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公子 三十八、竹林中
春瑛心中一陣驚慌。
這是誰?是侯府的少爺嗎?那她違令接近這裡,會不會挨罵?會不會受罰?其他的無所謂,她可不想挨板子!不過聽這個青年的口氣,他似乎沒有生氣,他是好人嗎?他不會怪她吧?說到底這究竟是誰呀?
她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那青年似乎也沒見怪,又問了一遍:「你是迷了路?還是專門到這裡來的?侯爺曾有明令,不許閒雜人等接近,你不知道嗎?你是新來的丫頭?」
春瑛總算反應過來了,舌頭卻有些打結:「我……我是新來的……我路過……有隻貓……」她發覺自己實在是語無倫次,忙深呼吸一口氣,迅速在腦中組織了一下語言,同時老老實實地端正站好,低頭道:「我在外頭小路上等人,見了一隻波斯貓,一時貪玩才追著它進來的,並不是有意違令。少爺,您不要罰我……」她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希望這青年會看在她「年紀小」的份上,輕輕放過。
青年淡淡一笑:「那隻貓最貪玩,總是到處亂跑。你去吧,以後別再靠近這裡了,也別告訴人你來過。」
春瑛愣了愣。這就完了?他不罵,也不罰了嗎?!
青年見她呆在那裡,又笑問:「怎麼?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春瑛連忙擺手:「不不……沒有沒有……」她朝他鞠了個躬:「謝謝您,少爺。」然後飛快地走了。
到了竹林邊,她遠遠看到來時等待的小路,才鬆了口氣,就馬上被嚇了一跳。一個全身黑衣的高大男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也不知幾時站到了她面前,直鉤鉤地盯著她。他臉色慘白慘白地,還瞎了一隻眼,裸露在外的疤痕陰森可怖。他拿著一把長柄竹掃,挽起的袖口處,露出滿是厚繭與刀痕的手。
春瑛不由得退了幾步,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誰?」
那男人沒回答,只是沙啞著聲音問了兩個字:「去哪?」
她哪也不去,就在前面的小路上等人!但春瑛哪裡敢這麼說?只得答道:「要去廚房。」
那男人舉起掃帚柄。往一個方向指了指:「直走。出門右拐。第三個門。」
「謝、謝謝……」春瑛乾巴巴地道謝。然後目送他慢慢走回竹林中。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她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轉身就跑。回到小路上。她著急地張望浣花軒地方向。見晨兒遲遲沒回來。一跺腳。決定不等她了。自己照著那黑衣人地話去找廚房。
不過。她還是忍不住想。那個青年是誰呢?會是住在山下屋裡地人嗎?他看上去沒發瘋。也沒生病。難道真地是侯爺地私生子?可是沒道理呀?連大少爺都是出生後才從外面帶回來地。就算真有私生子。為什麼要藏著不讓他見人?
還是說……這個人其實不住在這裡。只是碰巧今天過來?看他穿地直裰是深藍色細棉布做成地。皂靴雖是府中針線上人地手藝。卻有些粗。這一身打扮說不上寒酸。卻也不像個少爺。莫非……他其實是傳說中地大少爺?!
春瑛深覺這個可能性很大。傳說中地大少爺不是不得寵嗎?那穿地衣服差一些。也就不奇怪了。再加上那個青年地眉間似乎帶著一股郁色。顯然是個不得志地人啊!唉。侯門庶子地日子果然不好過。其實他真地是個好人。自己明明是違了令地。他卻輕輕放過了。還囑咐她別告訴別人。他一定是個溫和善良地人吧?祝福他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和妻子過上安樂日子吧。
春瑛真誠地在心中這樣祈禱著。
她所祝福的那位「少爺」,卻在她離開竹林後,在原地發了一會兒怔,才苦笑著轉身回屋,對屋裡的客人道:「攸哥兒,下回你再來,請別再帶耳朵了,我真擔心它會把別人引過來。」
那客人正是侯府三少爺李攸,正抱著那只白毛黃斑的波斯貓逗弄,聞言皺眉道:「我不過是想著你在這裡幽居無趣,逗它玩玩,也可以解悶罷了,誰知道這小畜牲居然跑出去了呢?」他捏了貓兒的耳朵一下:「都是你這只耳朵惹的禍!」
那貓吃痛,一把朝他抓過來,他快手快腳地將它丟開,仔細瞧自己的手,見沒留下傷痕,才鬆了口氣,罵道:「畜牲!連我都敢抓,看我不扒了你的皮!」那貓落地後打了個滾,便飛快地竄出屋去,正好被黑衣人抱住。後者向青年點了點頭,抱著那貓走開了。
李攸訕訕地道:「每次見三清,心裡都覺得發毛,你怎麼就留了這麼一個人在身邊呢?」
青年笑了笑:「他無處可去,我無家可歸,同病相憐,彼此作個伴也好。」
李攸忙道:「你怎會無家可歸呢?你在我們府裡長大,自然就是我們家的人了,你這話要是讓我父親聽見,一定會傷心的。」
青年眼神一黯,默默在書桌前坐下,翻開一本書。
「念哥!」李攸上前一步,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我二叔回來了……你見過他了吧?我聽說……他和父親吵了一架,大約是不滿父親瞞著他將你藏在這裡。不過他也帶了好消息來,周世伯的案子,興許有指望了,你很快就可以恢復身份,再不用如此愁苦了!」
青年周念淡淡一笑:「這消息年年都傳,傳了十來年了,卻從來沒成真過……你何必說這話來哄我?先皇和那個人定的案子,哪有這麼容易翻案?」
「這是真的!」李攸急道,「我偷聽到父親和二叔說話,他們說皇上親政也有兩三年,差不多是時候了,只要把那人拉下馬來,從前冤死的人就有希望平反!」
周念仍舊搖頭:「那是先皇親自下的旨,有個『孝』字壓著,皇上想翻案哪有這麼容易?況且……君心難測……我只怕侯爺和二老爺會引禍上身。」他抬起頭對李攸道:「這裡是天子腳下,府上這樣的人家,正該事事小心謹慎,不讓人拿住把柄才是。無望的事,本不該再做奢想,你若有心,不如勸勸侯爺,明哲保身吧。」
李攸有些洩氣:「我怎麼覺得我們這些外人都比你更熱心?你不想為周伯父翻案麼?父親和二叔都是穩妥人,沒有把握的事,絕不會隨意開口。況且我家是皇親,有大姐姐在,憑靖王姐夫跟皇上的關係,怎會有事?你這是多慮了。」
「皇親又如何?」周念的語氣有些蕭索,「這十來年裡,因事敗落的皇親還少麼?更何況府上還有一個大財源,誰不想分一杯羹?皇上與靖王再要好,到底不是一母所出,我家當年……親骨肉尚且無情,你又怎能放下心來?」
「這是兩回事,我怎麼不能放心?」李攸悶悶地往旁邊長椅上一躺,「先皇后去得早,皇上是在貴太妃跟前養大的,為了救他,我那靖王姐夫幾乎把命都丟了,如今那條腿還不大利索呢!皇上一直都敬著他們母子,若不是那個人攔著,差點就把貴太妃尊為太后了。你是沒見著他們在一處的樣子,就跟普通人家的母子兄弟沒兩樣,可比我跟兩個哥哥親熱多了!」
周念瞥了少年一眼,微微笑了笑:「你是羨慕人家兄弟和睦?皇家兄弟,誰知道有幾分真心?你兩位兄長待你雖淡淡地,倒還明公正道呢,心裡有了防備,也不怕他背地裡暗算。」
李攸洩了氣:「總之你嘴裡就說不出好話來,罷了,我也不勸你,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說罷就兩眼一閉,彷彿要沉沉睡去。
周念見狀,倒有些過意不去,想到李攸是好意來安慰自己的,自己又何必一再潑他冷水呢?方纔那誤闖進來的小丫頭,其實就跟李攸一般年紀,自己對她尚能寬容,為什麼不能同樣對待李攸?
想到這裡,他便用輕鬆的語氣提起了另一個話題:「說起來,我聽說你最近有了一位新寵,是被靖王妃打發過來的御賜美人?真了不得,不知是怎樣的傾城國色?」
李攸微微紅了耳朵,翻身起來道:「你什麼時候也聽底下人的閒話了?!什麼新寵?不過是個丫頭罷了。因她發怒時格外好看,我就讓她多到我跟前露露臉,好讓我練筆。她是御賜美人,不過暫時在咱們家住著,往後如何,還要等宮裡貴太妃的旨意呢!我雖年紀小,也不是不知道忌諱的,大姐姐在靖王府可以肆意行事,我們家卻不能!」
周念忙道:「我本以為你忘了,原來你竟清楚得很,是我錯了。」頓了頓,他有些遲疑:「只是……風聲到底傳出去了,對你的名聲可不好。」
「這有什麼不好的?那個胭脂在咱們家住了這些天,難道還能再回宮裡不成?」李攸不在意地道,「像她這樣賜出來的,已經有兩個急病死了,誰知道裡頭有什麼貓膩?她能到咱們家,是她的福氣,等過幾年,我吩咐管事給她找個好人家,就算對得起她了。」
周念一怔:「你原來是這麼想的?可我聽說……」
李攸冷笑:「我那院子裡,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打那主意呢,流言傳來傳去,難道個個都是真的?我還不滿十二,竟成了色中惡鬼了!我看重那個胭脂,不過是因為她有些脾氣,也不親近我,似乎是個明白人,若過一兩年,她仍是這樣,才算難得呢!」
周念搖頭歎氣:「你既是這麼想的,何必擺出那種種作態,讓人把你當成是輕浮之人?」
李攸臉上諷意更深:「這樣才叫人放心呢,府裡上到老太太,下到掃地的小丫頭,都指望我安安份份,乖巧聽話,將來繼承祖宗傳下來的爵位,再為家族開枝散葉。我當然不好違了他們的意思。不像二哥那個蠢貨,真以為處處爭強好勝就能叫父親把家業交給他,父親還沒糊塗呢!」
周念歎息一聲,話在嘴裡轉了幾圈,終究還是嚥了下去:「時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要是老太太發覺你又到我這兒來了,只怕要生氣呢。」
李攸笑道:「不過是說我兩句,老太太又不會打我,若父親知道我跟你親近,只怕還覺得高興呢。」話雖如此,天色的確不早了,他從書架上找了兩本書,又說了幾句話,便告辭離開。
在竹林外,李攸找到那隻貓,抓住它的爪子抱入懷中,抬起頭來時,又成了那個天真地笑著的斯文小少爺。
而竹林中的周念,則點燃了一盞油燈,從書架的暗格中拿出一本書冊,看著上面的亡父親筆,幽幽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