李珣心上。
像是墮入了噩夢裡,李珣艱難地抬起頭來,聽著脖頸的骨頭「咯咯」作響,然後,他再次看到了那一雙血紅的、燃燒著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李珣雙腿一軟,險些又跪了下去,而在此時,旁邊陰散人拂塵輕擺,笑容綻放:「韋不凡,你這幾年修的好臉皮!見了老友,也不打聲招呼嗎?」
假山上,血散人縱聲長笑,笑聲震得整個庭院都晃動起來,他一步邁出,龐大的身軀便來到了假山之下,與陰散人相距不過十餘尺。
「韋不凡再厚的臉皮,也不敢在陰美人面前賣弄!只是我見這小子修了一身好膽色,有些奇怪罷了!不過現在看來,倒也稀鬆平常,男爺們抱上了陰美人的大腿,便是沒有虎膽,色膽總還是有幾兩的!」
陰散人聽他夾槍帶棒地說話,臉上卻也不生氣,只是微微笑道:「你不奇怪,我卻奇怪了!這麼多年來,只聽血散人過處,血流漂杵,積屍如山,卻還沒聽過地鼠打洞之類……怎麼,被鍾隱劈了一劍,卻是傷了膽囊?」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閃,臉上橫肉微一抽搐,卻又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了一團猙獰的笑臉:「哪裡,修身養性罷了……殺人也總有殺倦的時候,便是你,在床上滾個一年半載,怕也要嫌膩了吧!」
說著,他用下巴點了點李珣,又道:「這不是換了個水嫩的小王爺,爽爽口,換換口味?」
陰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臉上笑意不變:「韋殺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大法』還要麻煩。得了吧!這是你弟子,我給你送來了,卻還要吃這麼一頓排頭,便是熟人也沒有這個道理!」
血散人呵呵一笑,竟也不否認,看著李珣,便如一個屠夫看著案板待宰的豬牛一般,只想著在哪兒下刀了。
李珣嚥了一口唾沫,兩腿不住顫抖,但終究還是站住了。
兩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這比千百個剜肉的小刀還要厲害。李珣連續吸氣吐氣,直到可以正常呼吸的時候,才勉力開口:「師……師父!」
相比於稱呼林閣,這一聲喚,便是再違心不過了,只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一旦開了口,後面就好辦多了,李珣又看了一眼陰散人,見她在那裡娉婷而立,心裡也有了點底,便又向血散人躬身道:「師父,那《靈犀訣》,我拿回來了。」
血散人揚起了粗眉:「拿回來了?《靈犀訣》?」
聽著血散人話語中那一點疑惑和驚訝,不知怎地,李珣竟感到一絲絲的快意與豪情:「正是,弟子在連霞山上,學了《靈犀訣》回來,以上呈師尊你賞閱!」
旁邊響起了「啪啪」的擊掌聲,卻是陰散人輕輕拍擊手掌:「能在鍾隱、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訣之一……韋不凡,你收了個好徒弟啊!我這做師叔的,亦與有榮焉!」
血散人眼中光芒連閃,顯然是被李珣和陰散人的說辭壞了胸中的計劃。若是平日,他對付李珣的法子足有千百個,但今晚有個修為絕不在他之下的陰散人湊熱鬧,卻把他種種的計劃全部打亂。
因為陰散人的高調姿態,他早就知道陰散人在京城裡了。而憑著對血魘的敏銳感應,也知道李珣逗留在京城附近,但直到方才二人踏入了福王府,他才發現李珣這小子,竟然已經攀上了陰散人這個高枝。
初時,他想憑藉著種在李珣心中的血魘,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瞧瞧,卻沒想到,這不入流的小輩身上,還帶著一件極厲害的護體寶貝,一時不察之下,竟吃了個悶虧。
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在他想來,李珣這小子,定是一事無成地回來,湊巧碰上了陰散人,然後被這妖女迷得神魂顛倒,將他的消息給供了出來。
這樣,他便有足夠的理由宰掉這個廢物,諒那陰散人也不會為了區區小輩和他動手。
偏在這時,李珣理直氣壯地搬出了《靈犀訣》來,這下子,可真是讓他陣腳大亂。
他才不在乎什麼靈犀訣還是靈馬訣,對李珣他要殺便殺,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可現在他卻不得不顧忌一邊的陰散人。
他並不是怕了對方,而是因為若真的一場大戰打下來,他這些年辛苦佈置的種種局勢,便會毀於一旦,這是他絕不能忽視的。
他忽然很希望李珣能夠在這件事上說謊。然而,看著李珣雖然驚懼,但卻沒有半絲偽飾的眼眸,血散人明白,在這件事上,李珣絕無半字謊言。
可是,這怎麼可能?當初,他為什麼會讓李珣去偷學《靈犀訣》,不就是……
腦中正思慮之時,他忽地感覺到一邊陰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微微一驚。
「不好,這小娘皮心中有鬼!」
在通玄界,三散人名號是同樣的響亮,實力也相差無幾,便是心中算計,也是差不多的。
只不過,玉散人為人高傲,極少用計害人;血散人畢竟性子暴躁,有心計,卻不善算人。只有這陰散人,幾乎把算計他人,當成人生一大樂事,可以說她便是這普天之下第一大陰謀家!
而對這種人物,血散人怎能不防!
也就這眨眼的工夫,他心中便算計已定。雖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他籌謀已久的計劃,確實被陰散人勘破了其中環節,如果再強撐下去,絕對討不到好處!
他畢竟是天下少有的宗師級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心中既有決斷,絕不拖泥帶水,便發出一聲長笑:「好,很好!想不到你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小王爺,竟然能耍得明心劍宗上下團團轉……好極了!當真是好極了!」
他連讚這麼幾聲,卻是李珣無法承受之重,只聽得他膽戰心驚。
而血散人又是嗓子極大的人,這聲音別說是這個園子,便是整個王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李珣已經可以感覺到,不遠處的李信那變得極其複雜的眼神。
不過,眼前這情形,卻容不得他分心旁顧,很快便收斂心神,做出乖順的樣子,俯首聽訓。
只是,血散人卻不再理他,而是轉向陰散人道:「陰美人玉趾駕臨,當真是蓬蓽生輝,怎樣,進去喝上一杯?」
陰散人淺笑回應:「清茶即可,我現在可真的是在換口味了呢!」
血散人大笑,袍袖一甩,轉身便走,李珣嚇了一跳,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就那麼叫道:「師尊,這血魘……」
血散人停步回頭,銅鈴大眼中閃過一絲厲芒,當場將李珣後半句話給堵了回去。
不過,血散人也並沒有為難他,而是嘿然一笑:「急什麼?血魘在你心中九年,受精血日夜澆灌,早與你血肉合為一體,現在除去,和挖你的心出來,有什麼區別?你願意嗎?」
李珣忙不迭地搖頭。血散人笑容裡嘲諷之意十足:「那便是了,我既然答應你,便不會食言,哪來這麼多的廢話!」
後一句時,話音轉厲,聽得李珣抬不起頭來。
血散人再不管他,視線轉向陰散人,再一示意,兩人便轉入假山後面去了。
李珣呆在當場,也不知該不該追上去。
正發愣的時候,後面甲戈撞擊之聲忽地清晰起來,他回過頭去,正看到一隊隊全副武裝的披甲衛士,正手舉火把,穿過拱門,向這邊包抄過來,數十個火把將這園子照得如白日一般。
四面高處,也有一隊弓箭手佔據。整個園子裡,刀出鞘,箭上弦,殺氣騰騰。
怎麼,要殺人嗎?
李珣環目四顧,他現在手無寸鐵,心中還真有些緊張。只不過,這種緊張與面對血散人時候的恐懼,是完全不同的。
為了以防萬一,他啟動體內真息,在這些兵士未能察覺的情況下,憑空出指,在地上畫了幾道紋路,將自己包圍在其中。
此時,李信揚聲開口:「李道長,你能不能為我解釋一下,那個在我園子裡的人,與國師有什麼關係?本王不記得有收容這個人物,不告而入,非奸即盜,本王要一個解釋!」
是要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動手的理由吧?
李珣看得明白,而他更清楚,這實際上應是個送死的理由才對。
無論如何,他絕不能看著自己的父親自尋死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聲,攤開雙手答道:「王爺不是應該有王爺的肚量嗎?這兩位都是世外高人,對俗世之事,一向不太上心,若有什麼衝撞之處,也不是他們本意……」
外面沉默了下來,隨後前方的軍士露出了僅容兩人並行的一條通路,李信從中穩步走來,在距李珣二十步外停下,再度開口,語氣卻溫和了許多。
「李道長,你初到京城,不明事理,我也不願與你計較,今日本王要拿那不告而入的奸盜,但刀劍無眼,怕是玉石俱碎,你若聰明,當知道該如何行事!」
怕不是玉石俱碎,而是飛蛾撲火吧?
李珣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看著李信自信滿滿的模樣,知道再說什麼都沒用了。他暗歎了一口氣,體內真息湧動,終於還是催動了地上的符紋禁制。
這一剎那,花園裡吹過了一絲涼風——一連串的弓弦繃斷聲,就像是個拙劣琴師的演奏,夾雜著幾個軍士的慘呼,還有利箭墜落的微響,詭異又滑稽。
就是這一陣風的工夫,周圍高處數十張強弓,弓弦齊齊自中間斷裂!這人世間最可怕的殺人利器,頃刻變成了一堆廢品。
全場寂靜——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
「妖法!」有人這麼叫,便如同一個悶雷,在人群中響起,當即引發了一場騷動,前排的軍士忍不住後退了那麼半步,卻使場面更加的混亂。
緊繃的氣氛很快變得混亂起來。
紛雜的人聲傳入李珣耳中,彷彿是天籟般悅耳。
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心中的快意,當他如有神助般,巧妙駕御著風紋,同時割斷五十三根弓弦的時候,便代表了他對體內真息的控制力,已登堂入室,對禁紋之道,更是造詣深厚。
而這些並不算什麼,真正有價值的,是這一雙雙驚訝、恐懼、迷亂的眼神,這數百道目光交織而成的大網,每一條網線,都連接著他最敏感的神經,每一次的顫動,都給他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快感!
他忽然覺得自己長高了,正用一種俯視的眼神觀察這些俗人,他甚至可以用還略顯生澀的手指,輕輕地在這些人脖子上一抹……
一陣涼風吹來,拂開了這一層快意。
而此時他再看李信,已不是剛剛的無奈,而多了一點隱隱的尖刺:「王爺,其實你用不著這麼擔心的!」
李信無言,腦子裡卻在迅速估量這詭異的「法術」所具備的殺傷力。
他身為王爺之尊,今生見過的高手也算不少,但也從未聽說過,有能手腳不動,便將數十步外的弓弦割斷的功夫——這怕是已脫離了功夫的範疇了吧!
這時候,李信終於明白,他給陰散人的定位,已經出現了極大的偏差。
或許是因為已去世的老福王的前車之鑒吧,李信總認為世間的術士都是騙子,不但騙了他的父親,還騙了他的兒子!
可是,現在他明白了,對方絕不是以幻術,甚至以美色惑君的騙子,即便真不是她所自稱的活神仙,也是具有極強力量的妖道!
這股力量就算不能為他所用,也絕不能站在他的對立面上!
至此,李信心中已有明悟,自然也就明白,方纔的舉動,有多麼的輕率。
他也是極其果決的人物,既然有台階可下,自然立刻放手。
「原來如此,本王當真是誤會了!」
李信做了手勢,讓一群甲士退下,自己則再上前幾步,向李珣道:「本王不瞭解國師這等高人的性情,舉動是魯莽了些,望國師不要見怪……李道長,你也替本王請國師寬待一二!」
李珣只能苦笑,陰散人見不見怪,那也要她說了才算,李信這話,未免太過想當然爾了。
但面對自己的父親,他還能說些什麼?現在也只能乞求,陰散人真的是大人大量,不與李信計較吧!
他不敢把話說滿,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這情態,李信也看在眼中,只是心中一動,便將李珣現在的心態把握了幾分。
剛剛那兩個妖道說話的時候,聲音雖然不小,可是不知為何,總是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不過,李珣那恭敬至恐懼的神情,他卻是看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李珣與這兩個妖道的關係,怕也是複雜得很。
李信不是傻子,眼前這小道士對自己奇特的態度,還有陰散人似隨意似暗示的話,還有從花園裡飄出來那一星半點的殘音,都讓李信想到了一個可能——如果除去理性,純憑直覺的話,李信幾乎就已認定了這可能的真實性。然而,一旦摻入理智,這事情就複雜了!
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啊!
李信用複雜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小道士——七十歲,是十七歲吧!
「這個……李道長,夜深風寒,不如與我到房中喝杯熱茶如何?」
李珣心中一跳,幾乎要脫口答應,但想到裡面莫測高深的兩散人,膽氣便為之一落。
正要開口回絕,背上忽地被推了一下,力量雖不大,但巧妙到了極點,以李珣下盤之穩固,仍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他也是聰穎過人之輩,此時哪還不明白兩散人的意思,心中雖是奇怪,卻仍生出了些感激之意。
此時,他再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他深吸一口氣,向李信作了一揖:「如此,貧道便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