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雲散 第二百九十六章 年關已近
春瑛將手攏到面前呵氣取暖,又緊了緊身上的坎肩,這是二老太太賞下來的東西,醬紫色的綢面,一斗珠的羊皮裡子,在這大冬天裡是難得的御寒衣物,因為本來是給二老太太做的,因此用料格外講究,穿在身上,只覺得又輕又暖。托了它的福,她雖然穿著厚厚的棉襖,但行動卻仍舊靈活。
春瑛正要到西前院去。如今已經進了臘月,東府名下各處莊子、店舖的管事們紛紛前來上供,大興李家莊自然也不會例外。自從王大與趙大先後被調任其他莊子以後,李家莊便只剩下曾家與自家父親管著了。
春瑛本來並不知道父親是否會來,但方纔二門上的人悄悄來報信,說來的正是父親,她便尋了個空跑出來。二老太太才歇下,老人家愛午睡,沒個把時辰是不會醒的,她不必擔心二老太太會找自己,何況還有秋雁和百靈她們呢。
「春瑛姐姐!」左前方傳來一聲細細的叫喚,春瑛停下腳步,轉頭望去,便笑了:「小蓮花?大冷天的跑出來做什麼?可是四小姐有事叫你辦?」
小蓮花有些怯怯的站在樹下,袖著手,面上有幾分愧色。
春瑛看的奇怪,便走過去:「你是來找我的?」伸手摸了摸她身上的棉襖,「穿的太單薄,當心凍著。前兒我叫人送去的藥,你可得了?」
小蓮花紅了眼圈:「多謝姐姐,我昨兒把藥送回家去了,我娘讓我千萬要來謝謝姐姐。若不是姐姐,我還在侯府的大廚房裡干重活呢,哪裡能像如今這樣輕鬆體面?」
小蓮花原是霍漪在侯府時使喚的小丫頭之一,與春瑛甚是相得,安氏因霍家產業之事遷怒春瑛等一眾曾侍候過霍漪的丫鬟婆子,春瑛與十兒被攆到莊上,其他人都被派了苦活,小蓮花則被分配到大廚房洗碗盤,日日勞累不已。這些丫頭婆子,多是家生子,七大姑八大姨,總能跟侯府的管家們扯上點親戚關係,熬了一兩個月,見安氏失勢,便想法子疏通了門路,換了差事,只有小蓮花和銀環兩個,無人可求,才留在了原位。春瑛從十兒那裡知道她們的情況,加上自己又在東府站穩了腳跟,衡量過自己的能力後,便拉著十兒一起說服了徐大娘,趁著東府再進新人的機會,將她們要了過來,小蓮花到了四小姐的新院子裡做個粗使丫頭,銀環則去了那位臥病多時的姨娘屋裡侍候。
春瑛念著舊日同事的情分,時時照拂她們,見小蓮花面露難色,知道她定是有所求,又不好意思說,便笑問:「可是抓藥的銀子不夠用了?」
小蓮花忙擺手:「不是不是,前幾天才發了月錢,四小姐還賞了我幾件首飾,看病抓藥儘夠了。我只是……我只是……」扭捏了一下,才道:「昨兒回家去……碰上了子規她們……她們過的不大如意,知道我在東府侍候,很是羨慕,便讓我回來問一問姐姐,能不能……給她們也……」她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簡直說不下去了。
「子規在花姨娘那裡做粗活,柳綠……上個月丟了差事,如今閒在家裡,她原本是在茶房裡侍候的……」小蓮花忽然紅了臉,偷偷抬眼看春瑛,「她們想像我和銀環一樣,在少爺小姐或姨娘屋裡侍候……」
春瑛對著自己的手呵了呵,又問:「銀環知道你來麼?」
「知道……」小蓮花低下頭,「她叫我別跟姐姐說,還罵了子規柳綠她們,可是……子規在蓉姨娘那裡常常挨罵,柳綠家裡還盼著她掙些錢給她哥哥娶親……她們也不容易…………好差事是不能的,若姐姐方便,,隨便給她們……」
誰都不容易!春瑛歎了口氣,道:「我當初是見你們實在過的艱難,才出手幫忙的。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不過是借了徐大娘的勢,才辦成了一回。我一個丫頭,三番五次弄人進來,就算沒私心,別人也要疑心的,更何況是送到少爺小姐的院裡去?銀環倒罷了,你能得現在這個位置,還是太太親自見過你,才點的頭,少爺那裡,我可是一點都插不進手去,也不想插手。銀環吃了一回虧,如今也知道人情世故了,因此不讓你來跟我說。你細想想,這種事是我能辦成的麼?」
小蓮花低下頭紅著臉:「對不起……姐姐……我只是……想著大家是曾經一處共事的姐妹們……我原本也說過有難處,但她們說我攀了高枝便眼裡沒人了……」
春瑛搖搖頭:「小蓮花,你心底善良,這是好事,只是有時行事太軟和了,你哪裡攀了高枝?不過是在四小姐院裡做個粗使丫頭,因性子討了四小姐喜歡,才得了一兩回賞。兩府裡像你這樣的丫頭多得是。子規柳綠兩個,當初是一同受罰,可她們有了門路,便自己走了。我記得子規跟你都是分配到大廚房洗碗的吧?她離開時,可曾想到過你?」
小蓮花又紅了眼圈,哽咽道:「是我錯了……我不該幫她們說話的……」
春瑛掏出帕子來擦去她的眼淚:「你是好人,因此不忍見人吃苦。不過她們再苦也苦不到哪裡去。蓉姨娘比起花姨娘,已經是好侍候的了,不過是為人挑剔些,卻從不隨便打人;家生子丟了差事閒在家裡的,多得是門路賺錢,柳綠的哥哥有手有腳,為何要靠妹妹掙錢?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想進東府的人很多,她們是見別人議論我們老爺要回京高昇了,才想辦法擠進來的吧?」
小蓮花想了想,漲紅了臉:「我……我去回絕了她們!」春瑛忙拉住她:「急什麼?你且安心當差吧,她們在外頭,想要探聽消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咱們東府可不像侯府,隨便就能放人進來。等下回你回家時見了她們,只說托了人,沒辦成就好。她們在外頭,需得當心惱了,找上你家撒氣。」
小蓮花目帶感激的看了春瑛一眼,點點頭:「我知道了,多想姐姐提醒。」春瑛笑笑:「快回去吧,四小姐想必有事讓你做呢。平日裡多跟銀環說話,她在這些事上頭,比你老成些。我知道你進了東府,總透著一股心虛,其實你比別人不差什麼,別想太多了,跟別的丫頭多在一處玩耍,混熟了就好了。」小蓮花抿著嘴點點頭,便三步一回頭的離開了。
春瑛鬆了口氣,有些頭疼。自從夏天以來,她在東府裡彷彿忽然成了大人物,二太太對她很是寵信,常叫了她到身邊幫忙看帳或挑選送人的禮物什麼的,二老太太也沒表示反對,甚至松頤院進新人,都讓她一個人做主去挑。她心裡有些警惕,擔心自己風頭太盛會招來是非,因此一直保持低調謙遜,從不受人請托辦事,沒想到反而因此更受信任了。
老實說,小蓮花求的事,她不是辦不到的,但她不想做。當初小蓮花和銀環的處境實在太糟,她又想在東府中添一兩個熟悉的小丫頭,好給自己打下手,才把她們弄了進來,也是因為信得過她倆的品行。沒想到她們反而被太太看中了,各派了一處差事。她現在已經教出了一批人,再把熟人招進來就沒必要了,況且子規柳綠這兩個,本來就有些牆頭草,才能也平庸,若進來東府,做錯了事,丟到是自己的臉。她必須克制住自己多管閒事的衝動,有時候,善良不是對每個人都適用的。
想到父親還在西前院,她便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到了二門上,早有婆子笑吟吟的迎上來:「姑娘來啦?不必著急,前頭還忙著呢,你爹要過好一會兒才能得空。」
春瑛鬆了口氣,向那婆子道了謝,又塞了幾個錢過去,托她弄壺熱茶。那婆子屁顛屁顛的去了,不但煮了茶,還弄來一小碟鹽水蠶豆,給火盆加了炭,見路有貴往這邊來了,有讓出自己的避風的小屋子,還問要不要那個手爐來,不等春瑛回答,便把自己用的半舊白銅手爐塞了過來。
春瑛過意不去,便給了幾個錢,路大拄著枴杖往屋裡一坐,又給了那婆子一小塊碎銀:「嫂子們打二兩酒暖暖身子吧,我想跟我閨女說說話。」那婆子笑得更歡了,忙不迭的應了去。
春瑛關上門,回頭看父親的腿,「爹,你一直在裝?」路有貴忙不在乎的丟開手杖:「沒外人時就不裝,年紀大了,前幾年去南邊時,在船上受了濕氣,加上鄉下地方冬天裡冷,才落下了毛病。」他朝女兒擠擠眼睛,「我這麼一說,人人都信了!我每次去你姐姐家,就說是進城看大夫,他們也不知道我去沒去。」
春瑛笑了,給父親倒了杯熱茶暖手:「這都裝了三四個月了,該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如今已是臘月,要不趁過年時上頭高興,讓姐夫來求恩典?」
路有貴想了想,搖搖頭:「還不是時候,老王調走了,莊上的事一直是我管著,我怎麼裝病,姓曾那龜孫子都沒肯接過去,一天到晚就知道盯著那檔子買賣。
其實如今附近的莊子做這個的人不少,咱們莊今年入夏以來,掙的錢才不過二百多兩,跟從前比可是差遠了。加上太太已經知道了實情,落到咱們手裡的銀子越來越少,我幾次勸他收了,他都不肯,老曹如今丟開手不管了,老王和趙三去了別的莊子,若我把差事卸了,莊上就得換新管事,姓曾的肯定不樂意。若是逼急了,萬一他把咱們幾家的事抖落出來,夠咱們喝一壺的!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
春瑛聽得眉頭大皺:「那怎麼辦?我也不明白,太太為什麼會點了您當了莊頭?明明曾家才是老資格不是麼?如果你當副手,興許早就脫身了!」
路有貴笑著喝了口熱茶:「一樣!只要剩了我跟老曾,他都不會放人的。老王倒是躲了過去,他跟趙老三混的不錯,我在前頭見了他們,還說好晚上去吃酒。我試著跟他們提一提,看有沒有法子制住姓曾的。」
春瑛低頭想了想,歎了口氣,都到這份上了,臨門一腳踢不出去,真叫人鬱悶。忽然,她發現父親臉頰下方有一道紅色的傷痕,不由得大吃一驚:「你受傷了?!」湊過去一看,勃然大怒,「這是……鞭子抽的?誰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