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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羅密》第0章
風雪五龍嶺

  記憶的沙灘,經曆時間的潮汐不舍晝夜一波一波的蕩滌、淘洗、梳理,積澱下一灘五彩的卵石、斑斓的貝螺,還有那即生即滅的層層浪花。

  1

  1946年的冬天。雪,好大的雪,東北大地除了雪還是雪。

  剛剛歇的這場大煙泡兒雪,足足鬧騰了兩天兩夜,把五百裏層巒疊嶂的龍崗山,捂個嚴嚴實實,沒了棱角。在龍崗山深澗幽壑中橫沖直撞的蘇子河,頓時泄了野勁兒,忍氣吞聲地化作了一道蜿蜒曲折的冰帶,蟄伏在山間林畔。

  雪後的曠野,萬籁俱寂;雪後的河谷,悄無聲息。狂野的西北風打著唿哨翻騰掠過,攪起一條條的雪龍漫天飛舞。雪地上不見野獸的蹤迹,天上沒有一只飛鳥。

  蒼莽的天地間,雪原與龍崗山的交彙處,蓦然出現了一個核桃大小的黑點兒。

  黑點兒在急速地向東漂移,漸近漸大,終于清晰了,原來是一挂四匹馬拉的膠輪大車。三匹棗紅馬中間,夾著一匹雪色的白馬,四匹馬的脖子上,挂著一水兒的铮明瓦亮的銅鈴铛,隨著馬的奔跑“嘩嘩”作響。

  車老板兒穩坐在前跨轅上,手持長鞭,鮮紅的鞭纓隨著鞭杆的顫動在跳躍,像一團兒火焰在茫茫的雪原上燃燒,分外耀眼。

  車老板兒身穿羊皮大衣,腳蹬牛毛氈靴,頭戴狐狸皮帽子,哈出來的熱氣兒,在胡須上、眉毛上和帽耳子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模糊了車老板兒的眉目。大車廂裏橫著四包鼓囊囊的麻袋,麻袋中間擠著一個用大棉被裹著的人。那人背風坐著,棉被開了一道窄縫兒,露出兩只眼睛,茫然地看著雪地上不斷伸展的兩道車轍。

  四匹骠悍的駿馬,穩穩地快步前行。撲面而來的群山山勢崛起,黑黢黢的大砬子,凶神惡煞般地出現在蘇子河的兩岸。車老板兒抻長脖子,跟個鹞鷹似的轉瞪著眼珠子,手中的鞭子在煩躁地搖晃著。

  一道懸崖陡然地從山梁上垂下,紮進河道,逼得蘇子河硬生生地打了個胳膊肘彎兒。馬車隨彎兒剛剛轉過來,呼啦,砬子後邊躥出三個漢子,攔住了馬車。

  籲——,車老板兒刹住車,擡眼打量攔車的人。

  三個家夥戴著狗皮帽子,反穿著羊皮大衣。領頭的是個黑了巴叽的瘦猴子,手裏掐著把盒子槍,另兩個人一人端著一支七九步槍。三個家夥身後的雪窩子裏,伸頭探腦著五六個狗皮帽子。

  看打扮,車老板兒心裏有了譜。這幫家夥不是啥正經溜子,不是胡子就是青草驢子,出來打野食兒的。

  青草驢子就是國民黨的清剿隊,這幫家夥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兵匪中數他們壞,老百姓最恨他們,借著諧音兒管他們叫青草驢子。

  瘦猴子拿著槍比量著車老板兒,陰陽怪氣兒地問:“媽了個巴子,大雪天的,攆嫖客啊,急著上哪兒去啊?啊?通共去吧!”

  一聽話茬兒,車老板兒懸著的心落了底,碰上青草驢子了。車老板兒跳下車,客客氣氣地說:“老總,我是良民,我是給營盤國軍送糧草的,讓大雪給隔住了。這不,雪住了趕緊回家,我可是良民啊!”

  瘦猴子沒搭茬兒,斜棱著眼睛打量車上的東西。他圍著大車轉了一圈兒,抽冷子出手把棉被拉了下來,棉被裏露出一個女人。三個青草驢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啊哈,啥寶貝啊!哎呀,是個小老太太!

  車廂裏坐著的果真是個女人,五十來歲的年紀,長得娴雅端莊,那眉眼兒、那膚色,一搭眼就能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准是個美人兒。女人暴露在槍口面前,一時受了驚嚇,驚恐地看著車老板兒。

  車老板兒閃身擋在瘦猴子面前,大聲地質問:“幹啥?要幹啥!”

  端著七九槍的青草驢子擠眉弄眼地說:“幹啥?老子要扣車!”

  瘦猴子把槍插進槍套裏,色迷迷地看著車上的女人說:“人也留下,別拿虮子不當肉,能解饞就行。”說著擡腿就要上車。

  車老板兒沒容他空兒,唰——一個“燕子抄水”躍起。縱身的瞬間,車老板兒薅著瘦猴子的脖領子,把他拎上了車。車老板兒一著車跨轅兒,四匹訓熟的馬,撒開蹄子躥了出去。車老板兒隨手操起長鞭,轉身照著兩個愣神兒的青草驢子,“啪、啪”一人一鞭。兩個青草驢子的臉上,即刻豁開了一道血溝,兩個家夥“媽呀”一聲,捂著臉蹲了下去,七九槍掉在了地上。

  車老板兒回轉身子,長鞭在空中一搖,“啪——”甩出一個清脆的響鞭兒。四馬聽到鞭響,精神頭兒更足了,沿著河床耍起了歡兒。這工夫,車老板兒才騰出手,從胯下拽出瘦猴子。

  瘦猴子早嚇麻了爪兒,嘴裏不住地哀求,爺饒命爺饒命啊!

  看著瘦猴子的可憐相,女人淡淡地一笑說:“毓劍,饒了他吧。”

  毓劍沒搭茬兒,動手先把瘦猴子的槍下了,接著從頭到腳開翻,從懷裏搜出一包“袁大頭”:“一股賊腥味兒,肯定不是好道兒來的,孝敬爺了。”

  毓劍說著,又扒下瘦猴子腳上的日本大頭鞋,這才薅著瘦猴子的褲腰,一甩手,嗖——向車後撇了出去。

  瘦猴子大頭朝下紮進雪地裏,車後邊這才傳來“呯、呯”的槍聲,他的同夥追來了。馬車正好進入鷹嘴砬子河道,兩側的山崖逼得更緊了,夾成了風口,刀子似的冽風沿著河床刮來,削起陣陣的煙霧,十丈之外,一片模糊。

  穿過鷹嘴砬子,山脈開始向南北兩側綿延,蘇子河依舊向東延伸,河谷大度地開闊起來,風也開始消氣兒了。一陣子的狂奔,二十多裏路扔在了後頭,四匹馬跑得渾身冒汗,汗珠兒在毛尖兒上結了一層白霜,棗紅馬變成了五花馬。

  毓劍心疼了,他拍拍轅馬的屁股,馬車慢了下來。

  毓劍回頭笑著問,蘭姨,嚇著了吧?

  蘭姨也笑了,可不是,嚇死我了。

  毓劍掏出駱駝牌香煙,點上一支,抽一口說:“蘭姨,我不是跟你說過嘛,龍崗山這一帶,沒人敢跟我拉硬兒。不是跟你吹,騎馬、打槍、玩兒鞭子,我沒遇過對手。有一回走黑道兒讓狼跟上了,我一鞭子過去,狼腦袋的皮立馬揭下來一半兒。俺堡子六炮頭跟我叫號兒,說我要是能把樹枝上的家雀兒拿下,他輸我一張狐狸皮。結果我一鞭子,贏了這頂皮帽子。那兩個青草驢子挨了我的鞭子,至少夠他倆哼哼半個月的。”

  蘭姨說:“毓劍,我說話你別多心。你跟我說過的那些話,我都沒太當真。你不是說你是八旗子弟嘛,八旗子弟給人的印象,整天遊手好閑的,就會玩兒鳥鬥雞,幹不了啥正事兒。看你兩次顯露身手,好威風,蘭姨信服了,毓劍是個英雄!”

  毓劍繃著臉沒吭氣,兩眼直勾勾的,像似有了心事。河道北岸的柳樹毛子裏,露出了一條大車道,道的兩旁哩哩啦啦排著一棵棵老榆樹,高大的樹頭上,挂著一嘟噜一嘟噜的冬青子,在蒼白的天地間張揚著勃勃的生機。

  毓劍把馬車趕上大車道,蘭姨不安地問:“毓劍?毓劍,生氣了?”

  毓劍長長地噓了口氣,無精打采地說:“生啥氣?沒生氣,蘭姨你說得對,八旗子弟算完犢子喽,黃鼠狼下豆鼠子,一輩兒不如一輩兒。”

  毓劍指著橫在蘇子河南岸的山崗說:“蘭姨,你看那道崗,惡不?你看西頭那個砬頭兒,像不像個龍腦袋伸到河裏去喝水呀?那個砬頭上邊,就是古勒山寨,聽說過古勒山寨沒?”

  “沒聽說過。”蘭姨轉過臉看著眼前這道凶惡的山崗。

  毓劍說:“這座山寨和俺們愛新覺羅家族關系老大了,老輩兒人講,大清三百年的江山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咱今兒早從營盤過來,右手邊兒的那座高山,叫王杲山。知道王杲不?不知道?王杲當年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明朝時是建州右衛都指揮使,咱今天路過的地方都是他的地盤兒。後來他聚衆造反,明朝派總兵李成梁來剿他,他吃了敗仗,投奔他的鐵杆兒朋友王台,想避避難。沒想到王台暗中投了李成梁,把他給出賣了。李成梁把他弄到北京,大卸了八塊。”

  蘭姨感慨地說:“唉,這叫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啊,古往今來,有多少英雄豪傑,栽在了小人的手裏啊!”

  毓劍說:“可不是咋的,怪就怪他爺倆兒犯了一模一樣的錯兒。我說的這個古勒山寨,寨主就是王杲的兒子阿太,他是老罕王的姐夫。古勒山寨兩水夾一崗,易守難攻,李成梁打了幾次,拿他沒辦法。後來李成梁收買了一個女真的敗類,叫尼堪外蘭。由他騙開阿太的寨門,明兵沖進去,血洗了山寨,成年男子一個不留。當時老罕王的爺爺和父親,帶著老罕王來串親戚,全被明兵殺了。老罕王當時是個小孩兒,揀了條命,裹在婦女和孩子堆兒裏,被李成梁劃拉到廣甯,給李成梁當了馬童。後來老罕王爲報父仇,開始起兵打的天下,這才有了三百年的大清一朝。”

  蘭姨問:“哎毓劍,我聽你說,好像你們村子也叫這個名字似的。”

  “是啊,俺堡子就叫古勒堡。”毓劍來了精神,話匣子就關不住了,“說來話長啊,蘭姨,這裏面有個故事,我跟你叨咕叨咕。俺堡子跟清朝皇帝是一家子,都姓愛新覺羅,民國成立後排斥滿洲,都改了漢姓,俺們這支兒姓了肇,俺們和老罕王共同的祖先就是興祖福滿。俺堡子的始祖是福滿的第三個兒子索長阿,老四叫覺昌安,就是老罕王的爺爺。興祖有六個兒子,號稱甯古塔貝勒,都是當年建州衛響當當的英雄好漢。六大貝勒的後人跟著老罕王南征北戰,打下了大清萬裏江山。到了康熙年間,俺的五世祖阿塔,當官當到了山西巡撫。阿塔到了山西,就幹了一年,巡撫的椅子還沒坐熱乎呢,也不咋的得罪了康熙爺,被撸了下來。這一閑就閑了十八年,直到康熙二十五年的秋天,康熙爺才重新啓用他,給了個四品的永陵副尉,讓他回東北看祖墳。阿塔領著家眷從北京出來,走的就是咱現在走的這條路。這條路叫罕王路,是老罕王起兵反明走過的路,東頭從赫圖阿拉開始,往西一直到沈陽。”

  “籲——”毓劍停下了馬車,大路的兩邊出現了白茫茫連片的莊稼地,林木退到了山根兒和河邊,眼界頓時空曠起來。

  毓劍對蘭姨說:“你看,到家了,從這兒看,俺堡子帶勁兒不?”

  蘭姨舉目望去,莊稼地的東邊凸起一道高崗,高崗上簇擁著黑壓壓的一片房脊,高崗的四周套著一道大塊石頭壘起的丈高的圍牆。村子背依的後山,五座刀削斧劈的山峰並立高聳,合成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蓮花,在斜陽的映照下,挂在峰腰的雲霭,洇出一抹淡淡的粉紅,給滿眼水墨畫的世界平添了一絲炫目的亮色。茂密的青松、黑柞和白桦,頂著厚厚的樹挂,從山梁一直鋪展到山腳兒,把山村攬在懷中。村子的南邊有一條小河,沿著山腳向西流入蘇子河。河的南岸,一座座砬頭宛如屏風並立在岸邊,只在堡子的正南,豁開了一道山口。山口裏面,山嶺連綿起伏,越往溝裏,山越高林越密,條條山岡扭曲隆起,簇擁成一道蒼莽的大嶺。大嶺逶迤東去,融入了靛青色的龍崗山主脈。

  蘭姨點了點頭,從內心發出了感歎:“真是塊風水寶地啊!”

  毓劍笑了:“蘭姨好眼力,當年俺們祖宗阿塔走到這兒,正是看中了這一帶的山水,才把六個兒子安頓在這裏,愛新覺羅家族從此在這裏留下了俺們六支兒血脈。阿塔把村子命名爲古勒堡,是有他的深意的……”

  毓劍說到這兒,就見堡子的西大門開了,一匹黃骠馬飛馳而來,騎馬的人身披大紅的鬥篷,像一片紅霞飄了過來。老遠兒的就聽見騎馬的人在喊,你可回來了,五哥!隨著話音兒,人到了車前。

  “你個大姑娘家的,不在家好好呆著,整天瘋瘋癫癫的往外跑,還想嫁出去不?”毓劍的口氣挺嚴厲,臉上卻挂著親昵的笑。

  蘭姨這才看清楚,騎在馬上的竟是個小姑娘,十六七歲的模樣,人長得不算漂亮,鴨蛋臉兒,小鼻子小眼兒的,一笑露出倆虎牙,叽哩咕碌的兩個眼珠子倒是透著機靈勁兒。

  姑娘瞧見車上的蘭姨,馬鞭一指,不客氣地問:“她是誰?”

  毓劍側過身說:“蘭姨,這是我三叔家的七妹毓茹,小名叫蛘剌子。”

  蛘剌子一騗腿兒從馬上跳下來,笑著說:“哎呀,是蘭姨啊。五哥,我來迎你,有正經事兒。老軒頭兒領著當家的和炮頭們,在安樂堂合計了一天的事兒,沒戗戗出個子午卯酉來。老太太上雞窩——一群笨蛋,就等著你回來幫著拿主意呢。我都出來接你兩趟了,我給你趕車,你趕緊騎馬先去吧。”

  毓劍一聽老軒頭等著呢,也著了急,他一面拽過來黃骠馬,一面交代蛘剌子:“你把蘭姨送俺家,叫我阿好好地給安頓好。”毓劍引蹬上馬先走了。

  2

  古勒堡街心那片高搖搖的青磚大瓦房,就是安樂堂。六尺高的院牆,青茬石的基座上青磚砌出雙菱的花格,套出前後三進大院子。前院臨街的一面是正門和耳房,住著下人和長工。大門裏,寬敞的院子青石鋪地,東側一溜兒牲口棚子,西側是倉房、磨坊和碾房,影壁牆對著青茬條石的三層台基。台基上,座北朝南五間五檩五糾魚鱗瓦帶門廊的青磚上房,盡管瓦縫裏長出了蓬草、磚牆出現了龜裂,但依然能看出主人的富足和尊貴。台基的東西兩頭各有一個月亮門,通著中院。中院也是五間青磚黛瓦的上房,兩側各兩間廂房,院心疊著一座太湖石的假山,給小院兒增添了清幽、文雅的氣韻。中院正房的東側開著一道門,連通後院。後院比前院寬敞,東西對著各六間廂房,院子中間點綴著兩個花壇,北面是一排六間硬山到頂的瓦房。房後露出了枝杈交錯的果木樹,隔著圍牆和後山的林子遙遙相望。

  安樂堂是古勒堡老爺子溥軒的家宅,因堡子東頭有個東安堂,所以,十裏八村的都習慣管溥軒家叫西安堂。

  毓劍踩著西安堂門前的下馬石下了馬,溥軒的管家石富貴從耳房裏跑出來,接過缰繩,笑著說:“五爺回來啦,老爺等著呢,快進快進!”

  毓劍跨過一尺高的車絡瓜榆的門檻,兩步躍上台階,拉開雕花的外門,推開裏邊的紅木雙扇板門,瞧見溥軒的三公子葆亭正指揮媳婦們辦置晚飯。

  葆亭一看毓劍進來了,連忙推開過道門,沖著堂屋傳話:“毓劍回來了!”

  堂屋裏煙氣騰騰,南北大炕坐了十幾個人。南炕當間兒放著一張四平炕桌,上面擺著旱煙笸籮和茶具,炕桌正面端坐著的老爺子,古稀的年紀,精神矍铄,滿頭的銀發披向腦後,三縷白須飄在胸前,嘴角兩道皺紋刻出長者的威嚴,他就是全村人尊爲老爺子的溥軒。

  溥軒的左手邊坐著大當家的溥轫和二當家的溥轲,歪著身子倚在右手邊的是村長溥轍,打橫坐著能掐會算的老扁嘴子。一尺寬的花梨木南炕沿上,靠門口膀挨膀兒坐著五炮頭菡亭和六炮頭蕭亭。大炮頭蕙亭盤腿坐在北炕炕裏,跟他的煙袋鍋子較著勁兒。二炮頭芸亭一臉的酒意,迷迷瞪瞪地在打盹兒。三炮頭萱亭倚著間壁牆發苶,四炮頭蔚亭悶頭鼓搗杏條批子,編著筐。

  毓劍一看,古勒堡的頭面人物齊了,顯然堡子裏出了大事兒。毓劍摘下狐狸皮帽子,脫去羊皮大衣,露出了本來面目,只見他高高的個頭,渾實健壯的身板兒,寬闊的天庭,棱角分明的長方臉兒,配著濃眉大眼,俊朗精悍。他沖著溥軒一拱手:“六大爺,我回來了。”轉身對著屋裏的人抱了一圈兒拳。

  溥軒滿面笑容,招呼毓劍:“快上炕,暖乎暖乎。”

  毓劍挨著溥轍坐下,接過葆亭遞來的茶碗,一口兒見了底兒。

  溥軒看著續上了茶,才俯過身子問道:“咋走這麽些天,碰到啥纏腳的事兒了?”

  毓劍放下茶碗說:“六大爺,這趟特不順,下邊兒亂透了。”

  毓劍說的下邊兒,指的是撫順和沈陽。古勒堡在蘇子河的上遊,撫順和沈陽地處蘇子河的下遊,當地人習慣把撫順以西叫做下邊兒。

  聽毓劍一說,滿屋子的人都精神了,眼珠子轉向了毓劍。

  毓劍又喝了一碗茶,揩了一下嘴說:“嗓子眼兒渴冒煙兒了,才見潮乎土。我從頭兒說,我不是上個月二十走的嘛,臨出門我看了一眼皇曆牌兒。一路上我就感覺有點兒不對頭,可大道一色兒是中央軍,有往東來的,還有往南去的。大卡車拉著大炮,還有叫坦克的大鐵家夥,那玩意兒嚇人,整個一個鐵疙瘩,槍子兒打不透,爬著走,呼隆呼隆的,碗口粗的樹,像碾棵小草似的。”

  “這小子,幾天不見,說話玄天二地的了。”溥轲不信。

  老扁嘴子見多識廣:“毓劍說的不假,秋天我在千金寨見過那玩意兒,從我身邊一過,地面震得直哆嗦,那把我嚇的,骨酥肉麻。”

  “哎,老家夥,你上千金寨幹啥去了,又逛窯子去了吧?別忘了,一到千金寨就把鋪蓋賣,新的換舊的,舊的換麻袋。”溥轲的追問,逗得大夥兒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老扁嘴子下不來台,咧開豁牙啷呲的癟嘴要急眼。

  溥轍趕緊打圓場兒,拍著老扁嘴子的大腿說:“哎哎,穩點兒穩點兒!姐夫,你也不是逛一回兩回了,就別遮著蓋著了,事兒都敢做了,還怕人說啊。你得向大難受學,那老家夥敞亮。他說等他發了財,娶一百個媳婦,幹完這個幹那個,一天也不歇……”

  “哈哈哈!”一屋子人放肆地笑開了。

  溥軒咳嗽了一聲說:“行了,扯遠了。毓劍啊,眼下咱堡子遇個大事兒等你幫著拿主意呐。俺們都戗戗半下晌兒了,也沒戗戗出個名堂來,就等你回來呢。”

  毓劍感到挺意外,古勒堡兩位當家的和六大炮頭遇事兒向來很有主見,啥事兒把他們難住了?

  溥轍看著毓劍迷惘的樣子,笑著說:“毓劍啊,是這麽回事兒,今兒一早俺家來了個不速之客,誰呢?于芷田,這個人呢,滿洲國我在縣街結識的,東邊道保安軍司令于芷山的親兄弟,那時候他在縣公署動員科管征兵和勤勞奉世,權力大去了,在縣街吃得開,我欠過他的人情。老朋友來了,得好好款待啊。唠了一陣子嗑兒,才知道他如今在縣長金慶三手下做事,他說金縣長要以咱堡子爲中心,成立蘇河區,地界往東管到木奇嶺,和永陵區搭界,南到湯圖、三塊石,西到撫順縣交界的趕馬河、薩爾浒,北邊到白旗寨。他想把區公所設在咱堡子,委任咱堡子的人當這個區的區長。”

  “哼,天上掉餡餅喽,瞧好吧。”萱亭吭哧攮了一句。

  溥轍沒理他,繼續往下說:“這可是件大事兒,我把他安頓好,立馬來跟老爺子禀報。老爺子也覺得這事兒不一般,就把各位請來商議,一直議到現在。”

  毓劍問:“不對呀,從嘉慶朝開始,治所就在上夾河呀,按說設在上夾河才是正理兒。他有條件吧,該不是沖著咱堡子人槍來的吧?”

  “後生可畏啊!”溥轍一邊裝煙袋一邊說,“毓劍,你猜著了,我估摸他是看中了咱這十五個堡子的自衛隊。他倒沒明說要咋地,可話裏話外漏出了口風兒,要給咱補充槍彈,還要給個六○炮,但條件是咱自衛隊得歸到他的保安團,保安團給派教官,來整訓隊員。我擔心這麽一來,咱就得受他控制了。不接受吧,又在人家屋檐下,金縣長那可是東北行轅主任熊式輝任命的,正牌兒。”

  原來,以古勒堡爲中心,周圍散布著十四個滿族聚居的堡子。納魯窩集嶺下的道石溝、高麗城子,蘇子河岸邊的占貝、湯圖、莊稼溝,天橋嶺西的哈塘、二夥洛、百花島、欄杆哨,蓮花山後的聶爾庫,梨樹溝、棒槌砬子。加上後台子、山根底下和本堡,共計十五個大大小小的堡子,居住著伊爾根覺羅、鈕祜祿氏、瓜爾佳氏、棟鄂氏、馬佳氏、舒穆祿氏、覺爾察氏、董鄂氏、佟佳氏等滿族望族大姓。這些堡子和古勒堡有著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淵源,以古勒堡馬首是瞻,結成了曆經百年的十五堡聯盟。十五堡自衛隊合起來有四百多人槍,清一色的陳滿洲,論戰鬥力頂上正規軍的一個營。三百年來,在柳條邊裏,太子河、渾河、蘇子河、清河四河流域,古勒堡打個噴嚏,一府四縣全跟著揩鼻涕。自康熙朝以來,冠著皇族、紅帶子、永陵總尉的頭銜,連興京府、盛京將軍、張大帥、滿洲國都得恭而敬之,古勒堡俨然成了龍崗山的地標。

  毓劍瞅瞅屋裏的人,都繃著臉看他。毓劍問:“六大爺,你的意思呢?”

  溥軒指著蕙亭說:“別急,老大還沒說話呢,你再聽聽老大的。”

  溥軒點名了,坐在北炕的蕙亭往炕邊蹭了蹭說:“我提的這個人,毓劍你也認識,就是杜鵬。去年在蟠龍溝遇到土豹子,我一洋炮沒打住,他補了一槍救的我。結果暴露了目標,跟蹤他的青草驢子圍了上來,俺倆差點兒沒丟了小命兒。就他,昨晚來了,說是來看望我這個老朋友,我就沒驚動老爺子,只把萱亭和蕭亭找過來陪他。俺們一直唠到今個天亮,他跟俺們講了抗日,還有滿洲國,還講了共産黨、八路軍,那嗑兒老新鮮了。他現在不在韓司令的四縱了,他現在是共産黨的新賓縣大隊大隊長,他說咱堡子雖然和僞滿皇帝是一家子,可在抗戰期間,咱能以國家和民族大義爲重,幫助過楊靖宇的抗日聯軍,做了不少好事兒,共産黨都給咱記著呢。他這次來,是想在咱堡子成立民主政府。他說新賓縣民主政府雖然撤離了縣街,但現在在三塊石建立了鞏固的根據地,下一步准備收複縣街。他說眼下國共兩黨在東北進入了僵持階段,別看國民黨有美國支持,有美械裝備,但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看看局勢就一清二楚了,現在國民黨雖說占了東北的部分大城市,但是廣大的白山黑水,都控制在共産黨的手裏,不出三年,肯定把東北的國軍一勺燴。杜鵬的意思,咱堡子處在國軍和共軍兩拉鋸兒的地帶,咱得站穩腳跟。古勒堡因爲身份特殊,本溪、撫順、開原四縣八鄉,都看著咱呢!但是不管咱成不成立民主政府,他都會幫咱。他准備給一挺機槍,再把咱的洋炮換成快槍。”

  毓劍問,他人呢。蕙亭說,人家忙人兒,吃了早飯就走了。

  毓劍瞅著老扁嘴子,笑著問:“老姑夫,沒給算一算?”

  “這麽大的事兒,哪能不算呢?”老扁嘴子咧著嘴說,“我爻了兩卦,算國軍的是大凶,共軍的那卦也是下簽兒。你現在回來了,晚一步,就要到廟上扶鸾去了。”

  溥轫開了口:“我看,杜鵬咱得戒備他點兒,他整天鼓動窮棒子鬧共産,可別著了他的道兒。金縣長這邊兒才是正統,現在改朝換代了,得靠個大樹好乘涼。”

  “哼,靠誰也不如靠自己。”溥轲說了話,“世上沒有白吃的酒席,咱得知道自個兒的根兒,大清才是咱的社稷,現在咱是大清的遺民,什麽國民黨共産黨,他們打的是他們的江山,跟咱不相幹。就拿小日本來說吧,當初把咱那個一家子哥們兒整來,我還以爲真要幫咱複辟呢,他媽的,白激動了好幾天。後來巴嗒出滋味了,滿洲國算個啥呀,拿咱哥們兒當猴兒耍呢!老祖宗早告誡咱們了,誰當皇上咱別管,蓮花山是咱的根本,咱誰都不靠!”

  “七大爺八叔說得都在理兒,可眼前誘餌吊下來了,咋應付這檔子事兒,沒問問我二大爺?”毓劍問道。

  溥軒看了一眼蔚亭,蔚亭撂下手裏的活兒說:“我阿瑪讓我去問的,我進屋,樵叔正跟老丐上人講禅呢。我把我阿瑪的意思說了,樵叔給我講了個故事,說有個叫道樹的禅師,與道觀爲鄰建了一所寺院。道觀裏的道士挺操蛋,想把寺院裏的和尚攆走。他們變著法子搗亂,今天整個鬼哭狼嚎,明天弄個妖魔鬼怪,年輕的和尚禁不住嚇,跑光了。道樹禅師卻不理不睬,一住就是十年。到了最後,道士的法術用盡了,只好自己搬走了。樵叔讓我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學給我阿瑪,沒明白他啥意思。”

  溥轍說:“你樵叔的意思是以不變應萬變,這倒不失爲一條良策。”

  毓劍憋了一會兒說:“六大爺,眼下天下大亂,有點兒像楚漢相爭,很難估摸出哪一方能得天下。中央軍有美國人撐腰,有飛機大炮,耀武揚威的,可碰不了硬兒,見硬就回。歸根結底,當官兒的太腐敗,能撈就撈能搶就搶,連槍炮都敢賣。他們治下的地方,橫征暴斂,老百姓的日子過得都挺難。咱將來要是過那樣的日子,我可受不了。八路那邊呢,別看穿著滾包的大棉襖二棉褲,可人氣兒旺,打仗敢玩兒命,當官兒的帶頭頂著槍子兒沖,有點兒像當年咱八旗軍隊。根據我下邊兒這趟看,杜鵬沒吹牛兒,眼下時局不明朗,咱誰都得罪不起啊。就咱堡子的工事,抵擋一兩夥兒胡子和青草驢子還對付,對付正規軍那就是拿雞蛋碰石頭。我的意思是先穩住于芷田,至于派教官的事兒,咱就說現在天兒太冷,開春再議,先拖著他,靜觀一冬再說。六大爺,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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