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羔羊
對於巨石礦井的絕大多數居民來說,每年就只有在老礦長生日那天,才能稍許感受一下節慶氣氛,多領到幾塊蕃薯回家。最近這段時間卻頗為古怪,全礦都不用上工了,供應處敞開門發東西。不但是蕃薯,還有豬肉和番麻酒,連遠東人都個個有份。
這他媽的是又一次末日要來了嗎?
有以上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但活過一天是一天的心態歷來在礦工們身上根深蒂固,既然能吃飽喝足,他們想不出還有什麼必要去在意別的。
於是一場剛開始壓抑,然後慢慢放鬆,最後近乎失控的狂歡開始了。天知道供應處怎麼藏了這麼些酒,不過白給的東西誰會嫌多?被生存壓力繃直的那根筋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勢頭崩潰,隨處可見醉醺醺的身影,不用挖煤也不用下井,每個人都像是活在夢中。
「紅旗要回來啦!」等弄明白原因後,常有白人醉漢這樣叫嚷,就好像這原本欺負慣了的遠東小子,一下子變成了自己的親爹。
塔羅公司的越野車隊開進隔離牆大門時,瘸傑克正穿著那身在他看來足夠體面的破禮服,眼巴巴地等在路口。老礦長霍金帶著一幫人陪在旁側,路邊上擠滿了男女老少,不管白人還是遠東人,投向瘸傑克的目光中都帶著毫不掩飾的嫉妒。
他們已經用了一整天時間來恢復清醒,部分腦子活絡的傢伙意識到或許該表現出點感恩的樣子來,於是帶著其他人一起大呼小叫,揮舞雙臂迎接車隊。
「礦上出的唯一一個遊騎啊!你怎麼不笑呢?我聽說公司的董事都跟著一起來了,老天在上,這得是多大的臉面!」霍金搭著瘸傑克的肩膀,在人群喧鬧中大聲說著。
「董事?」瘸傑克傻乎乎地咧嘴,不知道這古怪的稱呼代表著什麼。幾天來他灌下的貓尿幾乎超過了這一年的,到現在頭還在發暈。
「你啊,難怪背地裡總有人叫你老狗。」霍金不無嘲諷地笑笑,望向車隊。
「老狗怎麼了?」瘸傑克對這句話倒是聽得分外明白。
「只知道混吃等死,連尾巴都搖不好。」霍金耐著性子解釋,「哎,總之你記著,董事就是很大很大的大人物,待會兒不管車上下來什麼人,你都得鞠躬,別靠得太近,身上味道熏著人家就不好了。」
「哦,鞠躬是吧!」瘸傑克用力點頭,跟著抬手嗅了嗅腋下,「最近一兩個月城裡也來了不少人了,他們從來沒說過我臭。」
「你還真是無藥可救……」霍金遠遠看到圖魯跟護礦隊幾個人走來,當即止住話頭,臉色也跟著變了。
自從大批遊騎進駐巨石礦井,護礦隊已被要求從隔離牆沿線哨塔撤下,由他們的人接替守衛工作。霍金深知地方武裝在這種時候最需避嫌,於是便吩咐圖魯,暫時解散護礦隊,火器入庫各回各家。眼下看到他們又都背起了槍,似乎是忘了自己的話,不由驚怒交集。
車隊開到近前緩緩停下,第一輛越野車車門打開,一雙野戰靴跨了下來。
想像中的叱問甚至是格殺並沒有發生,霍金瞠目結舌地看到圖魯小跑上去,低聲向那遊騎說了些什麼。自始至終,這個護礦隊隊長兼女婿並沒有望向這邊一眼。
看到霍金發抖的模樣,礦上居民云裡霧裡摸不著頭腦,已沒人再敢出聲。
「見鬼的地方!」隨從撐開的遮陽傘下,斯科特掃視著衣衫襤褸滿身煤塵的人群,厭惡地掏出手帕,摀住了鼻子。
真正的大人物,果然有著符合身份的潔癖——霍金的揣摩似乎沒錯,但在其他方面,他卻錯得很厲害。
「公司要是沒安排這麼幾個人在礦井,紅色哥薩克第一批派來的探子恐怕就能佔了這裡。」見斯科特向車隊前的圖魯等人投去目光,一名隨從立即解釋。
「誰的安排?」斯科特問。
「倒吊人,由影部執行,阿卡納劍騎團算是後期輔助。」
「雷洛那傢伙向來當自己是真的老虎,以為這一帶都是他的領地,可惜他不懂,只憑著爪牙有時候是成不了事的。」斯科特哼了一聲,雙子大樓不算愉快的會面,讓他到現在還心情惡劣。
「他只不過是個武夫,您才是決策者。武夫只配打打殺殺,可做不了大事。」隨從識趣地說。
斯科特卻瞪了這隨從一眼,「拍馬屁也要有個分寸,我不是那可笑的哥薩克老雜種,幾句話一捧,就覺得自己是神了。大事?世上哪來的那麼多大事等著人去做?!有天網全視,有情報分析,不說對公司有利無弊,凡是利大於弊就值得去著眼入手。一磚一瓦才能蓋得起高樓,有些事情佈局久一點,花費的時間精力自然就多一點。下面的人各司其職各盡其責,高層才有弈可博。整個塔羅公司在全速運轉當中,把無數個細節糅合凝聚的過程,這才叫做大事。像那老雜種一樣,以為自己的聲音高於一切的,無非是個暫時得勢的蠢物罷了。」
隨從正聽得合不攏嘴,驟然間神情微變,抬起右手遙遙按向了旁邊走來的一人。那人如同撞上了空氣中的一堵牆,慘叫聲中倒在了地上。
「您就是董事先生吧?我是這個礦的礦長霍金……」一個竭力保持著鎮定的聲音,一臉夾雜著惶恐的笑容。
「你有話要說?」斯科特皺了皺眉。之所以旁若無人,是因為根本沒把這個地方的賤民當人,他現在卻有點懷疑要是這次帶了沙曼出門,眼前這冒失的地頭蛇是不是會直接撲過來。
「沒什麼,沒什麼……您看,這麼大的太陽,外面太熱,我想請您去家裡坐坐。」霍金臉上的汗在一刻不停地淌,卻並非只是熱的原因。
不遠處正在冷冷盯著他的圖魯,以及那幾個看上去已全然陌生的護礦隊成員,讓他覺得有些什麼東西正脫出控制之外。這是個足夠危險的兆頭,他想要補救,也想讓自己儘早體現價值。
他的眼力還是不錯,只看斯科特胸前那枚從未見過的徽章,以及隨從前呼後擁的架勢,就辨認出誰才是主子。但斯科特卻對這個邀請沒什麼反應,淡漠的目光從他身上很快收回,投向人群。
「瑪茉兒,快過來,過來啊!請董事先生去家裡,好好伺候!」霍金以為盛裝打扮的女兒吸引了他的注意,頓時兩眼放光地叫了起來。
瑪茉兒帶著一臉媚笑,向這個方向剛走出幾步,搖曳生姿的身影就此定格。一發大口徑爆裂彈直接轟掉了她的腦袋,再也跟誘惑扯不上關係的軀體站立了很久,才噴著鮮血倒下。
「我不介意去隨便什麼地方坐坐,只是不喜歡有人替我安排。」斯科特平靜的語聲中,身後一人獰笑著拉動槍栓,退出彈殼。
霍金撕心裂肺的號哭很快劃上了休止符,一名不屑使用火器的念修直接用「暗影套索」絞了他的喉,喉骨碎裂的聲音很輕,卻足夠驚心動魄。驚恐的礦上居民亂成一團,幾聲槍響之後,他們哆嗦著再次陷入沉寂。
待宰的羔羊——每次斯科特站在被武力和血腥懾服的人群跟前,總會不自覺地聯想起最喜歡的那篇十四行詩。這種感覺給他帶來的不是愉悅,而是實實在在活著的亢奮,握緊雙手,生命和權勢就捏在掌中。
「紅旗,你是怎麼了?快來老爹這裡。」一個瘸著腿的老人在這時候走向車隊,像是看見了什麼。
「你就是瘸傑克?」斯科特冷酷的雙眼亮了亮。
「是的,他就是瘸傑克。」回答的卻是圖魯,老人對問話充耳不聞。
瘸傑克拉開一輛越野車的車門,紅旗正躺在後座上,睜著眼,卻動不了,也說不了話。在他身邊,坐著個明明身材嬌小,卻讓人感覺如出鞘利劍般的女子。
「求您放過這孩子,他是做了什麼錯事嗎?我賠啊,我沒有錢,可我是爆破工,我什麼都能幹的!」瘸傑克連滾帶爬地衝到斯科特面前,跪下來嘶聲哀求。
那些隨從早已有了動作,卻被斯科特以手勢阻止。盯著腳下的老人,他慢慢現出了笑容,「你這個遠東養子在荒原上找到的鐵礦,公司已經派人去勘探過,很有價值的發現。只不過比起他本身的價值來,礦脈根本算不了什麼。」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瘸傑克喃喃地說。
「放心,他沒事,我們會讓他活得比大多數人都好。今天來巨石礦井,是想請你回憶一下,當初你在哪兒撿到的他,他身邊都有些什麼,任何細節都不要遺漏。這是我給你的機會,你要好好把握。其實我們早就該來了,出了些小意外,才耽擱到了現在。嗯,一個礦的人口,也不算太好處理,待會兒完了事,我們還得盡快回公司總部去。」
「處理?」瘸傑克意識到了什麼,聲音驟然發顫。
「就是殺掉。」斯科特報以一個溫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