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空間管理局航天器管制部的職員這些天都有點興奮不安。老部長三天後就要退休了,接任他的洪飛是建局以來最年輕的空間管制官。這位年輕有爲的洪部長,是國內時空理論泰鬥柳院士的得意門生,後來改行從事空間物理研究,成果斐然,被空間管理局想方設法聘用。
老部長小心摩挲著辦公台上銀光閃爍的飛行器模型,渾濁的老眼中現出一絲留戀感慨。當年,他是第一個飛出太陽系的太空人,爲了那次航行,他耗去了寶貴的青春年華。這個模型是國家給予他的特別獎勵,上頭記載著他這一生最大的榮耀。
那燦爛的星辰,深靜的外太空,從此都只能是夢中的豪言壯志了,這些夢會不會陪他死去呢?或者,退休後有了更多時間,他該好好研究一下怎麽養好家裏的老狗福特。那個可憐的老東西,陪伴他快十年了,最近好像得了骨質疏松症,得帶它找個好獸醫看一看。
陽光透過大落地窗斜入,讓房間內的一切都有了一道溫和遲鈍的金邊。這麽美,是他的夕陽了,卻是那個洪飛的朝陽。那小子是個厲害角色,以後的成就大概會超過他的。他這輩子最好的東西,都消磨在太空了,無親無友、無妻無子,可太空卻不能充滿他的一生,畢竟得退休了,以後,大概更寂寞吧?老太空人的手停頓在飛行器模型上,陷入沈思。
眼光一沈,無意識地看到案上一個文件,《以DPCM/DCT方式的CODEC實現超長距離載人飛行的可行性報告》①,老部長微微皺起眉頭。這個報告來自國家空間技術研究所的一個年青人,提出的構想頗爲特別。
受人類壽命的限制,現有的空間飛行技術,很難進行超長距離的載人飛行。倒是有人提出過,可以快速冷凍太空人,到了目的地再緩慢還原,但動物試驗表明這一方案不可行,因爲無論如何快速的急凍過程還是會破壞生物的細胞膜,造成不可修複的傷害。至于基因工程技術,倒是可以在航行中制造出新生命,可這些新生的太空人缺乏基地的訓練條件,素質上難以和第一代太空人相提並論。何況,飛船航行途中可能遇到不適合人類生存的惡劣環境,諸如致命的宇宙射線、突如其來的黑子風暴等等,船內防護罩不見得能抵擋得住。這些問題,限制了載人空間飛行的區域。
但這份報告提出的設想,卻有可能解決問題。他就要退休了,沒辦法仔細考究,呆會和洪飛交接工作,得記著把這報告也交代一下。嗯,年紀大了,記性不行,一定留神不要忘掉……
正在想著,外面有不徐不疾的腳步聲,還有人殷勤地笑著:“洪部長,您這邊請。”另一人卻只是淡淡“嗯”了一聲。這是秘書小翁的聲音,平時很穩重的年青人,今天說話卻多了些過分的熱絡。老部長聽得苦笑起來。呵呵,是了,人還沒走,茶就涼了,這也不算什麽稀奇事情。
門緩緩開了,小翁帶著一個劍眉星目的高大青年走了進來。這青年舉止沈靜安祥,年紀輕輕就頗有領導者風範,只是一雙濃眉糾結如野火,隱約透出幾分強悍和陰郁。他看到老部長,現出誠懇溫和的笑容,快步過來:“老部長,我叫洪飛。”
老部長呵呵一笑,伸出骨節粗大的手掌,大力和他握手:“我聽說你很久了。空間物理專家啊,年青有爲,空間局的頭痛活兒讓你接著幹,老頭兒我也放心啊。”
這話說得親切,骨子裏卻有些惆怅的意思。洪飛是個明白人,自然聽出來了,只是微微一笑,沒有接招,反而說:“老部長是我從小仰慕的英雄,當初你飛出太陽系的畫報,我至今收集著。”
老部長削瘦的臉泛過紅光,笑了笑沒做聲。當年他航行歸來,全球的媒體爭著采訪,各種報紙雜志堆起來只怕有一人高。但那不能代表什麽,漫長的宇宙航行不但消耗了他的青春,也銷蝕了他的至愛親朋。去時尚在豪情滿懷的少年時代,歸來卻是父母雙亡的蒼茫時分了。還有他的雪……也嫁做人婦。英雄背後的代價,總是如此難堪。他甚至不知道,如果老天再給一次選擇,他是不是還會飛向那磨盡一切的浩瀚太空。
耳邊依稀聽到洪飛在說話,老部長回過神來,定定心,向年青的繼任者交接工作。洪飛是個極聰明的人,言語精當,悟性過人,只花了半日功夫,他已經大致弄清楚本部門的工作要點。老部長看在眼中,暗暗點頭,卻也覺得年齡不饒人,自己的確比不得這樣來勢洶洶、活力充沛的年青人了。
說到最後,老部長拿出了那份報告:“這個文件有些意思,你可以考慮一下他的建議。”
洪飛接過,大致掃了一下,他是識貨的,看到報告上DPCM/DCT和CODEC的字樣,心裏微微一動,眉頭不覺皺起,沈吟道:“他打算用差分編碼和離散余弦變換做人體信息壓縮?”
老部長有些興奮地說:“是啊,載人飛行最大的問題就是時間太長,太空人在航行中老化。以前有人提過,把太空人先分解爲基本原子,到達考察目的地再重組,避免中間時間段的人體老化。但人類的信息太複雜,光是人腦就具備5億本書籍的記憶能力,目前的電子技術還難以在載人飛行器上存儲重組一個人所需要的全部信息。這個報告提出人體信息壓縮技術,正好可以解決問題。”
洪飛沈吟不言,隨手翻閱著報告,他性情穩重,自然不會輕易表態,過一會說:“好,多謝老部長,我會仔細考慮。”
老部長聽出來他不甚熱心,有些不快,他想著自己那些年漫長的宇宙航行,又想起至死不得見面的父母和無緣的雪,心裏熱切起來,忽然說:“要不,我們今天一起去拜訪一下報告的作者吧。”
寫報告的年輕人叫賀皓,因爲老是遲到早退,已經被空間技術研究所辭退一個多星期了。洪飛等人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找到賀皓的住處。秘書小翁隨行在側,也覺得老部長這次真是熱心過頭,眼看爲了老部長的提議搞得大費周章,本有些擔心新上司會不滿,卻見他神情一直沈靜如常,心裏稱許這人好修養。
賀皓呆的地方算是個貧民窟,來來往往的人都有種淪落憔悴的氣色,對三個衣冠楚楚的不速之客投以好奇的目光。破舊的老式樓房牆壁斑駁肮髒,空氣中有股奇怪的臭味,混著廉價的香水氣,時而傳來嬰兒的哭泣和醉鬼的號叫,以及女人暧mei的笑聲。
小翁出生良好,還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心裏不免打鼓,小心地攙扶老部長上樓,不時避開樓道上黑糊糊的路障。洪飛卻是若無其事地走著,對周圍的惡劣環境並無反應。
樓道中沒有燈,小翁一不留神,忽然踩到什麽柔軟的物體,身子一個踉跄,眼看就要拖著老部長一起栽倒,洪飛眼疾手快,一把一個拽住二人,沈聲道:“小心。”小翁大是羞愧,老部長笑了笑:“沒什麽。”點亮打火機一看,地上躺著一個醉鬼。那人看著頗爲年青,只是又髒又臭,被踩得咕哝了一句,翻過身,忽然大力揮舞拳頭,怒道:“我可以做到的……差分編碼去掉物質的相關性,殘值做離散余弦變換……量化……熵編碼……明明可以,你們爲什麽不肯讓我去做?”②
老部長聽得這話,手上打火機一抖:“定是他了,賀皓!”沒料到他居然是這副狼狽模樣。小翁趕緊別過頭,不看老部長尴尬的神情。洪飛跨前一步,扶起賀皓,說:“我們是空間管理局的,來看你。”賀皓的神情頓時清明了許多,眼睛一亮,叫道:“你們看了我的報告?呵,終于有人看了我的報告!”歡呼一聲,掙紮著搖搖晃晃站起來。
賀皓想是長期不得志,忽然來了幾個高層技術官員關心他的研究,竟是興奮得結結巴巴,說一聲對不住,沖到水龍頭下狠狠沖了沖腦袋,清醒一下才跑過來開門。小翁看著這人顛三倒四的樣子,心頭大是嘀咕。
房間裏亂七八糟,一股黴臭味道,正中間擺著一個兩米多高的奇怪機器,看著倒像是手工焊接的,模具有些糙,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一只瘦骨伶仃的狗兒搖著尾巴跑了過來,對著賀皓蹭了一下,又趴回窩裏。賀皓手忙腳亂招呼三人,本待端茶倒水,可什麽都沒有。老部長揮手阻止他忙乎,上去看那古怪機器。雖是手工制作,工藝卻不含糊,每一處引腳都處理得幹淨利落,連噴漆都做得格外仔細,顯然制作者頗爲用心。洪飛也在一邊看,忽然取下一塊插件,仔細端詳一會,說:“居然用了T&T公司的最新光子芯片?A國不是禁止向我國出口這種芯片嗎?”
賀皓聽他一說,知道是行家,嘿嘿笑著搓了搓手道:“呃,托人高價在黑市想辦法搞到的。”老部長細看那機器,越來越吃驚,裏面涉及的尖端器件不在少數,想必耗費極大,賀皓的方案不能得到官方支持,又要堅持自費開發,怪不得窮得要住貧民窟。這樣一個人,做出的設計是否可行呢?自己是不是太輕率了?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想多給賀皓一個機會。看著這個執著的年青人,老部長不禁想起當年的自己。他少年時就做著太空夢,後來果然夢想成真——可是代價也極大。這些年越來越寂寞,有時對著殘陽不禁發呆,想起父母親切的模樣,也想起雪嬌嫩天真的容貌。老部長心裏一陣悶痛,趕緊收攝心神。也許,人老了,總是特別容易胡思亂想吧?
洪飛一直在留神觀察那機器,忽然打開機箱,卻見裏面空蕩蕩的,大小足夠容下一個人。他從箱底撿起一根長長的狗毛,沈吟道:“賀皓,你的報告寫得不錯,是不是已經做過實測了?”
賀皓吃了一驚,知道這人眼光敏銳,不敢隱瞞,點頭道:“我專門買了一條狗做試驗,已經測試過很多次。”說著順手把瘦狗從窩子裏抓了出來,歎了口氣:“這畜生不會說話,我也不知道它經曆過什麽,反正它是活著回來了。我記錄了它多次分解、壓縮和解壓、重組的相關數據,分析看來比較成功。”說著臉一紅:“還有隔壁的貓,我也偷偷抓來試過一次。”他一邊說,一邊把狗兒塞進機箱。那狗兒眼中現出恐懼之色,嗚咽一聲,想掙紮出來,卻被賀皓硬生生按了回去。
小翁吃驚道:“你——”
賀皓砰地一下關了機箱的門,叫道:“我做一次實驗給你們看!”熟練地操作著機箱上的控制面板,噼裏啪啦敲入一大堆參數和控制指令,口中胡亂解釋著:“現在看起來操作複雜了些,主要是整個過程需要考慮濕度、溫度、電場、磁場等變量,每次都有微調……以後我會改得更自動化……”
話音未落,機箱上紅燈閃爍,箱中傳出一聲沈悶的狗叫,機體微微震抖,一陣嗡嗡聲之後平靜下來,打開機箱,已是空空如也。賀皓飛快地調出實驗記錄看過,眉飛色舞道:“效果很好,你們來看!”
小翁倒有些可憐那條狗,看著賀皓狂熱的樣子,忍不住心頭打個突,懷疑他爲了驗證結果,搞不好很想弄個人來試驗一下。洪飛要過賀皓的實驗記錄,又把曆史記錄一起找來,三人湊在一起仔細看了一會,洪飛道:“數據還算理想,只是實測樣本太少,不夠說明問題。此外,動物試驗成功,不一定就能適合人體。這個方案還需要深化。”
老部長知道他說得不錯,但還是頗感興趣,問賀皓:“你這個方案還要做多久才適合人體實驗?有計劃嗎?”
賀皓歎氣:“其實,人類和這些動物的差別,從生物角度而言,並不是特別大。我覺得這個機器現在就可以應用于人體試驗,只是找不到樣本——”他又習慣性地搓了搓手:“我好幾次都想自己試一試,可惜除了我沒人可以操作機器。呃,要不然,我教你們怎麽用,你們幫我做一次試驗!”眼中一下子現出熾烈的光,緊緊抓住老部長的手。
老部長吃了一驚,趕緊按著他坐下,喝道:“年青人,別胡說!”刹那間心裏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卻沒有說出來。父母和雪的面容又在腦中晃了一晃。
一邊洪飛淡淡道:“要用于人體,先得拿老鼠、豬、猴子之類相近物種實驗過了再說,你不要急。”
賀皓沮喪地歎息一聲:“你說得不錯,可我實在缺錢,大量的樣本實驗,我支撐不起。”沒精打采地操作機器,又是一陣低沈的噪聲之後,賀皓從箱子裏拽出那條狗。可憐的畜生瑟瑟發抖,嗚地掙出賀皓的手,縮回狗窩。
小翁忍不住嘀咕道:“看樣子,這條狗的經曆絕不愉快,它根本怕得厲害。”賀皓漲紅臉,忍不住分辨:“反正它活著,而且一切正常……”老部長也點點頭:“對太空人來說,工作過程本來就很艱難,經曆一些苦楚也平常,能保證太空人的生命已算好方案。”小翁眼看老部長發話,不好再說了,心裏越發奇怪,不明白老上司這麽沈默寡言的人,今天爲何一再力挺賀皓。
洪飛微微一笑:“實驗很成功,至于立項的問題,我需要一點時間想一下。這樣吧,你有什麽事情,可以和小翁聯系。”他既然開口,這事算是做了結論,老部長也不便再爲賀皓說什麽,眼看洪飛氣度沈穩,大有一言九鼎的意思,不知爲什麽竟有些心頭不快。他經曆了外太空多年漂泊凶險,才做到空間管理局的高位,可轉眼年華老去,親人散盡,什麽豪情壯志都是冰水般化了。洪飛年紀輕輕,也沒見得吃過什麽苦,竟然就接替他的職務。老天待人,實在沒什麽公平。
老部長回到家裏,老狗福特一瘸一拐地迎了上來,對他搖了搖黃毛稀疏的尾巴。福特已經很老了,一年前牙齒就掉了個差不多,如今又瘸了腿,走路格外艱難。老部長輕拍一下福特的頭,歎了口氣:“你一定餓壞了?”福特咕噜一聲,算是回答。
老部長看著衰靡不堪的狗,心裏一陣悲哀,知道自己的樣子,怕是比這老狗好不了多少。退休之後,他還算什麽?他忽然心頭一驚,用力搖搖頭,大聲嘲笑自己:“這算什麽。我是航天英雄,這一輩子過得豐富得很,這麽多人羨慕我,連洪飛那小子不是也說從小收集我的畫報嗎?我在想什麽啊!”
老太空人甩掉傷感的情緒,使勁哼著少年時代的歌曲爲自己鼓勁:“沖向太空,沖向朝陽,我是雄鷹伸展翅膀……”爲福特找來狗糧,慢慢喂它。老狗艱難地吞咽著,嘴裏發出滿意的輕嗚。老太空人的歌也差不多唱到了尾聲:“天空爲我家,星辰是我勳章,我要揭開奧秘,讓大地爲我榮光……”
唱到這裏,忽然哽住。記得每次唱到這裏都會跑調,被雪笑了個賊死。他深以爲恥,逼著老父做聽衆,練習了一個多月,總算妥貼,得意洋洋再對雪唱起這首歌,居然字正腔圓,讓她從此再不敢嘲笑自己。那些日子,他是快樂的吧?
可再多的親情,也抵不過天空的誘惑。被選爲全球首位超遠程宇航員的時候,父母眼圈微紅,還是驕傲地爲他送行。雪則是哭了個一塌糊塗,躲著不肯見他。那時候還年青,總是意氣風發的,就連漫無邊際的宇航生涯,也沒能消磨他的意志。直到凱旋歸來,對著萬衆的鮮花和敬仰,卻再看不到父母和雪的笑臉,他才知道失去了什麽。
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可是……從此再也不能躲開寂寞。那種可怕的空虛,就這樣刻入靈魂。
老太空人深吸口氣,再次提醒自己不要走神。大概真是老了,最近越來越多胡思亂想,總是記起這些陳年舊事。他很不喜歡這樣。高興一點,再高興一點,讓洪飛接手吧,人總是要老的,退休也沒什麽了不起……不是麽,哪裏就寂寞了,好歹還有福特陪著他……等福特老死的時候,他大概也該老死了吧?就這樣,真的沒什麽……
他使勁對著自己幹笑兩聲,卻沒能打起精神,也不想認真弄吃的,就胡亂找了兩顆營養丸填飽肚子。然後呆在沙發上,收看最近的三維娛樂節目。每個頻道都是一些裝扮古怪的青少年在又唱又跳,或笑或怒,他看著總有些格格不入,不覺煩悶起來。這是個他無法介入的世界了。
老部長一皺眉,關了節目。把工作交了一些給洪飛,這是他回家最早的一次,卻實在找不到事做。福特動也不動地趴在他腳背上打盹,房間裏靜得可怕,老式挂鍾發出清楚的滴答聲,連他的心跳也格外清晰。
時間,就這樣流失著。大概以後的每一天都是這樣了。老部長忽然懷疑,總有一天,他和福特都會湮沒在塵埃中,沒人發現吧?
他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某種血氣剛勇的情緒湧上心頭,喃喃道:“這不行……”
小翁睡到半夜,忽然被急促的鈴聲驚醒,他迷迷糊糊按了一下接聽鍵,視網膜上頓時出現賀皓氣急敗壞的模樣,大叫道:“翁秘書,快……快來……你們的老老……老部長……”說到這裏,竟然嗆了一下,半天講不出來。卻見賀皓的房中一片混亂,那台古怪機器已經被推dao在地,外殼破損,現出淩亂的電線和翹起的插件,看樣子是壞了。
小翁吃了一驚,喝道:“這是怎麽啦?”
賀皓緩過氣來,勉強說:“是老部長……他深夜來訪,自願做人體實驗。我想這個機器成功都想得瘋啦,所以……”
小翁聽得跳了起來,又驚又怒:“老部長被你分解壓縮了?他現在怎麽樣?”
賀皓一邊嗆咳一邊說:“唉……我把他解壓還原了,可是……總之你來了再說……”小翁聽出事情不妙,趕緊聯系洪飛。洪飛的聲音有些渾濁,似乎不太清醒,可他一聽小翁的彙報,口氣頓時變得冷靜如常:“好,我馬上去,我們到賀皓那裏碰頭。”
兩人幾乎是同時飛車趕到賀皓的住處,深夜行車的聲音驚動樓上的居民,有人咒罵著潑下一大盆不知道什麽水,淋得小翁濕漉漉的,狼狽不堪,也不顧上收拾,踉跄著就往上沖。
賀皓正在房中哭喪著臉走來走去,老部長卻不在。他看到兩人趕到,如蒙大赦,趕快迎上來,喜道:“你們可來了!老部長,還有我的機器……”聲音不住發抖。
洪飛皺眉道:“怎麽回事?老部長呢?”
賀皓顫聲道:“老部長還原之後,就像變了一個人,樣子還是那樣,可性情詭異得很,力氣也大得可怕!”他機伶伶打了個寒戰,指了一下房中被徹底摧毀的機器,低聲說:“這就是他一拳砸壞的。”
小翁彎腰細看機器的損壞情況,眼看鐵皮翻卷,整個機器被擊出一個很深的凹下,不禁心驚肉跳起來,喃喃道:“好家夥,這一拳怕是有幾百公斤的沖擊力,這還是老部長嗎?”
賀皓結巴道:“我也不知道,他這樣還算什麽。”眼中恐懼更重,全身都忍不住顫栗了:“沒錯,生命經過壓縮、還原之後還是存在,但我沒想到,不變的是物質,思想卻變了。大概這個過程中,畢竟影響了大腦的一些東西吧?我失敗了,我居然失敗了!”聲音斷斷續續,倒有些像呻吟。
小翁心下驚疑不定,叫道:“你那破機器到底幹了什麽!”
賀皓充耳不聞,自言自語一會,眼中又閃亮起來,喃喃道:“不,這次實驗太有用啦,我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我對整個樣本采用了同樣的壓縮尺度,這不對。敏感信息和非敏感信息應該取不同的精度,比如,大腦和肌肉不該是一個處理等級……”
洪飛眉鋒一揚,一把抓起賀皓。打斷他狂熱的思路,沈聲道:“他去了哪裏?”
賀皓搖搖頭,神情困惑:“他似乎自己也知道實驗出了問題,神情很混亂,忽然一拳砸了我的機器,大喝一聲,沖出去了。我不知道他要作甚麽……”
小翁聽得心頭越發沈重,喃喃道:“這可麻煩——”老部長還未完成和洪飛的工作交接,至今掌握著航天器管制部的權力,其中包括各個頂極宇宙飛船的啓航權。他如果出了什麽問題,後果不堪設想!
洪飛和他對看一眼,似乎也想到這個問題,沈聲道:“快回空間管理局。”兩人掉頭就走。賀皓跌跌撞撞跟上來,叫道:“我能不能幫忙?”洪飛百忙中顧不上多說,喝道:“你先呆著,我們回頭再細問你!”
兩人匆匆下樓,冷風一過,小翁打了一個大噴嚏。洪飛看了他一眼,二話不說脫下西裝扔給他:“換下濕衣服,不要感冒了。”
二人跳上車,小翁坐在洪飛身邊,換了外套,心頭感激,覺得這個新上司倒不像臉上看著那麽冷漠孤高。忽然聞到西裝上隱約的酒味,小翁想起洪飛接電話時渾濁的聲音,不禁一愣:想不到洪部長這種青年才俊,原來也有飲酒到深夜的習慣。總不成他少年得志,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事情嗎?越發覺得洪飛難以捉摸。
空間管理局的門衛看到二人,揉了揉眼睛,笑著招呼:“怎麽你們航天器管制部的今晚全體加班啊?剛才老部長才進去,你們又來了。”
小翁一聽這話,心頭不妙之感更重。洪飛卻只是淡淡一點頭:“嗯,有些事情。”繼續驅車而入。路過航天器發射中心,洪飛忽然停車,就著電筒查看地上的輪胎印,沈聲道:“是老部長的車,他沒去空間管理大樓,改道去發射場了。”
小翁大驚道:“啊?老部長……他要作甚麽?”
洪飛搖搖頭,順手按了按路邊進線道中的金屬結合帶,喃喃道:“這裏的接地網該整治一下了,都快松動啦。”小翁聽他口氣鎮定,急得額頭冒汗,呐呐道:“洪部長,先別管什麽地網,我們趕緊去看看吧,不知道老部長想做什麽,只怕要出問題!”兩人本待去發射場,卻發現厚重的鋼鐵門閘已經從裏面牢牢閉鎖了!
洪飛忙道:“我們回空間管理大樓。我開車,你通知航天器調度中心,斷開發射場的能源供應。”小翁連忙照辦,調度中心屬于純技術機構,和管制中心本來就是平級部門,平時也不服管制中心的氣,加上被他們搞得莫名奇妙,越發不肯理會。洪飛接過去說,口氣嚴峻,對方還是半信半疑。小翁急得青筋暴起。這麽一路折騰,把情況說完,人也到了航天器調度中心的主控機房。
幾個調度員看著洪飛二人來了,都有些不樂意的樣子,小翁惱怒,洪飛沒時間解釋,只是問:“切斷發射場能源供應了嗎?”
一個老調度點頭道:“嗯,已經下遙控指令了,正在返校。”說話時,巨大的主控屏上正好顯示出“返校失敗。當地模式下本指令無效”字樣。那老調度吃了一驚,皺眉道:“這是誰改的?明明是遙控模式啊,怎麽成了當地模式?難道發射場有人?”
洪飛歎道:“老部長在那裏,他是多年的技術專家,自然知道可以修改發射場的工作方式。看來我們沒法遠控那裏了。”小翁聽得一聲呻吟,臉上冷汗更多。幾個調度也著急了,紛紛道:“他要做什麽?”
就在這時,多通道調度台上紅燈閃爍,有信號要求接入。老調度一把按下接收鍵,主控屏上頓時現出老部長清瘦的臉,背景正是在最新的宇宙飛船之中!老調度驚呼道:“他去了A-356號飛船!那是尚未通過驗收的實驗品啊,老部長要幹什麽?”洪飛劍眉一掠,低聲道:“果然!”
A-356是空間管理局試制中的超遠程宇宙飛船,因爲沒能解決太空人超長期航行的衰老問題,只是做了登月之類的小測試,一直沒有投入使用。想不到老部長會上這個飛船。
小翁大叫道:“老部長,你……你快下來,擅自登上A-356,你要被追究法律責任啊!你怎麽啦?”
老部長微微一笑,點頭意似嘉許:“你這個牆頭草似的小子,想不到倒是真心爲我著急。”小翁臉一紅,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對洪飛態度殷勤,低聲道:“老部長,別說啦……我……我們都很尊重你……”
老部長還是鎮定微笑,卻對洪飛道:“洪部長,對不住了,你一上任我就給你找麻煩。你很精明能幹,老頭兒我很羨慕啊。或者說,有點妒忌吧。你年青,運氣很好,我卻要退休了,再做過什麽也要被人忘掉。”洪飛沈默不言,任憑他說下去,卻悄悄做了個手勢,示意小翁召集人手設法突破發射場。老部長似乎發現了他的動作,淡然笑道:“你們不要忙,我一按按鈕,飛船就會發射,你們找人肯定來不及的。我只是想把話說完。”
洪飛歎口氣道:“老部長,你這是爲什麽?難道賀皓的實驗的確影響你極大?”
老部長澀然點點頭:“我說了,我羨慕你,當然也有些妒忌你。爲了做個太空人,我丟掉了青春時代,還有全部親人,就這麽退休,真是不甘心啊。若沒有賀皓的實驗,想必我也就這樣過了。可他那個實驗改變了一些東西……”
他眼中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本來我只是想,反正都老了,只是一個要退休的廢物,倒不如做個自願實驗者,也許可以幫以後的太空人做點事情。我不願再有人和我一樣,太空歸來,親人凋零,什麽都失去。可我恢複過來的時候,就知道不一樣了。我只當是死過一回,還有什麽放不下,還有什麽不敢做?我甚至——考慮劫掠飛船,組織艦隊,創建我的太空王國……”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眼中現出病態的狂熱光彩。
小翁聽得越來越驚詫,簡直不敢相信這野心勃勃的老人就是他們的老部長了,忍不住叫道:“老部長,你……你不是說再大的權力也抵不過探索太空的奧秘嗎?你怎麽變得這樣?”
老部長大笑起來,嘶聲反問:“呵呵,不錯,太空的奧秘!可我就要退休了,我什麽也不是!實驗之後,我一睜眼,看到天空,就覺得真是不甘心啊……再不能宇航,再不能碰一碰飛船,那比要我的命還難受……你不明白!你不是我……反正就要什麽都沒有,我爲什麽不嘗試一下?”他說到後來,眼中現出絕望的銳光,下意識地摩梭著控制台上的銀河系模型,手指不住地顫抖。
洪飛深深吸了口氣,沈聲道:“對不起,老部長,你沒這個機會。”他鎮定地注視著主控屏上對手微微驚訝的臉,緩緩舉起手上一截寬大的接地金屬帶:“我剛才路過發射場外,已經取下那裏的一段接地帶。發射場的地網是單點接地的,彙總部分的接地帶去掉一段,整個地電位分布都有所變化,A-356控制塔的零電位自然也無法保證了。飛船控制單元是精密器件,無法在電位失常的情況下工作,所以,飛船不會發射的。你還是下來吧,我會爲你請一位好的辯護律師。”③
這話一說,衆人大吃一驚,小翁這才知道洪飛停車在進線道時已經做了手腳,心裏大是佩服,幾個調度員也聽得驚訝不已,看著洪飛說不出話來。
老部長雙眉一揚,深深看了洪飛一眼,歎息道:“果然是個精明小子,對航天器很熟啊!老頭兒有你這樣的後任也算不丟臉啦。”忽然笑了起來:“呵呵,可惜你還是沒想到。A-356是超精密飛行器,電磁兼容性問題尤其嚴重,爲了避免其他航天器控制塔的串擾,它的地網是單獨建設的。這個……還是我親手修改的設計,你才來,自然不知道。”老太空人得意地朗聲大笑起來,笑聲中竟然多了些意氣風發。
小翁大叫一聲:“老部長!”洪飛目光陡然銳利之極,霍然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握起拳頭!
老太空人眼中現出溫和而自嘲的神情:“你們害怕麽?呵呵,怕什麽。我什麽都想了,可就是沒法不顧惜當初的名譽,有的事做不出來……我只是要飛向太空,就算死,也不想爛在家裏。”忽然手一沈,按下了紅色的起飛鍵,笑容變得溫熙:“再見。”
幾乎與此同時,遠處發射場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轟鳴,紅色的煙雲陡然照亮墨藍色的天空,一道刺目的光拔地而起,閃電般沖向空中!那道光燦爛得幾乎令漫天星辰也失卻了神采,帶著無與倫比的大氣,迅速升騰而上,隨即消失在茫茫的天幕中!
老調度冷汗直流,忽然回過神,叫道:“趕緊通知軍方,要太空站派戰船攔截!A-356速度快得很,再不攔就要過去啦!”正要發出呼叫,洪飛忽然按住他的手,眼中現出懇求的氣色,低聲道:“無論是否攔截,A-356肯定回不來了。他只是個一直想著太空的老人,那裏面,有著他的一生……”他的眼神忽然有些迷惘,聲音也模糊了:“如果我的導師柳院士還在世,大概也是這個歲數了。執迷科學,轉眼一輩子,就是這樣……”
老調度想起當年萬人空巷歡迎老部長歸來的場面,心頭一顫,慢慢坐了下來。洪飛靜靜看了衆人一眼,忽然說:“請調度方面彙報局長,老部長在檢查A-356飛船時,飛船忽然控制異常,自動發射,老部長不幸沒能下來。來,小翁,我們准備事故報告吧。”他一邊說,一邊從控制台調出剛才的通話資料。
幾個調度員瞪眼看著,都有些吃驚,老調度忽然道:“洪飛,你怎麽有控制密碼?我……我……我要控告你!”洪飛淡淡一笑:“昨天做入侵性測試,檢查空間局信息安全性的時候,偶然發現的。”④他慢條斯理地抹去通話記錄,然後對著浩瀚的深色天空歎了口氣。
尾聲
小翁要出差了,收拾到半夜,才發現把准備送給遠方女朋友的小禮物忘在了辦公室。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自罵粗心,嘟囔著開車去拿。
他取走禮物,路過洪飛的辦公室,看見還亮著燈,小翁心頭一動,敲門而入。
洪飛居然還在伏案辦公,這個怎麽看都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男人,唯一的娛樂居然就是加班,大概也有自己的故事吧。小翁雖然看得習慣了,還是歎了口氣:“頭兒,你哪裏找來那麽多事情做啊?回去歇著吧。”
洪飛擡頭對他微微一笑,說:“你回去吧,不早了啊。你明天不是還要去見女朋友麽,沒精打采的可不成。”
小翁臉一紅,沒想到他連這個也知道,嘀咕道:“頭兒你也回去吧。這都半夜一點了。以前老部長也是工作狂,可還知道按時回家喂他的老狗福特……”說到這裏,自知失言,趕緊閉嘴——畢竟那次A-356的事故實在太蹊跷,老部長的事情早已成爲空間局的一個禁忌,沒人願意提起了。至于老狗福特,也被小翁收養。老部長給世人留下的最後記憶,只是那道驚天動地的紅光,A-356以無與倫比的速度沖入茫茫宇宙,從此再無下文。
洪飛還是淡淡笑著:“我家裏連等著喂的老狗都沒有,多待一會也沒什麽。”他眼中忽然掠過一絲悲傷,卻不肯再說了。
小翁自從發現洪飛有輕度酗酒的毛病,就知道這個英明神武的上司只怕活得並不快樂,只是不敢交淺言深。但要他看著洪飛這樣子,卻也覺得說不過去,硬著頭皮道:“頭兒,你也回去吧,否則我也只好加班了。免得別的部門說,我們這裏秘書偷懶,頭兒倒是加班,顯得我不像話。”
洪飛無奈,收拾文件,笑著站了起來。一堆文件裏面赫然就有賀皓的最新報告,顯然這家夥還不死心,又改良了他的機器,打算繼續遊說空間管理局。
小翁看著這文件,心裏忽然有些傷感,忍不住低聲歎氣:“我實在不明白,老部長爲什麽想去做那個見鬼的實驗。”
洪飛淡淡歎息:“他做了一輩子航天研究,無親無友,也沒什麽別的愛好,最怕的就是退休吧。參與賀皓的實驗,大概想著爲後來人鋪路。成功固然不錯,就算失敗死掉了,也勝過難以忍受的退休生活。”
小翁想著老部長退休前那些天迷惘的神情,心裏難過,喃喃道:“他卻沒想到,實驗會是這個後果。後來那個人,應該說已經不是他本身了。進入那個機器的時候,老部長相當于就已經死去,那人只是接受了他一切信息的合成品……賀皓的實驗,真該扔進垃圾堆!”說到這裏,憤恨起來,順手抓過賀皓的報告,塞進碎紙機。
洪飛的手一動,阻止了他按下碎紙鍵,取回報告,低聲道:“我想了很久,老部長性情大變,未必就是被實驗改變了大腦。歸根到底,還是他心裏早有的念頭。畢竟,他這輩子最好的東西都留在了太空……”
他一邊說一邊把報告放回文件袋,沈聲道:“不管怎樣,老部長爲這個實驗付出了極大代價,留給賀皓一個機會吧。也許,總有一天他能完善那個設計,對太空人也算好事。”
兩人都沈默了。
小翁心裏有數,老部長實在是個寂寞之極的人,以前還可以寄情工作,退休之後越發難過了。甚至,小翁覺得老部長只是借這個理由躲過退休後的孤獨無聊,沒有賀皓,也會有別的變故。不知如何,他看著洪飛,忽然有些心驚。
洪飛也是個不要命的工作狂人,小翁想起那天深夜洪飛半醉的聲音,再想著他那句“我家裏連等著喂的老狗都沒有”,心下一跳,忽然明白,爲什麽洪飛說起老部長,口氣像個極熟悉的老友一般。
也許,他們都是一樣孤絕的人吧?
小翁越想越是不安,深深吸了口氣,忽然大聲道:“洪部長,反正半夜三更也睡不著了,要不然我們一起去音樂龍唱歌?”洪飛看了他一眼,神情微現詫異,隨即多了些溫和之意,淡淡一笑。
兩人一起下樓,小翁看著墨藍的天幕,心頭有些悲哀,喃喃道:“老部長……在外太空還活著吧?”
洪飛靜靜道:“A-356的動力直接取自宇宙射線,又有完備的生物能再生系統,老部長應該可以活下去。從頭到尾,不管上沒上A-356,他面臨的敵人,只是時間……”
他頓了一頓,迎著星天外撲面而來的寒風,淡淡補了一句:“以及寂寞。”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