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高門 一百零四、當小鬍子遇到二叔
春瑛想起了胡飛。那天在他家時,還想著有空要過去幫忙打掃一下屋子呢,誰知這幾天她都沒離開雲想閣,而現在又要離開了,一場相識,總得打聲招呼才好。
路二叔沒有反對,便駕著馬車來到了福寧街尾,才到達巷口,便聽到巷子裡傳來小聲說話的聲音。春瑛掀起車簾望去,只見程家小院門前點了盞燈籠,裡頭靜悄悄的,門前卻站了三四個牛高馬大的男子,正盯著胡飛家的小院,相互交頭接耳。遠處有幾個街坊躲在角落裡偷看。
這是怎麼了?難道又有人來找胡飛麻煩?春瑛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二叔,後者不動聲色地盯了那些人幾眼,小聲問:「你要去的就是那一家?」見春瑛點頭,便道:「若是你認得角落裡的人,咱們就到裡頭去。」春瑛會意,陪著路二叔避過那幾個男子,來到偷看的街坊們身邊。其中一個正是程家鄰院的婦人,忙拉過她的手:「噓!胡小哥也不知倒了什麼霉,房主忽然帶著人上門了!」
春瑛吃了一驚,忙望向胡飛家的小院。院中隱隱傳來了胡飛與一個陌生男聲的交談。
那男聲道:「二公子,並不是我有意為難您,實在是…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我不過是個小老百姓,得罪不起貴人,您就行行好,搬出去吧?」
春瑛有些擔心,聽這房主的話,肯定又是胡大少在搞鬼,胡飛該不會衝動吧?
門口的幾名男子緊緊盯著院內,但並沒有動作,胡飛開口了,聲音裡隱隱帶著怒意:「你也有臉說自己是讀過書的?!書上說,人無信不立,我已經付了租金,又立下了文書,你怎能出爾反爾?!」
那房主有些訕訕地:「這…我不是說了,這都是被逼的麼…二公子,雖然說書上叫人要守信,但書上也說了人當孝順父母。你那事兒…唉,到底不大光彩,你又何必再留在這裡糾纏不休呢?我聽說你如今跟些市井粗人混在一起,整日也不知在搗鼓些什麼,叫外頭知道了,令尊在九泉之下,也是面上無光。你…你還是快搬走吧!」
一陣沉默。春瑛在外頭聽得火起,心想那胡家人也實在太過分了,福寧街離胡家大宅足足隔了兩條街,胡飛又沒偷沒搶,腳踏實地自己養活自己,他們怎麼就連這樣都容不下?!難道真像胡飛說得那樣,他們是為了隱瞞自己做過的醜事,要將他逼走嗎?!
春瑛猶在這裡忿忿不平,街坊們私下表達幾句對胡飛的同情,她也跟著附和,卻沒留意到身邊二叔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望著那堵陳舊的院牆,若有所思。
胡飛沒隔多久就開口了:「叫我搬出去,也不是不行。」春瑛聽了大吃一驚,街坊們也立刻停下了交頭接耳,面面相覷。
房主喜出望外:「當真?二公子,您真是…」
「但我有條件!」胡飛打斷了他的話,「當初先母與我只打算找個地方落腳,原是想租一個月的,你堅持要我們付三個月的租金才許入住,我們共付了六兩。如今我只住了半個月,你便要我搬走,須得退還五兩五錢銀子。」
房主臉色有些尷尬,但還是應了:「行,我這就…」
「除此之外!」胡飛再度打斷他的話,「當初訂立租賃文書時,曾說好了,若是有任何一方不到三個月便要違約,就要賠三倍的銀子!如今是你違約了,你須得付我…二十二兩!咱現銀交易,你今晚給我,我明兒一早就搬走!」
房主聽得目瞪口呆:「這…」當初他是想著這對母子不是被趕走就是被接回胡家,總不能真住夠三個月的,不過是盤算著多賺些銀子罷了,哪裡想到如今卻是他倒了霉。他心疼地悄悄算了又算,忽然高興地說:「即便要賠也是十六兩五錢!哪裡有二十二兩?!」
「歸還的租金是五兩五錢,另加賠償的銀子,怎麼不是二十二兩?真要認真算起來,這賠的錢數當是照全額租金算的,也就是總共二十三兩五錢。不過你當初肯將房子租予先母與我,便是幫了大忙了,我也不跟你計較,便只收二十二兩吧。啊,對了,屋裡還有些傢俱雜物,都是我那小廝收拾的,我不方便帶走,便都折價便宜賣給你吧,三兩銀子,連那二十二兩在內是二十五兩。你打算什麼時候付錢?」胡飛的語氣非常淡定,「你不願意?要知道這可都是白紙黑字寫著的,若想違約…就算鬧上衙門,你也討不了好!」
春瑛在外頭聽得目瞪口呆,房主在院裡早已傻了,隨即一臉憤然。明明是這胡二少歪曲了文書的本意,卻說得好像是大發慈悲似的。這屋裡的東西也值三兩銀子?!所謂小廝收拾過的,不過是新買了水桶、鍋碗等物,把原本的破桌爛椅略修了修,又補了幾片破瓦,再新糊了正屋的窗子罷了,連院子裡牆角處的雜草都沒清理,壓根兒就跟當初他們沒搬進來時一模一樣,這就要他三兩銀子,真是獅子大開口!
然而,胡大少爺的話又在他腦中響起,「別驚動旁人」、「不欲外人知道兄弟做了這等醜事」、「若是那人不識好歹鬧將起來,只問你的不是」、「若辦不到,你就給我把鋪子還回來,我另租給別人去」,句句都錐心得很。無奈之下,他只得應道:「好…我這就給銀子…」想到胡大少興許會補償他的損失,他心情好過了些,掏出兩張十兩的銀票,又將身上帶的碎銀湊齊了五兩,一股腦兒堆到石階上,沒好氣地說:「二十五!明兒一早你就滾…走吧!」說罷便氣沖沖地走了,看到門口自己帶來的人,他心頭又是一痛。早知道這胡二少這麼乾脆就點了頭,他也無需請人來壯膽了,雖然都是朋友,一頓酒錢卻是免不了的。這回真是虧大了,明天定要讓胡家補償才行!
他們一行人一走,巷子裡又恢復了平靜,但馬上又熱鬧起來。街坊們都在七嘴八舌地數落那房主不厚道,有一位老人拄著枴杖走到胡飛小院門口,高聲對他道:「胡小哥,這事兒是王家小子不厚道,都已經租出去了,怎能沒幾天就把人趕走?明兒我就去尋他老子,好好教訓他才成!」
胡飛淡淡一笑,上前安撫老人道:「松太爺不用生氣,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地方,也是浪費,再說他是房主,有意要趕我走,我即便賴在這裡,又有什麼意思?」他拿出幾塊銀錠,「這裡有五兩銀子,當初為我娘辦後事,多虧了各位叔叔伯伯嬸娘們的幫忙,這是那時欠你們的錢,還請松太爺幫著分還給大家,多的就算是我請各位吃酒的。我在這裡住了半個月,多蒙大家照顧,此等情誼…我終身不忘!他日有了機會,定要報答…」
「你這說得什麼話?!」松太爺生氣了,「你好好的孩子,都被逼到這份上了,大傢伙幫你,是因為你孝順生母又不擺架子,可不是為了這錢!你,你真是…」便有一名男子上前扶住他:「爹,胡小哥也是感念大家,才會還銀子的。你便替大家收了吧。」說罷又轉向胡飛:「我也看明白了,你家裡那有錢的哥哥是容不得你了,你走了也好,免得他再出什麼花樣。只是有了落腳處,需得傳個信回來,別叫大家為你擔心。」
胡飛眼圈一紅,低頭作了個揖:「敢不從命。」
松太爺歎了口氣,有些難過地扶著兒子走回了家門,其他街坊們也上前跟胡飛說了幾句話,問些打算什麼時候走、到哪裡去之類的話,胡飛哪裡有什麼想法?一一笑著安撫好,恭送他們回去了。
這時,他才看到了站在陰暗處的春瑛和路二叔,有些意外:「小春妹子?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春瑛忍住鼻頭的酸意,走過去道:「我要走了…我二叔來接我,以後也不知幾時能回來,所以特地過來向你道別,沒想到…你也要走了…」
胡飛愣了愣,有些黯然:「我也是想不到…本以為房主即將小院租給了我,便不會忽然要回…」他歎了口氣,抬頭望向二叔,勉強笑著行了一禮:「倉促之下,招待不周了,還請您勿怪。小春妹子與我相識經年,助我良多…」
路二叔笑著擺擺手:「用不著這麼客氣,你跟我侄女兒是舊識,便是我的朋友,只是不知該怎麼稱呼?」
胡飛猶豫了一下,才道:「小姓胡,胡…望山。」他選擇了以父親為自己起的表字為名。
方才房主說的話,有一句讓他上了心,胡飛這個名字,知道的人不少,他無論做什麼,別人都認定了他是胡飛,跟胡家脫不了干係,實在麻煩得很。他可不想無論到何處,都被胡鵬找出來,便索性改了大號。春瑛那裡,稍後再解釋就是。不過她的二叔…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嗎?春瑛沒提過?他總覺得對方的眼中有些別樣的意味。他跟在父親身邊幾年,也見識過些世面,對看人還是有些體會的。
路二叔眼神微動,笑道:「原來是胡小哥。說起來小哥有幾分眼熟,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方纔我在外頭聽了幾句,也沒弄明白,你…似乎有些麻煩?可是跟家裡有什麼爭端?」
胡飛自嘲地笑笑:「家裡?我如今還哪裡有家?不過是孑然一身罷了。過了今晚,要到何處去,我還不知道呢。」他稍稍有些安心,大概是從前偶然見過,春瑛的二叔自然也是候府世僕,探望朋友時遇見也是有的。
「哦?」路二叔打量了小院幾眼,沉思片刻,「這樣吧,我家左近倒有幾處空院子,皆是我替別人暫時看管的,只有一對老夫妻守門,我不在家時,光憑他們二老,著實吃力了些。春兒又要住過去,實在叫人放心不下。你若不嫌棄,就隨我一起去,那裡地方不如這裡大,但門房還有一間空屋,也就是晚上要個人四處巡一巡,白日裡你愛做什麼就做去,我包你食宿。等你找到了棲身之處,再搬走不遲。如何?」
胡飛意外地看著路二叔,有些心動,春瑛早已喜出望外了:「二叔!你真是太好了!」她轉向胡飛:「胡公子,你來吧?我二叔不會趕你走的!」胡飛看著她,又看看路二叔,淡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