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公子 六十六、開解
春瑛不知哭了多久,才漸漸平靜下來,但心裡卻彷彿空了一塊似的,抬頭望天,也是一片茫然。
青兒會不會死?看現在的情形,簡直就是肯定的,可是她最初也不過是為了得到三少爺的感情而已。在幕後主導這個陰謀的人,應該就是二少爺那個變態吧?他會受到懲罰嗎?
春瑛心裡很清楚,就算二少爺真的受罰,也不過是輕描淡寫地罵幾句,頂多是打一頓,可他以後還是會活得好好的,錦衣玉食,安享富貴,也許等到三少爺繼承了家業,他就不能繼續風光了,但他既然要考科舉,一旦高中,又是錦繡前程。沒人會因為他曾經利用了一個小小的婢女而責備他,而下毒事件,侯府的幾個當家人想必也會瞞下來吧?兄弟相殘,可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聲。
春瑛暗暗咬牙,深恨二少爺與多姑娘這對狗男女,又陰險又歹毒,他們遲早會有報應的!
心情平靜下來,她開始留意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正站在當初聽到周念那一聲歎息的牆角處,前面那不遠就是通往花園的過道,而透過牆上的鏤空雕花,則可以看到另一邊的竹林。
她前些天跑花園,總是走這條路,大概是跑習慣了,下意識地便往這裡走,再看手中的食盒,也是下意識間整理的。想到也有幾天沒去竹夢山居了,她又不想回浣花軒去,便索性決定往花園走一遭。
反正太太現在忙著處置多姑娘,也沒空管別的事。
離花園入口處還有十來米,她便看到門上有五六個婆子聚在一處,其中就有那個侄女在二少爺處當差的婆子。她們交頭接耳地,不知在議論什麼,春瑛輕手輕腳地走到左近的樹叢後,才聽到那個被稱為「祝嫂子」的婆子滿臉得意地說:「……總算倒霉了!那個妖精,整日在我們面前囂張,現在總算遭了報應!」
旁邊的婆子也在附和:「可不是嗎?不過一個二等丫頭,仗著在少爺跟前侍候,動不動就對我們呼來喝去的,如今怎麼著?太太一發話,就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丟出去了。可惜只發了她一個,要是太太把那群妖精都打一頓,才叫人舒心呢!」
春瑛聽得暗暗咬牙。怪不得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會說,女孩兒嫁了人,就成了魚眼珠子了,青兒那麼慘,這幾個婆子還在幸災樂禍,真是可惡!
不但她聽得生氣,站在門邊上的另一個婆子臉色也有些不好看,皮笑肉不笑地插嘴:「兩位嫂子,我勸你們還是少說幾句吧,今兒倒霉的又不光是浣花軒的人,太太正叫人拿映月堂的丫頭呢,祝嫂子就不為自家侄女兒擔心?」
那「祝嫂子」立時拉長了臉:「胡說!明明是三少爺的丫頭手腳不乾淨,跟二少爺什麼相干?!」
那婆子輕蔑地瞥她一眼,嘴角冷笑,擺出一副「我知道但就是不告訴你」的臉色,氣得那「祝嫂子」漲紅了臉。
一個陌生的媳婦子遠遠走過來,高聲道:「都在這裡做什麼?太太正喚人去呢,都給我手腳麻利些!」
便有一個婆子好奇地問:「不是說太太正審家賊麼?喚人做什麼?」
那媳婦子不耐煩地道:「你當家賊就一個麼?!人人都脫不了嫌疑!太太正等著問話呢,還不快去?!」
「祝嫂子」臉色難看地道:「誰家這般大張旗鼓地查內賊?太太莫不是糊塗了?老太太必不依的!」
「老太太往靖王府去了,侯爺不在家,府裡如今只有太太在。」那媳婦子瞟她一眼,「嬸子利落些吧,若你是清白的,早早脫出來,臉面上也好看些不是?」
幾個婆子神情各異,媳婦子一見就心中有數,冷笑著去了,婆子們互相對視幾眼,磨磨蹭蹭地往正院方向走,只留下一個年輕些的留守。
春瑛在角落裡看著她們離開,才走出來,心裡又是生氣,又是難過,正想進園,卻看到留守的婆子走出了守夜小屋,左右瞧瞧,便鬼鬼祟祟地溜了。
春瑛有些疑惑,這個婆子要去哪裡?但她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拋開,逕自進了花園。沒人看守正好,她也省了找借口的功夫。
園中竹林依舊,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冷,侯府的主人們都沒有興致逛花園,園中灑掃的僕婦們就偷了懶,枯葉積了厚厚一層,連著雪與泥混在一起,也沒個人清理。春瑛踏著枯葉前行,只覺得自己心情一派蕭索。
離竹夢山居還有五六十米,三清就像鬼魅般出現在她眼前,板著臉,忽一咧嘴。若是平時,春瑛早就嚇得跳起來了,今天卻沒精打采地向他揮揮手,勉強扯了扯嘴角:「我來了……」
三清眨眨眼,看著她走向山居,眼中浮現出不解之色。
春瑛走進屋裡,見周念正坐在書桌後看書,便將食盒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小聲道:「今兒帶了幾個饅頭來,念少爺就當作是乾糧吧……」
周念從書本裡抬起頭,眼中閃過驚喜:「春兒?你可有好幾天沒來了。不是說暫時不會過來了麼?」
「我怕你會挨餓,今天太太有事要忙,我就趁機過來了。」春瑛一直低著頭,想按平時那樣,去燒開水泡茶,卻發現壺裡有茶水,還是熱的,再仔細一看,壺不是原來那個白瓷的了,現在用的是青花,顯然更高級些。
周念走過來,微笑道:「多謝你想著,如今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時送來,餓不著我。屋裡的用具也都換了新的,侯爺親自看著換的,我用的,也還順手,只是總不如原來的習慣。今兒也是攸哥兒叫你來的麼?他有幾天沒來瞧我了,都在做什麼呢?」
春瑛一聽這個問題,心裡就一陣不好受。周念察覺到她神情的變化,手上一頓:「怎麼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春瑛搖搖頭:「沒……」她覺得喉嚨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沒法繼續說下去。
周念忙走近幾步,側眼一看,正望見春瑛紅腫的雙眼,不由得吃了一驚:「你哭了?是為了什麼緣故?攸哥兒出事了?!」
「三……三少爺……很好……」春瑛勉強回答著,眼淚卻無法抑制地往下掉,「是別人……」她有些說不下去了,蹲下身抱著膝頭流淚。
一方素帕遞到她眼前,她抬起頭,見周念溫和地望著自己,道:「擦擦吧,你若有什麼難過的事,不妨跟我說說。」
春瑛接過帕子,忽然有一種傾訴的衝動,但心裡又有所顧忌:「三少爺……說了,不許告訴……別人……」
周念苦笑:「你放心,你算我想說出去,也沒處說呀?不過……若是攸哥兒的私事……」
「不是什麼私事!」春瑛打斷了他的話,覺得自己真的需要一點發洩,不然她會被悔恨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深呼吸幾下,把自己無意中發現青兒與多姑娘密會,秋玉帶著她將事情告訴蘭香,蘭香抓住青兒現行,三少爺從輕處置,有人密告,太太重責青兒等前後經過都說了一遍,事情說完時,已經滿臉是淚了:「我不知道會這樣的,我原本以為青兒要害三少爺,才把事情說出來,可青兒沒有害三少爺,她也受到懲罰了,馬上就要被趕出去,事情到這裡就該了結了呀?可忽然間……太太來了,說她是下毒,又叫人把她打了個半死,也許現在已經死了……為什麼要這樣呢?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她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她抬袖擦一把淚,「念少爺,你說……如果不是我,她是不是就不會這麼慘了……」
周念沉思片刻,歎了口氣,道:「春兒……我不太明白,你在後悔什麼?如果當初你沒把事情告訴那位蘭香姑娘,攸哥兒也許就被害了,你救了攸哥兒的性命,為什麼要後悔?那個青兒,雖說罪不致死,卻也不是無辜的,正因她心存妄念,才會被人利用,不是嗎?她落得這個結局,難道不是自作自受?」
「可她本來不該死啊?!」春瑛反駁道,「是多姑娘騙了她,她也受過懲罰了!而且……就算我沒把事情說出來……三少爺也未必會中毒……那個毒灰混進茶水裡,他只需喝一口,就能發現裡面問題,肯定不會繼續喝的!」
「你又怎麼知道他一定不會喝?」周念移動一張椅子坐下,「也許他一時口渴,不經意就喝下了呢?也許那毒太厲害,只需喝一口就能起作用呢?說到底,與其去冒這個險,倒不如事先就做出防範,你知道有人要害攸哥,把事情說出來,是沒有錯的。」
春瑛心裡好受了點,但一想到某件事,情緒又低落下去:「其實我也告訴過三少爺了……所以他後來才會對青兒從輕發落……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他,也許就沒後來的事了……」她再擦一把眼淚,「是因為我告訴了蘭香,才把事情鬧大的……如果只告訴三少爺,他既不會中毒,青兒也不會有事……」
周念淡淡地笑了,指了指另一張圓凳,示意春瑛坐下,春瑛坐了,他才道:「春兒,你是個好孩子,事情的經過,我都聽明白了。其實你用不著這樣愧疚。」春瑛要反駁,他抬手一攔,道:「你且聽我細細道來。」
春瑛乖乖低下頭,端正坐著聽他的話。
「正如我方纔所說,你發現有人要對攸哥兒不利,將事情上報主事丫環,這是你的本份。至於那丫環要如何處置,並不與你相干。她將事情鬧大,那是她的責任,不管她是出於何種目的,終究是折了攸哥兒的臉面。正因你暗中將實情告知攸哥兒,他才能及時制止事態發展,並救下青兒。這麼說來,其實你是做了一件好事。」
春瑛細細一想,他似乎沒有說錯,那她這密是告對了?
周念見她漸漸冷靜下來,便接著道:「太太會接手此事,照你的話說,是因為有人告密。且不論那人是誰,又為了什麼緣故寧可違反攸哥兒的嚴令,這都不與你相干。太太知道實情後,對那個青兒是從輕發落,還是從嚴處死,也都不是你一個小丫頭能夠插手的,那你又為何要後悔呢?」
「可是……」
「你這孩子,為何要將別人的責任歸到自己身上?與其怪自己不該告密,倒不如怪那背後指使之人,或是暗中向太太告密之人,甚至是青兒本人,說到底,他們才是引發此事的根源,不是麼?」
春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不是……鑽牛角尖了?」
周念對她微笑,她羞愧地低下頭,想起自己剛才居然在他面前失態地哭成淚人,便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忙拿帕子抹了一把,忽而瞥見帕子上繡有小字,仔細一看,原來是「子思」,記得牆上掛的字畫上,也有這個落款,她便隨口問了句:「這子思是誰的名字呀?」
周念笑道:「這原是我的表字。」頓了頓,表情變得詫異:「你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