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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寒》第0章
第一章 太子丹

撲通——撲通——

  我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響得如同戰鼓一般。血脈在太陽穴處不斷搏動,迫得眼球生痛。

  隱約中殺聲搖天動地,身後似乎有無數的追兵,我倉皇不知前途。

  在下雨麼?我感覺到有水滴在我的臉上。信手一擦,低眼看去,手上一片鮮紅。血雨!血色掩住了我的視線。我奮力揮動手中的巨劍。想要斬斷四周的空氣。

  我的劍,好像砍到了實處。好大的頭顱,飛上半天。又是一陣血雨……

  殺聲停了,血雨停了,我的心跳彷彿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喘息聲:「呼——呼——」,如雷如濤,不絕於耳。腳下,踩著一面倒下的旗幟,旗幟上赫然寫著一個斗大的「秦」字。

  宮殿中,我高高在上。我聽見四周歡聲似潮水一般。我看著我的臣子托著那朱漆的盒子子緩步上前。

  我掀開盒蓋。盒中的人頭,死不瞑目。

  「嬴政,你也有今天!」我仰天長笑。笑聲響徹雲霄。在我的耳邊久久迴蕩。

  忽然,我驚奇的發現那笑聲竟然不是出自我的口中,而是出自嬴政的人頭!不,不對,我怎麼可能看得見他的身體?我清楚的看到他站在殿堂前,指著我的額頭狂笑。我回視己身,那死不瞑目的人頭,原來是我!

  啊——

  我一驚而醒,汗水將衣衫濕透。

  每一夜,我都做著類似的夢。醒來後,我總是又一次的重複著那句話:「嬴政,我要殺了你!」那是用怨毒和屈辱刻下的誓言。

  陽光透窗而入,正照著我臉上的傷痕。我輕撫著傷痕。似乎當日的痛依舊可以清晰的感知。那一日,我毀面喬裝才得以脫出函谷,從此,我不再以真面目示人。

  太傅總是說要從長計議,不可以惹怒強秦,要聯合諸國共圖之。可是他,又怎麼知道我的心情?他又怎麼明白作為一個質子的痛苦?我和嬴政,不只是國仇而已!他給了我無數的侮辱和折磨。這無數的折辱在我心中積聚、膨脹。我要報仇!也許,我要感謝仇恨,如果不是仇恨,我也許根本活不到現在。我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這兩個字:報仇!我,要嬴政死!我,要看見嬴政的人頭!

  我不能再等,秦已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我不相信六國聯盟,我只相信我自己。我不能坐以待斃,我不可以再落在他手裡。我等不及了,我要殺了他!

  叮叮咚咚的琴聲傳來,如同清泉淌過石台,清風穿越松林。彷彿有一雙溫柔的手在安撫我受傷的靈魂;一個溫熱的吻在輕觸我的傷口。將無數的不安和煩躁一一洗去,緩緩滌淨。

  是琴韻,只有她的琴聲才會讓我暫時的忘卻仇恨、忘卻悲憤。只有她的手才會彈出這般的琴聲。

  那手,修長而嬌嫩,白裡透出淡淡的紅來。宛如青蔥幽蘭一般,無半點瑕疵。

  她是我最愛的侍妾。在從燕到秦,從秦返燕的路上,她始終都跟隨著我。若不是她,也許我早就被仇恨的火焰燃燒而盡,早就在秦地抑鬱而亡。

  看著她,原來這個世界除了報仇還有值得依戀的地方。看著她,原來在這個金戈鐵馬的亂世也有寧靜的一隅。看著她,才發覺心底深處的溫柔也會緩緩的透出來。

  她,讓我知道我原來還是個人,而不是個只知道復仇的野獸。

  然而很多時候,我寧可自己是一隻野獸,用自己尖利的牙齒咬斷仇人的喉嚨,用鋒利的爪子,扯碎他的胸膛!因為作為人的我,是多麼的軟弱和無能為力!

  不過作為人,也有人的辦法,他可以驅使猛獸去咬斷別人的喉嚨,扯碎別人的胸膛。當然,首先要馴服猛獸,將無數的血食去喂養這頭猛獸。

  昨天,我見了一個人,他叫田光,他說他幫我找到了能夠刺殺嬴政的人。看著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我懷疑他的話。我不能不懷疑,我的人生教會我不要相信別人,即使他是我的父親燕王。我的人生告訴我,想要得到什麼,做到什麼只有相信自己。但是,這一次,我不得不相信他。因為,我不是一隻可以自己復仇的野獸,我只是個軟弱的人。我不可能親手砍下嬴政的頭顱。也許我根本沒有膽量再進秦地一步。嬴政,我恨他!不只因為我做過他的人質,也不只因為秦強燕弱。這股恨,彷彿生來具有,莫名,卻深植骨髓。

  田光向我舉薦的人叫荊軻。我立刻相信了他的話。因為我聽說過這個人,據說,他是個豪傑,人中之虎!

  我告訴田光不要洩露了我們之間的談話,因為,這是個機密。或者,這是個陰謀。

  也許今天,我就可以看見荊軻了吧?要怎樣才可以讓他幫我刺殺嬴政?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我在所不惜,哪怕是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

  「太子,荊軻在宮外求見。」

  這是宋意的聲音。我手下的第一高手。可是田光說他是脈勇,怒而臉青,不可以做刺客。我隱約記得宋意說過他有個師傅也叫田光。

  「荊軻?好!……對了,就他一個麼?」

  「是。」

  宋意會發怒麼?他永遠都是那個不變的表情,說話也不顯悲喜永遠一個音調。不過他竟然吹得一手好簫。真是奇怪。

  我無暇去多理會宋意,我要去會見荊軻。因為他是可以咬斷嬴政喉嚨的野獸。

第二章 宋意

風從簫管中掠過,發出嗚咽的聲響,這才是所謂的天籟之音吧?雖然沒有曲調,卻有無窮的韻味,那是一種蒼莽的古風。隱約可以察覺其中的況味。

  我站在厚重的門外,下意識的擺弄著手中的洞簫,靜聽著風中的簫聲。

  門裡是太子和師傅田光。

  師傅說士為知己者死。太子,是唯一信任和肯重用他的人,所以,太子是他的知己。

  但什麼才是真正的知己?當他將太子引為知己的時候,太子是不是真的是他的知己?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為誰犧牲,我也從來沒有以為誰是我的知己。在這樣的亂世,我要的只是可以好好的活著。也許,活著就是一種幸福。

  我從來都是這樣以為的,直到遇見了她。

  從秦到燕的逃亡中,在易水滾滾的波濤中,在門庭的重重的燕宮中,我突然發現,我竟然可以為一個人去犧牲自己,我竟然可以把另一個人的活著看作是自己的幸福,我竟然因為另一個人的快樂而快樂。

  她,算不算我的知己?!

  我覺得這不是我,這個我與以前的我大不相同。我力圖改變,卻適得其反。我不知道我每一次的所謂改變是在努力的讓自己遠離她還是努力的讓自己更加深陷。我深陷其中卻在掙扎徬徨裡樂此不疲,逐漸痴迷。

  她,有沒有把我當作是她的知己?!

  門開了,師傅和太子微笑著攜手共出。在相似的微笑中我看到了不同的思緒。

  太子有期待的目光和閃爍的眼神。似乎藏著什麼秘密,又似乎隱著什麼古怪。其實他的心思人人都知道,卻裝做是個大秘密來做。在我看來,不免有些可笑。

  我看了看師傅,我知道他什麼都不會說。可是我卻更加確定我看得到他微笑下的苦楚。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失落和迷惘。

  師傅拍了拍我的肩,什麼都沒有說就走了。我知道,他雖然失落、雖然迷惘,但是他還是會為太子賣命。因為畢竟,太子是他的知己。至少曾經是他的知己。或者,曾經是他以為的知己。

  太陽再一次升起,我想我不會再一次看到師傅了。因為我看到了荊軻。

  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正是太子要的人。

  他是一種火,地火。在地下劇烈燃燒卻不會被察覺。

  想到幼時看到的火神祭,就是將活人燒死,當作祭品獻給神靈。

  師傅,是第一個祭品吧?

  太子聽說荊軻來時聲音裡有刻意的平靜。可他問到「就他一個麼?」時,我的心底似乎透出一絲涼意。我聽得出他平靜下的得意。

  誰會是下一個祭品?

  琴聲透過薄薄的簾子在我心中錚淙不定。隱約中可以看得到那妙曼的背影。彷彿見得到那纖長無瑕的十指在琴弦上翩翩起舞。幾乎不知道是手指因美妙的樂聲而舞蹈還是樂聲因玲瓏的手指而舞蹈。

  閉上眼,我似乎又聽到那日在易水洶湧波濤中那令人寧靜恬淡的琴聲,還有那如琴聲般的聲音和如琴聲般的人。我很難分清我腦海中反覆出現的到底是她的人還是她的琴或者是她躍動在琴弦上的手指。三者交織在一起,將我的思維攪作一團。

  我跟隨在太子身後。太子的步履顯得有點急燥。

  他是個衝動的人,想把什麼都藏在肚子裡卻很容易的溢於表面。我對他有莫名的厭惡,覺得他分明是多餘。他也許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我的世界裡,而我卻偏偏要跟隨著他,做他的手下。因為,我不得不如此。而他,卻放肆的享受著這一切,以為理所當然!

  我始終參不透風聲穿過簫管而起的那種悲涼。也許燕地的風,有分外的荒蕪和悲壯。那聲音,不是一味的淒涼,其中還有早知無望卻百折不撓的苦痛。這本身便是一支歌,悲歌。

  我站在厚重的門外,輕撫著簫尾的流蘇。

  門裡是荊軻和太子。

  從門裡出來時,太子的眼圈是紅的。他還在用袖角拭著眼睛。這,也是祭奠火神的儀式之一吧?

  涼意又一次從心底透出。這一次,隨涼意透出的還有說不出的憤懣。一抹青色泛上了我的眉角。

  淒惶的簫聲在山頂飄搖而下,我的簫聲淒涼,卻無法滲入那如風聲般的悲壯。簫聲一轉,淒惶已不復聞,轉而如驚濤拍岸,白浪滔天。猶如鐵蹄踏破山河。我的簫聲也可以做悲壯之聲,卻又無法透出那淒然的意境。

  簫聲在山谷中迴蕩飄搖,逐漸散去。我的憤懣也似乎一樣的逐漸散去。也許只有這樣我的心聲才能傾吐。也許只有山谷才明白我的憤懣和簫聲。

  山頂的風很大,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風過簫孔,那令我迷惘而神往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難道這是我永遠難以達到的境界麼?

第三章 琴韻

我站在窗前,看得到遠處莽莽的青山。風兒從山的那邊吹來。隱約中似乎有一縷簫聲,簫聲中有淒迷和徬徨。是我想得太多才有了幻覺,還是真的是那支簫的聲音?

  那一天,風也是這般地掠過我的發稍。卻要比這裡的風肆虐得多。我有被吹走的感覺。我覺得我如同塵埃一般,再也無法承載這段生命,只是如此的載沉載浮,卻依然清晰的看見那馬蹄踏殘的蘆葦和士兵鬢邊的泥汗。那景象即使在很久後的現在我依舊可以清清楚楚的在腦中回閃:

  易水中濁浪滾滾,他獨立船頭,青杉磊落,簫管悠悠。

  那簫聲,似乎一條若有若無的線,卻彷彿繫住了我那如塵的身心。雖然依舊在風中飄搖,卻有了一絲依憑。

  突然間,一切都淡然了,我身後那猶未停止的殺戮、那不絕於耳的叫喊,那變幻不定的雲層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簫聲緩緩的靠近,靠近。不,是他在緩緩的靠近!

  他在人群中穿梭。從簫管中飛濺出來的,是美麗的血花,血花中依舊有淡淡的簫聲。簫聲裡嗚嚥著無窮的淒婉,他卻不曾現出一絲悲歡。那簫聲,是他的心聲麼?藏在那沒有喜怒的臉下的他的心是怎樣的?

  他站在船頭,我坐在船艙。我能見的只是他的背影。我撫琴。指尖在弦上跳躍,我的心也一般的跳躍著。我的心呵,為什麼跳得那麼厲害?

  簾影一動,隨之帶出微風。隱約的簫聲立時散入風中,不復聞之。我的思緒不由得一斂。轉眼看時,太子正挑簾而入。我端坐琴前,又將琴弦撥動。

  如果沒有太子,我大概還在教坊中,如同腳底的泥一般罷?

  他,是燕國的太子。我,一個風塵中如泥一般的女子。我不知道可以用什麼去回報他。有了他,我不再是隨便誰可以踐踏的泥。可那原以為可以不再飄蕩的心,依舊如塵埃一般在空處飛揚著,茫然不知去向。我愛他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認識他,是我的福氣。我可以安靜的彈我的琴。可是我的琴聲又有誰在傾聽?原來,我依舊是泥,不過是他一個人的泥罷了。

  他去秦國做人質,我陪著。他從秦國逃回來,我也陪著。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心甘情願的陪著他。也許只有這樣才可以報答他對我的萬一吧?又或者,我根本沒得選擇。我只是粘在他腳底的泥,他去哪裡,我就得去哪裡。在他,是理所當然。在我,似乎也是順理成章。

  那一次的逃亡原本天衣無縫。他毀面喬裝,計劃周詳。卻因為要帶著我,才被看破端倪。他為什麼要帶著我?他向來狠得下心,就連自己的臉都可以親手毀去,又何在乎一個我?在他心裡,我只是泥麼?

  屋中有個精心打造的櫃子。那櫃子上陳的,都是他心愛的玉器飾物,古玩珠寶。可是自歸燕之後,他都沒有正眼看過這些東西。每天,我都幫他將這些東西細心的擦拭。以免沾染灰塵。但是有誰來擦拭我?我的心,也快積滿灰塵了吧?我不是泥,我是他心愛的玉器。

  我的心,從來都沒有落在實處。

  可是他呢?

  他?!

  手指在琴弦上輕按。心也被按得忽起忽落。他的背影又浮上眼前。

  想到他,指尖的流動不自覺的便是微微一窒。

  每天,他都會在這門口有些許的停留。也許只有片刻,我卻能感覺到他在注視著我的背影,正如當日在舟中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一樣。我只是凝神彈琴,比平時更加十二萬分的注視著琴弦。我死死的盯著自己的手指,神經繃得很緊,我感覺到似乎整個背部都被牽扯著,無比緊張。因為他,在背後看著我!

  我在他心裡又是什麼?我幾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只知道一想到他我就心中慌亂。不由得心因他動,不由得琴聲中也摻入了他那簫的旋律——那隱約的淒涼和徬徨。

  忽聽得耳畔一聲輕哼。我一驚,指端一緊又鬆。「啪」的一聲,一根琴弦斷做兩段。猛然斷去的琴弦抽在手背上,火辣辣的生痛。

  回頭看去,只有簾子搖曳不定。太子卻早已不知所蹤。

 第四章 太子丹

自見到荊軻後,我的夢變得更加的細緻。我幾乎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匕首是如何刺入嬴政的胸膛——刀刃一寸寸的深入他的肌理,鮮血一滴滴的滲出皮膚,生命隨之一點點的消逝。快意,湧上我的心頭,難以言喻。

  我是如此渴望這一天的到來,但是我依舊能夠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等待所謂英雄的酬謝和感恩。

  荊軻算英雄麼?

  那麼嬴政呢?他是不是英雄?

  我恨他入骨。然我的內心深處,有不自覺的卑微,有說不出的自慚。即使在心裡面,我都無法去刻意的貶低他。想到他的眼神,我就會不自覺的暗打寒戰。那與生俱來的氣質,令我匍匐。

  即使在幼時玩耍時,也是他扮主人,我扮傭僕。那時,我就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要他趴在我的腳下。可是,趴在腳下的一直是我。就連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的機會也欠奉。於是,一切的一切,令我越發恨他。為什麼,嬴政,你始終都比我強?!

  如果易地而處,我是強秦的主,他是弱燕的人。我能勝過他麼?

  我不敢給自己答案。我用力的晃了下腦袋,將這個愚蠢的問題驅逐出境。

  琴聲在耳邊,似有似無,其中分明泛起一縷淒涼。

  樂聲便是心聲。琴韻曾這樣和我說過。那麼,她為什麼一改以往的沖淡平和變得淒涼?那旋律似曾相識,只在我腦前耳後的盤繞著。在哪裡我聽到過?

  站起身,挑簾出門。簾後的琴聲似乎不復再聞。門外一片竹林,碧意盎然。我的思緒卻「突」的一跳。

  那淒涼的旋律是宋意的簫歌!

  莫名的怒火在心底燃起,一切在燃燒中化作灰燼。

  我以為對嬴政仇恨已塞滿了我的胸膛,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一切。然我的思維卻在怒火的燃燒中分外清晰。

  琴韻!宋意!

  她唸唸不忘的,時刻牽掛在心頭的原來不是我!她心裡有過我麼?她心裡有的從來就不是我,是他!

  如果沒有我,她不過是個教坊的藝伎;如果沒有我,她當在風塵中賣笑;如果沒有我,她說不定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如果沒有我,又哪有今天的她?我對她恩比天高,她對我情比紙薄?!

  如果不是我,他不過是街頭的浪客;如果不是我,他的破簫爛劍早已和他的骸骨一起埋葬;如果不是我,又怎麼會有如今的他?我對他投以桃李,他對我,報之荊棘?!

  我是大燕的太子!我是太子!

  他不過是個我豢養的食客。我們兩人,有天壤之別!

  難道我,竟不如一個宋意?

  在心底的怒火鬱結成塊,如喉中之骨,哽得我難受。肋間有隱隱的痛,剎那間,似乎嬴政的仇恨倒淡去了一些。畢竟,嬴政他,也是一國之君,強大的秦國的君主。而宋意,他又算得了什麼?可是琴韻,為什麼在她心裡的不是對她恩重如山的我,而是那個微不足道的宋意?在她眼裡,難道宋意都比我強上百倍?

  宋意!琴韻!

  原來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要容易得多。我的恨,早已出離常人的範疇。各種的恨交織在一起,讓我成為了一隻惡獸。將一切都交給嫉妒、怒火、仇恨支配的惡獸。

  我隨手折一條竹枝在手,下意識的敲打著,扭絞著。竹枝在掌心畫出條條血痕,我渾然不覺。

  抬頭處,雲淡天高。我深深的吸了口氣,彷彿所有的人都離我而去。我,只我孑然一身,卻還在做無盡的掙扎,要將一切蕩平。沒有人,是我的夥伴。我將一口氣長長的呼出,那胸口的鬱悶似乎少了很多。我的眼神卻更多了幾分森然。笑意,湧上唇邊……

  琴韻、宋意、還有你,嬴政!

  剎那間,無數的想法在心中流轉。恨,讓我變得睿智而又絕情。

  有一個人,我養了他很久。聽說他的腦袋在嬴政那裡可以換得萬金。當初,為了可以引來無數怨秦者的投奔,我不顧太傅反對,將他留下。如今;該是他為我效力的時候了吧?

第五章 宋意

每一天,我都可以看見她。都可以聽見她。在那琴音中,我尋得每一天的寧靜和心間的一段平安。如果有一天,我再也聽不到這聲音了,我會如何?

  原來她,已經成為了我的一種習慣。那每天剎那的凝視,那每天簾外的一瞥,那每天隱約的琴聲,都已成習慣,一種不可或缺的習慣。

  我總在遙遠的山頭才會吹起我的簫,她能聽得到我的簫麼?我是在和她的琴呵。當一種習慣已經根深蒂固時,又只是習慣而已麼?

  如果她能聽到我的簫聲,那麼隔著簾子的目光她也應該感覺得到吧?她是否也把我那每天的剎那的凝視和風中的簫聲當作一種不可或缺的習慣呢?

  我總是這樣,讓無數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腦中盤旋,來打發跟著太子走來走去的無聊時光。

  太子的恨也快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他很執著,執著著自己的恨,執著的愛著那種恨意,甘願為恨付出一切,就如同一個痴情的漢子。不過他不是痴情,是痴恨。他為他的大計籌劃著。每走一步,他就會感覺秦王離死亡又近一步了吧?那是何等的恨意,那是何等的快意!

  他,將荊軻當神佛一樣供著。荊軻扔瓦片入池,他著人打撈起來的是金丸。荊軻隨口說句「千里馬肝美」,他就將心愛的寶馬剖腹取肝。只因荊軻是他的希望,是他恨意之刀上的刃。

  我記得師傅田光說過天下最無恥的行徑叫做「市恩」,他卻不知道他引為知己的人正是做這種勾當的好手。他更不知道自己也被當作一種「嗯」給賣了,賣給了荊軻。

  荊軻正是那要用人的性命做血祭的火神,我卻已經看到了又一個祭品。

  太子與荊軻游華陽台,卻邀樊於期為伴。

  樊將軍與太子一樣,恨嬴政切齒。更妙的是嬴政也恨他入骨。太子留著他,當是奇貨可居。

  華陽台一片輕歌曼舞。我站在太子身後,淡淡的聽著他們的談笑。談笑,離我似乎很遠,很遠。我耳邊似乎又聽到了那錚淙的琴聲。只有她的琴、她的人才值得我去想念吧?別的一切,又與我何干?

  秦王、荊軻、太子。成敗是非,都只是他們的。而我,不過是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

  說到高興處,太子縱聲長笑。我突然一陣冷戰。我分明感覺到他笑聲後的得意和痛快,那是躊躇滿志的得意和計謀得逞的痛快。他彷彿在等待一場絕妙的演出,而我卻感覺到似乎有什麼陰謀正拉開一角。我探首而望,卻只有森森寒意刺骨,刺得我從心底都開始蕭瑟起來。

  太子將雙掌一擊。一人盈盈上台。低眉理琴弦。

  琴韻!我不由得心頭一震。

  琴聲緩緩響起。我凝視著她,我終於又看見她的正面了。可是她只是專注地彈琴,並不抬頭。那十指在琴弦上翻飛,卻將那舊時的陳跡都在我心底翻出。

  那年那天那個她,雖橫發亂鬢,眉眼間卻是無窮的坦然。我在人群中撕殺,卻不忘回頭去看她。在刀劍的罅隙中,我看到的是她眼底的溫柔和眉間的平和,還有躺在一邊殘喘的太子。太子抬望夕陽,雙目赤紅如血。

  她揚起那白玉般的手指,我聞到了蘆葦新鮮汁液的香味和鮮血的腥味。她輕攏頭髮,一如後來我看到她輕拂琴弦一般。敵人在我眼前倒下,簫管洞穿了他的胸膛。她向著易水上刮來的風微笑。我聽見那風也穿越了我的簫,發出嗚咽的響聲。

  那時的我分明已經痴了,我第一次如此的奮不顧身,只是為了可以看到她又一次將那玉手揚起。我第一次將自己的生死暫時忘卻,只是為可以看到她下一個微笑。我第一次如此的痴狂執著,只是為了可以再看到她。

  一曲終了,琴音嘎然而止。我的思緒亦被拉回。再凝神間,她已悄然退去。

  太子微笑的對荊軻說道:「荊卿精通音律,你看我這侍妾的琴彈得如何?」兩眼牢牢看著的,卻是我。

  我的心猛然一陣收縮。我想立刻離開這裡。我似乎又看到了易水邊太子那血紅的雙眼。眼中是何等的怨毒,卻又夾雜著無限的渴望和期待!

  荊軻讚道:「琴好,手更好!」

  太子大笑鼓掌:「荊卿果然是妙人。」

  太陽正照在我的脖子上,我只覺得被太陽照射的地方越來越熱。熱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斷的將自己的思緒扯到遠處,卻不由的又轉到那我永不希望的境地。

  少傾,有人奉上玉盤。盤以輕綢覆之。

  又是太子贈予荊軻的厚禮!

  太子將那輕綢揭去,雙手將玉盤托向荊軻。我在他身後看得分明,那,赫然是一雙手!正是那雙白玉無瑕的手。手在玉盤的映襯下分外的潔淨美麗。然而它卻再也不能在琴弦上起舞。

  我腦中一陣眩暈,卻偏偏無法真的暈死過去;我想大聲的吼叫,可喉結上下顫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抬頭,陽光將青天照得透徹,卻讓我分外感到眼中的枯澀。我的指甲不知不覺間已深陷掌心,我卻忘記了痛是怎樣的感覺。我如同墜入了無盡的虛空,一切都沒有了憑依,四周彷彿一片茫然,觸也觸不到邊。

  耳中清楚聽到的是觥籌交錯的聲響。那聲響穿越我的鼓膜,在我的神經中呼嘯,盤旋。還有那太子的笑聲。笑聲是何等的痛快。似乎是厚積未發的怨毒有了渲洩的出口。

  他竟將她的雙手砍下,只是為了取悅荊軻?!

  不,不是的。他說話時的眼神分明是對著我的。那快意的笑聲也是對著我的!他砍下她的雙手,竟然只是為了要對付我?!只是為了我對她的傾慕之意?!

  你,好狠!

  怨怒,瞬間燃遍了我的全身,青氣在臉上密佈。

  我現在就要殺了你!

  可是,他身邊有荊軻和樊於期,我可以將他置之死地麼?能!我就在他身後,以我的身手將他一擊搏殺應有七、八成的把握!然我縱能殺得了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但今日不下手,以後恐怕就再也沒有下手的機會……

  殺?不殺?瞬息間,千百個念頭在腦中閃過。我不斷的尋找將他殺死的理由,卻又不斷的將之推翻。我竟是不知如何是好。我竟是如此的猶豫。

  畢竟,我不可能成為一名刺客。也許,我不能為殺一個人付出自己的生命。

  原來,我在重要的關頭依舊不能捨棄自己的生命,哪怕是為了她!

  於是,我只能選擇逃亡,遠離太子的掌握。

  也許,有比當場將他格殺更好的方法吧?!

第六章 荊軻

我,是個劍客。我始終都在四處遊蕩。

  可是在到了燕地之後,我留了下來。

  在這裡。我認識了好酒的狗屠,善築的高漸離。每天,我都和他們暢飲高歌。每次酒醉後的高歌時,我都會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能哭能笑邁俗流。他們是這樣評價我的。然而他們卻並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痛哭流涕。其實,我不是要邁什麼俗流。我只是在找一樣東西,卻始終找不到。

  我要找的東西叫做價值,我的價值。在這亂世中遊蕩,用什麼可以讓所有的人感知到你的存在?

  每天的酩酊大醉時,我會愈加清楚的感覺到希望的渺茫。我只是個流浪的劍客,我不能在沙場上橫掃千軍,我也不能在殿堂中縱橫捭闔。可是我分明覺得我是瓦礫中的金玉,然而我依舊與瓦礫為伍。我能如何?我只能放浪形骸。在狂酒高歌中放逐歲月。

  那一天,田光來找我。我知道,我要找的東西出現了。原來街市的狂放也可以聞達於諸侯。田光要我襄助太子,我立刻答應了。

  於是田光拔劍,自刎。頸血飛濺在我的臉上,有點滴的溫熱。

  我要的東西原來是要用性命做交換的!

  那一刻起,我的性命就再也不是我的了。我的性命換得的應是竹簡上那依稀的幾行墨痕吧?那就是我無比渴望得到的東西罷!

  太子丹的曲意奉承,讓我更加沒有退路。他竭盡所能,甚至,將最愛的侍妾的手都砍下來當做給我的禮物。

  秦將王翦破趙,進兵北略已至燕南界。我知道,我所享受的一切,那美酒珍饈,那駿馬肝、美人手都將要有回報了。而我,只我孑然一身。

  刺秦,以解太子之恨,那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吧?

  我向太子要三樣物事:督亢地圖,淬毒利刃,樊於期的人頭。

  太子在第三件事上猶豫了。他是如此的渴望將秦王置於死地,又何必那麼在乎一個樊於期呢?幸而華陽台一遊我早與樊於期熟識。我瞞著太子去見他。三言兩語下,他自願將人頭奉上。

  又一次,溫熱的血飛濺到我的臉上。我眼底沒有淚,那鮮血,都只是取得秦王人頭的必須。

  太子捧著樊於期人頭痛哭失聲時我卻忍不住心底泛起一陣涼意。為太子?為樊於期?還是為自己?我不得而知。

  萬事俱全,我卻遲遲不願出發。因為我在等一個人。他是我這輩子唯一信服的人,他叫魯句踐。有他的幫助,我才會感覺有多一分的把握。他答應我會來,那麼他一定會來的。

  然而,夕陽漸斜,他始終沒有出現。

  我能等,太子卻再也不能等了。

  易水邊風水相激,如同刀劍相撞,那聲音響澈雲霄。那白色的浪花冰涼徹骨;那黑色的礁石如刀斧斫就;那渾濁的河水滾滾而去,永不回頭。

  太子與所有的賓客朋友都來相送,滿座衣冠如雪。高漸離將築擊起。樂聲激越,那是為我預奏的凱歌。然我孤身一人入秦,我能凱旋麼?此去強秦,凶多吉少。而我,終究是不能再踏上燕地了吧?!

  易水上傳來隱約的風聲,如同簫聲一般,與築聲相和。不,那不是風聲。那真的是洞簫的聲音!

  簫聲漸響,悲壯中夾雜著淒然,淒涼中迴蕩著悲壯,如同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壯士的高歌。各種怨恨煩悶交織在一起。從半空中飄落,灑在我的心間。那莫名的煩躁在心頭糾結徘徊。我這一生不斷追尋的到底是什麼?只是為了那竹簡上的那寥寥幾筆麼?可是我卻是永遠也看不到的了。那麼,這一切到底為了什麼?

  那簫聲,正是我的心聲罷?在豪壯與淒涼中徬徨,在生死情感中踟躇。明知前途如墨,卻不得不向前而行。而在前面等待我的是死亡麼?是失敗麼?是那未知的深淵啊!

  那簫聲逾演逾熾。如清猿悲鳴,猶子規夜啼。早已反客為主,完全蓋住了築音。聲作變徵,恍惚間風動而異響,雲漫而色變。

  我早被之牽動五內。思緒隨簫聲起起落落,心神搖曳不定。不由得擊節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一曲未終,便覺喉頭一甜。我急忙用手一按。鮮血逆噴而出,濺得自己滿眼都是,額頭一片溫熱。原來自己的血,和別人的血感覺是如此的相似。我連忙轉身,不願讓太子丹他們見著。

  抬眼望去,一片血紅。就連河水也似乎盡化作鮮血一般。那易水中正有一帆經過。帆尖赫然挑著個人頭。我凝神看去,不由得猝然一驚:魯句踐!

  一時間急怒交加,又一口鮮血湧上。我深吸一口氣,生生將之嚥下。額頭的鮮血緩緩滑落,在眼前撐起一抹紅簾。血色中依稀看到一人站在船頭。那人的手中把玩著一管洞簫!那人神色木然,卻分明有無限的笑意隱在眼中。那笑容溫柔中透著殘酷,落漠中有無限的淡然。

  風過處,將船艙前厚厚的簾子捲得亂動。艙中隱約有一個身影:纖弱,白衣。就那麼盈盈的坐著,卻空著下半截衣袖。

  我閉上眼,那風與水的迴蕩中似乎依舊能聽到適才歌聲的餘音: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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