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蘇醒
(一)
拉爾夫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一間陰暗潮濕的屋子裏。眼前是幾屢微弱的光線,透過牆壁頂端的排氣扇照射進來。風扇緩慢而均勻地轉動,屋內的光線也因此變得若明若暗。
他微微轉動一下脖子,想看清楚周圍的環境,背脊立刻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他不得不放棄努力,躺在硬質木板床上呼呼喘氣。
“您認爲他會好嗎?”門口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稚嫩,頂多不過二十來歲。拉爾夫心想,可他無法轉過脖子去驗證自己的猜測。
“唔……這很難說。”另一個聲音沈吟道,“我們得設法使他清醒過來。”
“是的,費雷德軍醫,您說得很對。”年輕的聲音急切地附和道,跟隨著那個叫做費雷德的人一起來到床前。
拉爾夫吃力地擡起眼皮,昏暗的光線下,一張狹長嚴肅的臉湊到面前。
“嘿!他醒了,醫生!”年輕人興奮地叫道。
“唔。”費雷德只是沈悶地答應了一聲,隨即旋開手電照射拉爾夫的眼球。一陣檢查過後,他直起腰杆,從身邊的軍用藥箱中取出針筒與藥劑。
“別擔心,孩子,你會好起來的。”他確信地看一眼仰面在床上的拉爾夫,雙手熟練地擺弄著針筒。
“相信我。”
這是拉爾夫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隨即便陷入了沈沈的昏睡……
(二)
翌日,甯靜的陽光悄悄籠罩在這個小小的臨時基地。風中仍有未褪去的硝煙的味道,幾十名士兵散布在四周,各自做著份內的事情,偶爾有人小聲地交談幾句。
一個頭發卷曲的年輕人扶著門框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的膚色很白,有高聳的鼻梁與寶藍色的眼睛。無論在什麽地方,他都是一個令姑娘們怦然心動的男人,只是現在看上去有些虛弱。
“嘿,你好!”
拉爾夫聞聲望去,見一名個子小小的士兵朝他走來,臉上挂著友善的笑容。
“真不敢相信你恢複地這麽快!費雷德那家夥可真有一套。”說話的顯然就是昨天陪在軍醫身邊的那名年輕人。
拉爾夫上下打量他一眼,果然才二十來歲的模樣。稚氣未脫的臉上有些許細小的雀斑,分布在鼻翼兩側,看上去平添幾分親切。
“我叫比爾,他們都管我叫比利,你呢?”比爾取下頭上那個對他來說略顯寬大的鋼盔,撓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問道。與拉爾夫一樣,他也有一頭棕色的卷發。
“拉爾夫。拉爾夫•馬丁。”
“啊,是的。拉爾夫!我真蠢,你脖子上的牌子上寫著呢!”比爾誇張地摸著後腦勺道,“真要命,那該死的炮火一定是把我的腦殼給震壞了。”
拉爾夫笑笑,老實說,他也是剛剛從那塊牌子上得知自己名字的。至于這裏是什麽地方以及爲什麽會在這兒,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整個上午,他都是糊裏糊塗的,眼前閃過的只是些雜亂無章的殘缺畫面。
“比爾!”一聲嚴厲的叫喊突然從一側響起,“拉爾夫軍士需要休息,你最好先確認一下自己的事情幹完了沒有?”
“是的,長官!”比爾答應道,瞥一眼拉爾夫,垂頭快步離開。
拉爾夫轉過頭去,見一個面目冷峻的中年人站在他面前,鷹勾鼻子上的那雙眼睛好像堅硬銳利的冰錐。
他走上兩步,一只手緩緩從身後伸出:“我是邁納爾•休斯,這裏的營地指揮官。”
“你好,邁納爾中尉。”拉爾夫與他握一下手,感覺對方的手掌堅硬冰冷,好像一把不鏽鋼扳手。
“跟我來,我們需要談談。”邁納爾說道,語氣中透著一股天然的,不可違抗的命令。拉爾夫不大情願,卻又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他身後。
進入營帳,邁納爾倒了半杯酒給他,自己則在對面坐下來。
“你與你的連隊失去了聯絡,軍士。”邁納爾望了他一眼,“不過別擔心,我會幫助你與部隊會合的。”
拉爾夫茫然地盯著對方,似乎在考慮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好一會兒才舔著嘴唇試問道:“對不起,我……知道這個問題有些可笑。但您能否告訴我這裏是什麽地方?”
邁納爾的目光閃電般掃過他臉龐,幾秒鍾後輕輕吸了口氣:“你不記得了,軍士?”
拉爾夫在對方淩厲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垂下頭,緊張地握著手中的杯子:“我,想不起來了。”
“也不記得自己是誰,怎麽受傷的?”
拉爾夫回想了幾秒鍾:“我只記得自己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風象刀片一樣刮過我的臉,然後……”他突然頓住,抿緊嘴唇,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情。片刻之後,他疲憊地搖了搖頭,“就這些。”
邁納爾緊盯著對方,感覺他似乎隱瞞了什麽,但那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轉瞬即逝。
“這裏是法國境內,我們是美軍第101空降師直屬E連。”他停頓片刻,注視著對方脖頸間所挂著的那塊牌子,“而你……要是我沒弄錯的話,是F連的。他們在另一邊,離這裏不會太遠。”他說完眼望拉爾夫,觀察他的反應。
“101……E連……”拉爾夫喃喃重複道,腦中浮現出一些淺淺的印象,依舊很不連貫。
“別擔心,軍士。這種情況時有發生。”邁納爾走過去拍了拍他寬闊的肩膀,“很多士兵在跳傘時由于失控而撞到頭部,其中的一些會出現短暫的記憶混亂,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是的,中尉,我……”拉爾夫往嘴裏倒了口酒,抹抹嘴角的酒漬,“能找到我的連隊嗎?”
邁納爾的手在他肩頭停留了片刻:“當然,我們會盡力幫助你的。”
他轉身取過一張地圖:“這是我們現在的位置。兩個小時之後,部隊將沿這條路推進,向不遠處的塔靈頓鎮發起進攻。而F連應該就在另一側。”他邊說邊用手指在地圖上來回比劃。
“你的意思是……越過塔靈頓就可以找到他們?”拉爾夫的目光從地圖移向對方。
“沒錯,但我們不是越過它,而是攻占它。”邁納爾收起地圖,“你現在有兩個選擇。跟著我們一起進攻,找到你的連隊;或者……”
他又停下來看一眼拉爾夫:“留下來等待後勤部隊將你送回後方。你可以以受傷爲理由離開這裏,我不會阻攔。畢竟,那裏會安全得多。而且,你的頭部也確實受到了嚴重的震蕩。”
“我……”拉爾夫擡起頭來,再次接觸到邁納爾堅定威懾的目光。他沈默良久,突然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跟你們一起進攻!”
邁納爾象是松出一口氣,嚴肅的神色也隨之松弛下來。他用力按了按拉爾夫的肩膀:“好,你加入比爾那一隊,我想他會高興的。”
拉爾夫點點頭,連自己都不清楚爲什麽最終選擇了前者。說實在的,他從心底裏厭惡戰爭,厭惡那緊張地令人窒息的戰場。可是,他卻在最後一刻妥協了。因爲一個來自腦海深處的意念,一個他沒有向邁納爾提及的理由。
“去營房取回你的東西。記住,你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准備。”走出營帳時,邁納爾機械式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三)
拉爾夫坐在一根斷裂的石柱上檢查自己的槍支與裝備,謝天謝地,至少他還記得怎樣使用它們。小個子比爾過來挨著他坐下,遞過一支煙。
“不,謝謝!我不吸煙。”拉爾夫回答道,繼續低頭擦拭手中的槍支。
比爾愣了一下,隨即自己點燃吸了一口:“你會需要的。”
拉爾夫聞言擡起頭來。
“相信我。”比爾斜睨著他,將一包煙塞進他上衣口袋,“用不了一天你就會用到它們。”
這次,拉爾夫沒再拒絕,只是忽然側過頭來:“我們有把握攻下塔靈頓嗎?”
“我不知道,夥計。”比爾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那得看那兒有多少德國人。”
拉爾夫想了想,轉頭掃一眼四周:“就我們這些人?”
“是的,就這些。”
“可……我沒看見自行火炮啊?”
比爾不覺失聲笑出來:“得了夥計,別象第一次參加戰鬥一樣。”他將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我們沒有火炮,鬼知道它們在哪兒?好幾次都向著自己人開火。相信我,沒有它們反倒安全些。”
拉爾夫不由得沈默下來,目前整個連隊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二的兵力。若是再沒炮火支援而強行進攻……他不敢想象結果會怎樣。
“你錯過了一次好機會。”過了一會兒,比爾不無可惜地說道。
拉爾夫聞言擡頭,望向煙霧後面那張年輕而又世故的臉。
“你該與傷員一起留下來等待後勤部隊,他們會把你送到英國,那裏就安全了。”
拉爾夫覺得嗓子口發幹,他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抓緊搶一言不發。
比爾掐滅煙頭,好奇地望向他:“真不明白你當時是怎麽想的?”
拉爾夫別過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惶惑與迷茫:“我不知道。那時,只聽到腦中有一個熟悉的聲音,莊嚴肅穆,卻又飄忽不定,似乎一道不可違抗的命令,催促我繼續戰鬥。”他呆呆地目視前方,似乎那虛無的聲音正停留在那裏。
比爾擔心地注視著同伴,他認爲拉爾夫的腦袋一定還沒有從那次的撞擊中恢複過來。
“呃,你看……我的腦袋也常會被裝進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有時白天也會産生幻覺。”他靠近拉爾夫,“可過去了就沒事了,你需要休息,知道嗎?”
“不,比利,你不明白。”拉爾夫搖著頭道,“那不是幻覺。我發誓,我一定是在哪兒聽到過的。一定!”
比爾向他凝視了好一會兒:“那好,告訴我你都聽到了什麽?”他趨身向前,“那聲音怎麽說?”
拉爾夫緩緩挪動脖子,將頭撇向一側:“我記不清了,只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音……”
他臉上滿是木然困惑的表情,好似在回想一件埋藏在記憶最底層的往事。
許久,他才又開口,幹澀的聲音在空中缥缈不定:“它不停地重複一句話,不停地。就好像有一只鷹在這兒盤旋,明白嗎?”他用一根手指抵著自己的太陽穴,“就在這兒!”
比爾屏息道:“什麽話,拉爾夫?”他盡可能地放低聲音,以免他再受到刺激。
拉爾夫的目光一瞬間遊離了自己的身體:“再試一次……”
比爾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那是一種緩慢地近乎停滯的聲音。
“再試一次……是的,那就好像一道命令,一種動力,或者根本就是來自上帝的意志。”他突然痛苦地抱住腦袋,“我無法抗拒,它就好像是長在我腦子裏了,趕都趕不走!”
比爾慌忙用力按住他劇烈抖動的肩膀:“沒事的,拉爾夫,別想太多了。戰爭結束我們就能回家,那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好一會兒拉爾夫才逐漸平息下來,他疲憊地從手中擡起頭來,擠出一抹蒼白乏力的笑容:“謝謝你,比利,謝謝。”
比爾仍不放心,牢牢盯住他,想確定他是否真的已經沒事。正在此時,空地上響起一聲喊叫,人們紛紛朝那邊跑去。
“快,拉爾夫!”比爾向空地上張望了一眼:“是集合命令,我們要進攻了。”
第二章 戰鬥
(四)
一聲尖銳的呼嘯由遠而近直沖過來。拉爾夫拼命蜷緊身子,將頭死死埋在臂彎裏。巨大的轟鳴聲過後是四處飛射的彈片與石屑,鋪天蓋地,夾雜在布滿硝煙的滾滾氣浪中,幾欲令人窒息。
他和其他人躲在一處民宅的拐角處,無法再前進一步。敵人的猛烈阻擊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四處是密集的槍聲與轟然而至的爆炸聲,完全壓制住了他們的攻勢。
“媽的!這裏至少有一個連的敵人!”一名中士大聲喊道:“我們沖不過去!”
“必須沖過去!”邁納爾矮身在另一側的土牆後頭命令道。一梭子彈從他頭頂呼嘯而過,在牆沿激起一陣飛揚的塵土。他連忙低下頭躲避。
“不行,長官!我們需要炮火支援!”中士胡亂朝對面開了兩槍,回過身來朝邁納爾喊道。
“沒有炮火,明白嗎!我們得靠自己幹掉他們!”邁納爾湊著還擊的空當朝手下大聲吼叫,嘶啞的叫喊混雜在巨大的炮火聲中,聽來格外心驚肉跳。
“媽的!”那名中士投出一枚手雷,趁著爆炸的間隙探出身去朝敵軍開火。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脖子突然一歪,整個人隨即癱倒下來。
身邊人忙將他拖下來,見一顆子彈從他右側脖頸射入,留下一個焦紅的血洞。
“見鬼!”比爾大聲罵道,“是狙擊手!”一顆子彈突然擦著他身後的掩體飛過。他慌忙矮身朝裏擠靠,一邊大聲提醒道,“小心!右側房頂有狙擊手!”
拉爾夫緊抓著槍蜷縮在最裏面的角落。極度的驚恐與緊張使得他無法呼吸,耳邊不斷傳來激戰的槍聲與士兵們聲嘶力竭的喊叫。不斷有人被拖過來,有些進行簡單的處理,草草包紮了事。而另一些則只是摘下他們脖子上的牌子,輕易地好似伸手摘去了一片樹上的葉子。
拉爾夫只覺得一陣惡心,惡心地直想嘔吐。人類的生命在這片被鮮血浸透了的土地上變得如此的脆弱與不堪一擊。他開始後悔,後悔不該參與這場戰鬥。
“拉爾夫,快!跟上來!”另一側的比爾貓著腰對他叫道。一番努力,他們總算除掉了房頂上的狙擊手與正面的火力點,向著鎮中心突破過去。代價是躺倒在那兒的二十一具屍體。
拉爾夫腦中一片麻木,只是機械性的跟著比爾和其他人前進。將近推進了一百多米,部隊又遭受到敵軍的頑強阻擊,不得不再次停下來。
“我們需要搶占斜對面的大樓樓頂!”邁納爾掩身在一處倒塌的房屋後,觀察著四周道,“那裏可以直接攻擊敵人。拉爾夫,比爾,你們兩去!其他人掩護。”
“是!”比爾端著槍,貓腰移動到掩體邊緣,“拉爾夫……拉爾夫!?”他叫了兩聲,見身後沒有反應,不禁回過頭去,見拉爾夫蒙著頭蹲在石壁內側。
“怎麽回事,拉爾夫?”邁納爾見狀怒道,“跟著比爾,快!這是命令!”他說著摸過去一把抓住他臂膀。接觸到他身體時手不由得微微頓住,“見鬼,你在發抖。”他低聲咒罵一句,毫不客氣的地將他拖了出來。
“拉爾夫,我們得沖上去。”比爾側過身來,面對瑟縮不已的同伴。
“不,不,不行!我做不到。”拉爾夫懇求似地嗚咽,“我們會送命的,我知道,我們會送命的……”他不斷重複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懼感如夢魇般攫住了他。
“別說傻話,拉爾夫。我們只是去完成任務,不會有事的。”比爾勸道。
“不,你不明白。”拉爾夫在邁納爾鐵鉗般的手中掙紮道,“我們會死的,根本就到不了那兒,我知道,我……”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爲邁納爾已經將他重重摔倒在地上。他掙紮著爬起身來,嘴裏粘粘的,傳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想他的門牙大概是掉了。
“不——長官!”
拉爾夫聽到比爾驚恐的尖叫,轉頭看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准自己。
“我再說一次,這—是—命—令!”邁納爾臉色鐵青,手指搭在扳機上,冰冷的話語一字一字傳入拉爾夫耳中。
他在突然間安靜下來,知道只要自己說出個“不”字,那根手指就會毫不猶豫地扣下去。
氣氛變得無比凝重,拉爾夫吞了口口水,聽到自己沈重的吸氣聲:“我明白了。”他緊了緊手中的槍,從邁納爾槍口下移開,來到比爾身邊。比爾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發覺手心竟滿是汗水。
“我和卡特給你們掩護。”邁納爾最後看了兩人一眼,從胸前取下一枚手雷,“爆炸聲一響就沖過去,不要停下來。”
“是!”比爾簡短有力地答應道,看一眼拉爾夫,搶到他身前,准備隨時沖出去。
“轟!”一聲巨響突然在前方爆裂開來。
“快!”拉爾夫只覺背後有人一推,便不假思索地緊跟著比爾沖了出去。
又是幾聲轟鳴,沖擊波所産生的熱浪與沙石毫不留情地撲向兩人。煙幕阻礙了敵軍的視線,兩人拼命地奔跑,巨大的心理壓力與高度緊張的神經使得那短短三十多米的距離成爲最殘酷的折磨。
拉爾夫幾乎是閉著眼睛,近乎本能地朝前疾沖。
“再試一次,再試一次……”那句話又在腦中翻騰,變成一種潛在的巨大動力支撐著他不顧一切地穿越敵軍的封鎖線,好像一輛上足了發條的玩具車。
模糊的視線中,搖晃的大門越來越近。爆炸所産生的煙幕很快消失,緊密的槍聲在腳跟響起,直至他一腳跨進大樓。
拉爾夫靠在暗處拼命喘氣,大口大口,感覺嗓子幾乎要冒出火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能夠活著達到這裏。
“比利。”停了片刻,他咽著口水叫道。
沒有回應。
“比利?”他又叫一聲,仰起的脖子慢慢放下,一股不詳的預感頓時自心底升起。
四周沒有人,拉爾夫站定了一會兒,只感覺到空蕩蕩的門窗間穿梭過去的風與槍聲。他不安地回到門邊,探頭朝外望去。汗水順著寬廣的額頭滴淌下來,劃過沾滿灰土與硝煙的面頰。
離門口五六米處,趴著一具屍體。手腳展開成奇怪的姿勢,宛如一個醜陋的沙袋軟綿綿地癱倒在地上。
拉爾夫感覺眼角有些刺痛,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堅硬冰冷的鋼盔滾落在死者一邊,露出一頭與他一樣的,濃密的棕色卷發。
拉爾夫縮回頭,略感麻木的身軀順著粗糙的牆壁緩緩下滑。他坐倒在地,害怕地曲起雙腿,腦中白茫茫一片。
稚嫩的嗓音,親切的笑容,鼻翼兩側可愛的雀斑……這一秒鍾之後,都將不再存在,就這麽徹底地消失了,永遠……
他突然跳起來,憤怒地用拳砸向堅硬冰冷的牆壁,喉間發出類似野獸般低沈的哀嚎。
“爲什麽?爲什麽會這樣——”他痛苦地緊握拳頭,指甲嵌入手心的肉裏,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再試一次……”那個聲音又再響起,仿佛來自遠古的召喚,帶著某種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占據了他全身每個細胞。
拉爾夫竟神奇地平靜了下來,他機械式地調轉身子,一步一步朝樓頂摸去。
他要完成任務,他要幹掉敵人。清晰的使命代替了先前的絕望與無助,一瞬間,一切都變得直接而簡單起來。
他一路摸索至頂樓。頭頂,高高懸在半空的太陽在煙霧的籠罩下顯得無奈而滑稽,無力地將他的身影投射在布滿塵土的樓板上。交錯的槍聲不時從樓底下傳來,仿佛爆米花時清脆的爆裂聲。
拉爾夫確定了大致方向,悄悄移到樓頂邊緣。槍聲聽來更響了些,他借著水泥圍欄的掩護謹慎地探出身子朝下張望,試圖找到敵人所在的位置。
對面是一幢三層樓的普通民房,斑駁殘破,拉爾夫只掃了一眼,立刻就確定了敵人的方位。
因爲他看到,就在三樓一處敞開的窗戶前,一架小型的火箭筒正直直瞄准著自己。
隨後的事情只是短短的一瞬。拉爾夫幾乎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聽到了爆炸聲,他只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身體被巨大的氣流卷起抛了出去,宛如一只被抽離了絲線的沒有靈魂的木偶。
拉爾夫從未感到過自己如此接近太陽,光線直刺入瞳孔,使得他有一陣微微的眩暈。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開始向下掉落,風如刀片般鋒利地刮著他裸露的肌膚。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只覺得地面以無與倫比的速度朝自己直沖過來。一切都是那樣熟悉,那一瞬間,他終于明白自己是怎樣受傷的了。
意識被漸漸抽離,朦胧中,遙遠的天邊仿佛出現兩個孩子天真,卻又失望的臉龐。那句一直以來如同上帝般神聖的話語也再次傳了過來,清晰地如同就在耳邊。這一次,他總算是聽清楚了。
“真見鬼,又在這裏Gameover了!”
“別灰心,邁克!你可以再試一次。”一個孩子輕松地對這遊戲屏幕笑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