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雲散 第二百七十七章 援手
周念一向是個溫文君子,春瑛剛認識他的時候,她雖然眉間有郁色,但跟現在的神情相比,也還是有一股生氣在的,對人說話時也會帶著微笑。可如今的他,卻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是絕了希望,又或麻木了般,神色間透著一種茫然,看得春瑛心裡發酸。
周念木木地向他在街尾的小院的方向走著,卻有兩個婆子迎面過來,彼此邊聊邊往王家院子瞧,一時沒提防,其中一人的手臂便撞上了周念,倒把他給撞醒了,低頭鞠躬給那婆子賠不是。那婆子卻瞪了他一眼,開口便大罵,說他衝撞了自己,無禮又狂妄云云,言談中還數次提到他是卑賤的官奴,是朝廷的罪人。即使另一個婆子拉她,她也不理,仍舊在那裡罵。
春瑛看得心頭火起,又覺得那婆子很是面生,也不知道是哪裡當差的,周念雖然是官奴的身份,但實際上卻是侯府世交之子,侯爺與三少爺一向待他甚厚,怎會容底下人如此輕侮?!偏偏周念向是聽不到別人的斥罵似的,只是低頭聽著,也不反駁,春瑛看得直著急。
「我還倒姐姐在看什麼呢,原來是看瘋婆子罵街。」耳後傳來雙喜的聲音,接著她便靠了過來,挨著春瑛的肩頭往車外看,「那婆子是哪家的?吵吵嚷嚷的成什麼樣子?!四小姐在這裡,她是瞎的不成?!」
春瑛眼珠子一轉,便笑道:「我也不認得這婆子,只是那一位我確知道是誰。前兩天不是說,侯爺給咱們四少爺薦了個伴讀,是從前的舊交之子麼?就是這位周少爺。」
雙喜吃了一驚,忙縮回腦袋,接著又偷偷笑了笑,再小心往車外看:「瞧著……長相頗端正嘛……就是精神不大好……」
春瑛道:「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也不知道如今是怎麼了。這倒罷了,就是這婆子可惡!人家不過是沒留心撞了她一下,已經賠了不是了,她還要抓著人罵,也不聽旁人勸阻。若是平日倒罷了,今兒王家嫁女,家家都來賀,四小姐也在呢,她就這樣滿嘴胡言亂語的,到底有沒有把咱們放在眼裡?!」
雙喜忙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咱們打發人去罵她!」說罷便轉向另一邊車窗,掀簾子叫過一個婆子,囑咐她去趕人。春瑛趁她不備,再掀起簾子去看周念,卻正好看到他轉頭望過來,四眼相對,他先是一怔,繼而面上浮現淡淡的笑容,可惜這笑容只是一閃而過,他便轉過頭去,繼續沉默地聽人斥罵了。
春瑛微微皺了眉,覺得她的情況似乎真的很不少。
東府的婆子走過去,對那罵人的婆子說了幾句話,春瑛本來還以為那婆子會聽話地閉嘴的,誰知道她卻撇撇嘴,面露譏諷地反駁回去,從馬車上可以隱約聽見她說的是「我不是你家的下人,你管不著我」、「這麼大一條路,誰都能走,憑什麼不許我呆在這裡」、「哪家小姐這樣大的架子,還敢來教訓老娘」之類的,聽得春瑛和雙喜都眉頭大皺。後者冷笑道:「好大的口氣!聽她這話,原來不是底下侍候的?又是哪裡來的瘋婆子在這裡撒野?!」
跟車的一個媳婦子嗤笑道:「姑娘聽她胡說?她怎麼不是底下侍候的了?她是西府二少奶奶的奶娘,陪著嫁過來的,什麼東西!不過是仗著太師府的勢罷了!」
雙喜冷笑:「原來是那位主兒的人,我道是誰呢,有這麼大的福氣,能養出這樣體面的奴才!」
從王家院子那邊走過來一個婆子,瞧著很有威嚴,冷著臉對那罵人的婆子斥道:「你是什麼牌面上的人?!對著我們本家的小姐如此無禮?!既然你說你不是我們家侍候的人,那索性回明瞭老太太、太太,請嬤嬤回自個兒家去吧!省得委屈了嬤嬤!」那婆子聽了生氣,想要再罵,但王家的婆子卻不理她,回頭對先前跟她說笑的那個婆子道:「你不是該著今兒的班?跑到這裡來了?要是偷懶,我也顧不得咱們家在辦喜事了,等孩子們出了門,咱們一塊兒去見二太太,省得鬧出事來,我還要替你背黑鍋!」那婆子縮頭縮腦地,硬是將二少奶奶的奶娘拖走了,省得她在跟人吵架。
這時後面四小姐的馬車傳來幾聲吆喝,看來是黑家的人終於囉嗦完了,前頭的幾輛小馬車聽見聲音,便紛紛催馬往前行駛,春瑛所坐的馬車也開始前行,她只來得及再瞥一眼周念,可惜他沒再抬眼望過來,只是木然地退到路邊,低頭恭送馬車過去。
春瑛幾乎要掩飾不住心頭的詫異了,他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雙喜沒發現他的異狀,因為她又看到了新鮮事:「那個人不是從前西府王總管的兒子麼?聽說他家放出去了?今兒是跑來賀喜的?哎呀……居然吵起來了,這可怎麼收場……」跟車的婆子勸道:「雙姑娘,這街上來往的雖說大都是自家人,到底還有男子在,快放下簾子,安靜坐車吧。」雙喜撇撇嘴,重新坐好了,春瑛勉強笑著安慰道:「王家人自有主張,你也別擔心了,真想知道,過後再打聽吧。」
她滿懷心事地回到東府,雖然沒什麼心情,但職責所在,只好到二老太太面前說笑,將這次外出的經歷都說了一遍,本想把周念的事說出來的,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有些危險,便瞞了下來。二老太太被她說的馬車與花轎堵上後,黑家人上來囉嗦的賠罪的情形逗樂了,見孫女兒梳洗過上來來請安,便特地問了這件事,四小姐苦著臉將細節都補充上了,祖孫倆又樂了一番。
春瑛勉強陪著說笑了半日,回到房間時,已經很累了。簡單梳洗過後,她爬上床,卻翻來覆去地想了半日,才得出一個結論:周念家的案子平反失敗,他一定是灰心絕望了,所以沒了精神,而二少奶奶那邊則趁這個機會來欺負他。
只是不知道侯爺與三少爺為什麼不干涉?還是他們干涉了,二少奶奶的人卻仍舊我行我素?那個罵周念的婆子是二少奶奶的奶娘,應該是有點地位的,可憑她地位再高,也高不過侯爺和三少爺去。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三少也最近都在幹什麼?!他最好的朋友變成這個樣子,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怎麼就不來管管?整天光想著要把丫頭們送給誰坐妾!
春瑛忿忿埋怨了一通,又想了半個晚上,第二天起來直打哈欠,但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子,忙忙爬起一邊梳頭,一邊盤算著什麼時候向二太太進言。誰知道正想瞌睡就遇到了枕頭,吃過早飯不久,二太太便叫了人來傳她去。
見到二太太后,春瑛先是一番見禮,接著便站在邊上聽候吩咐,二太太卓氏大方地賜了個腳踏,才問:「西府的那位姻親,范家的小姐,在京裡住了這麼久,你可聽說過她選秀後要嫁入王府的傳聞?」
春瑛有些遲疑,便點頭道:「傳聞早就有了,只是一直不見有動靜。」
「那你覺得這傳聞有幾分真?京中的王府,是不是跟范家人真有往來?」
「有是有的。」春瑛道,「去年范小姐入京後,曾經由靖王妃娘娘引見,認識了幾家王府的王妃、世子妃和郡主等女眷,有兩家王府似乎挺喜歡范小姐,時不時接她去作客,不過婚事倒是從來沒提過,也許是提了的,只是奴婢們並不知曉。
卓氏沉默下來,春瑛試問:「太太問這個做什麼?想必范小姐是真要嫁入王府了?」
卓氏笑了笑:「她會嫁到什麼人家,我是不知道,只是昨兒她打發了人來見我,說她叔叔已經找到了房子,正在收拾,等收拾好就要搬出去了,因此我心裡疑惑,難道是因為婚事定了,才打算搬出去?」畢竟她有家有父母有親人,是不能從親戚家出嫁的。
春瑛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地低了頭。卓氏再想一想,又笑了笑,便要打發春瑛回去,春瑛忙做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她見了便問:「還有什麼話要說?」
春瑛忙站起身,低頭恭謹道:「奴婢前日收到家信,說姐夫已經為弟弟找到一個學堂,那先生學問好,又肯收下弟弟,因此奴婢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感歎。昨兒夜裡,想到王家的見聞,奴婢便想起一件事來。」
卓氏問:「是什麼事?你弟弟能正經讀幾年書,也是好的,只是你們家的境況,倒不如學些手藝是正經。」
春瑛不去反駁,笑著應了:「太太說得是,奴婢家裡只是想著,哪怕進不了學,認幾個字總是好的,讀了書,才能懂得道理。」頓了頓,扯回正題:「奴婢見王家的小子們,大的十歲出頭,小的三四歲,都圍在街上玩耍。年長些的還好,年紀小的,幾乎像是野孩子似的,整日只知道玩,奴婢的弟弟,以前也是這麼淘氣,鄰居家的小子們更是沒幾個斯文的。進府當差前就識字的,十個裡也找不出一個來!奴婢想著……既然外頭的先生不願意收奴僕為學生,為何咱們不在府裡找一個識文斷字的人,給小子們上上課?並不是要教他們四書五經,只是念些三字經百家姓之類的,再讓他們學學算數,將來進了府,不管是在老爺、少爺們跟前侍候,還是在門上、書房、賬房裡當差,也能知道些基礎,省得再重頭調教,花費工夫。」
卓氏皺起眉頭:「這……有必要麼?門上、書房裡當差的,自然要挑識字的人,只是要調教的可不僅僅是識字而已,真要請人花時間調教,豈不是比人進府後再叫還要費事?況且咱們家裡哪裡去找這樣的先生?但凡識得幾個字的,都派了差事了。」
春瑛知道關鍵時刻來了,忙湊到卓氏跟前:「太太可記得那位周少爺?侯˙爺把他薦了過來,太太又覺得他年紀太大了,不適合做四少爺的伴讀,可他本就有些學問,不如就讓他當這個先生如何?」
卓氏眼中閃過一道精光:「說下去!」
「這位周少爺的身份,實在是尷尬,說起來他是官奴轉成的家奴,實際上仍然官奴名冊上,候爺禮遇。是候爺仁厚,可要是心人想挑剔,也是個麻煩。
只是若真要把他當奴僕使喚,憑兩家的交情,又有些失於道義。再則,他家的案子,說不定還有希望平反,將來他得了自由,若咱們府裡曾經怠慢過他,豈不是更加尷尬了/給奴僕之子做先生,雖比不得外頭正經的夫子體面,卻也是為人師表了,說出去並不丟臉。太太也是必擔心候爺會有想法。」
這個法子是春瑛花了很找時間才想出來的,但其實有利有弊。她不知道候爺與三少爺現在對周念是個什麼看法,不過有了學生,周念也可以有個精神寄托,忙碌起來,又哪裡有功夫再胡思亂想?他在後街的處境也會好很多,再有人欺負他,也有人替他出頭,又能避開二少奶奶的人。畢竟,只要他進了東府,就沒二少奶奶什麼事了。
卓氏則想到,這個法子倒是體面又乾脆,既末食言,又能將兒子和周念隔絕開,更有了借口不讓周念去劉學士府,候爺挑不出什麼來,將來若周念出了什麼事,再找人替下他便是了。只是事情有些麻煩,族人也許還會有異議。倒要想個法子好生解決了。若做的好。自己也能得個好名聲。
怎麼想著,他便笑了:「姑娘果然時有好點子的,我這便請了徐總管和徐大娘來。咱們好生合計合計?」
春瑛微微鬆了口氣,只望自己這個法子,真能幫上周念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