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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契丹》第0章
第一章

  最後的契丹孫北澤

  掃深庭兮冷屑香,挽青絲兮舊樣妝,嗟薄命兮寧庶女,枉托浮生兮枕夢涼。

  知吾生兮旦與夕,將剖心兮對影噓,欲罷恨兮墜日月,又焉愛兮悠悠千古安可息。

  一

  白教授又回身看了一眼三座墳墓。

  他這一生似乎注定是與墳墓在一起的。想一想,所有他記掛的,差不多都已在墓地中了。這像是一個玩笑。如果僅就他的職業而言,的確是在與墳墓打交道——他是名考古學專家。不過那只是挖掘。要是再加上身後他所掩埋這些的墳冢,對於他的生命則是一個完整的寓言了。

  起先,孟子那句話他一直不能理解,「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何以死後的追思要勝過生前的愛護呢?如今在他看來,這實在是一種無奈的教誨。因為生前的種種,人們根本難以左右,惟有隔世的情懷,才可如此完整地堆砌保存。

  不過,對於他還有一個例外。

  遠處山下,海邊細碎的岩石間,丹丹在埋頭搜撿著各式各樣的小石子。她是這片肅殺寂寥的環境裡的唯一點綴了。

  老余已蹲坐在山路邊的老地方。白教授來到他身邊坐下。

  每年清明來這裡掃墓之後,丹丹照例要下到海邊撿石子,而他倆照例坐在這兒聊天。

  「我終是要把這些都告訴丹丹的……」說到這裡,白教授照例又頓了一下。

  「她今年十五歲了吧?」老余接過話。

  「快十六了,馬上就要中考了。」

  海風習習地吹著,……老余停了半天才說:「那小周過去也有十三年了。」

  小周是白教授的妻子,她正長眠於他們的身後。在她的旁邊,另外兩座是齊教授夫婦二人的墳冢。

  海風習習地吹著,卻只能勉強吹到他們坐的地方,更多的氣息是身後那寂寂的松林呼出的。林子太靜了,襯托著海水如此聒噪。松林邊的山路圍著這座海島蜿蜒一週。山路下嶙峋的礁石,在不知疲倦的海浪中,時而隱沒、時而浮現。丹丹所在的那片碎石的海灘。則是經過這往復運動演化後的一片劫餘。

  這座海島是白教授當年下放幹校的地方。老余就是本地人,他比白教授小幾歲,當時還是個毛頭小夥子。那時候貧下中農本來就是老師,再加上老余是村裡少有的幾個能讀報的,所以幹校凡開會學習,都是請老余來給他們讀社論。老余也不怕笑話,樂得在其間和他們討些墨水。白教授和老余的友誼由此開始。當然也包括齊教授夫婦。

  齊郁賢與謝佳婉夫婦當年也下放於此。他倆是印尼華僑,在英國留學後,六十年代初一起歸國。齊教授是生物學家,齊夫人是學校附屬醫院的主任醫師。學校復校後,白教授與齊教授都回校任教。兩家住在同一單元,關係非常密切。

  丹丹正是齊教授夫婦的獨生女。齊教授夫婦兩人的經歷坎坷,婚後一直未能育子。直到後來學校的生活工作環境穩定下來,1987年丹丹才出生。夫妻二人老來得女,歡愉之情自不必言。然而命運弄人。第二年,兩人一起出國講學,不料遭遇車禍,雙雙殞命國外。

  他們二人當年隻身回國,海外親戚早已零落。而白家與齊家關係最密、情同一家。丹丹未出生時,白教授已欣然作了義父。齊教授夫婦出國時,正是把孩子留在白家,由小周照看。而且白教授夫婦倆也膝下無子。於是由白教授申請、組織上同意、鄰舍間稱許、法律程序上通過,剛滿週歲的丹丹便由白家收養了。

  這正是白教授心頭最大的秘密,也漸漸成了心頭最大的負擔。

  「我終是要把這些都告訴丹丹的……」他每年都會對老余這樣說。老余也知道,他的下一句是,「我本想,等丹丹長大了,由小周來告訴她,可是……」

  小周的心臟一直不好,也因此不能生育。她病逝那年,丹丹才三歲。到今年已是十三年了。

  白教授掏出煙來,遞給老余。老余擺擺手,「這山林歸我管,我能帶頭在這兒抽嗎?」

  白教授笑了,「那你又要姑息我了。」

  差不多是把齊教授夫婦安葬於此的同時,老余開始在山上植樹。十幾年來,蔚然成林。想到此,白教授不禁又要感慨,當年他們在幹校所忙碌的,無論是菜園還是試驗田,都已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是一段段怨恨徬徨的記憶。最多不過是給這裡添了幾堆墳冢。然而那也是全靠老余張羅。

  也許老余在心裡問過:不知還有多少冤魂要來佔用他的林地?起碼還有我自己,白教授心想,小周身旁那塊空地,正應該是自己以後的棲身之所。把他們三人都安葬於此,是自己的主意。其實這裡僅僅埋葬了齊教授夫婦的一些遺物,只可算作他們的衣冠冢。

  平靜的海面足夠寬廣,近黃昏的日頭盡情地在上面投射著絢麗的光影。西面的天空被整個暖色調浸透著。海天之間輝映著各自的五光十色。在這大筆觸、大色調的畫面裡,所有的景物都那麼渺小,細碎的波紋、疏落的海礁,以及任由海風勾起的心緒。

  當年,他和小周往往趁下午飯後到晚上開會之前的一段時間,在這條山路上相見。小周所在的連駐紮在海島最西邊的村子裡。他倆無論誰去找誰,往返者的時間都不夠用,所以只好約定在半途中的這裡見面,也正是如今她長眠之處。當時他倆的這種行為,對於正處在「再教育」階段中的他來說,總感覺有舊社會小說戲文中那風花雪月的情調。匆匆相見時,除了四顧旁瞻,他似乎很難投入其中。然而小周卻非常享受這世外般的約會。現在回想,她真的是一個很本性的人。在海風中漫步的她,如此悠然、嫻靜,這依然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回憶。如果有時間真想仔細回味與她在這裡的每一個黃昏。回憶中的自己是完全投入的自己了。哎,其實何必呢?到自己也躺在她身邊時,有的是時間去體味。當時沒有想到,這片林間石上的聽濤之處竟可成為寄宿永生的樂土。那時候,她坐在這裡,注視著落日,說著一些生生死死的傻話。如今兩人相隔泉土,才能感受到這些話的意義。

  白教授掐滅菸頭,吸進最後一口煙,壓住了一陣上溢的心酸。

  看看老余,他也許久沒說話了。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是遠處山路之下樹叢掩映中的一排房舍,那是他家。此時已裊裊地升起了縷縷炊煙。

  「我們該走了,不然趕不上最後一班船了。」

  說著他倆站起來。

  「總是怕誤了上船,所以每次也去不了我家吃晚飯。」

  「是啊,乾脆哪次晚上就睡你這兒,第二天再走。」

  「今天就可以呀,明天不是星期天嗎?」

  「今天不行了,和人約好明早在學校見面。」

  他們一邊走,一邊招呼著海邊的丹丹。

  「你種的月季怎麼那麼高?」他指著老余房前的幾株植物。從枝葉看就是月季,可是頗為高大,頂端攀附到了牆上。

  「那不是月季,叫五月花。因為陰曆五月才開花。花很漂亮。不過你每年只在清明節來,所以看不到了。」

  的確是個遺憾啊。白教授向著已經爬上山路的丹丹走去。

  每年只在同一時間來,看到的只是同一景色,的確是個遺憾。可是如果全程觀察一個人的成長,卻也很殘酷。比如丹丹,丹丹不太愛說話。卻不是天生就不愛說。他是看著她從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變得如今這樣落落寡歡、沉默不語,甚至有些冷漠的。這或許和她的年齡段有關係,或許她僅僅是不太愛和他說話。這是困擾白教授的一個問題。他常想,也許自己對她的要求過於嚴厲。在她還撒嬌的年紀時,可能對她只有控制,而缺少一些放縱。

  凡事都有兩面性。要是小周在世,可能就要好些。她是很本性的人,懂得什麼應該放任些、什麼應該隨便些。她在的話,肯定對自己是個補充。這還用說嗎?想到這兒,白教授覺得自己好笑。這都是明擺的問題。所謂單親家庭的教育問題,況且自己這個單親,心理還有巨大的包袱。可能正是這個心理包袱,造成自己對她溺愛的擔憂,因此才反方向做得過頭。

  回去的船要走一個小時。船艙裡空空蕩蕩。開春以來,「非典」開始在南方流行,這裡雖然沒有病例發現,但仍然深受影響。本是旅遊景點的小島,此時卻是冷冷清清。

  船頭艙偌大的坐席上,只坐著一家三口,年輕的夫婦和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男孩手拿著機器人一類的玩具,呼嘯著向著爸爸發起進攻。爸爸頗具技巧地一邊自衛一邊享受著他們之間的嬉戲。媽媽可能有些乏了,她只是坐在一旁,含笑旁觀。不時伸手及時拉扯一下孩子,既防他跌倒,又給爸爸一個喘息。所有的一切都是白教授羨慕的。他既缺少爸爸的技巧,也沒有孩子對他的糾纏、撒歡兒,更沒有媽媽的扶助和調控。

  丹丹在船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她歪著頭無聲無息地睡著,頭髮從她圓滑的臉龐上垂下,髮梢垂在微翹的鼻尖上,隨著她靜靜的鼻息輕飄著。這時可以從側面清楚地看見她美麗的長睫毛。他常想那應該是小周的功勞,小周生前曾給丹丹剪過眼睫毛。想到這兒,他又笑了。小周為丹丹做的事,他能記起的或許只有這一件。在丹丹心目中,「媽媽」到底是個什麼記憶呢?或許僅僅是每年清明渡水去看的那個墳堆。她當然不知道白教授的心意。什麼時候才能讓她明白那三座墳墓的不同意義呢?就在今年吧,白教授心中給了自己一個決斷,就等她中考過後吧。

  沉睡中的丹丹,一隻手緊握著她剛撿的石子。每年來這兒,她都會從海邊撿一些漂亮的石子,然後在碼頭上等船時,再從中選出最好的一個帶走。她的另一隻手則不知不覺抓著白教授的手指,這很讓白教授小心翼翼,雖然他知道丹丹睡覺時習慣緊握雙手,但生怕自己的動作使她的手鬆開。睡熟的丹丹下意識地抓緊他的手,這讓他相信丹丹平時的冷漠也許只是青春期的原因。

  他把視線投向船艙窗外。海島的輪廓漸已變小,對岸城市的天際線在晚霞的烘托中熠熠生輝。翻飛的海鳥隨船逐浪而行,一聲聲地歡叫著。無論是城市還是海鳥,在這黃昏時分,似乎仍有散放不完的生命活力。

  可是對於他來說,生命意味著什麼呢?是前方的目的地?是窗外的風景?是正握著自己的小手?還是身後的那些墳冢?

  窗外絢麗的天空讓白教授發起了呆,漸漸地他也閉上了眼睛。

  ……

  我揭開她純金的面罩。

第二章

  我揭開她純金的面罩。

  ……

  這時候真想念外面乾燥的空氣和明亮的陽光……

  一隻展翅的鳳鳥停在鍍金的銀冠之上。

  透明的液體浸泡著她層層的錦衣。

  細數耳墜上大大小小的珍珠與琥珀,卻數不清胸前金絲連成的串串瓔珞。

  龍紋簪花的腰帶上,掛著鏤空的金荷包,桃形的鏤花金片上滿是纏枝的忍冬。

  那手腕上魚紋的金鐲,兩端的禽首互相咬合。

  小心掰開戴滿戒指的手指……

  喔,她竟然緊握著那「五毒」的玉珮。

  ……

  我漸漸難以忍受腐敗的氣味,想把她抱出這陰濕的墓穴。賀蘭山下的戈壁灘上,千年後的陽光可以照清她的面龐……

  這會是誰的夢?

  「爸,爸。」是丹丹喚醒了白教授。船已經靠岸了。

  我怎麼又做這個夢了?可能是明天的約會讓我又想起了這些。跟著丹丹登上碼頭時,白教授還是有些迷迷糊糊,沒完全清醒。

  明天要和他見面的是文物研究所的方濟巒研究員。方研究員這幾年運用計算機技術,根據解剖學的解剖結構復位理論,建立了一套可以給屍體進行面相復原的「人像模擬系統」。自從給新出土明代女屍面相復原後,一發不可收拾。意在將國內所有著名的古屍都進行復原。明天便是來向白教授借他那具西夏女屍的資料的。

  走出客港,就是市中心的街道。傍晚時分的城市,一邊貪婪地吸吮海風中的清新,一邊宣洩著華燈初上前的躁動。夕陽的紅霞與閃爍的霓虹組成的是一段優美的和弦。白教授和丹丹並肩在人行路上漫步。反正不趕時間,丹丹又是剛睡醒,精神很好,兩人於是一聲不響地一起選擇了走回家。街上車水馬龍的喧囂,丹丹樂得默不作聲地去欣賞,而這些喧囂根本就沒有進到白教授耳朵裡,此時他已經又神遊到了賀蘭山下……

  寧夏首府銀川市西二十五公里處,賀蘭山東麓,這裡是一片茫茫的戈壁灘。四十多平方公里的範圍內,荒冢林立。西夏王朝的九座帝陵、百餘座陪葬陵墓就埋葬在這裡。代表帝陵的那些巨大的圓形靈台與蒼涼的荒漠渾然一體。它們分七級夯土而成,被人們稱為「東方金字塔」。其實對於那些崇信佛教的西夏人來說,這正是「七級浮圖」之意。

  1985年,白教授所帶領的考古隊對西夏王陵區內的一座帝陵和幾座陪葬陵做了發掘調查。其實當1227年成吉思汗平滅西夏後,蒙古人即對西夏陵區進行了毀滅性的掘掠,此後數百年間盜掘不斷。西夏王陵早已面目全非。所以如今的發掘,目的只在於弄清西夏陵墓的形制、清理劫餘的文物。

  然而出人意外的是,在那次工作中,白教授他們由一個廢棄的盜坑,發現了一座未被侵擾、保存完整的陵寢,以及那神秘的、讓人驚嘆的墓主人。

  這座墓的地下部分由墓道、甬道、甬道門、墓室等組成,與已發掘的其他陪葬墓形制基本相同,但是它卻沒有任何碑亭、靈台一類的地面建築。是另一種不為大家熟悉的埋葬形制?還是當時有什麼特別原因未能修建?白教授他們不得其解。不過這也許正是盜墓人未發現它的原因之一。

  他們真該後悔,當白教授打開那兩層的棺槨蓋,震驚之餘他真真地感謝那些不敬業的盜墓人。

  距離地面十米多的墓室內,充滿了異常潮濕的細沙土和淤泥。這應是順著鼠洞和土縫中的雨水沖刷進來的,直到淤滿墓室。他們在清除淤土過程中,把陪葬的器物也都清理出來。都是些普通的生活用具,並沒看出什麼特別。直到最終墓棺展現在人們面前。

  打開由整木板製成的槨與棺之後,一時間整個發掘隊變得悄無聲息。

  墓棺中充滿了無色透明的液體,盛裝的墓主人便安靜地躺在其中。她那一層層的絲衣、羅衫、絹裙數也數不清。而她全副披掛的金銀玉飾,讓人瞠目結舌。再加上她臉上戴的一個純金面罩,人們無法看到她的面目。

  當白教授揭開她的面罩,大家都呆住了。這位貴婦的屍體竟保存得如此之好。褐色萎癟的古屍雖然讓人無法想像她生前的容顏,然而皮肉尚存,而且皮膚濕潤、似乎還有彈性。後來驗查的結果,發現她胸腔內器官仍然完整,部分皮膚的毛孔以及指紋還依稀可辨。

  這就是轟動當年的西夏女屍。至於她不朽的原因,經過後來的分析,主要有三方面。一是由於深埋以及墓室中的淤泥細沙,造成一種恆溫、恆濕、缺氧無菌的環境,而那層層捆紮般的衣服,也起到了隔離空氣、防止蚊蠅產卵的作用;其次,淤泥細沙中的水分滲入墓棺,帶有微量的硫化汞等防腐物質。而屍體的初期腐敗也已經耗盡了棺內的氧氣。還有就是,發現屍體肩部、大腿等處有膏血斑痕,這可能就是古人所記,將屍體「瀝盡膏血」的一種防腐處理的辦法。

  對屍體驗查的另一個結果,就是在其胃內發現大量的砷化物,即砒霜。也就是說墓主人是中毒而死。

  她雖然珠光寶氣、雍容華貴,可是棺外的陪葬物品卻那麼簡單,能表明其身份的印章、墓誌銘等都沒有發現。而她的陵墓本身也如此特別——沒有任何地面標誌。這一切都撲朔迷離、一切也更讓人著迷。

  第二天是星期天,白教授上午如約來到了學校。

  他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星期天樓裡很安靜。走廊牆上的公告欄裡新貼了許多通知。白教授停下來細看。這時候他的學生聶偉華的聲音從辦公室裡傳到了走廊上。

  「十幾年了,雖然還沒有定論,不過白老師還是傾向認為她是梁太后。」

  「是崇宗時的梁太后?」

  「對,西夏第四代皇帝崇宗李乾順的母親——梁氏。」

  白教授一邊看通知,一邊聽裡面的談話。那問話的就應該是方研究員了。他倆並未見過面,只通過電話記住了他的聲音。

  「崇宗乾順即位在1086年,他那時只有三歲。所以由梁太后攝政。此後十幾年,軍國大政都是梁太后和相國梁乞甫左右,這種外戚干政的局面一直持續了十幾年,到乾順十五歲時,梁太后仍然沒有還政於皇帝的意思。西夏朝中雖有不滿,卻還沒有能夠撼動梁氏地位的力量。不過這時候鄰國遼朝的天祚帝卻看不過去。天祚帝應該是比較自以為是的那種人。他是遼朝的末代皇帝。在位時遼朝已經日薄西山,北面的金國正在崛起。不過在天祚帝心目中大遼仍是天朝,是西夏的宗主國。他自認為應對西夏朝政有所影響。於是即位沒多久,就派使者出使西夏,用計以毒酒毒死了梁太后。」

  「那具女屍正是因為胃裡發現了砒霜,所以才被懷疑是梁太后。」

  「是啊,這是最主要的線索。另外陪葬物品中有幾卷西夏文的佛經。經過白老師的翻譯,佛經經名之下,有所謂『白上大夏國仁淨皇帝嵬名御校』的題名。『仁淨皇帝』經考證就是崇宗乾順。所以從時間上看,女屍應該是崇宗朝或崇宗朝之後的人。從她的埋葬地點看,靠近崇宗的顯陵和崇宗的父親惠宗的獻陵,情理上推斷,應該是崇宗朝的人。」

  「可她如果是崇宗的母親,則應該葬在惠宗的獻陵的範圍內了。」

  「是啊,而事實她更靠近顯陵,這正是疑惑之處。白老師於是懷疑另一個人——成安公主。

  「天祚帝不僅幫乾順除掉梁太后,還與西夏聯姻。史書上載:他『以族女南仙封成安公主,下嫁夏國王李乾順。』成安公主,也就是南仙。她嫁到西夏後,便被立為皇后。但是最終也死於非命。因為這之後,倍受遼朝壓迫的女真人迅速崛起,他們建立的金國不久便攻滅遼朝。出逃的天祚帝也被俘。於是乾順見風使舵,急忙依附了金國。西夏國也因此得與金朝又並存了一百年。然而那位成安公主的命運卻由此結束。史書上說,她因感懷故國的覆滅,不久絕食而亡。」

  「她是餓死的,卻不是毒死的。」

  「是啊,所以……」小聶看見白教授走進來,便停住,站了起來。他給雙方做了引介。

  方研究員和白教授握手之後,說道:「我們正在談這個女屍的身份。」

  「是,我聽見了。」

  「您還懷疑她是成安公主,那證據又是什麼呢?」

  「你注意到她的一身裝飾,特別是她的面罩了吧?西夏的墓葬由於缺少其他的實例,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西夏人的習俗。但是在遼代的墓葬中,我們卻有類似與面罩這樣的發現。另外根據《遼史•禮志》,凡遼朝公主下嫁之時,遼皇帝都會賜給『送終之具』以及『覆屍儀物』。也就是說,如果她是成安公主,那麼她身上的這一套穿戴,有可能是結婚時從娘家帶來的,當然就會和遼代墓葬中的器物相像了。而且因為成安公主死時,她已經失寵,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她的陵墓修得那麼簡單、甚至沒有地面建築了。不過她一身的嫁妝卻可原原本本地隨她入土。」

  「可似乎都不如梁太后胃裡的砒霜有說服力。」

  白教授笑了,「這些都是推測,都不是直接證據。到目前為止,她還是一個迷,也正因為如此她繼續讓我們著迷。」停了一下,他又說道:「還有一個線索,不過卻幫不上什麼忙。你知道我們學校的齊郁賢教授嗎?他88年遇車禍就去世了。」

  「知道,生物學專家。」

  「他當時是國家民族識別工作基因技術小組的負責人。女屍出土後,他曾提取過樣本,進行了基因測序,並與他們當時所掌握各少數民族的基因測序結果進行了比較。他告訴我,這個女屍的遺傳基因與現在的達斡爾族最為相像。這的確很有趣,可是想一想,西夏是黨項人、遼國是契丹人,這兩個民族現在早已不存在了。另外像梁太后,史書上說她是西夏的漢人。哪一個都和達斡爾沒什麼關係。我想,千百年來的民族融合遷移所帶來的變化,遠要比那些基因序列之間的差異大。這種相像應該僅僅是個體間的。」

  「我這次想給女屍畫像,估計對確定她身份也幫不上什麼忙。」

  「是啊,我們也不知道黨項人和契丹人長相上有什麼差異。」大家都笑了。「不過,我們還是很期待你的畫像的。」

  「我估摸著兩個月應該能出來。這次考古學年會不是在你們學校開嗎?到時候我把它帶來。」

  「好啊,應該能給我們這次會增色不少。小聶給你的這些資料夠嗎?你是還讓我給你寫封介紹信,對嗎?」

  「對,我還需要去博物館對實物測量和拍X光片。」

  送走研究員後,小聶在整理桌上的資料、照片。白教授坐下,順手拿起幾張照片來看。

  實物?一個生命到我們手裡就成了實物。他一邊想,一邊翻著照片。

  第一張正是那個純金面罩。杏核眼、柳眉小口、兩頰豐潤。還用畫嗎?估計畫出來也就是這樣子。

  緊接著是那個「五毒」玉珮的照片。一個花邊玉璧下面用鎦金銀鏈掛著五個玉墜圓雕,分別是蛇、蠍、猴、蟾蜍、蜥蜴五毒的形象。中毒的她把這樣的東西攥在手中,有什麼意味嗎?是對今生的冤怨?還是對來世的祁盼呢?

第三章

南仙穿著那厚重的禮服,在貼身侍女的攙扶下終於完成了叩拜之禮。她仍然跪著,身後那位護送她來西夏完婚的使者,雙手遞過來纏枝紋的琉璃杯——杯中已滿盛故鄉的佳釀。來到這護國寺之前,她被告知最好以漢禮叩見太后,因為太后喜歡;而之所以在寺中相見,也是因為太后喜歡這裡。

  面前正坐著這位太后,而她的兒子——自己的丈夫溫順地斜坐在一旁。太后就在面前,卻看不太清她的面貌——她塗了太多的粉脂。而自己頭上垂下來的串串瓔絡也阻擋了視線。自從得知自己的婚事,這位太后就一直縈繞在腦海中,對她的想像甚至超過了對未來丈夫的想像。

  可現在直到看著她喝下自己敬獻的美酒之後,仍然對她沒有印象。她惜字如金,甚至連表情都不捨得多做。也許該看看自己的丈夫了——正想偷偷轉眼,背後那位隨扈的使者微微的顫抖,讓她心中一驚……太后猛然地一陣劇烈的咳嗽,嘴角那厚厚的粉脂被鮮血浸染……

第四章

更新時間:2009-2-18 16:10:29 字數:1577

  丹丹想要個手機。看的出她很早就想跟白教授說了。這對於不愛和大人說話的她真是件難事。平時買東西總是小姑——白教授的小妹——帶她去。小姑隔三差五就會來看丹丹,丹丹也常去她家。丹丹似乎跟她可以說些話,這是讓白教授欣慰的事。

  然而買手機,怎麼也要徵得白教授的同意。丹丹嘗試過很多暗示的方法。比如,在家接了同學的電話,特意說一聲,那是同學在外面用手機打的;電視裡如果是手機廣告,她就不會換台。後來她直接問白教授為什麼不配手機,告訴他雖然學校不給報銷話費,可是發短信也是很便宜。

  白教授當然明白她的用意,然而從來沒有給予回應。他心裡可能還有一點小小的惡意,他想看看十五六的孩子是如何既要保持矜持,又要學會使用旁敲側擊的。

  最終,丹丹忍不住了,直接提出了要求。

  極少在飯桌上主動講話的她,一邊眼睛盯著筷子去夾菜,一邊用有些輕描淡寫的口氣說:「爸爸,我想買個手機。」

  白教授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丹丹的表情上,他很自然地回問道:「買手機做什麼用?」

  丹丹停下碗筷,這才看著白教授,快速地把準備好的理由羅列出來。主要是說,班上一些好朋友都有了,大家便於聯繫;發短信很便宜;建議白教授也買一個,可以不把號告訴單位,只為他倆之間使用。

  丹丹稍微激動的表情依然停在臉上。

  聽到她的最後一個理由,白教授冷冷地說:「平常在家和大人都沒什麼話說,我不信拿著手機就有話說了。」至於同學那兒,白教授說,既然天天見面,還有什麼必要手機聯繫。最後提醒她,小心玩物喪志,現在要把精力放在中考上。

  說完之後,白教授就不太忍心去關注丹丹後面的反應了。吃完飯後,丹丹恢復沉默。她回屋關上自己的門,看書去了。白教授是有心理準備去接受她長期的沉默示威的。

  可是不久,丹丹就開門出來。

  「我要上網給老師發個郵件。」

  白教授的書房內有一台電腦。丹丹駕馭它是比白教授熟練得多的。可是上初三以後,仍然是擔心她玩物喪志,白教授給電腦設了開機密碼。中考之前,丹丹凡使用,需要申請先。

  或許是想給剛才的不快一個補償,白教授開機後,就去客廳看電視了。等於是默許丹丹可以在網上多逗留一會兒。

  十五歲為危險的年齡;十五歲半大的孩子在遇到難題和苦悶時,選擇「悶在心裡對誰也不說」的比例最高;十五歲也是親子關係中最敏感、最緊張、最疏遠的一年……

  這是丹丹的學校開家長會時,發的調研材料上說的。丹丹從沒讓他去開過家長會,都是由小妹去。這些材料也是小妹帶給他的。

  材料引用了市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對1500個初中生心理發展現狀的調查結果。上面說:十五歲少年日益增強的成人主觀願望與孩子的客觀身份,思維上的獨立性和生活上的依賴性等心理矛盾複雜地交織在一起。所以,十五歲的孩子是心理極不穩定的危險群體,容易產生成長恐慌,甚至做出錯誤抉擇,比如輟學、網戀、出走、酗酒、少女懷孕、自殺等行為……

  白教授認真地閱讀著這些材料。他意識到,同樣是教師身份,他是有些輕視對丹丹進行教育的這些中小學老師的工作的。事實上他們從事的也是專門之學,這方面的知識自己欠缺很多。按材料上描述,他們所應付的對象比自己的那些不明身份的古屍要複雜得多。這些成長中的活體,顯得比千年之迷更加難以揣測。也許就因為他們活著,而且是旺盛地活著。

  真該去參加一次家長會。以前小妹帶回來的無非就是考試成績之類,他也不願去費那時間。會不會是自己有些心虛?他曾冒出過這個想法,但急忙打殺掉了。不管怎樣,忙過這次考古學年會,就應該去見見丹丹的老師了,好好談談。

第五章

這天他在學校忙到很晚,因為明天會議就要召開了。這次學校是主辦方,他是第一負責人,任務繁重。

  晚上回到家後,竟然不見丹丹。在學校太忙了,晚飯時忘了給家打個電話,不知丹丹吃飯了沒有。難道她去小妹家吃飯了?正要給小妹打電話,卻先接到她的電話。丹丹並沒去她那兒。這麼晚丹丹不在家,她也很緊張。想了想,她說出自己的推測。

  「我最近聽丹丹說起,她在網吧上網的事。會不會現在迷上網吧了?」

  白教授心裡咯噔一下,「我這一陣子學校裡的事太忙,回來都晚。說不好她天天晚上去網吧了。」小妹勸他別著急,囑咐他丹丹回來後,給她回個電話。

  小妹後面的話,他都沒聽進去,放下電話後,還呆立在那兒。正這時,聽見丹丹開門的聲音。

  「去哪兒了?」

  「我在學校上了會兒晚自習。學校食堂有晚飯,我在那兒吃了。」

  看著丹丹躲避自己的眼神,白教授火氣頓生。

  「你是不是去泡網吧了!」

  丹丹顯然被他這多年未用的大嗓門震懾住了。她雙手在胸前不停地把弄著門鑰匙,眼睛睜得很大,一眨不眨。片刻才囁嚅道:「我是上完自習後,和同學去了一會兒網吧……」

  「這麼晚了不回家,去網吧幹什麼?不知道『非典』流行嗎?還往公共場合跑!」

  「咱們這裡又沒發現得病的。再說學校不也是公共場合嗎?就和同學聊了一會兒QQ……」

  「天天和同學抬頭不見低頭見,還有什麼話好聊?多咱大人問你話,問一句、答一句,愛搭不理的。你倒是能真正懂事了,主動和大人談談你的學習。都什麼時候了?沒見你為考試著急,一會兒想要手機了,一會兒又學會泡網吧了,這都是誰教你的毛病?想想要是考不上學,你對得起誰!」

  白教授說的太多了,這讓丹丹有足夠時間鎮靜下來。她不再把弄鑰匙了,恢復了那種冷漠的表情。她低頭要往自己屋走。

  「口口聲聲都是說和同學一起這樣那樣,我就不信其他同學也像你一樣不著家。」白教授余忿未消、不依不饒。

  丹丹站在自己門口,回身反駁道:「其他同學怎麼了?其他同學家裡沒有說不讓看電視、電腦上密碼的。沒有誰家裡這麼變態。」最後一句雖然放小了聲音,但白教授仍然聽得清楚。

  他一步竄過去,手已經舉到了半空,但究竟沒有落下去。最後只是衝著丹丹聲色俱厲地吼道:「有你這麼跟家長說話的嗎!」

  這已經足夠了。丹丹嚇得渾身瑟瑟,淚水頃刻奪眶而出。

  「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家長!」她跑進自己的屋內,「砰」地把門摔上。

  白教授走到客廳,也砰地摔坐在沙發上。身體已經由顫抖變得頹然。

  「沒見過我這樣的家長。」他雙手撐著頭,心裡念叨著。「小周,也許我們,包括齊教授兩口,這輩子就注定沒福分做這個家長。」就像他是受了委屈,關起門來的孩子。心裡尋找著在天之靈去傾訴。

  他想起小周那些生生死死的話,或許真有前世今生的孽緣冤咒。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白教授起得很早。因為他想先去看看會場佈置的情況,另外會議今天上午是由他主持。

  給丹丹做好飯,就直接趕到交流中心去吧。他心裡盤算。

  可沒想到丹丹起得比他還早,已經人去屋空了。瞬間白教授覺得經過一夜癒合的傷口又在作痛。

  會場設在學校對外交流中心的頂層觀光宴會廳。一切都順利地進行著。突如其來的「非典」曾使白教授和學校主辦方一度相當緊張,擔心會議無法如期舉行。好在經過他們的努力,絕大多數與會者還是如約而至。只是白教授在迎接這些老朋友時,要透過口罩略微辨識一下。

  會議九點開始。主席台上嘉賓致開幕詞後,白教授非常簡潔地交代了上午的會議內容和發言順序,並強調由於安排得非常緊湊,每位發言人只有十分鐘發言和十分鐘回答問題。讓大家自覺掌握時間。

  由於白教授會議前期主要忙於事務性的工作,所以對於提交的論文,沒有參與審查和編輯。發言開始後,他便隨著主講的順序,也快速地瀏覽印發下來的會議論文集。

  去年的幾個重要的考古發現,像山東的戰國古墓群、屋被嶺商代遺址、三峽地區搶救性文物發掘等都安排在了上午。

  每次年會除了例行的內容外,還要有一個專門的主題。今年便是高科技引入考古學的問題。今天上午,就有由中國醫學科學院和中國社會科學院聯合成立的「分子考古學」課題組的報告。

  「分子考古學」是利用DNA技術研究民族源流等問題的一門新興的尖端科學。報告介紹了自1995年課題組成立以來的具體研究內容,即用DNA技術來確定契丹族的來龍去脈。

  發言人在十分鐘內,簡單地把他們工作的科學依據、研究的程序、結果作了介紹。工作大體是這樣:研究者從已確定的出土的遼代契丹古屍身上提取標本;又從各地分別抽取漢族、蒙古族、鄂溫克族、達斡爾族人的血樣。然後,在實驗室中分別從古屍的樣本和現代人的血樣中提取脫氧核糖核酸(DNA),並把DNA進行聚合酶鏈式反應(PCR),再把PCR的產物經過克隆、測序等一系列工序,最後對各種人群的DNA測序結果進行分析比較。綜合Y染色體多態分析和線粒體DNA的序列結果,得出的結論是:達斡爾族與契丹有著最近的遺傳關係即血緣關係,為契丹人的後裔。而蒙古人和鄂溫克人雖然也攜帶些許契丹人的遺傳基因,但質與量上都無法與達斡爾人相比,稱不上契丹後裔,只能說有些契丹人被融入這些民族。至於漢人,則與契丹沒有關係。

  報告人及時地在十分鐘內結束了發言,可作主持人的白教授卻未做任何反應,待到他意識過來後,他對著麥克風第一個提問:

  「你們的研究,呃,這種測序結果的比較分析,是如何保證它的普遍性的?也就是說,如何排除,那種,作為個體之間的相似或差異的可能性的?」

  「是這樣,我們非常注意採集的樣本的廣泛性,所有都是符合實驗所要求的標準的。古屍方面,我們幾乎把現在所有的契丹古屍都採集到了,包括內蒙古察哈爾出土的女屍、遼中京博物館保存的耶律羽之家族墓出土的古屍、內蒙古喀喇沁旗耶律永寧郎君墓出土的屍骨等;現在人方面,比如達斡爾族,我們就去呼倫貝爾盟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從那兒提取了60個血統純粹的達斡爾人血樣。而且這些工作都是由專業人員完成,提取的樣本達到了醫學基因庫的要求。」

  白教授認真聽著,同時又陷入沉思,忘了主持的工作。會場因此陷入了片刻沉默,這與前面緊趕慢趕的情況對比顯著。

  忽然台下有人冒出一句:「你剛才說,把DNA,進行克隆、測序什麼的,那是不是可以把古屍也克隆了?」

  大家頓時笑成一片,一上午繁重忙碌的會場氣氛得到了片刻緩和。

  中午十二點會議結束。這個宴會廳很大,工作人員把會議餐推到了會場後面。大家隨即三五成群的取餐吃飯。

  白教授在等大家都取完了以後再去。他一個人立在大廳的落地觀光窗前。這裡是頂樓,可以眺望整個城市。湛藍的海面和繁忙的港口清晰可見,貫穿市區的綠意蔥蘢的山脈擋住了觀看商業區的視線,初夏正午的陽光照射著縱橫交錯的條條街道,也照射在他的心上。面前這巨大的落地玻璃清楚地呈現著外面的世界,卻又徹底地隔絕著它的聲音。恰如他要探尋的真相,千年的屍身就在面前,然而卻無法讓她說出自己的身世。白教授望著溫暖陽光下的那些戴著口罩的人們在街道間穿行,心想,她純金的面罩已經揭開,何況人們臉上的口罩,這倒霉「非典」終會過去的。

  十幾年的迷終於解開了。她就是成安公主!這要感謝這些研究者、要感謝九泉之下的齊教授。齊教授當年做的工作其實與他們一樣,只是在不知道女屍身份的情況下,他比較出她與達斡爾人有相同的遺傳基因。而現在分子考古學證明,達斡爾人就是契丹人的後裔,說明女屍是契丹人。而成安公主就是嫁到西夏的契丹公主。所以那戴面罩的女屍正是遼皇室宗女——南仙。

  同時,也說明史書記載的錯誤,或者是真相在當時就被掩藏:南仙是被毒死的,而不是如史書所記「絕食而亡」。這可以理解,嫁到西夏的她本來就是政治工具。當李乾順決定依附金朝時,她不僅失去了作用,甚至礙事。自己的皇后怎麼可以是金朝最痛恨的敵手——契丹人呢?乾順對待他的契丹皇后,使用了與契丹人對待他母親相同的手段——將她鴆死。在草草掩埋的同時,也給出一個掩人耳目、自認為合乎情理的解釋。然而南仙臨死時手中緊攥的「五毒」玉珮,正可表明她心中的不甘,或者也是向上天和我們這些後人作的暗示。

  現在需要的是把當年齊教授測察的數據找到。

第七章

下午的會持續到五點,白教授不是主持了,他坐到了台下。

  當最後一個發言結束時,聽了一天報告的人們已經疲憊,他們開始四下交談。

  這時候,主持人在台上說:「按會議安排,所有提交的論文都已作了發言。在結束今天會議之前,我們請文物所的方濟巒研究員把他的一些圖片放到大屏幕上。我們知道小方這幾年做了不少古屍的容貌復原。這次他做了個圖集給大家看。這算是各朝人物的集中展示了。歡迎小方。」

  會場氣氛此時輕鬆愉快,大家興趣盎然地盯著大屏幕。

  方研究員把自己的電腦接在屏幕上,一張張地演示他的圖片,並在一旁簡單地介紹。台下的則一邊觀看,一邊對著屏幕品頭論足。大家都是專家,所以就畫像上人物的飾品、服裝等,不時地產生交流。

  「最後一張是我剛畫完的,是白教授85年發現的那具西夏女屍。」

  屏幕一閃,最後一張畫像出現了。

  其實那是最後的契丹人,白教授心裡在想,然而……

  他呆住了。

  ……

  夕陽透過會議大廳的落地玻璃窗,直接穿射這透明的大樓。似乎也可射透他的身體。

  人們已經開始紛紛離開會場,台上方研究員在和人說話,所以屏幕上還顯示著最後一張畫像。

  她戴著鍍金的銀冠,一隻展翅的鳳鳥停在上面。

  耳墜上有大大小小的珍珠與琥珀……

  圓潤的面龐、微翹的鼻子、甚至是長睫毛……

  系裡的嚴教授坐在他身後,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畫得倒是挺像丹丹的,是吧?」

  白教授勉強回頭和他告別。

  不知怎的,他感覺自己心裡有個聲音在祈禱,在祈禱冥冥之中的一切,一切的神、一切的鬼、一切的孽緣冤咒……

第八章

白教授在校園裡坐了很久了。散會後,他漫無目的地踱步。也許是不想碰到熟人,他走到了學生宿舍區。

  在籃球場邊,是一大片寬闊的水泥地和一些草坪花壇。他坐在花壇沿兒上。

  已經下課,這裡的校園顯然受「非典」影響並不強烈,依然非常熱鬧。籃球場裡人聲鼎沸。宿舍門口拿飯盒的女生在等她的男友去吃飯。空地上儘是斜陽留下的樹木班駁的影子,有人在那裡玩輪滑、有人在打羽毛球。

  這些旺盛的生命如此地不知疲倦,白教授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懂得珍惜。他們只關注生命在現時的釋放,毫無吝嗇地去釋放。

  沒有人會去想他在九百年後會是什麼樣子,或是九百年前又是什麼樣子。

  值得去想嗎?

  抬頭可以看見生命科學學院的大樓,它以前就是齊教授所在的生物系。

  白教授站起來,拿起身邊的包。他還是決定去一趟。即便為證明女屍與達斡爾族的血緣關係也要去呀,他心裡想。

  齊教授罹難之後,他的所有書籍、資料和實驗研究的數據、記錄等,都以認捐的形式,由生物系的資料室收藏了。如今就保存在他們學院大樓的資料室中。白教授曾經與他們院的領導提過,希望能專門派幾個研究生把齊教授生前的手稿、筆記等進行整理、安排出版。可是這麼多年了,估計那些材料還躺在那裡接塵土呢。這也好理解,搞文科的,也許會對老先生、老文章、老資料這些古舊的東西感興趣;而從事自然科學的,惟恐趕不上新的進展,哪有時間回頭整理死人的故紙堆。

  這時候已經下班,大樓裡空蕩蕩的。好在資料室還開著,裡面只有幾個學生在值班。聽白教授說明來意後,學生撥通資料室負責人李老師的電話。白教授認識李老師,電話裡寒暄幾句後,李老師告訴他,齊教授的東西在什麼屋什麼位置,並說如果要借出的話,在學生那兒登個記即可。

  放下電話後,白教授想了想,問能不能再打一個。學生點頭同意。白教授撥了家裡的電話。話筒裡的聲音嘟嘟地響,他感覺心跳似乎有些加快。他轉過身,微微清了一下嗓子。

  不知是擔心沒人接,還是擔心有人接。

  並沒等多久,電話就被拿起,是丹丹的聲音。白教授說學校這兒有事兒,回去會晚,讓丹丹自己去樓下小鋪買包子吃。錢不夠,客廳掛的他那件上衣裡還有錢。

  丹丹所有的回話都只是「嗯」,電話簡潔地結束了。

  那些資料所在的屋子,許是很久沒人來過了,裡面滿是塵土。雖然開了燈,仍覺陰暗得很。白教授感覺又像是鑽進十幾米深處的墓室了。

  盡頭的兩個書架上有標明:齊郁賢捐書。兩米高、四五米長的兩個大書架都擺滿了。真不知從何下手。這些顯然沒有經過任何分檢、整理。只是簡單地把容易排列的書擺在了上面,而各種資料、手稿便散亂地放在下面。

  白教授唯一可以明確的是,他要找的東西應該在下面。他不得不蹲下身子,一件一件地抽出來翻看,有的還要解開捆紮的繩子。一張張已經有些黃舊的紙,上面滿是方程式、表格、數據,以及揚起的飛塵。

  可是蹲久了,他的腿會痠疼。時不時就要站起來舒展一下身體。後來他乾脆把一些資料抱到外面的桌子上,坐著看。轉眼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什麼收穫。

  我到底在找什麼?他開始懷疑,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是自己疑神疑鬼。

  其實所有的一切不是都好好的嗎?自己不來動這些東西,它們會和齊教授一樣慢慢地被塵土掩埋。我們還是我們,現時還是現時。就像自己發掘的那些墓葬,她不是已經在地下安靜地躺了九百年了嗎?再繼續躺下去又有什麼不好呢?

  儘管,或者也許,冥冥之中有那不安的靈魂在跳動。

  到後來,他很累了。已經想放棄。揚塵激起了一陣咳嗽,他站起來,直接走到架子的盡頭,彎下腰把最後一捆資料抽出來。就結束在這兒吧。他解開繩子一看,是一本本用縫衣的粗線釘好的筆記本。翻開看,竟然是齊教授寫的日記。他抽出最後一本,粗略地翻了一下,是從86年到88年齊教授出國前的。他把這本夾在腋下,將其他的綁好放回架子。

  走出大樓,外面已經全黑,校園裡此時非常安靜。白教授提著包,尋著路燈向家走去。

第九章

屋裡靜悄悄的,白教授知道丹丹已經睡了。只有廚房的燈還亮著。他走進去,飯桌上扣著盤子,掀開底下是一碟包子。旁邊有張丹丹留的紙條:爸爸,我先睡了。要是你還沒吃飯,把包子熱了吃吧。

  白教授並不覺得餓,他進了書房,關上門。把檯燈捻亮,從包裡拿出那本日記本。

  他先把本子拿起來,拍了拍,以抖掉塵土。不想從裡面掉出一張照片。白教授揀起來細看。照片已經有些變色。上面齊教授夫婦抱著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兒。那是丹丹。不錯,翻過來,照片背面寫著「丹丹滿月。1987.10」。

  白教授看得出神,許久才把它放在桌上。然後翻開日記本。

  ……

  「1986年4月16日當胚胎細胞還處在桑椹胚或囊胚的階段就進行核移植,看來是這次成功的原因。因為牛的胚胎發育到8—16個細胞階段時會受到阻滯,所以提前卵母細胞的去核時間,是關鍵……

  「1986年5月2日今天小李他們不得不又把實驗室的兩頭牛賣掉,我們養不起了,或者說我們缺少經費了。其中有一頭是兩個月前通過核移植產下的,很可惜,它應該繼續留下來觀察。……

  「1986年5月20日這次從黃牛卵巢中取出的,是未成熟的卵母細胞,然後在體外培養成熟。今天成功地吸出了它的細胞核。另一些已成熟的卵細胞已經用黑白花公牛的冷凍*進行了體外受精。準備等它發育成胚胎細胞後將其打散為單細胞,然後顯微注入到今天去核的卵細胞內。到時候用電激法應該可以促成融合……

  「1986年6月20日今天把我的想法又和小李他們說了一遍。他們更加明確地表示不讚成。我對他們說,我們現在所有做過的都還屬於早期胚胎供體核的範疇,研究使用動物體細胞作為供體核,是這項技術深入下去的自然趨勢,也是胚胎學發展的必然方向。半年前,用兔子做的實驗雖然失敗,但前面的所有程序都成功了,最後的流產並不能否定理論的正確。我相信,高等動物的經過分化過程的體細胞是仍然具有全能性的,即仍具有遺傳信息的無性繁殖性。

  「對於這些,小李他們完全同意,他們反對的理由仍然是經費,我們所要做的是盡快爭取來一些項目。上級部門早已表示過,關於使用冷凍胚胎和試管技術培育奶牛,我們已經做得很充足了,而對於我申報的體細胞無性繁殖,則認為『意義不大』……」

  再是外行,白教授也知道這些文字記述的,就是現在的所說的「克隆技術」。他想,如果齊教授所申報的那個項目當時批下來了,那麼也許世界上第一個「多利」會是他的牛,而不是羊。

  他當時只知道,齊教授在從事畜牧業優質品種選育遺傳穩定性的項目,並不曉得,這其中與「克隆技術」、「無性繁殖」的關係。

  他在燈下快速地翻著紙頁,翻到他在心中計算出來的、可能會發生事情的月份。同時使勁壓住由此在心頭泛起的恐懼。

  「1986年8月14日佳婉現在對我提及此事的口吻,已經不再是開玩笑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開玩笑,我們早過了開玩笑的年紀,事實我是擔心我們連進行這個想法的年紀都過了。佳婉說,正因為如此,才應該盡快做決定。

  「很早就知道問題在我這兒。佳婉是婦科專家。諸如體外受精,我們知道都不行。所以當她聽到我的『無性繁殖』項目,她立刻就想到了我們自己。但是我跟她講,不要說這種想法還只停留在理論,即便可操作,那麼孩子繼承的只是單方的基因,也就是說,他會發現自己和爸爸或者她和媽媽完全一樣,這對於孩子很不公平。即便是用旁人的基因也是同樣的問題,我們畢竟是處在社會關係中的人……

  「1986年8月21日佳婉說想收養個孩子……」

  白教授快速地翻看,一目十行。

  「1986年9月6日我又向佳婉說起白教授發現的西夏女屍,她仍然沒有聽出我的意思……

  「1986年9月7日昨天夜裡直到躺下要睡了,佳婉才突然問我,總提白教授的女屍是什麼意思。她才明白我的想法。

  「我看著她不說話,她由不確定到完全明白,然後連聲說:我瘋了。我並不在意她是否同意。我繼續說我的理由。我說如果想嘗試那個想法,現時世界的所有基因都不可以。因為僅僅外貌,就無法迴避。

  「不能接受那具屍體,只是因為她是具屍體。理性地看,我非常全面地檢查過她。她是被毒死的,除此以外,她非常健康。身體不存在任何病症的痕跡。她身體很勻稱、四肢修長,也許生前還是個健碩的女人。肯定也是個漂亮的女人,起碼看得出五官很端正……」

  白教授快速地翻看,他覺得檯燈太暗了。

  「1986年9月18日佳婉今天同意了……

  「1986年9月23日我把從女屍呼吸道提取的上皮細胞,開始進行培養、複製。培養出滿足需要的細胞核,我估計起碼要兩個月。由於屍體是中毒而死的,正是在中毒後,體內的細胞做出了正常的防衛性的機體反應。這些反應所產生的防護的物質恰好很好地保存了肌體的細胞。也許是老天讓這含冤而死的生命還有一次再生的機會……」

  白教授快速地翻……

  「1986年10月8日我們幾乎是把實驗室搬到了家裡。所有工作只有我們兩人來做,需要統籌安排……」

  ……

  「1986年12月2日取到了佳婉的卵子,並用最快的速度,在顯微注射儀的幫助下,將卵細胞核吸出。接著移植進已經培養好的細胞核,並放電激活,使其進行細胞分裂……

  「經過體外培養,成為早期胚胎後,移入佳婉的*內……」

  ……

  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

  白教授不看了,合上日記本。此時他才感覺到自己已經很累,有些支撐不住了。

  這一天做的事情太多了,這一天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

  他捻滅檯燈,想伏案而眠,可剛一滅,又趕緊打開。就讓它亮著吧。

  老齊,你都做了什麼?像你說的,你是讓那成安公主得到了再生,可她首先是丹丹啊!你讓我以後如何面對她?

  ……

第十章

南仙安靜地躺在棺槨內。隨身的侍從是她從遼國帶來的,也是陪嫁的一部分。她們為她梳妝穿戴,並按契丹古老的喪葬之禮,用尖葦筒在她的肩部、大腿處把皮膚刺破,瀝盡膏血。這一身裝戴都是天祚帝當年送的陪嫁物。侍從一直沒有找到那件「五毒」玉珮,她們沒有去留意南仙緊緊攥著的手,因為她們知道公主平時睡覺時就習慣緊握雙手……

  直到……直到我小心地掰開她戴滿戒指的手指……

  那時透明的液體浸泡著她層層的錦衣。

  胸前滿是金絲連成的串串瓔珞。

  龍紋簪花的腰帶上,掛著鏤空的金荷包。

  一隻展翅的鳳鳥停在她鍍金的銀冠之上。

  ……

  我揭開她純金的面罩……

  「爸爸,爸爸。」

第十一章

白教授在夢中驚醒。他回身顧看,沒有人。只是自己做的夢。看看表,剛剛早上五點多。

  今天上午會議組織參觀系教研室。反正也睡不了了,還是早點趕過去吧。

  會不會是還未從夢魘中醒來,不敢面對現實的丹丹?

  他把日記本收進包裡,提著包走出書房。丹丹的屋還閉著門,他輕輕地打開大門離開了家。

  一上午白教授的精神都不好,參觀教研室時,他隨著隊伍,勉強和旁邊的人寒暄。領隊介紹的任務就交給了系裡的嚴教授。

  人群來到系裡資料室。白教授一個人躲到偏遠的兩個書架之間,耳朵裡聽著嚴教授的聲音,眼睛卻可以看不到他們。他盯著面前一排排的書脊發呆。

  成安公主?南仙?丹丹?

  契丹人?達斡爾人?

  乾順的妻子?我的女兒?齊教授的女兒?

  這到底是前世冤咒的兌現?還是今生孽緣的糾結?……

  忽然,白教授想起了什麼,他開始在書架上尋找。

  宋人王剛中的《虜廷雜記》,記錄了他在高宗朝時,出使西夏的一些見聞。記著上次自己隨便翻過,就應該在這兒……裡面好像有一首詩……

  啊,找到了。白教授抽出那本書,翻找起來。

  果然有,名字是《掃深庭》,下面有王剛中的序:「夏主新立曹氏為妃。其原室成安公主早亡。成安本為遼室宗女,頗通中原音律,善為幽憶怨斷之詞。有仿古意《掃深庭》一首流於民間。」

  掃深庭兮冷屑香

  挽青絲兮舊樣妝

  嗟薄命兮寧庶女

  枉托浮生兮枕夢涼

  知吾生兮旦與夕

  將剖心兮對影噓

  欲罷恨兮墜日月

  又焉愛兮悠悠千古安可息

第十二章

下午,與會的各地學者又一起去文物所參觀。四點多,參觀結束,大家乘坐學校的大巴返回。白教授仍然自己獨坐在後排。

  這時,坐在前面的嚴教授的手機響。他接通後,扭過頭來找白教授。

  「老白,你小妹的電話。」

  「啊?打到你這兒了!」

  「哥,是我。我打到你們系裡,他們說你們在外面,就把嚴教授的手機告訴我了。是這樣,丹丹的老師剛才給我打電話,說丹丹上午課沒上完,就背著書包走了,下午到現在也沒回去。問我她是不是回家了,我往你家打過,沒人接。你知道丹丹去哪兒了嗎?」

  白教授心中一驚,猛然間像是從千年大夢中醒來了。

  「我不知道,我們一天都在到處參觀。呃,你等等……」白教授轉頭看看車窗外,「我們現在離丹丹的學校很近,我這就下車去她學校。到時候和你聯繫。」

  白教授跟司機打了招呼,說家裡有事,就和大家告別下了車。

  丹丹的班主任,中年婦女、慈眉善目,她在辦公室中接待了白教授。

  「周圍同學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她也沒和誰說什麼。我是說下午要講這次摸底考試的卷子,挺重要的,而且之前早就通知過,按說不該啊。丹丹這孩子平時挺文靜,不應該是貪玩跑了。所以我想會不會是家裡有事。」

  她一直在端詳白教授,「我們這也是頭一次見面,之前好像都是她姑姑來開家長會。我按她留的電話打,結果也是她姑姑接的。你們平時在家的交流是什麼樣?」

  她就這麼一直笑眯眯地盯著白教授。白教授越來越不自在,他有些坐立不安。心裡在自省,的確,自從前天吵架之後,自己一直還沒見過丹丹。只看到了她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她滿月時的、一張是她九百年前的。

  他急忙向老師解釋,說這兩天自己很忙,疏於關心孩子。他心裡同時亦佩服起老師,幾句話就讓自己乖乖認錯。

  這時候他心裡毫無主張,認錯之後完全期待著老師的指點。

  班主任沉吟半晌,說:「是這樣,假如不是家裡有事,那問題還在孩子這兒。呃,是這樣,丹丹的同桌,一個男生,下午也沒來。我們正嘗試看能不能和他聯繫上。」

  白教授一陣心跳,好像是他被逮著偷情一樣。同時自慚自己身為父親,竟被動、外行到愚鈍的程度。

  他不知做何反應。正這時,一個女生敲門進來,「報告老師,劉長宇回來了。」

  隨後進來一個男生,長頭髮、滿臉青春痘,瘦長身材、窩著背。班主任問他話,他愛搭不理的樣子。

  「我哪兒知道,她上午就背包走了。我是中午頭疼,回家多歇了會兒。你問班長,我跟她請假了。」

  「那她有沒有和你說起她要去哪兒?」

  「沒有,她一上午就沒說話。」

  老師無奈,示意他可以走了。白教授在身後白了班主任一眼,心想差點被你唬得五體投地。丹丹就算有那念頭,又怎麼可能看上他。那可是成安公主!他轉念想到,其實南仙嫁到西夏時也正是十五六歲。

  男生走到門口又停住,「她上午不說話,一直在那兒看一張照片。」

第十三章

白教授一走出校門,就急忙從包中摸出那個日記本,仔細一翻,果然沒有那張丹丹滿月的照片!的確是自己把它忘在書桌上了。丹丹當然能認出上面的齊教授夫婦,自己不止一次地對她講起過他們、給她看過他們的合影。而從照片背面的題記,她也能認得啼哭的嬰兒正是她自己。

  白教授木然地走在校門口的林蔭路上,腦海裡一片空白,只有眼前斑斑駁駁的樹影。他的心就像是穿梭在樹葉縫隙間的光線,不斷地被折射、反射、吸收,片片斷斷的記憶被漫無目的地觸發。他走著,眼前也隨著光影一會亮一會暗,如同絲絲縷縷、斑斑點點的思緒。

  她一上午看著照片,會想些什麼呢?她會重新在腦海中勾畫我嗎?她會重新思量我對她的訓斥嗎?她會重新思量我年年帶她去給齊教授掃墓的意義嗎?是的,她應該明白那些墳墓不同的意義了。自己多少年來前思後想的心結,最後竟然不用費一句口舌。那麼自己現在的心境是一種失落?或者也是一種輕鬆?

  難道她會去海島了嗎?

  白教授看看表,還趕得上末班船。在去碼頭的車上,他一直左右兼顧著街頭的每一個角落,在他看來,丹丹現在那顆他無法想像的心靈,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徬徨。

  上了船以後,他仍然無法使自己安靜下來。時而站起、時而坐下,不停地看窗外,雖然那只是茫茫的大海。

  最後,他被自己強迫著坐穩,盡力壓抑心頭翻騰的浪潮。

  船漸漸遠離大陸,岸上城市的燈光越來越飄渺。輪船聲勢浩大地向著大海深處進發,卻越發襯托著這入夜的海面如此寂寥、暗淡。

  白教授盯著船窗發呆,他發現窗外一隻小飛蟲緊貼在窗戶上。小蟲四腳扒著玻璃,一動不動。白教授心想,這小蟲並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兒,它不會想到等待它的是如同新生一般的彼岸。

  他從包中又拿出齊教授的日記本,隨便翻開一頁。

  「佳婉的妊娠跡象明顯,她已經懷孕了。不過我只能說成功了一半。因為體細胞無性繁殖在兔子上的失敗,正是因為最後的流產……」

  ……

  「佳婉已經開始歇假。她一切情況正常,女兒應該會按期出世。……然而佳婉的不安也隨著產期的臨近而越來越明顯……

  「我常說,我們的不安來自於我們對自己的漠視,對自己存在的漠視。我們低估了自己的存在,覺得那不過是滄海一粟、雪泥鴻爪。

  「同樣地,我們也這樣看待我們的女兒,覺得我們給了她設定好的基因組,就好像由此設定了她的一切。因為她的基因與某人相同,她就因此不是她了。一個人之所以成為一個人,難道僅僅因為她的鹼基對嗎?我們太低估和漠視我們因而成為我們、她因而成為她的理由了。

  「我所從事的職業雖然使我不斷去探尋生命的奧秘,但我深知那絕對不是生命的全部。我們太低估生命了,而太看重我們為了觀察生命而做的設定了。我們無法設定一個生命,更不要說還有靈魂。」

  白教授合上日記本站了起來,扶著有些顛簸的船體,走上甲板。

  天已經黑下來。海浪只在近處可以看清它翻騰的身形,剩下的那無邊無際的空間全在莫名的黑中。白教授扶著起伏的欄杆,立在迎面的風中。

  我們太漠視自己的存在了。是啊,我們何曾探尋到生命真正的定義。就在前方的那個小島上,當年我曾不斷地寬慰自己:我們一切的生死榮辱、一切的喜怒哀樂,雖然對於當下的我們是那樣的重要、那樣的刻骨銘心,然而它是短暫的、是終將會被塵埋的。這是什麼意思呢?這不就意味著我對自己存在的漠視嗎?那時候尋問生命的意義,就如同點化牛鬼蛇神的原形。

  當我重新開始工作,細心而不懈地去開啟那一座座的墳墓時,我深深體會到:即便是再深的掩埋,也無法埋沒那些生命所散發出來的誘力,那些正是生死榮辱、喜怒哀樂所散發出來的誘力。所以我們又為什麼不去尊重我們現時的存在呢?這些被我們漠視的存在。

  知吾生兮旦與夕

  將剖心兮對影噓

  欲罷恨兮墜日月

  又焉愛兮悠悠千古安可息

  生死的確是在旦夕之間,然而生命所承載的一切卻是千古不息,只要你去發掘、去珍惜。

  天已經全黑,白教授找不到窗戶上的小蟲了。

  他將手中的日記本扔進茫茫的大海,轉身回到船艙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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