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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楚》第0章
楔子 古物有靈知所適

  西唐元寶十八年十二月,黃昏,紫霧峽。

  空中黑雲滾滾翻騰,天昏地暗,狂風怒舞呼號,飛沙走石,遠遠望去,到處灰濛濛一片。呼嘯的風聲裡,隱隱傳來朗朗的吟誦聲:「天山有雪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北風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聲音斷斷續續,似有若無。

  一道閃電陡然劃過,將幽深的峽壑照得雪亮,兩側峭壁如削,林海起伏。狹窄蜿蜒的山路上,長草紛搖,塵土瀰漫,一個少年書生一手握著卷書,一手牽著匹瘦黑毛驢,一邊吟誦一邊漫行。

  他臉容俊秀,長眉星目,頭巾飄飛,青布棉袍獵獵翻捲,神色從容灑落,怡然自得,絲毫未受這罕見的臘月雷風暴的影響。

  「轟隆!」

  雷聲轟鳴,毛驢受驚,渾然沒有主人的豪情雅興,「啊吁」亂叫,?著脖子死活不肯挪步。

  「你這怠懶?驢真是氣殺我了,等到了長安,中了進士,瞧我不把你做成肉脯。」

  少年書生搖頭笑叱著從驢臀上的行李架裡抽出一條青布,撕成碎帛,將毛驢耳朵堵塞得嚴嚴實實,拽著朝前走。

  風勢越來越大,前方漆黑,影影綽綽。

  閃電如銀蛇亂舞,「轟」地一聲,一棵松樹突然被焦雷劈中,烈火熊熊。

  轟雷並奏,聲聲震耳欲聾,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落了下來,被狂風夾捲著抽打在臉上,隱隱生疼。

  少年書生喃喃道:「荒山野嶺,哪有避雨之處?人淋濕了也就罷了,若將書澆壞了,那可了不得。」

  他用油牛皮將行李架遮擋嚴密,一邊牽著驢加快腳步,一邊左右旁顧,尋找躲避風雨的洞穴。但兩側石崖堅壁,哪有洞隙可尋?

  「嘩啦啦!」

  過不片刻,大雨傾盆,如亂箭攢集,劈頭蓋臉地打落下來,山路頃刻間變得泥濘不堪。

  少年書生如落湯雞似的頂著狂風暴雨,在崎嶇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了一陣,週身濕透,被冷風吹刮,更是刻骨侵寒,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他正猶自微微發抖,突然看見前方不遠處,紅光隱隱,在黑暗中吞吐閃耀,當是燈光無疑。

  少年書生心中大喜,拉著驢大步趕去。

  只見那燈火光怪陸離,變幻無端,忽而奼紫嫣紅,忽而青綠碧翠,將夜空映照得流離絢彩,妖麗難言。

  書生大奇,忽想:「咦,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有這麼綺麗的燈火?難道是妖怪不成?」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不由停下腳步。

  轉念又想:「常言道:不做虧心事,何懼鬼敲門?我楚易向來光風霽月,坦坦蕩蕩,就算是遇到妖魔,又有什麼可怕的?」微微一笑,拽緊毛驢繼續前行。

  風狂雨驟,雷電交加。走得近了,那絢光霞彩反而漸漸地淡了下來,只剩下一輪淺淺的紅暈,微弱地閃耀著。

  少年書生楚易藉著閃電瞬間的強光,發覺紅芒閃處竟是一座寺廟,紅牆黑瓦,在茂密松林的掩映下,略顯破敗。

  他心中一寬:「這彩光想必是寺廟法燭的神光。」當下再不遲疑,冒雨急行,到了廟門,只見木門半掩,紅漆剝落,簷前兩盞燈籠昏黃搖曳,明暗不定,照著匾上的「普善寺」三個大字,頗為淒涼黯淡。

  楚易抹去滿臉雨水,整了整濕淋淋的衣冠,大聲道:「在下閩地舉子楚易,千里赴京趕考,途經寶地,恰逢風雨,望借寶剎一避。」

  轟雷滾滾,杳無人應。

  那廟門倒是「吱嘎」一聲,被狂風吹開一條大縫,裡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瞧不見,那紅光突然之間倒像是完全熄滅了。

  楚易又提高聲音,反覆報了幾遍,依舊聽不見半點聲息。

  他心下犯疑,但又不好貿然闖入,正自躊躇,毛驢突然「啊吁」一聲歡鳴,一頭撞開廟門,撒了歡似的跑了進去。

  楚易待要拉住,已然不及,一時哭笑不得,脫口道:「你這不知進退的野禿驢……」突然想起此語頗有冒犯和尚之嫌,急忙收口道:「各位高僧,在下無意冒犯。我說的乃是這亂闖山門的畜牲,這……這就拉它回來……」揖了一禮,疾步追去。

  寺廟裡黑不隆冬,只能隱隱約約地瞧見一些輪廓,好在毛驢「啊吁」、「啊吁」之聲清晰入耳,此起彼伏。

  楚易循著聲音,藉著微光一路追去,一邊叫道:「?驢兒,不要亂闖寶剎,擾亂高僧修行。」

  那毛驢正自快活,又被布帛塞住耳朵,哪兒聽得見他的聲音?顛著屁股一路小跑,歡快地穿堂過殿,直往寺廟深處奔去。

  楚易大感窘迫,不住地高聲賠罪,但除了風嘯雷吼,四周陰森森地寂寂無聲,偌大寺中竟似一個僧人也沒有。

  接連穿過空空蕩蕩的殿堂、甬道,始終不見一個人影,他心中驚疑不定,隱隱中越來越覺得不安,幾次想要抽身退出。

  但他家世貧寒,父親早亡,那匹毛驢是寡母半年前為了他進京趕考,辛苦籌借了幾兩銀子才買來的坐騎,行李架中又有僅剩的盤纏和書卷,幾乎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哪能這般輕易丟棄?唯有屏除雜念,窮追不捨。

  大雨滂沱,楚易濕淋淋地到了大雄寶殿前,只見那毛驢繞著香爐鼎奔了幾圈,衝著他「啊吁」一通歡鳴,屁顛兒屁顛兒地衝上了台階,直往殿裡鑽去。

  「這該死的瘟驢!」楚易氣惱好笑,帶著忐忑不安,追上殿去。

  大殿內燭光如豆,佛像森嚴肅穆。

  楚易方甫踏入門檻,一陣狂風吹來,幡幔呼呼亂卷,燭芯絲絲輕響,燈光亂跳,突然熄滅,四周頓時漆黑不見五指,空氣中瀰散著一股腥臭之氣。

  楚易環身四顧,心中砰砰直跳,低聲叫道:「?驢兒??驢兒?」

  那毛驢也不知藏到了哪裡,索性不吱聲了。

  楚易摸黑走了幾步,腳下驀地一絆,頓時踉蹌摔倒,他只道是那懶驢賴在地上,低聲笑道:「?驢兒?跟我躲迷藏呢?」伸手摸去,粘乎乎、冷冰冰的,也不知是什麼。

  忽然電光陡亮,轟雷交響,大殿陡然一片藍紫透亮。

  楚易「啊」地一聲,寒毛乍豎,幾乎跳了起來。

  滿殿青石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和尚的屍體,個個張口瞪目,滿臉驚怒悲憤之色,胸膛剖裂,死狀慘酷,鮮血淌了一地,有些已經凝結為暗紫色的薄冰。

  閃電一沒而過,殿中又轉黑暗,陰風呼嘯,幡幔鼓舞,殿中混沌森寒,周側佛像似乎都在森然俯瞰,說不出的陰森詭異。

  饒是楚易素來膽大,此刻也不禁心底發毛,再被冷風一吹,只覺脊骨也發起寒來,不自禁地牙關亂撞,微微顫抖,想要轉身衝出殿外,雙腿卻酸軟無力,連一步也邁不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狂亂的心跳才漸漸平息下來,驀地暗想:「難道是強盜劫掠寺廟,將這裡的和尚殺了個精光?」

  此處深山老林,盜匪眾多,時有劫案發生,而寺廟通常又頗為殷富,這個推斷不無可能。

  他定了定神,又想:「楚易啊楚易,這些不過是枉死之人,你堂堂七尺男兒,有什麼可怕的?」

  當下朝四周拜了幾拜,大聲道:「各位高僧,明日一早,在下出了山,便到最近的衙門去報官,定將殺人的盜匪繩之以法,以告你們在天之靈……」

  「啊吁!」話音未落,突然從右方佛像後傳出毛驢的叫聲。

  「?驢兒!」此刻楚易的心已經平定下來,經歷了這小小的波折,在這遍地屍體的漆黑大殿裡,聽見毛驢的叫聲,簡直比仙曲神樂還要動聽。

  他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佛像後,果然聞見了毛驢的氣味。

  那驢兒「啊吁啊吁」地直叫喚,極是興奮,毛茸茸的頭伸了過來,在他身上蹭來蹭去。

  楚易舒了口氣,摸著這毛驢的腦袋,突然湧起故友重逢般的溫暖歡悅之意。

  「啊吁!」毛驢突然伸出濕噠噠的舌頭在他臉上舔了一把,不等他叱喝,又一口咬住他的袖襟,將他朝前拖去。

  「你帶我去哪兒?」楚易驚魂甫定,又被它的慇勤弄得啼笑皆非,跌跌撞撞地摸黑前走,過了側門甬道,到了後院之中。

  當空一道閃電,又將四周照得明亮。

  他驚咦一聲,只見大雨瓢潑,遍地水花,泥濘裡盤坐了兩人,面面相對,彷彿泥塑石雕一般,動也不動。

  左邊一人是個老和尚,白眉飄飄,袈裟鼓舞,胸前掛了一串赤紅色的念珠。

  右邊那人頭戴碧紗籠帽,臉容清奇俊逸,紫衫玉帶,腰間懸了一個銀白色絲囊和一尺來長的瑪瑙葫蘆。

  兩人怒目相視,四手交纏,一團紅光從彼此交疊的手中隱隱透出,紫氣吞吐。

  「方丈?」楚易試探地叫了一聲。

  見他們依舊神色古怪,毫無反應,他心裡又開始怦怦亂跳起來,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探手鼻息,心中頓時一沉。

  這兩人果然也都死了。

  楚易忽地好奇心大起:「是了,不知這兩人至死爭奪的是什麼寶貝?」咳嗽一聲,朝兩人揖了一禮,道:「兩位,得罪了。」小心翼翼地去掰兩人雙手。

  但那四手抓纏甚緊,一時難以掰開。他稍一用力,「啪」的一聲脆響,方丈的手指竟然斷了。

  楚易嚇了一大跳,握著兩節斷指,臉頰燒燙,大感不安,急忙連連道歉。

  毛驢在一旁探頭探腦,早已等得不耐,忽然一顛一顛地跑了上來,「啊吁啊吁」地叫著,連沖帶撞,梗著脖子猛地拱向兩人交纏的手掌。

  「?驢兒,不可造次!」楚易失聲驚呼,拉之不及,眼睜睜看著毛驢甩頭舞腦,黑旋風似地撞了上去。

  「啪啦!」那兩人頓時一起翻倒在地,四手齊腕斷折,一個紫紅色物體骨碌碌滾落掉入泥濘中。

  「呼!」泥漿飛濺處,忽然破舞出萬千絢光,彷彿無數霓箭沖天怒射。

  夜空紅橙碧紫,流麗萬端,就連密集的雨線也鍍染了繽紛顏色,像是漫漫珍珠彩簾,隨風搖曳。過了片刻,那霓光才漸漸收斂黯淡。

  楚易張大嘴,怔然直立,忽然忖道:「敢情先前看到的漫天彩光就是這個東西發出來的。」

  他心中亂跳,緩步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拾了起來。

  雨水嘩嘩沖洗,將泥濘盡皆刷去。幻光絢彩,迷離閃耀,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瞇著眼睛端詳片刻,方才看清那竟是個剔透玲瓏的三足紅玉小鼎,高不過半寸,周側雕了兩條細蛇,雙雙交纏,栩栩如生,在彩光的波動搖曳下,彷彿正迤儷飛舞。

  鼎內萬千彩光繚繞飛騰,輕煙似的陣陣冒了上來,又化成漩渦,迴旋繞轉,在鼎內沿壁激撞出迷離萬狀的綺光。隔著層層絢光,隱隱可見鼎底太極圖案,兩顆泥丸似的銀白氣丹從鼎底翻浮而上,滾滾飛旋,忽而又沉入鼎底。

  楚易正自看得目眩神迷,忽然聽見「格啦啦」一陣疊聲脆響,扭頭望去,大吃一驚。

  這片刻之間,那兩人竟已化成兩具森森骷髏,散落滿地!

  楚易驚奇駭訝,不明所以。那毛驢卻歡聲嘶鳴,在白骨堆中跳躍奔跑,後蹄飛踢,將白骨踹得四下拋散,那瑪瑙葫蘆、銀白絲囊、赤紅念珠紛紛準確地掉落在楚易身前。

  楚易氣笑不得,正要喝止,忽然見它低頭拱地,從泥濘裡撥弄出一個東西,叼銜在口,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丟在他的身上,搖頭晃腦,「啊吁」大叫,頗為得意。

  楚易取起一看,是一個兩寸見方的玉石匣子,通體淡綠,中間嵌了一塊冰晶石,頗為圓潤精美,正待細看,空中閃電交加,雷聲轟隆,風雨越發猛烈起來。

  他猛地一個寒噤,「阿嚏」一聲,週身發抖,冷不可耐,當下用那方丈的袈裟將滿地散落之物全部兜了起來,拉著毛驢奔回寺廟後院的廂房,找到灶間,生火取暖。

  楚易週身濕透,索性坐在火堆邊,裡裡外外脫了個乾淨,裹著僧人的薄被,將衣服搭在架子上烘乾。

  毛驢圍著火堆打了幾個轉,懶洋洋地賴倒在地,嚼著嘴嗚鳴不已。

  「?驢兒啊?驢兒,這些書得之不易,被你這般顛來顛去地折騰,算是全泡湯啦。」楚易從行李架裡將濕淋淋的書卷取出,歎了口氣,一本本攤開晾乾。

  毛驢扭過頭,「哼哧哼哧」地噴著熱氣,極是不屑。

  「?驢兒,你的脾氣忒大了吧?說你一句也不成,那就吃塊蒸餅消消氣吧。」楚易忍俊不禁,將乾糧蒸餅放在火上烘了烘,撕了一半,丟到驢兒的嘴邊。

  毛驢看也不看他,翻著白眼,傲慢地一口叼了起來,哼哼唧唧地大嚼。

  楚易莞爾,一邊吃著乾糧,一邊將袈裟攤開,仔細地端詳裡面的物事。先前在暴雨閃電下瞧不清楚,此刻相隔咫尺,又藉著火光,自然歷歷分明。

  那赤紅念珠原來竟是由三十六顆不同質地的珠子串成,其中既有紫珍珠、瑪瑙珠、珊瑚珠等寶物,也有骨珠、琥珀,更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珠子。顆顆瑩潤光華,赤光流離,照得灶堂一片紅亮。

  瑪瑙葫蘆精巧玲瓏,與那紅玉小鼎放在一處,光彩輝映,奇麗萬端。

  楚易取起葫蘆,輕輕搖了搖,裡面叮咚脆響,也不知裝了些什麼。

  「啊吁!」聽到聲響,毛驢一骨碌跳了起來,精神抖擻,引頸亢鳴,又一溜小跑到了楚易身邊,探頭探腦地湊熱鬧。

  楚易旋開葫蘆蓋兒,朝掌心斜倒,滾出一顆黃豆大小的黑丸,清香撲鼻。

  正自端詳,毛驢突然探過頭來,一口吞了個乾淨。

  楚易氣笑道:「你這貪吃的?驢兒!」見它搖頭晃腦吃得高興,心想:「不知這究竟是什麼丸子?」忍不住也倒了兩顆,小心翼翼地放入嘴中。

  「吱」的一聲輕響,那兩顆黑丸入口即化,辛甘滿口,清涼貫頂,整個人忽然飄飄欲仙,繼而喉中一熱,彷彿有一道熊熊火焰轟然捲入腹中,五臟六腑頓時暖洋洋、熱烘烘說不出的舒服快活,先前風寒雨濕的冷意頃刻蕩然無存。

  楚易又驚又喜,心想:「是了,這定然是驅寒辟邪的藥丹。」

  毛驢「啊吁」直叫,甩著尾巴,探過頭來,咂巴著驢唇還想吃上幾顆。

  楚易搖頭笑道:「你當這是蠶豆嗎?一顆接著一顆地吃,別人的藥丸,咱們吃了幾顆已經是大大的不該了。」

  當下又抖了抖那銀白色的絲囊,只聽「稀里嘩啦」一陣亂響,絢光耀眼,源源不斷地倒出一堆東西,頃刻便漫過他膝蓋。

  滿地五光十色,粲然灼目,儘是些奇珍異寶、銅器古玩。

  楚易頓時呆住,他看了看那不過巴掌來大的絲囊,又看了看滿地珍寶,簡直無法相信這許多東西竟是從這小小的袋子裡掉出來的。

  毛驢歡聲嘶鳴,死命地拱著滿地的寶貝,極是興奮。

  「?驢兒,這都是些什麼?是了,那紫衣人多半便是殺死全寺和尚的強盜,這些必是他的賊贓,等明天下了山,咱們便將這些東西一併交給官府。」

  楚易愕然地翻動著滿地之物,隨口喃喃道。他與這驢兒相處了幾個月,彼此頗為熟稔親切,心底早已將它視若老友,旅途寂寞,也常常與它這般「聊天」。

  「啊吁!」毛驢瞪著眼,搖頭甩尾,似乎在表示抗議,耳廓一動,突然轉過脖子,用軟乎乎的鼻尖頂了頂地上的那個玉石匣子。

  楚易凝神翻看,忽然「啊」的一聲,大感詫異。

  透過冰晶石,可以清晰的看見匣中蜷縮著一個毛茸茸的銀白之物,正在不住地顫抖。他翻轉玉匣,卻找不著一絲縫隙開啟。

  摩挲片刻,不知觸動了什麼機簧,只聽「啪嗒」一聲,匣子突然打開,雙手劇震,白光耀眼,一個毛絨絨之物突然撲撞入懷。

  他吃了一驚,低頭望去,卻見一隻雪白的長毛狐狸蜷縮在自己懷裡,低聲哀鳴,可憐已極。

  「啊吁!」毛驢低下頭,瞪大眼睛好奇地盯著那狐狸看,想要伸舌舔它,卻又不敢。

  「好漂亮的狐狸!」楚易心中忍不住發出一聲驚歎,手掌輕撫。白狐一尺來長,雪毛柔軟,通體寒冷似冰,溫馴地趴在他的懷裡,簌簌顫慄。

  楚易憐意大起,捂緊薄被,將它緊緊貼在胸膛,用體溫烘暖。

  他突然想起瑪瑙葫蘆內的驅寒藥丸,急忙倒出幾顆,用指尖捏碎了,塞入白狐的口中。

  白狐低著頭,不住地顫抖,柔軟的舌尖舔過楚易的指尖,弄得他又麻又癢,忍不住大笑失聲。白狐一連吃了三顆黑丸,那寒冰似的身體才漸漸回暖。

  楚易原本還想餵它幾顆,但搖了搖葫蘆,已經空空如也。

  於是他又撕了幾絲蒸餅,在水裡浸軟了,送到它嘴邊,笑道:「沒有藥丸了,你吃點東西吧,這是我娘做的蒸餅,又甜又軟,好吃得很。」

  白狐怯生生地抬起頭,黑漆漆的眼珠凝視著他,粉紅色的小鼻尖驀地輕輕顫抖起來,眼中朦朧,似乎有淚水泫然,將流未流。

  「嗯嗚……」白狐忽然溫柔地嗚鳴幾聲,像是撒嬌似的往他懷裡鑽了鑽,小口小口地吃起蒸餅。

  喂完白狐,楚易穿好衣服,將滿地珍玩重新收拾入絲囊,那紅玉小鼎、瑪瑙葫蘆和赤紅念珠也一併塞了進去。

  絲囊看似極小,其中卻似另藏乾坤,盡數收入也不見絲毫鼓脹,掂在手裡也是輕飄飄渾然無物。

  楚易驚喜忐忑,知道此袋必是寶物,剎那之間,不由動了一絲將其據為己有的念頭, 但轉念又想:「君子不取分外之物。我如果佔為己有,和那些強盜又有什麼區別?」臉上一紅,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將所有寶物交與官府。

  他這一日走了許多路,又經歷了這些奇異之事,早已疲憊萬分,此刻心情既定,頓時覺得困意重重,打了幾個呵欠,抱著那白狐一起鑽入被子,在火堆邊躺下,過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只聽見身旁木柴「劈啪」作響,夾雜著毛驢「啊吁」的叫聲,依稀還有些什麼奇異的聲響,然而他卻聽不著了。

  楚易恍惚中,似乎有一個溫軟柔膩的身子緊緊地將他纏住,異香撲鼻,耳邊不知是誰在呵著熱氣,伴著輕柔甜美的笑聲,像是春風拂過耳梢,又麻又癢,直達心底。

  「?驢兒,別鬧……」

  他嘴角含著笑,迷迷糊糊地揮了揮手,那笑聲頓時消失了。

  夢裡碧水如帶,春暖花開,他騎著毛驢縱情馳騁在故鄉的晨風裡,揮舞著進士及第的金花帖子,向著在河邊漿洗著衣裳的母親歡笑大喊……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楚易一覺醒來,已是翌日清晨,耳邊鳥鳴啾啾,寒風呼嘯,體內卻似有暖流迴旋,精神奕奕。

  睜開眼,藍天如洗,白雲悠悠,艷陽高照。毛驢正低著頭,瞪著眼,與他四目相對,嘴裡「吧唧吧唧」地嚼著乾草。

  他忽然想起昨夜之事,驀地坐起身來,剛一環顧,心中頓時大凜,「啊」地失聲大叫。只見自己身在崖頂山坡,四周松林如海,荒墳錯落,枯草紛紛搖曳,他的身上蓋著一堆厚厚的草垛,哪裡有什麼寺廟?哪有什麼僧人?

  楚易腦中一片迷亂,難道昨夜之事竟是一場幻夢嗎?

  他猛地掀開草垛,那只白狐也渾然無蹤,但在他身邊,赫然橫放著昨夜那銀白色的絲囊!

  他心中大震,將那袋子倒提抓起,輕輕一抖,眩光閃耀,琳琅滿目掉了一地,昨夜的那些珍寶赫赫眼前。

  楚易腦中越加迷亂錯愕,亦真亦幻,一時之間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看著四周荒涼的墳頭,寒意森然,突然想道:「難道……難道昨晚當真是撞鬼了?」

  他定了定神,將珍寶重新收納入囊,這才驀地發現那紅玉小鼎、瑪瑙葫蘆、玉石匣子和赤紅念珠竟然全不見了!仔細回想,明明記得自己已將這四件物事塞入囊中,怎麼會消失了呢?心頭不由又是一陣泠泠發冷。

  「啊吁!」毛驢等得不耐,叼著他的衣襟,似是催他起來。

  楚易茫然起身,將攤放在地的書卷一一收起,放進行李架裡,牽著毛驢往山下走去,走得幾步,突然發現滿山枯草中橫七豎八地躺臥著眾多野獸的屍體,虎狼鹿羊,交疊橫陳,均是膛開肚裂,鮮血淋漓。

  「難道昨夜那些和尚屍體都是這些畜類所化嗎?」他陡然又是一驚,冷汗滿背,彷彿掉入深不可測的冰淵寒窖。

  這時,不遠處的山林中突然響起陣陣豪邁的歌聲,樹葉沙沙,群鳥驚飛,幾個獵戶背著弓箭,提著矛叉走了出來。

  眾獵戶看見遍地獸屍,大為驚愕,紛紛叫道:「喂,讀書的娃兒,這些野獸都是你殺的?」

  楚易思緒混亂,也不應答,高聲問道:「幾位大哥,請問這裡附近有什麼寺廟嗎?」

  眾獵戶愕然道:「荒山墳地,哪有什麼寺廟?」

  一個獵戶哈哈笑道:「小娃兒,莫非你殺了這些野獸,心裡悔疚,想要出家當和尚嗎?」

  眾獵戶自覺有趣,齊齊大笑。

  楚易心下森寒,知道自己果然是撞鬼遇妖了,頓時一陣莫名的後怕,無心回應,又道:「幾位大哥,請問最近的官府在哪裡?」

  眾獵戶指了指北邊山巒疊嶂處,笑道:「過了飛雲峽、仙人嶺,就是萬壽縣,小兄弟殺了這些生靈畜類,若想投案自首,去那裡便是,這些屍體就交給我們來處置善後吧。」說著又是一陣大笑。

  楚易此刻恨不得插雙翅膀離開這裡,笑了笑,拱手作別,牽著毛驢徑直往山下走去。

  山路迂迴,兩側青松橫斜,怪石嶙峋,桀然天半。遠處數峰清苦,橫雲斷霧,清麗如山水墨畫。

  如果是昨日,楚易必定沿途觀賞,和景吟詩,但此時毫無心緒,思潮洶湧,只是不斷回憶著昨夜怪事。倒是毛驢「啊吁」不絕,健步如飛,甚是快樂。

  時值臘月,寒風如割,下山時一無遮擋,原本猶為寒冷,但他體內卻暖洋洋的毫無冷意,全身彷彿充滿了使不完的氣力。

  楚易意識到這一點,心中不由又是「咯蹬」一響,猜想多半是昨夜那兩顆藥丸之功,但那藥丸既是妖鬼之輩所有,自己妄服濫用,焉知會不會有什麼可怕結果?心中忐忑,揣揣不安。

  但他單純豁達,憂愁怨怒素不久長,轉念又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世事,上蒼自有安排。我又何必杞人憂天,自尋煩惱?聽天由命就是。」一念及此,頓時大為輕鬆。

  楚易走了片刻,看天高地遠,萬水千山,白雲悠悠,碧水遙遙,他的心情又漸漸舒暢明亮起來,重新吟詩誦文,聊遣寂寞。

  下了山,穿過一片山谷,便回到了官道。西唐官道頗為齊整,每三十里便設有一個驛站。

  昨日楚易為了尋求捷徑,橫穿山脈,這才困在紫霧峽中,經此一事,心裡發毛,不敢再孤身亂闖,當下翻身騎上毛驢,沿著官道,朝萬壽縣進發。

  到了中午,官道上的人越來越多,三五成群,幾乎都是前往長安趕考的舉人。其中大多是富家子弟,不是肥馬輕裘,就是金輪彩車,身邊還跟了不少書僮僕人。

  車輪轔轔,蹄聲得得,眾人談笑著從楚易身邊經過,見他青衣布鞋,補丁錯落,形孤影單地騎著一匹瘦黑毛驢,旁若無人地吟讀詩書,無不指責大笑,極之不屑。

  楚易微微一笑,不以為意,他家世貧寒,由寡母、族人養大,生性單純磊落,安貧樂道,對於奚落鄙視向來毫無所謂,此番進京趕考,更不是因為貪慕榮華富貴,只是想為國效力,光耀族門,不負母親栽培養育。

  中午時分,楚易到了仙人嶺驛站。

  此處距離萬壽縣尚有三十餘里地,正好又是兩條官道交匯之處,馬嘶人語,極是熱鬧。

  他離鄉半月,所帶的蒸餅乾糧昨晚已經吃光,這時早已飢腸轆轆,聞見酒肉飯香,更覺難耐,當下牽著毛驢朝驛站裡走去。

  驛站雄立河邊,主樓高達三層,鉤簷飛角,紅牆綠瓦,頗為壯麗,乃是來往官差休息打尖、傳遞各地公文的所在。

  主樓後是連綿數十間的房屋,多為酒店旅舍,中間橫隔了一條青石板大道。

  此刻青石板路兩邊早已停滿了馬車、駿駒,兩旁的房舍裡人頭聳動,高談闊論之聲嘈雜相聞。

  楚易牽著毛驢,在房舍前停下,正要將驢兒在廊柱邊栓好,忽然聽見裡面傳來一聲盛氣凌人的叱呵:「小叫花子,你的小瘦驢也敢和本公子的赤兔馬栓在一起?別怪本公子沒提點你,小瘦驢兒若被我的寶馬一蹄子踢死了,你可就得走著進京啦!」

  話音未落,房舍內哄笑聲大作。

  毛驢似是聽懂了那人話語,扯著脖子「啊吁啊吁」高聲大叫,撅臀踢腿,極是憤怒。旁邊一匹赤紅如火的高頭大馬扭頭看了看,默然不屑,低頭吃草。

  房舍中人見狀更是一陣狂笑。

  楚易心裡微微有氣,摸了摸毛驢的脖頸,默不作聲地將它栓好,走入房舍。見左面的桌子尚有空位,便走了過去。

  剛到桌邊,一個錦衣高帽的年輕公子便從座上笑嘻嘻地站了起來,伸手一攔,揚眉道:「小叫花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驢是畜牲,不知道分辨地方也就罷了。你好歹也是一個人,難道看不出這裡不是你該坐的地方嗎?」聲音輕狂張揚,正是適才發話的貴族公子。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哄笑。楚易不願與他爭執,只微微一笑,轉身朝其他座位走去。

  剛想坐下,又有一個人起身將他攔住,笑道:「這位仁兄,不是在下不讓你坐下,只是你若是坐在這裡,這滿桌之人豈不是都讓那位公子瞧不起了嗎?」

  眾人轟然稱是。

  楚易忍住氣,只好轉身尋找其他座位。豈料滿屋中人竟像是串通一氣,都有心拿他開涮解悶兒,待他一走近,便立時紛紛起身,笑嘻嘻地又是作揖又是行禮,將他趕開。哄笑之聲此起彼伏。

  那年輕公子見眾人都支持自己,一起作弄這窮書生,大為得意,笑道:「小叫花子,你耳朵聾了還是傻了?抑或你也是只蠢驢精變的,所以聽不懂人話嗎?小二,快快領他到外面石柱,送他一捆乾草,記在我李公子帳上。」

  眾人哈哈大笑,紛紛拍案絕倒。

  楚易單純樸直,向來與人為善,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等無謂的侮辱,聽到滿堂惡意而尖銳的嘲笑,心中又是憤怒茫然,又是委屈氣苦,想不出他們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當下一言不發,轉身朝門外走去。

  李公子陰陽怪氣地笑道:「哎呀,你沾了一身人氣回去,也不知你那驢兒兄弟還認不認得你?小心被它一腳踢傷了身體。」

  眾人聞言,哄笑更甚。

  忽聽一個清脆的聲音淡淡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李公子這麼瞭解驢的心聲,想必和它屬於同類了?」

  楚易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

  眾人嘩然,那李公子大怒,回身正欲發作,突然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又聽那人柔聲道:「這位公子,在下和你一樣,可不是什麼驢馬之類,禽獸之屬,不知你願不願意賞光到此一坐呢?」

  楚易心中又是驚詫又是感激,轉頭望去,只見一個白衣公子獨據一桌,臨窗而坐,正朝自己微笑示意。

  他絲巾白裳,飄飄如仙,珠簪玉帶,燦燦生光,儼然貴侯王孫;明眸皓齒,雪膚櫻唇,姿容清麗絕倫,一笑起來更如雲開雪霽,陽光明媚。

  眾人看了無不意奪神搖,自慚形穢,均想:「什麼宋玉潘安,比起此人來只怕都遙遙不及。」

  楚易呆了一呆,心中莫名地狂跳起來,十七年來,從未覺得自己這般污濁微渺,忽然覺得自己若是坐到此人身旁,實在是對他極大的唐突、冒犯。

  當下他感激地笑了笑,拱手道:「多謝公子美意,我……我還是到外面去吧。」轉身便走。

  「慢著!」白衣公子大急,翩然起身離座,搶到他的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嗔道:「公子,你不願和我共坐,是瞧不起我,是也不是?」

  那聲音清脆婉轉,似嗔似喜,似怨似艾,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滿屋舉子聽了,頓覺熱血上湧,神魂顛倒,情不自覺地想要替楚易回答。

  楚易一愕,低頭看去,那手如春蔥白玉,纖美玲瓏,抓在自己的手腕上,滑膩清涼,舒服已極。

  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不敢掙脫,臉上通紅,吶吶道:「在下……怎會瞧不起你?」

  白衣公子嫣然一笑,甚是歡喜,鬆開手,柔聲道:「那好,你過來坐下。」

  楚易見那雙黑白分明的秋水明眸似笑非笑地凝視自己,心中頓時又是一陣莫名地怦怦亂跳,不敢逼視,只得點了點頭,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公子相邀。」隨他回到桌前坐下。

  一時間,屋內鴉雀無聲,數十雙眼睛都怔怔地看著兩人,滿嘴醇酒都化作了酸苦餿水,均想:「他奶奶的,天上掉下塊天鵝肉,偏偏讓這只癩蛤蟆給一口叼著了。」

  其時西唐國勢鼎盛,奢靡淫樂之風極為流行,官宦富商不但廣納美妾,更喜歡蓄養孌童,男風頗盛。

  富家公子大多有龍陽之好,喜歡塗脂抹粉,結交美貌少年,光明正大地調風弄月。民間不以為恥,反引為風流韻事,津津樂道。

  所以眾舉子見到這美貌絕俗的少年公子唯獨對此衣裳破舊的鄉下窮書生情有獨鍾,無不又妒又恨,暗自咬牙切齒。

  白衣公子對眾人視若不見,拉著楚易衣襟一起坐下,嫣然笑道:「公子,在下揚州晏小仙,還未請教你尊姓大名?」

  楚易與他挨得甚近,只覺一股冷寒幽香撲鼻而來,那香味奇特已極,宛如月光與流水並舞,寒梅共雪花齊開。

  他呼吸一窒,直如醍醐灌頂,神魂俱醉,呆了呆,方才恍然道:「我……在下閩地楚易,是進京赴考的。」

  晏小仙大喜,拉著他的手脆聲笑道:「這可真巧啦!我也是去長安趕考的,楚兄如不嫌棄,咱們一起結伴同行吧。」

  眾人正豎耳傾聽,聽到此言頓時又是一陣眼冒金星,恨不得搶過那雙纖纖柔荑,大聲宣佈自己也是上京趕考的。

  奈何這晏公子語笑嫣然,妙目凝注,對週遭眾人熟視無睹。

  楚易雖是一介書生,然生性慷慨尚俠,素好結識朋友,若換了旁人提此建議,必定欣然同意。但不知何以,對這美貌如處子的王孫公子,他雖極有好感,頗想親近,卻又覺得手足無措,單只坐在他身邊,心中便通通亂跳,如坐針氈;倘若一路同行,那還得了?

  楚易眼看滿屋中人目光灼灼地瞪視著自己,恨不得將自己生吞活剝了,他又是好笑又是侷促,當下抽出手,沉吟道:「晏公子盛情相邀,豈敢不從,只是……在下只有一頭毛驢,只怕有些不便。」話一出口,連自己也覺得豈有此理,莫名其妙,耳根一陣燒燙。

  「啊吁!啊吁!啊吁!」也不知是否聽到了他的話,屋外那毛驢竟高高站起,昂首踢蹄,不住地引亢高歌,以示抗議。

  眾人一愕,嘩然大笑。

  晏小仙「撲哧」一聲,嫣然道:「你看,它都不答應呢。」笑靨如花,清麗奪目。

  那李公子在一旁瞧得神魂顛倒,按捺不住,站起身,端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走了過來,對著晏小仙揖了一禮,抑揚頓挫地說道:「在下洛陽李東侯,也是赴京趕考的,沒有什麼毛驢,只有赤兔神駒一匹,四駕馬車一輛,晏公子如若不棄,可與在下結伴同行。一路同車共馬,促膝談心,豈不風雅快活?」

  眾舉子聽見「李東侯」三字無不哄然,此人赫然竟是當朝金紫光祿大夫、左僕射李木甫的侄子!

  李木甫深得帝寵,近年來權勢越重,統管吏、戶、禮三部,朋黨眾多,門生遍佈,可稱本朝一大紅人,他膝下無兒,因而對侄子極為疼愛,倘若能和此人同行,考中進士決計不在話下。

  一時滿屋騷然,十人之中倒有九人將注意力從這絕美的晏公子身上轉移到了飛揚跋扈的李東侯上,各自思緒飛轉,挖空心思想著待會兒如何與他結交,奉承討好。

  唯獨晏小仙充耳不聞,眼角掃也不掃他一眼,只管笑吟吟地凝視著楚易,牽著他的手,柔聲央道:「楚兄,你的毛驢可真有趣,咱們結伴同行吧,你的毛驢也好借我騎騎,好不好?」

  楚易還未回答,外面那毛驢已慌不迭地歡嘶長鳴,昂首睥睨,極是得意歡喜。

  楚易忍俊不禁,點頭道:「能與晏公子同行,誠我之幸。」頓了頓,微笑道:「我若再不答應,這驢兒只怕也要撇下我,隨著晏公子跑啦。」

  晏小仙大喜,嫣然一笑,眼如秋水橫波,眉如春柳舒黛,滿室粲然生輝。

  楚易心中又是一陣劇跳,呼吸不得,忖道:「倘若這晏公子是女兒身,什麼西施貂禪都被她比下去了。」

  李東侯端著酒杯僵在那裡,尷尬至極。他自小錦衣玉食,萬眾奉承,哪曾當著眾人之面受過這等冷遇羞辱?先前被晏小仙譏諷,瞧著他絕色無雙,怒火才迅速轉化為慾火,但連吃閉門羹,慾火無從發洩,不由又轉化回怒火。當下勃然變色,便待發作。

  楚易見他面色青白紅綠地直轉,心下有些不忍,悄悄地拉了拉晏小仙的衣袖,低頭道:「晏公子,這位李公子在和你說話呢。」

  晏小仙柳眉一揚,故作詫異道:「有嗎?我怎麼只聽見一隻驢在耳邊叫喚?」

  李東侯惱羞成怒,再也按捺不住,重重地哼了一聲,一甩手將杯子摔擲,拂袖回座。

  眾人變色,噤若寒蟬,紛紛飲酒,裝作沒有瞧見。李東侯的幾個僕從大聲呼喝,挽著袖子剛想要衝上前,卻被他怒斥喝住。

  李東侯雖然跋扈囂張,但畢竟是丞相之侄,又值此進京趕考的非常時期,知道越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越不能太過仗勢欺人,以免落人口實,給叔父的仇黨以可乘之機,當下只能強忍怒意,坐回座位連灌悶酒,暗自咬牙切齒,尋思如何在沒有旁人的時候好好報復。

  楚易雖然對權貴豪富殊無畏懼,但卻不願這美少年因為自己與本朝左僕射結怨,低聲道:「晏公子,這李公子家世顯赫,你何必為了在下,這般開罪於他?我替你去給他賠個不是。」

  方欲起身,卻被晏小仙一把拉住衣襟。晏小仙見他關心自己,甚為歡喜,兩靨暈紅,雙眸亮晶晶地極是明亮,笑道:「這人這般討厭,公子何必理他。哼,咱們聊得高興,他來搗什麼亂?唧唧喳喳的,也不知胡言亂語什麼,還不如你的毛驢叫得好聽呢。」

  楚易還想說話,突然「咕嚕」幾聲,腹中如青蛙似的叫將起來,極是響亮。

  晏小仙「撲哧」一笑:「楚兄快坐下吃飯吧,飯菜涼了可就不好吃啦。」

  楚易面上一紅,大為不好意思,微笑道:「那我就不客氣啦。」

  眼見滿桌琳琅滿目,儘是見所未見的山珍野味,一時倒不知如何下箸。吃了幾筷,羊肉鮮香滑嫩,木耳清甜爽脆,胃口大開,再不拘謹,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晏小仙見他吃得香甜,端著酒杯抿嘴而笑,叫來夥計,又添了十幾樣酒菜點心,笑道:「楚兄,這荒野驛站,粗肉野菜比起我們淮揚菜也不知差了多少千倍,你將就著吃吧,哪天你隨我到揚州,我再請你到秋月樓好好吃上一頓。」

  楚易搖頭道:「晏公子,這一頓飯也不知要花費多少,楚某無端受用,已經於心不安,豈敢再讓兄台破費。」

  晏小仙聽得此言,柳眉一蹙,如花笑靨頓時煙消雲散,嗔道:「君子知交,貴乎情誼,我與楚兄一見如故,誠心結識,楚兄卻如此見外,動輒搪塞以阿堵物,楚兄是看我不起,不想與我結交嗎?」

  楚易面紅耳赤,大感羞慚,一時想不出辯白之辭,吶吶道:「晏公子,我……我絕無此意。」

  他平時才思敏捷,任俠尚義,絕非窮酸迂腐的書生,但在這美貌少年面前,竟變得笨口結舌,束手束腳。

  晏小仙面色稍霽,「哼」了一聲,冷冷道:「罷啦,公子既無心結識,何必勉強,吃完這頓飯,咱們各走各路便是。」眼圈微微一紅,別過頭去。

  楚易見他嬌嗔薄怒之態楚楚動人,心中一陣懊悔憐惜,忖道:「楚易啊楚易,你幾時變得如此婆婆媽媽,讓人心寒?能識得這等好朋友,也不知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

  他想到此處,驀地一陣衝動,那慷慨之氣重新湧了上來,握住晏小仙的手,懇切地說道:「晏公子,你教訓得是,君子相交以誠。我這麼說實是大大不該,倘若你不嫌棄楚某一介鄉野布衣,還願意屈尊結交,楚某此生當以同懷視之!」

  晏小仙微微一顫,回嗔作喜,笑容頓時如春花綻放,凝視著他,柔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可不能再行反悔。」

  楚易笑道:「此生能有如此知己,楚易歡喜還來不及,怎會反悔?」

  晏小仙大為歡喜,嘴角噙笑,雙靨酡紅,更添嬌艷。

  楚易眼角瞥處,忽然察覺到眾人妒恨交集的眼光,驀地醒覺自己還緊握著晏小仙的手,「啊」的一聲,急忙鬆開。

  晏小仙臉上忽地一紅,閃過一絲害羞之意,笑吟吟地端起酒杯,淺啜低飲。

  楚易見那素手纖纖妖嬈,想到適才所握香軟滑膩,柔若無骨,心中頓時又是一陣異樣的感覺,心想:「王孫子弟果然不同尋常人家,就連雙手也比少女柔軟滑膩。」

  滿屋舉子見他們兩人這般旁若無人地親密說笑,眼中險些噴出火來,但均知那美貌少年是李東侯的禁臠,誰也不敢上前搭惹,只能一邊偷眼瞄看,一邊暗自恨恨嗟歎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李東侯在遠處看著那美貌公子對鄉下小子盈盈笑語,柔聲蜜語,更是幾次三番險些氣炸了肺,片刻之間,心底已閃過萬千條毒計,直欲將兩人千刀萬剮,但看著晏小仙那清麗絕俗的容貌,心中卻又愛又恨,又氣又狂。

  楚易被眾人的目光瞧得不自在,如芒刺在背,匆匆忙忙地吃完飯,鬆了口氣,道:「晏公子,咱們走罷。」

  晏小仙嫣然道:「好,這裡氣味污濁不堪,咱們到外面透透氣去。」拋了一錠黃金在桌上,拉起楚易的手朝外翩翩走去。

  楚易心中一跳,想要抽出手,但見他笑靨如花,生怕唐突冒犯,惹他不悅,便任由他攜手並行。

  眾人目光隨之移轉,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兩人經過李東侯桌前時,李東侯的幾個僕從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附著李東侯的耳朵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然後猛地起身齊吹口哨。

  門外廊柱邊,那頭驃肥體壯的赤兔馬聽得哨音,驀地昂首高嘶,前蹄著地之後,後腿雷霆飛舞,朝身旁那匹瘦黑毛驢的側肋重重踢去!

  眾人哄然,楚易大吃一驚,失聲道:「?驢兒,當心!」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毛驢突然「啊吁」一聲,朝前奔沖,堪堪躲過。

  就在眾人驚呼聲中,它驀地迴旋跳躍,屁股一顛,後蹄高高踢起,如閃電般踹中赤兔馬的肚腹!

  「啪嗒!」赤兔馬嘶聲悲鳴,轟然倒地,四腿抽搐,肚腹起伏,再也站不起來。

  剎那之間,情勢陡變。眾人大出意料之外,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楚易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這就是他母親從村口花了三兩銀子買來的癩皮驢嗎?

  晏小仙第一個回過神來,咯咯脆笑,拍手喝彩道:「好一個神龍擺尾!」

  毛驢聽見他的誇獎,搖頭晃腦,「啊吁啊吁」地縱聲大叫,得意已極。

  酒館內,李東侯的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猛地拍案而起,渾身顫抖,恨不得將楚易連人帶驢撕成碎片,慮及身份,卻又偏偏無可奈何。幾個僕從懾其雷霆,早已灰溜溜地躲到一旁,噤若寒蟬。

  驛站各房舍的旅客聽見聲響,紛紛出來看熱鬧,問明端倪,無不嘖嘖稱奇。當場有數名才子激情澎湃,詩興大發,洋洋題壁作《毛驢賦》、《赤兔為黑驢所踢歌》云云。

  楚易心中雖然也頗感快意,但終究不願多惹麻煩,微微一笑,解開毛驢的韁繩,拉著晏小仙的手,一起朝外走去。

  毛驢昂首睥睨,顧盼自雄,在眾人的注視下一顛一顛地小跑著,趾高氣揚,時而引亢高鳴,抒發平生鬱鬱不平之志。

  在它的一生中,大概從來沒有一刻如今天這般威風快活過。

第二章 比翼連枝當日願

  到了驛站口,晏小仙笑道:「楚兄,你等我一等。」翩然進了驛館,取好行李,牽出一匹高大雄駿的白馬,揚鞭馳出。

  他白巾雪衣,銀馬玉轡,宛如冰雪雕琢,清麗出塵,陽光照在他的身上,閃閃發光,直如仙子。

  楚易目眩神迷,怔怔不語,心中又是一陣暗暗激賞。突然之間,今日以前從未有過的自慚形穢之感再度湧上心頭,人海茫茫,不知這清麗如仙的王孫公子為何獨獨對自己青睞有加?

  晏小仙衝到他身前,勒馬回韁,雙頰一紅,笑道:「你看什麼?」

  楚易臉上發燙,微一沉吟,老老實實地歎道:「晏公子你人如翩翩仙子,馬似矯矯白龍,簡直不像人間所有,難怪李公子等人個個都想與你結識。」

  晏小仙嫣然一笑,臉紅如桃花,柔聲道:「楚公子你人如陽春白雪,驢似玄虯黑蛟,仙界也少見得很,難怪我這仙人也死乞白賴地想和你結交呢。」

  楚易一愣,兩人相視大笑。

  艷陽當空,山水明麗。官道迢迢,蜿蜒北曲。遙望北邊天際,風起雲湧,黑紅色的彤雲滾滾奔騰,遮擋了半壁青天。

  兩人騎驢策馬,並肩而行,高談闊論,天南地北,越說越是投機。

  說也奇怪,無論什麼話題,晏小仙竟似是總能與楚易不謀而合,許多話楚易尚未說出口,他便搶先說了出來。有時楚易剛說了上半句,他就將下半句接了出來,與他內心所想,絲毫無差。

  楚易又是驚奇又是喜慰,說不出的淋漓暢快,想不到這無意間邂逅結交的朋友,竟是自己生平志同道合的第一知己。

  一路行來,兩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談笑風生,情誼越篤,彼此之間熟稔親切,就像是早已認識了多年。楚易也早沒有了起初那侷促羞澀的感覺。

  並肩聊了半晌,楚易忍不住笑道:「晏公子,好生奇怪,你我雖然相識不過短短半日,卻像是多年的故知。」

  晏小仙俏臉忽地一板道:「既然像是多年故知,你又何必口口聲聲叫我晏公子?」

  楚易正自愕然,卻見他「撲哧」一笑,秋波流轉,笑吟吟地凝視著自己道:「楚兄,咱們一見如故,情投意合,不如就此結拜為異姓兄弟,如何?」

  楚易大喜,笑道:「妙極,我也正有此意!」

  兩人俱極歡喜,跳下坐騎,在路邊折下樹枝,撮土為香,盟誓結拜。楚易是年十七,比晏小仙長了一歲,故為大哥。

  結拜完畢,兩人起身,相視一笑,心中都是說不出的喜悅快樂,彼此間又覺得親密熟稔了十分。

  那毛驢也高聲歡鳴,乘機湊上前來,與那白馬蹭脖摩鬃,大獻慇勤。

  楚易家境貧寒,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沒有兄弟姐妹,知己朋友也寥寥可數,直到今日才真正感受到意氣相投、肝膽互照的喜慰快樂。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他心裡喜悅不勝,暗暗下定決心要與這義弟做一世的至交知己。

  到了傍晚,距離萬壽縣尚有六七里地時,漫天彤雲密佈,朔風怒舞,開始飄起雪花來。風雪極大,片刻之間,萬山鍍銀,千樹壓雪,就連橫空哀啼的寒鴉也似乎被染成了白色楚易自小居於閩東海濱,海風濕暖,四季如春,極少見過如此大雪,不由驚喜莫名,東張西望,大感新鮮。

  那毛驢也極之興奮,「啊吁」歡鳴,專揀積雪最厚處跑去,顛臀晃腦,甩尾舞耳,一刻不得消停,顛得楚易東搖西擺,驚呼連連。

  晏小仙見狀,咯咯脆笑,花枝亂顫。毛驢聽得他的笑聲,彷彿備受鞭策,歡嘶跳躍,左衝右突,在雪地上留下迤儷曲折的串串蹄印。

  雪越來越大,紛紛揚揚,等到兩人抵達城門之外時,已是天地茫茫,銀裝素裹。馬蹄踩在雪地裡,「咯吱咯吱」脆響,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萬壽縣在群山腳下,背山面河,原只是個人口不過數千的小城。但因其距離長安城不過五十餘里路,據守南北交通要道,每年秋冬之季,南方各地舉子進京趕考時必然經過此地,人口倍增,故而城中旅店林立,頗為繁華,號稱「西唐四大驛城」之一。

  進了城,天色已頗為昏暗,風雪狂猛,華燈初上,雪光泠泠輝映,街巷行人寥落,偶有馬車轔轔駛過。

  晏小仙似是對此地頗為熟悉,東折西轉,到了一條大街上。兩旁高樓大閣,白雪覆簷,冰柱垂立,綵燈搖曳,五光十色,都是極為昂貴的旅舍。

  晏小仙在一家旅店大門前停住,嫣然一笑道:「大哥,咱們就在這裡過夜吧。」燈火映照在他的臉上,嫣紅嬌美,不可方物。

  楚易微一躊躇,自己盤纏甚少,實是住不起這等豪奢旅舍,又不忍總讓他花費許多,但知道這義弟脾氣,生怕惹他不悅,當下點頭答應。

  兩人牽著驢馬方進大門,早有幾個夥計迎上前來,一個夥計將坐騎牽往馬廄喂草飲水,其他的則領著他們朝大堂裡而去。

  眾夥計見這二人一個是絲衣玉帶的俊俏王孫,一個是補丁青衫的落拓書生,如此親密並行,無不暗暗詫異。以楚易這身行頭,又牽著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驢兒,若不是和晏小仙一齊攜手步入,早被大掃帚子轟了出去。

  旅舍大堂內華燈結綵,歡歌笑語,錦衣滿座,三五成群,到處都是進京考試的公子哥兒。絲竹悠揚,觥籌交錯,正在宴酒取樂。

  瞧見翩然而入的晏小仙,眾人無不眼前一亮,紛紛頓住動作,目光如磁石附鐵,緊緊相隨,但看見他纖手所牽,竟是一個窮酸書生,無不哄然,議論紛紛。

  西唐素重門戶家世,豪貴布衣常常不相往來,這座旅舍中所住的,非貴即富,對寒門布衣極為鄙夷。

  楚易坦蕩淳樸,對自己貧寒家世從無自卑之意,今日雖然連連遭受如此輕視、白眼,心中也毫無疙瘩,只是想到義弟卻要因己之故,讓這些人指摘議論,不免有些難受。

  晏小仙卻若無其事,牽著他的手,語笑嫣然,旁若無人。

  上樓到了房內,將行李放好,楚易向夥計打聽衙門位置。夥計道:「衙門就在通化門大街上。」走到窗前,連說帶比,指出大概方位。

  等到夥計走後,晏小仙奇道:「大哥,你想去衙門嗎?做什麼?」

  楚易苦笑道:「還不是因為這些東西。」取出那絲囊,將裡面的珍寶一股腦兒抖了出來,堆在床上,珠光寶氣,滿室粲然。

  晏小仙極是驚訝,柳眉一蹙,嗔道:「大哥,原來你腰纏萬貫,卻騙小弟是寒門之士。」

  楚易急忙叫屈,將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說道:「這些珍寶系出妖孽之身,多半是不義之財,所以我想明日一早便交給官府衙門,若逢災禍荒年,也好捐助窮困百姓。」

  晏小仙嫣然道:「原來如此。我錯怪大哥啦。」眼珠一轉,吃吃笑道:「其實大哥你不就是窮困百姓嗎?依我看,你不如就將這些寶物收下,只當是官府發還給你,資助你上京赴考的盤纏。」

  楚易搖手笑道:「賢弟莫取笑我,君子好財,取之有道。大哥雖然貧寒,這等飛來橫財、不義之物卻不敢昧心收下。」

  晏小仙笑道:「既是不義之財,你不肯收下,又為何讓其他百姓收納?這不是陷別人於不義嗎?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哥若將這些不義之財通通花個精光,才是真正的菩薩心腸呢。」

  他頓了頓,又道:「再者說了,現今貪官污吏多如牛毛,歷年賑災錢銀有幾分落入災民手中?你將珍寶給了這些個貪官,還能指望他們分給貧民百姓嗎?這些官吏貪狠如虎狼,說不定還因此捏造個罪名,說你是江洋大盜,殺了滅口,好將珠寶吞為己有呢,拾金不昧反倒惹禍上身,何苦來哉?」

  楚易被他一通詭辯搶白,倒無詞以對,說不出話來,笑道:「賢弟伶牙俐齒,我辯不過你,但這些珍寶我橫豎不能收下,否則豈不是白讀了許多年的聖賢書?」

  晏小仙歎了口氣,眼波溫柔,笑吟吟不再多言。

  當是時,忽聽走廊內吵吵嚷嚷,有人大聲叫道:「就是這間!」

  只聽「砰」的一聲,房門被踢飛開來,幾個滿臉橫肉的官差舞刀弄棒,殺氣騰騰地徑直衝入。

  「哪個是福建蠻子楚易?快跟官爺走一……」當先的捕快話音未落,瞧見滿床金光燦燦的珠寶,滿臉殺氣頓時變作驚愕駭訝,既而變作貪婪狂喜之色。

  另外四個官差也瞪大了雙眼,張口結舌,險些流下口涎來。

  晏小仙笑道:「大哥,你沒去衙門,衙門倒先來找你啦。」

  楚易驚訝茫然,不明所以,朝眾官差施了一禮,道:「在下楚易,不知幾位官爺有何指教?」

  那捕快驀地回過神來,獰笑道:「姓楚的,你小子膽大包天,還裝什麼糊塗?昨晚在飛來驛,你竟敢打劫本朝左僕射的侄子李東侯李公子,搶了他的巨額盤纏不算,還殺了他兩個僕從,可有此事?」

  楚易雲裡霧中,又驚又怒,驀地明白必是那李東侯對自己懷恨在心,與此處官府串通一氣,誣陷自己,他氣急反笑道:「昨晚在下孤身一人在深山老林,又怎會出現在飛來驛?我與李公子今日中午初次相見,打劫之說又從何談起?」

  捕快猛地一拍桌子,指著滿床珍寶喝道:「胡說!人贓俱獲,你小子還敢狡辯?小的們,將這福建蠻子連帶他的同黨一齊拿下,帶回衙門審問!這些贓物也一齊帶走,完璧歸趙,一錢不少地還給李公子。」

  幾名官差歡聲雷動,爭先恐後衝上前,先將珍寶兜捲打包,順手牽羊,將自己袖裡懷中塞了個滿滿當當,然後圍上前來便要捆綁楚易二人。

  楚易憤怒已極,知道他們蓄意陷害,辯白無用,慷慨豪俠之氣猛地湧將上來,伸手喝道:「慢著!這位公子與我萍水之交,和此事毫無關係,你們要拿,只管拿我就是,何必殃及無辜?」

  捕快瞥了一眼恬然微笑的晏小仙,臉上泛起猙獰的淫笑,森然道:「小子,李公子親口說了,這水靈妖嬈的小白臉就是你的強盜同黨,要我們務必拿下,由他親自審問。嘖嘖,不知這細皮嫩肉經得起幾下棍棒,幾記皮鞭?」

  眾官差互使眼色,會心哈哈淫笑,不容分說,將兩人瞬間五花大綁,朝屋外推去。

  楚易氣得渾身發抖,眼看晏小仙被他們麻繩勒得嚴嚴實實,心中又是難過又是疼惜,顫聲道:「好兄弟,都是我連累了你!」

  晏小仙出奇的從容鎮定,嫣然一笑道:「大哥,是我害了你才是。罷啦,反正我們就是去考試當官的,現在先去見識見識衙門到底是什麼模樣,權當演練就是。」也不反抗,笑吟吟地任由眾官差推搡呼喝,朝樓下趕去。

  旅舍中眾人聽見聲響,都圍來探看究竟。見是這兩人,頓時嘈聲大起,議論紛紛,驚歎有之,詫異有之,鄙夷有之,幸災樂禍亦有之。

  眾官差得意洋洋,叱罵推打,將兩人趕上兩輛囚車,逕往衙門而去。

  寒風呼嘯,大雪飛舞,扑打在楚易滾燙赤紅的臉頰,融化為道道冰水。他羞憤悲怒,心亂如麻,一生中從未受過今日這般委屈羞辱。

  楚易自小居於閩地鄉野,人情淳樸,哪曾識得人心險惡?一路赴京,單純樸直,與人為善,不料卻莫名其妙被構罪陷害。現在莫說什麼中舉及第,為國效忠,能不能逃脫罪名,活著離開萬壽縣都難以料知。

  囚車轔轔,駛過白雪茫茫的通化門大街,到了岔路口,囚車突然西轉,朝西邊的白虎門急馳而去。

  楚易隱隱覺得不妙,驀地想起夥計所指的衙門方向赫然是在東邊,心中一凜,叫道:「你們要帶我們去哪裡?」

  那幾個官差獰笑道:「閉嘴!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不待他說話,撕下一條布幅, 將他雙眼、口、耳蒙堵嚴實。

  楚易憤怒驚駭,發不出聲,奮力掙扎,卻被當腹重重踹了一腳,疼得眼冒金星,險些暈厥。

  耳邊風聲呼嘯,車馬轔轔,隱隱聽見有人和押解自己的官差含糊說了些什麼,然後便聽見城門開啟的聲音。

  車身搖震,顛簸不已,似乎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行進了許久,隱隱約約聽見夜梟悲啼,以及野獸淒厲的咆哮聲。

  「吱嘎」一聲,車輪頓住,囚車打開,幾個官差將他一把扯了下來,重重摔在雪地上。積雪高厚,楚易一頭栽下,幾乎大半個頭顱都陷在雪堆中,冰冷徹骨。

  「小子,你的墓地到了。」捕快在他耳邊森然獰笑,猛地將他的蒙布扯開,一把提了起來。

  雪花飛舞,四野茫茫,幾座險峰高崖連綿雄矗,桀然壓頂,蒼鷲鳴叫,當空盤旋。也不知是在什麼荒山腳下。

  楚易轉頭四顧,瞧不見晏小仙身影,又驚又怒,叫道:「我義弟呢?你們將他藏哪兒去了?」

  三個官差面面相覷,哈哈狂笑。捕快一腳將他踢翻在地,踩著他的胸口,斜睨笑道:「都說福建蠻子盛行男風,果然名不虛傳。他奶奶的,你小子死到臨頭,還記掛著小白臉相好的。放心放心,等李公子玩膩了,整殘了,自然會將你的親親好義弟送到這兒來和你陪葬,讓你們作一對風流野鬼,黃泉結伴。」

  「禽獸不如的東西!」

  楚易腦中轟然一響,熱血上湧,憤怒中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大叫一聲,雙手托住捕快的腳掌,朝上霍然一推,頓時將他拋出數丈開外;自己「呼」地一聲,翻身跳了起來。

  「咚!」雪沫飛舞,那捕快在雪地裡蜷成一團,痛吼連聲。

  楚易微微一愣,不明白自己哪來的神力。此時體內怒火熊熊,一團熱氣渾身遊走,上竄下跳,轟然鼓舞,彷彿將欲爆炸開來。

  剩下兩個官差驚駭錯愕,看了看滿地打滾的捕快,又看了看怒容滿面的少年書生,一時不知發生何事。

  「操你奶奶的,你們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這福建蠻子剁成扁肉,給老子下粉條吃!」捕快顫巍巍地爬起身來,揉著脖子怒吼。

  兩官差如夢初醒,義憤填膺,罵道:「小浪蹄子養的,敢對王大人動手,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他媽的,王大人就好比我親爹,除了我老娘,誰敢動手打我親爹?」

  兩人怒罵聲中,刀光飛舞,一左一右撲了上來。

  楚易一介書生,連雞也未曾殺過一隻,何嘗見過這等架勢?眼看刀光繚亂,心中早已著慌,踉蹌後退,心想:「我命休矣!」想到連晏小仙最後一面也不能見著,即將永訣,心中頓時一陣大痛。

  胡亂之中揮出一掌,指掌方動,體內熱氣頓時如滔滔狂潮,直衝掌心。

  「呼!」一道淡綠色的氣光忽地從掌心噴吐而出,正好衝撞在左面官差的額頭。

  左面官差「啊」地一聲慘叫,突然像紙鳶似的飄了起來,滿口噴血,翻空飛跌,一頭栽入雪地裡,雙腳亂蹬,半天爬不出來。

  餘下一名官差大吃一驚,愣愣地站在當地,瞠目結舌,右手持刀,距離楚易頭頂尚有三尺,卻怎麼也不敢砍下去。

  楚易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腦中迷亂,驚訝駭異絲毫不在三名官差之下。

  他自小體弱多病,此生以來最為勇猛的一次義舉,乃是十四歲時為了解救被一隻瘋狗吠吠追殺的村童,奮不顧身半路殺出,一腳正中瘋狗鼻樑,當場踹得它悲鳴一聲,敗下陣來。然而此事純屬僥倖,下不為例,何以今天突然如此神勇?

  他忽地想起今日中午那匹毛驢的神勇表現,心念一動,難道……難道竟是昨晚那兩顆藥丸的緣故?心神大震,「啊」地失聲低呼。

  「快殺了他!」那捕快驚怒交加,頓足大喊。

  官差手腕一抖,戰戰兢兢地一刀砍下。

  生死攸關,楚易不及多想,急忙又奮力推出一掌。不料這次竟毫不奏效,掌心空空,什麼氣浪也不曾衝出。

  好在那官差心虛害怕,猶如驚弓之鳥,手腕簌簌亂抖,這一刀原已綿軟無力,眼看楚易拍出手掌,頓時閉眼驚叫,朴刀應聲劈歪,貼著楚易耳頰擦過,森森冰冷。

  一刀揮下,兩人都嚇了一跳,趔趄後退。

  那官差驚魂不定,怔怔地看了自己渾身半晌,確定無恙,膽氣頓時又壯了起來,定了定神,厲聲喝道:「他奶奶的,小蠻子竟敢裝神弄鬼,恫嚇官爺,老子讓你腦袋開花!」

  「呼」地一聲,揮舞朴刀,當頭一刀砍下。

  楚易大駭,揮手亂擋,但這回依舊毫無反應。

  大雪紛飛,刀光如電,寒芒一閃,颼颼冷氣霍然劈至。

  「哧!」

  隱隱聽見一聲輕響,那官差突然頓住,身子微微一晃,雙目圓瞪,滿臉驚駭恐懼,過了片刻,嘴角忽地沁出一絲黑血,斜斜仆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楚易駭異不解,只道自己無意之中將他打死,心中頓時說不出的驚駭、恐懼、自責、慌亂,猛地踉蹌後退,顫聲道:「我……我殺人了?我殺了人了?」

  餘下那兩名官差遠遠地瞪著他,說不出的驚懼駭訝,突然面面相覷,尖聲怪叫道:「不得了啦,妖怪呀!救命啊!」轉身撒腿就跑,剛跑了幾步,怪叫突然轉化為淒厲的慘呼,忽地高高拋起,重重摔落在地,抽搐了片刻,了無聲息。

  楚易又驚又駭,自己適才分明一動也不曾動過,這兩人又為何會突然斃命?莫非是在裝死,想要乘自己不備,偷施暗算嗎?當下顫抖著拾起身邊那官差死者的朴刀,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探察鼻息心跳。

  那兩人果然已經死了,死得莫名其妙,蹊蹺難言。

  雪花捲舞,紛紛揚揚,彷彿萬千瓊花柳絮,癲狂飛舞,片刻之間就將三具屍體埋在茫茫白雪之下。

  囚車傾斜,半陷雪中,駕車黃馬悲嘶陣陣,團團亂轉了片刻,驀地轟然仆倒,寂寂無聲。

  楚易提著刀,孤孤單單地站在荒山風雪之中,腦中空茫,心亂如麻,恐懼、懊悔、驚駭、迷惘……交相陳雜,週身彷彿被冷風徹體吹透,錐心森寒,一陣陣地發抖,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他的眼前晃過晏小仙的笑靨,「啊」地大叫一聲,心神大顫,驀地醒覺,轉身便往山下跑去。提刀在雪地裡深深淺淺地沖了幾步,立即又頓住。

  天地茫茫,四野皚皚,哪裡能辨得清方向?

  就算能及時回到萬壽縣,他又上哪兒去找晏小仙?就算能在他尚未遇險之前找著,自己又如何能將他安然救出?就算……突然之間萬念俱灰,悲苦傷心,淚水涔涔而下。

  這一剎那,他突然如此鄙視、厭憎自己。

  倘若自己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倘若自己也能如鄰村的李阿牛那般孔武勇猛,只手擒狼,孤身搏虎,又何至於眼睜睜看著義弟被這些畜牲捆縛羞辱,無可奈何?

  說什麼「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果他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此生此世再也找不到如此知己了!即便自己苟活於世,即便平平安安到了長安,中了進士,成了狀元……又有什麼趣味?

  淚水洶湧而出,一再地模糊了視線。晏小仙的如花笑靨如雪花似的在他眼前紛飛撲閃,那清脆悅耳的笑聲如狂風似的在他耳旁呼嘯迴旋……音容笑貌不斷地交疊重合,壓得他喘不過氣,哭不出聲。

  這一剎那,他驀地發覺這個相識不過一日的義弟竟在自己心中佔據了如許地位。

  他的心頭忽然湧起一團獵獵火焰,就算希望渺茫,就算火海刀山,他也要衝回到萬壽縣,全力解救晏小仙。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到此處,他驀地擦去淚水,握緊朴刀,迎著風雪,咬牙朝山下狂奔去。

  「啊吁!」呼嘯的狂風中突然傳來一聲熟悉已極的驢鳴。

  楚易陡然一震,霍然循聲望去。

  朔風鼓舞,漫漫雪花悠揚翻捲,白茫茫的山坡上,一匹白馬、一隻黑驢正歡快地馳騁而來,馬上騎乘著一個白衣少年,雪裳獵獵,飄飄欲飛,笑靨如花,清麗似仙。

  楚易腦中轟然,怔怔木立,心中驚訝、激動、狂喜、迷亂……幾乎要爆炸開來,啞聲叫道:「義弟!」手腕一顫,朴刀掉落雪地,熱淚止不住再度奪眶。

第三章 意氣相期共生死

  風雪狂舞,天地蒼茫。

  毛驢歡嘶著奔到楚易身邊,搖頭晃腦,一頭撞將過來,險些將他撞倒在地,濕噠噠的舌頭舔過他的臉頰,將淚水和雪花混在一起,溫熱而又清涼。

  白馬長嘶,昂首踢蹄。

  晏小仙勒住韁繩,翻身下馬,笑道:「大哥!」雪巾飛揚,雙眸明亮,俏生生的臉靨泛著嬌艷的桃紅。

  雖只小半時辰不見,兩人卻已宛如隔世重逢。

  大劫餘生,楚易恍然悲喜,激動難抑,想要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猛地一把將晏小仙拖入懷中,用盡全身氣力緊緊抱住。

  晏小仙「啊」地一聲,險些被他勒得透不過氣,微微掙脫,卻被箍得更緊,心中一顫,全身頓時如棉花似的酸軟下來,雙頰紅暈如霞,呢喃似的歎息道:「大哥,你哭什麼?」

  楚易緊緊抱著他,快樂得幾乎要迸爆開來,哽咽道:「真的是你!你沒死……真是……真是太好了!」

  楚易直到此刻,聽到晏小仙甜脆的聲音,聞著他那獨特而真實的幽香,感受到他那纖柔溫暖的身體在自己懷中漸漸變軟,慢慢融化,方才相信這真正是他,懸吊了半天的心才逐漸鬆弛下來。

  晏小仙「撲哧」一笑,心下感動,環手將楚易輕輕抱住,柔聲道:「傻大哥……」這一聲說不出的低婉溫柔,情意綿綿,彷彿山泉漱耳,春風拂面。

  雪花飛舞,兩人緊緊相擁,許久,彷彿變作了兩尊雪人。

  「啊吁!」毛驢探頭探腦,想要在兩人中尋覓個空隙鑽進來,卻始終不能得逞。

  毛驢毛茸茸的耳朵在晏小仙的手背上摩來擦去,酥麻發癢,他忍俊不禁,咯咯脆笑,被緊箍的腰肢彷彿要斷裂開來,喘著氣笑道:「大哥,你勒得我腰都快斷啦。」

  楚易霍然醒悟,急忙鬆開手,毛驢歡鳴一聲,乘機將頭擠了進來,到處亂蹭。

  楚易想到自己適才將他緊緊抱了半晌,耳根燒燙,頗有些難為情,笑道:「好兄弟,我以為今生今世都再也不能見到你了,生怕一鬆手,又再見不著你。」

  晏小仙臉上一紅,握緊他的手,嫣然道:「傻大哥。」

  楚易心中忽然又怦怦地亂跳起來,「啊」地一聲,道:「是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怎麼連白龍馬和?驢兒也一齊帶出來了?」

  「啊吁!啊吁!」 毛驢瞪著眼睛怒嘶不已。

  自從得知白馬有個好聽的名字後,它似乎便對自己鄉野村夫的名字大感不滿,每次楚易這麼稱呼,必定憤憤悲鳴,以示抗爭。

  晏小仙笑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車子還沒到衙門,城裡就突然失火了,到處都是火光,許多人從客棧裡衝出來,亂作一團,那兩個官差沒心思理我,自顧自跑走了,多虧一個好心人幫我解開繩子,我就回到旅舍,把白龍馬和?……」

  說到這裡,瞟了毛驢一眼,抿嘴笑道:「和黑麒麟牽出來了,若不是黑麒麟一路嗅著大哥的氣味,我還找不著你呢。」

  毛驢聽到晏小仙給自己起的新名字,連聲歡嘶,搖頭甩尾,圍著他團團繞轉,激動不已。

  楚易歎道:「看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保得好人平安,只是縣城無端受災,苦了城裡的百姓。」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悵然,轉身望去,透過茫茫風雪,果然瞧見東面紅光隱隱,迷濛閃耀。

  晏小仙笑道:「大哥,萬壽縣咱們是回不去啦,不如就在這山上找個山洞將就一夜吧,明晚到了長安城,咱們再挑家最好的客棧,好好地睡上一覺。」

  楚易想到他一介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卻要陪著自己露宿荒山雪地,心下難過,歉然道:「好兄弟,都是我連累了你。」

  晏小仙俏臉一板,甩手嗔道:「你又來啦!再這般生分見外,瞧我還睬不睬你。」

  晏小仙見楚易大為緊張,「撲哧」一笑,柔聲道:「大哥,咱們不是說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你當我真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嗎?這一點苦頭又算得什麼?」

  楚易心中怦然,泛起溫柔歡悅之意,微笑道:「不錯,咱們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再也不分開啦。」

  兩人牽著驢馬,沿著山坡緩緩而行,走了不到百步,就在朝南的山壁發現了一個頗為隱蔽的幽深洞穴。

  晏小仙將洞中打掃乾淨,從行李架裡取出一張熊毛皮毯鋪在角落,與楚易一起坐下,再取出一張厚厚的虎皮,蓋在兩人身上。毛驢與白馬則在另一旁倚壁休憩。

  洞外風雪狂猛,雪花一片片地翻飛捲入,在洞口結成淡藍色的薄冰。楚晏兩人蓋著獸皮,咫尺相依,聽著風聲呼嘯、毛驢歡鳴,想著今日發生的許多事情,心中喜悅安寧,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到了半夜,楚易迷迷糊糊中聽到什麼聲響,下意識探手一摸,身旁空空無人:「義弟!」他心中一跳,驀地驚醒。

  卻見晏小仙斜靠在洞口,眨巴著眼睛,嫣然一笑,豎指於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楚易見他仍在,心中頓時大寬,悄悄爬起身,躡手躡腳地到他身旁,輕聲問道:「怎麼了?」

  此時風雪正猛,洞口山石交錯,原來的入口被大雪覆積,只剩下一條三尺來長、一尺來寬的縫隙。

  晏小仙纖指朝著洞口縫隙比了比,貼著他耳朵低聲道:「有人來了,你可別出聲。」 溫熱芬芳的氣息吐在他耳朵裡,頓時麻癢難當。

  楚易微微一笑,心下好奇,湊前凝神探看。

  只見白茫茫的雪地裡,三個黃衣人正低頭徘徊,似乎在尋找什麼。三人道袍羽冠,斜背長劍,瞧那裝扮,似乎都是天師道龍虎道士。

  天寒地凍,夜半三更,這三個道人跑到這荒山野嶺來做什麼?

  楚易正自詫異,忽見一個瘦小些的道士「咦」了一聲,喜道:「就在這裡!」另外一個矮胖如葫蘆、一個高瘦如竹竿的道士聞聲立刻圍了過來。

  三人長袖揮舞,「砰砰」連聲,雪塊炸飛拋落,地上頓時出現一個深坑。

  瘦小道士反手拔出長劍,輕輕一挑,青光一閃,一個人影從坑裡高高拋起,滾落在雪地。

  楚易驀地一驚,差點叫出聲來,道士挑出的屍首赫然正是先前被自己莫名其妙殺死的官差,難道這三個道士竟是來追緝自己的?

  瘦小道士蹲下身,在官差屍首上摸索了一會兒,抓起一串翡翠玉石珠,喜色凝結,皺眉道:「沒了?就這些?」

  另外兩個道士大為失望,又分散開來,各自低頭尋找。

  楚易心中微微一鬆,這串翡翠玉石珠是官差在客棧裡兜捲「賊贓」時,假公濟私,順手牽羊塞入自己懷中的,這三個道士多半是圖謀珍寶,聞訊前來劫屍,但大雪紛揚,早已掩埋了所有車馬足跡,他們為何竟能找到此處?一念及此,他方甫放下的心又陡然懸起。

  過了片刻,三道士齊聲歡呼,又將另外兩名官差的屍首掘了出來。三人俯身搜查了半晌,只抓出兩把寶石珍玩,面面相覷,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他奶奶的,一定是被殺了他們的人取走了,咱們來涮鍋底,還想撈著什麼油星嗎?」高瘦道士低聲憤憤叱罵,將珍寶隨手一塞,手腕一抖,長劍疾舞,「哧哧」連聲,萬點銀光撲閃跳躍。

  「呼!」三具屍首突然竄起無數道火焰,熊熊燃燒,焦臭撲鼻。

  楚易皺眉掩鼻,心中凜然,這三個道士乖戾凶狠,不似善類,瞧這情形,似乎也並非志在珍寶,不知他們究竟在尋找什麼?

  「大哥,他們在找這個呢。」晏小仙似乎知道他心裡所思,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吹氣,提著那銀白絲囊在眼前一晃。

  楚易猛地一驚,轉頭欲語,嘴唇頓時劃過晏小仙香滑柔膩的臉頰,酥麻如電擊。

  兩人臉上莫名一紅,急忙分開,心裡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

  楚易定了定神,心中疑竇叢叢,低聲道:「賢弟,這些珍寶不是被官差捲走了嗎?你何時拿回來的?又怎麼知道他們在尋找這個……」

  話音未落,晏小仙秋波一漾,神色微變,素手閃電似的將他口唇掩住,貼著他的耳朵,細如蚊吟地說:「大哥,千萬別出聲。」

  話音方落,洞外風聲呼嘯,一個夜梟似的聲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淒厲慘淡地悠悠響起。

  那三個道士厲喝道:「何方妖魔,竟敢在道爺面前裝神弄鬼?」

  楚易心中大凜,轉眸望去,洞外不知哪裡來的奇光異彩,一道道照得茫茫雪地流離絢麗,變幻不定。

  那三個道士握劍站在熊熊屍火旁,鬚眉盡赤,四處張望,神色凶戾、緊張而又恐懼。

  「龍虎山的雜毛牛鼻子,跑到我孔雀老祖的眼皮底下劫屍行兇,還敢口出狂言,是不是想立即變成屍解仙哪?」那聲音陰陽怪氣,悠悠蕩蕩,忽而東,忽而西,辨別不清究竟來自哪裡。

  三道士聽到「孔雀老祖」四字,面色陡變,驀地背靠背站在一起,緩緩踩著禹步,朝山下移動,三柄長劍斜斜高舉,「哧哧」輕響,劍氣吞吐,青光流離。

  高瘦道士眼光四掃,一邊禹步緩行,一邊朗聲道:「原來是老祖法駕,幸會了。在下封道和,龍虎山齊破冰真人座下九弟子,奉家師之命前往長安,路經老祖寶地,無意冒犯。黃河長江,各流一方,他日山水有相逢,再來拜會。」

  楚易雖不知道「孔雀老祖」是何方神聖,但聽他陰惻慘淡的聲音,料知非妖即魔,眼看這三個道人聞風喪膽,出語討饒,心中老大不以為然。暗想:「常聽說修道之人以降妖伏魔為己任,這三個龍虎道士怎地如此不堪?」

  孔雀老祖陰聲怪笑道:「我當是誰這般膽大,原來是齊破冰的小娃兒。嘿嘿,別說是區區破冰真仙,就算是你們蛇貓張天師到了這裡,也不敢如此囂狂。」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突然變得狂暴獰厲,陰風怒吼,漫天雪花倒捲而起,竟如萬千銀箭,四面八方朝那三個道人筆直地攢集暴射!

  封道和喝道:「結劍陣,步『護靈伏魔罡』!」

  三道士立即步罡踏鬥,踏雪飛沖,三道劍光沖天飛起。隨著指訣、口咒的不斷變化,劍光迴旋怒卷,吞吐變幻,在三人週身之外形成眩目已極的銀光氣劍牆。

  「叮叮叮叮……」暴雨連珠似的脆響聲中,雪箭密集地撞射在劍陣氣牆上,頓時迸炸噴舞,爆開一重又一重的雪霧冰珠,白濛濛如霧罩煙籠。

  劍光閃耀,雪霧紛紛,在漫天幻麗奇光的映照下,更覺妖麗詭異。

  楚易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比劍鬥法,第一次目睹,驚駭震懾,無以言表。屏住呼吸,眼花繚亂,一顆心怦怦劇跳,彷彿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三道士步履、動作整齊劃一,劍陣純熟已極,剎那之間便已衝出百丈之外,朝山下逃去。

  孔雀老祖陰惻惻地笑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當是在逛窯子嗎?」

  話音方落,「砰」地一聲巨響,整個雪坡彷彿被突然掀了起來,一道人影沖天飛起。

  雪浪滔滔,滾滾翻疊,驀地捲成一面九丈來高、三丈多寬的巨大雪牆,劈頭蓋腦,朝著三道士轟塌奔卷。

  「轟隆!」

  雪浪滾舞,層疊炸射開來,銀光劍氣瞬間絞碎,嗆然龍吟之聲悠悠不絕,三道劍光破空脫甩飛去。

  狂風怒卷,雪沫飄舞飛散,三個黃色人影慘叫著當空摔落,一連滾出十餘丈遠,鮮血如紅梅似的在潔白的雪地上朵朵綻放。

  那道人影鬼魅似的悠忽飄落,桀桀笑道:「蛇貓道士,不過如此。」

  雪地瑩光反照在他的身上,青白明亮。那人大紅斗篷,翠綠長袍,外面又披著件五彩羽衣,遠遠望去,倒真像是一隻孔雀,在雪地上傲然踱步。

  「老祖饒命!老祖饒命!」三名道士渾身血污,在雪坡上抽搐爬行,拚命想要逃離,一邊回頭不住地顫聲討饒,全然沒了適才的氣勢。

  孔雀老祖聽若罔聞,悠悠忽忽地飄到他們身旁,陰森森地笑而不語,右袖一捲,將封道和隔空徐徐提起。

  封道和驚駭至極,面色慘白,牙關咯咯亂撞,吃吃道:「老……老祖……饒……饒命……小人願……願加入老祖法……法門,粉身碎……骨,死而……後已……」

  孔雀老祖目光閃動,笑嘻嘻地道:「既然你有這個孝心,老祖就成全你吧。粉身碎骨倒不必啦,老祖年紀大啦,嚼不動骨頭,天寒地凍的,喝點熱乎乎的鮮血暖暖身子就可以啦……」

  說到此處,目露凶光,雙手凌空一抓,頓時將封道和提到嘴邊,「卡嚓」一聲,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咽喉。

  封道和發出一聲淒厲恐怖的慘叫,鮮血噴射,全身簌簌亂抖。

  孔雀老祖埋頭貪婪地吮吸著,不斷地發出「汩汩」的吞嚥聲,鮮血順著他的下巴滴滴噠噠地淌落在雪地上,洇開一個個小孔,熱氣絲絲升騰。

  楚易心下大駭,嘴若不是被晏小仙的手緊緊地捂著,早已驚呼出聲,眼睜睜地看著那孔雀老祖將道士吸得越來越乾癟蒼白,又是驚懼又是憤怒,簡直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真有這等事。

  孔雀老祖吸完封道和的鮮血,猛一抬頭,深吸一口氣,幾道青光從封道和的七竅裡裊裊騰出,倏然吸入其口鼻之內。

  孔雀老祖吸完真氣,將慘白的乾屍隨手一拋,踏步上前。

  那兩名道士嚇得魂飛魄散,不斷地簌簌乞饒,將身上略微值錢之物一一掏出,阿諛獻媚,胡言亂語,只盼能保得一條小命。

  孔雀老祖聽得厭煩,突然獰笑一聲,一腳一個,將兩人頭顱踩得稀爛,然後倒提雙腳,湊到口邊,轉瞬間又將兩人鮮血、元氣吸得精幹。

  楚易看得怒火中燒,義憤填膺,心想:「只恨我沒有降妖伏魔的本事,否則拼上性命,也當殺掉這老妖,為民除害。」

  心念方起,那孔雀老祖驀地轉過身來,斗篷一抬,凶睛寒芒如電,冷冷地盯著楚易,桀桀怪笑道:「兩位躲在山洞裡看了這麼久,也該出來透透氣了吧?」

  楚易大吃一驚,被他眼中凶光一掃,更是寒毛直乍,雞皮泛起,剎那之間,心中閃過一絲驚懼之意。

  晏小仙在他耳邊柔聲低語道:「大哥,我去將這老妖引開,你騎上白龍馬先走,咱們到山下會合。」將那銀白絲囊往懷中一塞,翩然起身,便欲出洞。

  楚易熱血上湧,一把將他拉住,怒道:「賢弟,你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難道又忘了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難道是敷衍說笑的嗎?今日就算是死,咱們也當死在一起,永不分開。」

  晏小仙微微一怔,雙靨暈紅,泛起溫柔的笑意,嫣然道:「好。大哥,從今往後咱們同生共死,永不分離。」

  楚易大喜,胸中懼意忽然盡消,豪氣激湧,霍然起身,牽著他的手,轉身叫道:「?驢……黑麒麟,咱們走吧!」

  毛驢被晏小仙以布蒙住了口,聽到呼喚,立即嗚鳴一聲,搖頭晃腦,一顛一顛地奔了過來,白龍馬緊緊相隨。

  兩人相視一笑,翻身騎上驢、馬,並肩緩緩而出,心中說不出的喜悅平靜,渾無一絲害怕之意。

  雪花飄飄,撲面飛捲,天地白茫茫一片。

  遠處,孔雀老祖森然微笑,見他們如此從容自若,反倒大為起疑,只道他們有什麼陰謀陷阱,一時不敢貿然上前。

  他瞇著眼打量二人,忽然「咦」了一聲,目中閃過驚訝的神色,盯著晏小仙嘿然獰笑道:「小娃娃,原來是你!」

  楚易聞言大奇,難道這老妖竟認得晏小仙?

  「老妖怪,是我又如何?你找的東西在我這裡,睜大眼睛看清楚啦。」晏小仙不待他說完,忽然笑吟吟地掏出那銀白絲囊,高舉在手,搖來晃去。

  孔雀老祖「咦」了一聲,驚疑不定地凝視著絲囊,目中凶光大盛,獰笑道:「小娃兒,這袋東西是老祖的東西,你從哪兒拾來的?乖乖地把它還給老祖,老祖就饒你不死。」

  孔雀老祖生性凶狡多疑,他見晏小仙如此有恃無恐,反而更加確定其中必定有詐,一邊說話,一邊眼珠亂轉,遊目四掃,探察是否有其他高人埋伏在側。

  楚易心下越發詫異,不知道晏小仙此舉有什麼目的,但他對這義弟極是信任,相信他這麼做自然有他的用意,當下微笑不語,靜觀其變。

  晏小仙「啐」了一口,笑吟吟地道:「你這麼大的年紀,還胡說八道,羞也不羞?這袋東西是誰寄放在我這裡的,你還不知道。我哪能將別人的東西隨便給你?他剛才說去殺個妖怪,馬上就回來取……」

  忽然「啊」地一聲,滿臉歡喜,指著北面山坡笑道:「說曹操,曹操到,他來啦!你若想要,自己向他要去。」

  孔雀老祖心下大凜,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北面山崖斜立,雪坡連綿,哪有半個人影?

  他微微一愕,立知上當,忽覺背後一股寒風銳氣呼嘯而來,後頸颼颼發冷,大駭之下,不及調集週身真氣,立時轉身雙掌飛拍。

  「呼!」氣浪狂舞,雪花崩卷,萬千道銀光細針炸飛亂竄,氣光掃處,地面頓時迸裂開一道巨大的裂坑。

  孔雀老祖反應雖快,終究還是慢了一步,肩窩一涼,似被什麼細小尖銳之物破體穿入,傷口酥癢難當,左臂瞬間麻痺。

  只聽晏小仙甜脆的聲音咯咯笑道:「北海蠶骨刺的滋味好不好?您老慢慢品味,小生恕不奉陪。」

  孔雀老祖驚怒駭懼,定睛再看,那兩少年早已騎著黑驢、白馬,風馳電掣地朝山下狂奔逃命。

  「他媽的,小崽子找死!老祖非生吞了你不可!」孔雀老祖氣得臉色脹紫,立時凝神聚氣,大喝一聲,真氣洶洶逆轉,「噗」的一聲,一絲銀光帶著蓬蓬黑血從肩膀倒飛而出。

  他怒吼長嘯,右手化爪,硬生生將左肩腐肉剔骨剜出,雙袖一捲,沖天飛起,怪嚎著朝楚易兩人急速御風追去。

  「駕!」

  楚易二人策馬狂奔,沿著陡斜的山坡急衝而下。

  驢馬八蹄如飛,奔馳如疾電,雪地轟然震動,層層雪塊被馬蹄掀起,滾滾奔騰,彷彿兩道巨大的雪浪銀濤在二人身後洶湧翻舞。

  楚易驚愕迷惘,思緒如亂麻交纏,想不到清麗柔弱如處子的義弟有如此本事,竟能在剎那間發出漫天銀針,將老妖偷襲重傷。

  晏小仙知他疑惑,一邊策馬急奔,一邊大聲笑道:「大哥,我從小就喜歡練武修道,迄今也不知拜了多少師父,我的名字小仙就是第一個道長師父給起的呢,只可惜學藝不精,否則剛才那一下就可以將老妖打成馬蜂窩啦。」

  楚易心下恍然,西唐崇道好武、練武、修道的士人比比皆是,修真更常以仙、真、玄、道等字為名,確是沒有什麼特別出奇的,倒是自己這等文弱書生少見得很。一念及此,臉上不由一熱,疑雲盡消,笑道:「原來如此,我還想義弟的名字為何這麼奇怪呢。」

  「呀——嗚!」

  空中傳來一陣陣凶厲陰邪的鳥鳴,兩人回頭望去,只見孔雀老祖凶狂怪叫,兩袖如巨翼張飛,朝著楚易二人急速俯衝而下。

  狂吼聲中,老妖頭顱急劇變化,鷹鉤鼻越變越長,與凸嘴連為一處,陡然變成一尺來長的尖喙,週身「劈劈啪啪」一陣爆響,萬千道彩翎翠羽破膚而出,密密麻麻地舒張開來,瞬間竟化為一隻又像鷹鷲又像孔雀的龐然巨鳥!

第四章 羽駕何由到俗間

  孔雀妖鳥凶狂怪叫,兩翼張飛,朝著楚易二人急速俯衝而下,碧綠的凶睛閃耀著憤怒、仇恨的厲光。

  「原來這老妖真是只大妖鳥,難怪這般醜陋。」

  楚易驚駭之餘,看它禿頭紅翎,綠睛尖喙,竟忽然覺得頗為滑稽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晏小仙見他生死關頭竟還笑得出聲,也不禁莞爾。

  妖鳥大怒,張喙厲號,急速飛沖,雙翼全部舒張,發狂地扇動著。

  妖鳥巨翼揮舞,道道彩光真氣如霓輪彩浪似的呼捲飛轉,撞擊在雪地與兩側的山崖上,頓時轟隆巨震,大塊大塊的冰雪、巨石飛拋滾動,朝下衝去。

  毛驢「啊吁」嘶鳴,極度亢奮,撒開四蹄,奔勢如電,越跑越快,竟將白龍馬漸漸地甩在後面。

  楚易又驚又喜,猜到必定是那兩顆藥丸的奇效,但眼看晏小仙與自己拉得越來越遠,心中又大為焦急,喝道:「麒麟兒,慢些走,等等賢弟。」

  毛驢歡鳴一聲,稍稍放慢速度。

  白龍馬又漸漸地追了上來,晏小仙叫道:「大哥,我的馬跑得太慢,要讓禿頭大醜鳥追上啦!」

  妖鳥凶鳴,巨翼扑打,急如閃電,距離兩人不過十丈之遙。

  楚易大凜,伸手叫道:「賢弟,你伸出手,我拉你過來。」

  雙騎並行,晏小仙驀地抓住他的手臂,白衣飛舞,有驚無險地衝落到驢臀行李架前,從背後緊緊地抱住楚易,笑道:「大哥,走吧!」

  楚易還未叱呵,毛驢已經歡嘶甩頭,沒命地撒腿狂奔,剎那之間如離弦之箭怒射而出,將白龍馬與妖鳥遠遠地拋在後面。

  妖鳥狂怒咆哮,窮追不捨,但黑驢奔馳速度太過驚人,尤其瞬間的加速度,竟然遠勝飛鳥,以這妖鳥之力,一時也無法追上。

  妖鳥盛怒之下,張喙噴出一道道火光,「呼」地一聲,如赤電飛舞,火龍縱橫,接二連三地猛擊在楚易兩人周側,激撞起塊塊石屑,道道雪浪。

  楚易二人驚呼聲中,黑驢抖擻精神,左衝右突,堪堪一再避過。

  妖鳥巨翼拍打狂風,接連掀起層層石牆雪浪,雪崩滾滾,洶洶奔騰。

  白馬避之不及,悲鳴翻滾,瞬間消失不見。

  楚易聽見身後白馬悲嘶,心中一沉,大為難過。

  晏小仙卻不以為意,緊緊地抱住他,貼著他的耳朵叫道:「快走!快走!」

  狂風撲面,雪沫迷眼。

  楚易俯身貼在毛驢的脖頸上,背後緊緊地伏靠著晏小仙溫軟的身體,兩人一驢似已化為一個整體,變成一道狂風,呼嘯而下。

  毛驢飛沖如箭,不過一盞熱茶的時間便已衝到山下,穿草越坡,馳入官道,朝北疾奔。

  滾滾雪浪、石塊轟然沖卷,如萬馬奔騰,銀獅咆哮,「劈里啪啦」地砸打在官道上,頓時堆成了漫漫小丘,塵土雪霧沖天飛揚。

  妖鳥厲聲怒鳴,撲翅飛追,越來越近。

  這妖鳥畢竟是窮凶極惡的老妖魔怪,絕非眼下的毛驢可以比擬。適才從山坡上衝下,毛驢仗著先跑數百丈的優勢,又藉著下坡慣性,才能在短時內遙遙領先。此刻到了積雪沒膝的平地,想要再與妖鳥賽跑,絕無勝算。

  楚易暗暗叫苦,奈何無計,只有懷著僥倖之心,全力策驢急奔。

  晏小仙轉身抬頭,眺望著越飛越近的妖鳥,柳眉一挑,嘴角上勾,似笑非笑,右手一翻,從袖中露出半截淡綠色的玉石匣子,只待妖鳥飛得再近些,便甩手拋出,殺它個出其不意。

  其時天色將近黎明,東邊天際黑藍,魚肚翻白,暗紅深紫的流霞層層翻飛,天地已經漸轉明亮。

  官道白雪皚皚,隱隱可見前方有三騎緩緩而行。

  聽到山石雪崩的轟然巨響,那三騎紛紛頓住,回馬觀望。

  一個少女的聲音叫道:「舅舅,是孔雀老妖!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找了它幾個月,想不到竟在這裡撞上啦!」

  話音未落,「呼」的一聲銳響,天地陡亮,一道紫光沖天飛起,帶著滾滾紅焰青芒,朝那妖鳥怒射而去。

  晏小仙一凜,秋波中閃過駭然惶恐之色,右手一縮,立時又將玉石匣子深藏而入。

  妖鳥厲聲怒嘯,雙翼拍擊,霓光氣浪洶洶奔卷,轟然撞在那道紫光上,「砰!」頓時爆射開絢麗奪目的氣光火浪。

  紫芒飛旋,凝空頓住,赫然竟是一柄淡紫色的紫銅古劍,彎曲如蛇,流光煥彩。

  妖鳥驚怒啼鳴,拍翼飛轉,突然沖天飛舞,逃之夭夭。

  楚易又驚又喜,一時之間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只聽一個蒼涼的老者聲音道:「白石、瓔瓔,你們先去長安等我,我殺了這妖孽,立即趕來。」

  一道人影直衝飛天,御風踏劍,如紫電橫空,朝那妖鳥急追而去。

  楚易轉頭再看時,天藍如海,晨星寥落,隱隱看見一點紫光越去越遠,終於消失於皚皚雪峰之後。

  「你們是誰?怎麼招惹了孔雀老妖?」

  楚易正自瞠目結舌,駭然稱奇,又聽見那少女的聲音脆生生地問話,轉頭望去,在淡藍晨光下,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黃衣少女騎乘在高駿黑馬上,斜背長劍,揮舞柳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大感好奇地盯著自己。

  她童稚未消,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但額上偏偏貼著雲母花鈿,眉尾還描著斜紅,妝化得老氣橫秋,唯其如此,反倒更顯俏皮可愛。

  楚易瞧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毛驢也隨之「啊吁」大叫。

  「窮書生,你笑什麼?」黃衣少女睜大了眼睛,越發奇怪。

  「瓔瓔,不得無禮!」在她身邊的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衣少年叱喝道,只見他冷峻挺秀,英姿勃勃,背上也斜負一柄長劍,劍柄足有一尺來長。

  他朝楚易二人淡淡一笑,拱手行禮道:「在下華山蘇白石,這位是舍妹蘇瓔瓔,出言無狀,萬莫見怪。」

  蘇瓔瓔大感委屈,噘嘴咕噥道:「他本來就是窮書生嘛,我又沒說錯……」

  楚易頗覺有趣,笑道:「姑娘說的是,沒什麼無禮的,在下閩地舉人楚易,原本就是一介貧寒書生。」

  他拉著晏小仙的衣袖,一齊揖了一大禮,微笑道:「適才多虧令舅驅走妖鳥,救命之恩,永誌不忘。」

  蘇瓔瓔得意地白了她哥哥一眼,哼了一聲,以示勝利。

  蘇白石顧不上理她,朝楚易兩人欠身回禮,揚眉道:「降妖除魔是我們修道人的本分,何足掛齒。」

  蘇白石少年老沉,氣宇從容,與渾身稚氣的妹妹截然不同。

  蘇瓔瓔轉頭瞥見晏小仙,「咦」了一聲,奇道:「你明明是個貴公子,為什麼會和這個窮書生在一起?」

  晏小仙莞爾一笑道:「在下揚州晏小仙,和楚大哥是結拜兄弟,一齊前往長安趕考。」

  蘇瓔瓔拍手笑道:「好巧!我們也是去長安趕考的呢!正好可以搭個伴兒。」

  楚易聞言微微一愕,這兩兄妹既是修道之人,又怎會考科舉,博功名?

  蘇白石橫了蘇瓔瓔一眼,似是責怪她多言。

  蘇瓔瓔怒道:「我又沒說錯話,你幹嘛老瞪我?我們本來就是去參加『神仙科考』的嘛。」

  「神仙科考?」楚易更覺雲裡霧中。

  西唐有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六科考試,明法、明書、明算都是專門技術的考試,常設科目僅有明經、進士兩科,哪來的「神仙科考」?

  難不成「神仙科考」及第,就可以立即白日飛昇嗎?

  蘇白石曬然道:「兩位莫聽舍妹胡說,不是什麼神仙科考,只是明年正月的長安仙佛論道講法大會,全國各道觀洞府、寺廟禪院的修道參佛之人均可參加,最後由皇上欽定法力最高者,封為國師,因此又叫仙佛國師會。」

  楚易恍然道:「原來如此。」

  西唐神仙道佛之風極盛,各處道觀、寺院、禪祠林立,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平民百姓,或熱衷仙道,或沉迷佛禪,就連邪魔歪道也大張旗鼓,各行其是,可謂百花齊放,各逞妖嬈。此次仙佛國師會想必將是各大仙佛流派論道鬥法,標榜正統的最佳法壇。

  楚易雖然一介儒生,苦讀聖賢經書,但耳濡目染,對於神道仙學也頗有些興趣。得知有此盛會,不由大覺有趣,心想:「明年春天,長安必定熱鬧之極。」

  四人策馬揚鞭,邊聊邊行。

  蘇瓔瓔眨巴著眼睛,又道:「你們還沒回我的話呢,既是去長安考進士,為什麼會招惹上那孔雀老妖?」

  楚易微笑道:「說來話長……」

  他心機單純,正準備將這兩日來發生之事和盤托出,晏小仙忽然一扯他的衣襟,搶道:「我們原本在萬壽縣過夜,不料半夜竟發生大火,全城都變成一片火海。我們稀里糊塗地逃到山上,在洞穴裡待了半夜,結果就看見那孔雀老妖活生生地吃了三個龍虎道士……」

  晏小仙娓娓道來,說得驚心動魄,但卻絕口不提自己二人被李東侯所陷險些遇害,以及那一袋珍寶之事。

  楚易心中微凜,暗想:「是了,這一袋寶貝既能引得那孔雀老妖如此凶狂,多半另有蹊蹺,不僅僅是珠寶古玩,義弟不讓我說出來,自有其謹慎道理。但他先前為何知道孔雀老妖貪圖這袋珍寶?難道他早知道這些寶貝的來歷嗎?那孔雀老妖又為何認得義弟?」

  想到這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安,打定主意在沒人之時向晏小仙問個清楚。

  蘇白石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些龍虎道士多半也是去長安參加仙佛國師會的,想不到竟在半路冤死於妖孽之口。」

  「哥,說不定孔雀老妖也是想去長安,騙個國師當當呢。」蘇瓔瓔拍手脆笑道:「對了,這次的仙佛會,也不知會招來多少妖魔?這下好玩啦!我們正好可以斬妖除魔,名揚天下。」

  蘇白石皺了皺眉頭,淡淡道:「小孩子家胡說什麼?也不怕別人聽了笑話。」

  蘇瓔瓔最不喜歡別人說她年紀小,尤其是自己的哥哥,怒道:「我胡說什麼啦?咱們靈寶派的宗旨本來就是斬妖除魔,行善積德嘛!你還不是天天胡吹法螺,想著一舉成名,作一個人人景仰的仙俠嗎?」

  蘇白石被她當著旁人之面說出自己的心事,面上一紅,又羞又惱,大感狼狽。

  晏小仙聽到「靈寶派」三字,神色微微一變,笑吟吟地道:「原來你們是靈寶派的修真,難怪令舅的飛劍如此厲害呢。」

  蘇瓔瓔大為得意,笑道:「是啊,我舅舅是靈寶派的三大散仙之一的紫微真人張宿,當然厲害啦!孔雀老妖遇到我們,算他倒霉。嘻嘻,等到了長安,我們說不定就能吃上烤孔雀肉呢。」

  按當時道門經典記載,修真境界分為九重,自高而下分別為大羅金仙、天仙、地仙、散仙、真仙、仙人、真人、靈人、修真。其中散仙是人與仙的關鍵分界點。

  修真只要能練成道家元嬰,打通泥丸宮,就可以靈神脫竅,逍遙三界,成為長生不死的散仙。

  其時西唐道門一共也不過有十位散仙而已,可謂屈指可數。

  晏小仙「哦」地一聲,歎道:「原來是紫微真人,久仰久仰。我聽說靈寶派三大散仙中,紫微真人的紫霞靈蛇劍最為厲害,今天一見果真名不虛傳,不知道太乙真人和凌波仙子是不是也這般了得?」

  蘇白石聽到「太乙真人」四字,臉色突然微微一變,轉身行了一禮,沉聲道:「楚兄、晏兄,在下有要事在身,須立即趕往長安,不能相陪,倘若京都有幸再會,定與兩位把酒暢談。」

  楚易正聽得有趣,見他忽然神色古怪地告別,不由得一愣。

  晏小仙回禮微笑道:「蘇兄請便。」

  蘇瓔瓔滿臉不高興,還想說話,被蘇白石瞪了一眼,氣嘟嘟地噘起嘴,猛地揮舞柳鞭,策馬飛奔,隨著他急馳而去。

  晏小仙待到那兄妹二人去得遠了,才鬆了口氣,低聲道:「大哥,我知道你心裡定有許多疑問,我現在便一一告訴你。」頓了頓,妙目凝視,柔聲道:「大哥,你昨夜在荒山鬼廟裡遇見的紫衣死人,可知是誰嗎?」

  楚易奇道:「莫非賢弟知道?」

  晏小仙道:「倘若我猜得沒錯,那人一定就是剛才這兄妹二人的師伯,太乙真人李芝儀。」

  楚易失聲道:「什麼?那你適才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晏小仙搖了搖頭,蹙眉道:「大哥,此事非但不能告訴他們,對任何人都不能吐露隻言片語,否則只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楚易駭然,見他神色凝重,不似玩笑,心中不安更盛,遲疑道:「為什麼?」

  晏小仙歎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就長啦!須得從修真界說起。」當下娓娓而談,將當今修真界的情形簡單說了個大概。

  原來天下學道求仙的派系眾多,大而分之,可派為兩系:其一,以修氣、煉丹等途徑,循序漸進,提升自身的元神真氣,直至煉成純正的道家元嬰,飛昇成仙,是為「道門」。

  西唐道門派系眾多,影響最大的三大宗派則是「上清派」、「天師道」和「靈寶派」。三派各有特點,殊途同歸。

  其二,以旁門左道之術迅速提升自己的元神真氣,為了離體飛昇而不擇手段,其元嬰大多為邪神魔質所聚,陰邪不純,即「魔神」。

  學道艱辛困苦,無慧根者往往至死無成。許多學道之人苦於修行,貪慕長生,為求捷徑,不惜捨棄正途而淪墮魔道,成為魔神妖類,為了獲得更大更強真元、長生不死,必定在魔道上越行越遠,直至萬劫不復。

  自西唐以來,求仙之風大盛,修行魔道的人也越來越多,妖人魔類為了抵抗道門與佛教的兩相剿滅,逐漸相互融合,秘密結社,自稱「神門」,世人皆謂之「魔門」。

  道魔兩門雖然都可長生不老,但正邪殊途,天壤兩別,魔門修真雖然進境神速,卻再難修成道家元嬰,終無法煉成正果。

  楚易對於求仙得道一知半解,哪知其中還有這許多差別?聽得興致盎然,忍不住插口道:「賢弟,那剛才的妖鳥想必就是魔門妖類了?」

  晏小仙點頭道:「不錯。孔雀老祖是魔門十妖之一,但絕不是最為凶厲的妖魔,比起魔門其他大魔頭,它可差得太多啦。」當下又稍加解釋。

  魔門妖人眾多,派別紛繁,但大約可分為三大宗,即所謂的天仙宗、天魔宗和妖魅宗三大派系。

  天仙宗以天仙門得名。此類魔門修真多為女性,以採補術、陰陽盜丹法等邪術盜取其他修真的真元,化為己有。

  天魔宗則多以天魔盜丹法,通過食人、吞氣、吸丹等妖術強行攫取其他修真的元神氣丹,迅速提升自己的真元。

  而妖魅宗則是特指一切修行魔道的妖魔精怪。

  天地萬物有靈,飛禽走獸、花草蟲魚皆有可能因緣際會,而修練成超脫輪迴之外的仙靈。但這些妖精魅怪為求捷徑成仙,往往比人類更易墮於魔道。其中凶名最著的便是魔門十妖。

  晏小仙說到這裡,頓了頓道:「魔門雖然人多勢眾,卻各懷鬼胎,猶如一團散沙,彼此之間即便聯合也只是利益驅使,暫時合作,時刻都可能翻臉,互奪真元,所以這百多年始終被道門壓住,見不得天日。」

  楚易心下慨然,歎道:「從前常常聽說妖精害人,我原以為不過是世人杜撰,沒想到天下竟真有妖魔。看來昨夜我在荒山遇見的那些僧侶果真是妖怪的屍首。是了,那隻狐狸想必也是一隻妖精了。」

  晏小仙微微一顫,俏臉雪白,既而泛起奇異的嫣紅,低聲道:「大哥,你現在知道那隻狐狸是妖精,會後悔曾救過它嗎?」

  楚易沉吟片刻,搖頭苦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豈能見死不救?就是它活轉之後,要害我性命,那也只得由它啦。」

  晏小仙眼圈一紅,低聲道:「大哥,你心地真好。」素手顫抖,從背後將他緊緊抱住,淚水在眼眶裡泫然閃耀。

  幽香脈脈,鑽入鼻息,楚易心下怦然,先前忙於逃命,沒有多想,此刻雪野茫茫,兩人騎驢踽踽而行,他這般軟玉溫香緊緊相貼,楚易心底不由泛起一絲奇異的感覺。

  晏小仙沉默片刻,妙目中閃過一絲悲慼黯然之色,淡淡道:「上蒼不公,命運弄人,大哥,倘若你生來不是人,而是那隻狐狸,除了全力修練以擺脫自己的命運之外,還有什麼法子呢?」

  楚易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毛驢卻突然回過頭,「啊吁」大叫,似是甚表贊同。

  晏小仙微微一笑,改變話題道:「大哥,你不是說那個紫衣人腰上懸著瑪瑙葫蘆和那袋寶物嗎?如果我沒猜錯,那個瑪瑙葫蘆叫做乾坤元罡壺,是道門的一大法寶,也是靈寶派老道李芝儀的看家寶貝。」

  楚易一凜,知道他說到了正題,凝神聆聽。

  晏小仙道:「太乙真人李芝儀和紫微真人張宿、凌波仙子商歌並稱靈寶派三大散仙,據說已經兩百多歲,可以飛天遁地,長生不死……」

  楚易奇道:「既然已是長生不死的散仙,為何又會死在那鬼廟之中?」

  晏小仙道:「修道之人每七十年便有一次死劫,四百九十年便有一次天劫,就是散仙也不例外,如果逃不過此劫,就只能依靠屍解或兵解,消除前孽,元神投胎,轉世重修。李真人這次多半是逃脫不得,所以兵解脫竅。」

  楚易道:「那麼……那個方丈又是誰?也是道門高手嗎?」

  晏小仙柳眉一挑,淡淡道:「大哥不是說他們至死都在搶一個三足紅玉小鼎嗎?我從前聽幾個道長師父說過,魔門妖人太乙天帝有一件法寶叫做太乙元真鼎,與你描述的頗為相似。我想,那方丈多半便是太乙天帝啦。」

  楚易「啊」地一聲,沉吟道:「原來如此,但李真人既是與太乙天帝死戰而兵解化羽,為何不能將消息告訴旁人?」

  晏小仙歎道:「李真人雖是道門中德高望重的散仙,但貪念頗重,每次斬妖除魔之後,都忍不住要將妖魔的法寶收歸己有,他有個上古寶袋叫做乾坤袋,以北海冰蠶絲與上古神樹西海櫃格松混絲所製,可以存放萬物,隔絕三界,乾坤袋裡所裝的全是魔門各大法寶……」

  「就是那袋珍寶?」楚易恍然大悟,失聲驚呼。

  「大哥,你猜得不錯,就是它啦。」晏小仙將那銀白絲囊從懷中掏了出來,挑眉道:「李真人殺了太多妖魔,又收羅了這麼多魔門法寶,所以難免惹妖魔嫉恨,就算是道門其他修真,對他恐怕也眼紅得很,魔門中人個個都恨不能將他大卸八塊,奪其真元,搶其法寶,說不定太乙天帝就是為此才和他死拼的。」

  他頓了頓,又道:「先前那些龍虎道士和老妖鳥尋覓苦找的,也就是這袋東西,只是因為這乾坤袋有隔絕三界的神力,所以他們只找得著埋在雪地裡的零碎法寶。」

  楚易接過那絲囊,怔怔不語,突然全都明白了,歎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賢弟是怕我受這袋東西所累,妄送性命嗎?」

  晏小仙歎道:「單只這一袋東西倒也罷啦,偏偏乾坤元罡壺與太乙元真鼎又都是修真十八至寶之一,是道魔修真人人夢寐以求的寶物,只要有這兩個法寶,可以大大加快修行速度,為了這些寶物,就算是道門修真也會起貪婪歪念。更何況那太乙元真鼎之中……」

  說到這裡,他不知想到什麼,突然頓住,咬了咬唇,柔聲道:「大哥,最為要命的是,李真人和太乙天帝的屍骸已經消散不見,若是眾人得知這些寶物在你身上,多半會藉口你是這兩人中的一個所變,冠冕堂皇地將你殺了,搶了這些寶物。所以,不論是對道門還是魔門,你都絕對不可說出昨夜之事。」

  楚易聽得心中森然,忽然大凜,失聲道:「賢弟,糟糕!方纔那只妖鳥不是知道乾坤袋在我們手中嗎?」

  晏小仙雙頰飛紅,秋波中閃過惱恨之色,蹙眉惱道:「我原想故意示弱,乘它不備時,殺它個措手不及,誰想偏偏在這遇上了紫微真人……」咬了咬牙,恨恨不已歎道:「罷了,只盼張真人別放跑了那老妖,將它殺了乾淨。」

  楚易生性豁達灑脫,害怕之念稍縱即逝,笑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妖鳥做了許多孽事,自然不會有好報,咱們觀風霽月,何必庸人自擾?賢弟放心,上蒼一定會保佑我們平安無事。」

  晏小仙勉強一笑,咬唇沉吟,妙目中神色變幻不定。

  兩人一時無話,騎著驢在黎明的雪原裡晃晃悠悠地走了一陣。楚易忽然「啊」地一聲,拍額叫道:「是了,那麼昨晚我吃的那些藥丸究竟是什麼?」

  晏小仙一怔,「撲哧」一笑,柔聲道:「傻瓜,那還用說,當然是道門的金丹神丸啦,太乙真人素來貪婪鏗吝,身上帶著的全是好東西,虧不了你,否則你的麒麟兒今天能逃得這麼快嗎?」

  毛驢昂首嘶鳴,甚是得意。

  兩人相顧大笑,心中的陰霾也隨著笑聲消散大半。

  突然霞光飛舞,金光萬道,染紅了黛藍長空。

  東方天際,紅日冉冉升起,天色大亮。

  晨風吹來,晏小仙妙目微瞇,嘴角噙笑,雪巾飛舞,秀髮拂面,雪白晶瑩的臉顏在朝陽映照下,鍍染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光彩奪目。

  楚易心中劇跳,意奪神搖。

  相隔咫尺,晏小仙身上的幽香和著清冷的晨風、暖暖的陽光鑽入鼻息,讓他莫名地湧起溫柔、幸福與喜悅之意。

  「大哥,長安城到啦。」晏小仙秋波閃閃,仰起小巧的下巴,朝著北方笑吟吟地說道。

  北邊,蒼茫銀亮的雪原上,一座雄偉的城池遙遙雄矗,紅牆如帶,迤儷綿延。城頭高樓,旌旗飄飄,獵獵招展。

  長安在望。

第五章 攀龍附鳳當有時

  長安——西唐京城,四海之都。

  天上白玉京,天下長安城。

  楚易在東海之濱時,就曾聽說這普天之下最為富庶繁華的城市。

  據說此城縱橫百里,綵樓高插入雲,車馬如龍,人潮似海,城裡單單胡商、番使便有三十萬人之多,每個人打一口噴嚏,黃河就得決堤。

  在今日之前,他也曾根據紛紜眾說,想像過許多關於長安的圖景:滿城煙柳,夾道秋槐,飛簷流瓦,金碧輝煌,駿馬香車當街縱橫交錯,美女如雲滿樓紅袖招展……

  但所有的想像都不如親眼目睹來得震撼。

  當他牽著毛驢,與晏小仙攜手走入明德門,看著那寬近百丈的朱雀門大街遙遙直抵二十里之外的雄偉皇城;看著被皚皚大雪壓著的鮮紅圍牆層疊交錯,肅穆嚴整;看著萬千巧奪天工的高樓夾道雄立,彎彎的簷角在藍天下閃耀金光;看著無數的人流、無數的馬車在厚雪堆積的大街、寬道穿梭縱橫……他突然如被電流所擊,呼吸停滯,心跳頓止。

  「長安!」

  這兩個字在他心中風雷激盪,剎那間讓他如此激動、狂喜、震懾、悵惘……

  他終於來到了長安,這座夢牽魂縈的京城,寄托了他兒時以來所有壯麗的夢想。他的人生,是不是也注定在踏入城門的那一瞬間,發生了改變?

  「大哥,走吧。」晏小仙搖了搖楚易的手,嫣然一笑。

  楚易如夢初醒,笑道:「走。」拉著他一起翻身騎上驢背。

  毛驢精神抖擻,昂然站在朱雀門大街上,對著遠處的皇城引亢高鳴,然後在滿街行人愕然關注下,撒了歡似的朝著朱雀門狂奔而去。

  長安城極大,皇城居北,因此越靠北面越繁華。

  兩人騎著毛驢穿街過巷,沿途觀賞京都風物人情,事事新鮮,物物好奇,時而比劃指點,相視大笑;時而搖頭驚歎,嘖嘖稱奇。

  此時正值歲末科考前夕,京城中到處都是各地趕來的舉子,放眼望去,麻衣如雪,滿於九衢。

  饒是如此,這兩人一個是俊俏王孫,一個是窮困書生,共騎著一匹搖頭晃腦的黑瘦毛驢招搖過市,仍然極為引人注目,但他們此刻興奮喜悅,絲毫不在乎別人詫異、好笑的目光。

  兩人到了皇城東南面的平康坊,在坊內最豪華的仙萼客棧住下。

  吃過一頓極為豐富的早飯,晏小仙便拉著楚易去東市買衣裳。

  楚易見他花錢如流水,心中不安,原不想同去,但見自己衣裳又髒又破,與他站在一起實在太過扎眼,所帶的其他衣服又在逃命時掉了大半,無甚可換,無奈之下只好隨他前往。

  東市樓閣連綿,店舖鱗次櫛比,人流似海,買賣喧嘩聲嘈雜震耳,熱鬧之極。

  楚易一邊東張西望,眼花繚亂地看著滿街花花綠綠、參差錯落的匾額招牌,一邊緊緊地握著晏小仙柔軟的小手,亦步亦趨,生怕被人潮衝散。

  晏小仙拉著他進了布鋪,挑了幾匹華麗絲綢,命裁縫量體裁衣,當場趕製,然後又拽著楚易趕往別間店舖,購買其他衣帽物品。

  有錢使得鬼推磨,老裁縫收了重金,精神大振,手腳麻利至極,不過一個時辰,等到楚易兩人逛了一圈,回到店裡時,他早已縫製好了四套衣裳,件件精細合體,無可挑剔。

  楚易穿上紫金長衫,披上皮毛斗篷,頓時脫胎換骨,儼然一個王孫貴族,丰神玉朗,玉樹臨風。

  他顧影自照,恍惚若夢,幾乎認不出那鏡中人竟是自己。

  晏小仙也換了一身白裳,清麗如畫,站在一旁凝視著他,眼波溫柔歡喜,嫣然道:「大哥,只有這樣的衣服才配得上你呢。」一語未畢,臉上忽然泛起淡淡的紅暈。

  楚易看著波斯玻璃鏡中兩人璧玉似的身影,心中怦然劇跳,那奇怪的酥麻酸甜的感覺又忽地湧上心頭。

  出了布鋪,晏小仙似乎不急著回客棧,牽著楚易七折八轉,到了一條相對清淨的街道上。

  綵樓巍峨,瓊閣錯落,街邊停了許多華麗馬車,來往行人多是肥馬輕裘的富豪公子。

  楚易奇道:「賢弟,我們去哪兒?」

  晏小仙眨了眨眼,笑道:「大哥,你想不想考中狀元?」

  楚易一愕,笑道:「天下參加科舉考試的,有誰不想中狀元?」

  晏小仙嫣然道:「那你就別多問,只管隨我來,只要你乖乖聽話,一定可以當上今年的新科狀元。」不容分說,拖著他的手,翩然朝對街的店舖走去。

  楚易不知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又是好奇又是忐忑,隨著他進了那店,抬頭一看,門口橫匾上寫著「仙音集」,兩邊掛著一副對聯,上聯「與君共飲湯湯乎流水」,下聯「攜手同登巍巍兮高山」,橫批是「知音進來」。

  店裡琳琅滿目擺放的全是簫、笛、琴、瑟、琵琶之屬,原來竟是一家樂器店。

  楚易更覺詫異,不知狀元與樂器之間有什麼關聯?

  楚易自小酷愛音律,精通古樂,讀書之餘,常常自製簫、笛,吹奏自娛,此時放眼看去,店中陳設的碧玉笛、白玉簫、桐木古琴……無一不精美絕倫,心中頓時起了喜愛之意。一時之間頓將晏小仙所言忘得一乾二淨,只顧屏息凝神,流連觀賞。

  他緩步走到那管白玉簫前,見其瑩潤光滑,纖巧可愛,一時忘情,忍不住便想伸手摩挲把玩,剛一探手,便聽一人喝道:「住手!」

  楚易吃了一驚,忙縮回手,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頭戴碧紗高帽的華服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冷道:「本店樂器都是極為貴重的古樂器,未付購資之前,一概謝絕觸摸。」

  楚易臉上一紅,微覺不好意思,正轉身欲走,晏小仙忽然擋到身前,柳眉一挑,冷笑道:「聽說仙音集裡有不少寶貝,原來不過如此,這等偽劣之物竟然也敢冠冕堂皇地擺放在外,淆人耳目。可笑呀可笑。」

  華服老者灰眉一擰,冷冷道:「本店樂器只賣給識貨知音,公子既然覺得是假貨,就請出去吧。」

  話音剛落,立即有兩個錦衣大漢將店門推開,朝楚易二人作逐客手勢。

  晏小仙置若罔聞,悠然道:「這枝白玉簫以回鶻和闐玉精製而成,長一尺八,四個指孔口沿恰好都有紅斑,閣下一定以為是漢代洛陽舒氏製造的『雪中梅玉邃』了?」

  華服老者目中訝色一閃即逝,怒容少斂,淡淡道:「原來公子也是識貨之人。」

  楚易只知道漢簫名「邃」,京房之前,多為四孔;從來不曾聽說什麼洛陽舒氏,更不知如何分辨玉石產地,聽見晏小仙淡淡幾句,便將這老者鎮住,心下又是佩服又是喜歡,忖想:「義弟學識見地,遠遠在我之上。」

  晏小仙嫣然一笑,淡淡道:「閣下既然知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邃』,想必也該知道它最重要而隱秘的特徵了?」

  華服老者微微一怔,皺眉沉吟片刻,忍不住道:「除了這些,還有什麼特徵嗎?」

  晏小仙柳眉一揚,歎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邃』,其簫管內腔壁必定刻有一個梅花標誌。閣下連這也不曾聽說,難怪竟會將這贗品當作寶貝了。」

  華服老者「哼」了一聲,老臉微紅。

  他經營古樂器數十年,博聞廣識,今日卻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如此挖苦,不免大感羞惱恚怒,但看晏小仙從容得意之態,又不由得將信將疑。

  當下他冷笑道:「就算如此,玉簫吹口如此之小,你從哪裡看得出腔壁上有沒有梅花標識?」

  晏小仙笑吟吟道:「你不信嗎?那我就讓你心服口服。」從袖中取出半張金黃色的紙券,道:「這是長安城務本坊王記櫃坊所開的飛錢,標價三百萬錢,買你這枝玉簫夠不夠了?」

  楚易吃了一驚,三百萬錢!他家中一年花費也不過數千錢,這一枝玉簫便要三百萬?

  華服老者似乎也未料到他出手如此闊綽,接過飛錢,狐疑地端詳半晌,淡然道:「倘若是真票,三百萬自然綽綽有餘。」口氣大為和緩,他將飛錢交給身旁的錦衣大漢,耳語叮囑。

  錦衣大漢應諾一聲,出了門,翻身上馬,風馳電掣地朝西面的務本坊奔去。

  晏小仙知道那大漢是去櫃坊查核飛錢真假,淺淺一笑,轉身凝看其他樂器。

  楚易拉了拉他的衣襟,低聲道:「賢弟,你當真要花費三百萬錢買一枝玉簫?」

  晏小仙笑而不答,反口問道:「大哥,昨天聽說你會演奏數百首古樂曲,是真的嗎?」

  楚易微微一愣,點頭道:「當然是真的。」

  晏小仙嫣然道:「那就好,否則這三百萬的玉簫就買得折本啦。」不再多言,凝神賞看壁上懸掛的其他樂器。

  過了片刻,錦衣大漢騎馬急奔而回,將飛錢交給華服老者,低聲說了幾句。

  那老者臉色大轉柔和,朝著晏小仙微微一笑,拱手道:「原來公子是揚州晏家子弟,難怪見識如此不凡,在下張寶賢,適才怠慢失禮之處,還望公子海涵。」

  楚易心想:「原來義弟家世如此顯赫,這張掌櫃如此勢利之人聽見揚州晏家也立刻換了臉色。」

  晏小仙微微一笑,脆聲道:「不知者不罪,既然這飛錢沒有問題,張掌櫃可否將玉簫賣給我呢?」

  張寶賢微笑道:「這枝『雪中梅玉邃』市價二百一十萬,公子所付購資遠超此數,只管拿去……」

  晏小仙不待他說完,伸手取過那枝玉蕭,突然重重砸落在地。

  「啪嗒!」玉簫應聲斷裂,碎玉飛濺。

  楚易大吃一驚,與張寶賢等人齊聲驚呼。

  晏小仙俯身拾起斷為三截的玉簫,笑吟吟地遞給張寶賢,挑眉道:「張掌櫃,你看看這裡面有梅花標識嗎?」

  張寶賢駭然錯愕,怔怔地接過斷簫,低頭細看,蕭管內壁光潔潤滑,哪有任何標記?

  晏小仙笑道:「洛陽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邃』真品,受其特殊玉石雪梅玉數量之限,當年也不過做了四枝而已,傳世至今的僅剩下兩枝,一枝在南詔國,還有一枝偏偏就在我揚州府第,張掌櫃這一枝又怎麼會是真的呢?」

  楚易始知他千金一擲,竟只是為了證明此簫乃是贗品,驚訝痛惋,心想:「此簫縱然不是真品,也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義弟這般隨手摔碎,實在太過可惜。」

  張寶賢捧著斷簫,臉色青紅不定,又是羞慚又是尷尬,無言以對。半晌,才歎道:「晏公子見識過人,張某甘拜下風。仙音集今後無顏立於長安之市。」

  晏小仙嫣然道:「張掌櫃,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算是神仙也難免有走眼的時候,這店中七十餘件古樂器只有這麼一個贗品,已經極為難得了,你就不必自責啦。何況張掌櫃知錯能改,坦蕩光明,果然不枉童叟無欺的稱號,依我看來,仙音集的名聲反倒應當更加響徹才是。」

  張寶賢苦笑道:「晏公子善體人意,更讓張某無地自容。」

  頓了頓,將那張飛錢恭恭敬敬地遞呈奉還,道:「張某孤陋寡聞,誤入混珠魚目,慚愧之極,豈敢再以假充真,蒙人錢財?這三百萬還請公子收回。」

  晏小仙搖手笑道:「張掌櫃,買賣是兩相情願之事,我早知道此簫不是真品,是我心甘情願地買來砸了玩耍,怎能怪你?」

  轉身指著牆上懸掛的碧玉笛,道:「張掌櫃,這枝碧玉笛是晉代劉夫人所制的冷翠凝香雪吧?在這裡賣幾錢?」

  張寶賢見他一眼又認出玉笛來歷,心裡更加敬佩,不敢有任何隱瞞,恭恭敬敬道:「公子電眼如炬。這枝冷翠凝香雪市價九十八萬錢,公子若想要,只需八十萬錢便可。」

  晏小仙道:「先前那枝玉簫二百一十萬,加上這枝玉笛正好三百萬。這樣吧,張掌櫃將這枝碧玉笛送了給我,這三百萬錢就當買簫笛的購資啦。」

  晏小仙不容分說,將碧玉笛摘了下來,回眸笑道:「大哥,你的那枝綠玉秦妃笛不是摔碎了嗎?有了這枝冷翠凝香雪,就可以和我的弄玉碧凰簫合奏『鳳凰台曲』啦。」

  楚易一怔,不明所以,見他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含糊其辭地胡亂應答一句。

  張寶賢在旁邊聽見,大吃一驚,顫聲道:「晏公子說的……莫非是春秋秦穆公的弄玉碧凰簫?」

  晏小仙將碧玉笛遞給楚易,嫣然道:「是啊!張掌櫃一定也聽說過了?這枝簫是秦穆公女兒弄玉的心愛之物,與她夫婿蕭史的紫鳳笛是一對天下至寶,可惜紫鳳笛不知流落何處,我搜羅了許多年始終也沒找著,不知仙音集有沒有紫鳳笛的消息?」

  張寶賢瞠目結舌,灰眉不住地微微顫動,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楚易在一旁聽得暈頭轉向,迷迷糊糊,正想問個明白,卻聽晏小仙微笑道:「張掌櫃也不知道嗎?罷啦,我們住在仙萼客棧,如果仙音集裡來了什麼好寶貝,煩請你通知一聲。」

  張寶賢似乎沒有聽見,只是喃喃自語道:「弄玉碧凰簫……弄玉碧凰簫……原來……原來真有此簫!」

  晏小仙一把牽起楚易的手,笑道:「大哥,咱們去逛逛字畫鋪。」踏步朝店外而去。

  楚易茫然不解,出了仙音集老遠,回頭望去,看見張寶賢依然石人似的呆呆站著,口唇翕動,猶自喃喃念叨著什麼。

  陽光燦爛,藍天澄澈。

  將近中午,兩側屋簷的積雪、冰柱都已開始融化,青石大街濕淋淋的全是水漬,馬蹄交錯,水珠飛揚。

  大風吹來,道路兩旁的漫漫樹枝簌簌搖晃,覆蓋其上的冰雪紛紛揚揚,飛花碎玉似的撲面捲舞,冰涼徹骨。

  晏小仙牽著楚易的手,笑吟吟地走在長街上,說不出的輕鬆得意。

  楚易忍不住道:「賢弟,洞簫吹口那麼狹窄,你是怎麼看出管內腔壁沒有梅花標誌的?倘若一時沒看清,豈不是白白冤枉了三百萬錢?」

  晏小仙「撲哧」一笑,歎道:「傻大哥,誰說雪中梅玉邃裡面真有梅花標誌來著?」

  楚易大吃一驚,吃吃道:「那……那你……」

  晏小仙咯咯一笑,柔聲道:「反正雪中梅玉邃早已失傳,我愛說什麼便是什麼,他上哪兒印證去?我花三百萬錢,又砸了個稀爛,就憑著這架勢,他還敢不相信嗎?」

  楚易「啊」地一聲,愕然半晌,心想:「是了,他必是看不慣張寶賢的勢利傲慢,才故意這般捉弄他的。」苦笑道:「賢弟,他不過一介商人,你何苦花三百萬與他慪氣?」

  晏小仙抿嘴笑道:「我哪有閒情與他鬥氣?他不過是我的敲門磚罷了。」

  「敲門磚?」楚易越發糊塗,正想問明究底,身後長街上突然響起「得得」的馬蹄聲,皮鞭裂空,叱呵聲此起彼伏。

  「駕!讓開!讓開!」

  兩人回頭望去,只見一行金吾衛馬隊氣勢洶洶地急速衝來。

  街上人流洶湧,慌不迭地避讓開來。一個老人閃之不及,被當頭抽中一鞭,頓時鮮血橫流,倒地暈厥,被周圍百姓拖救開去。

  楚易驚怒憤慨,想要上前理論,卻被晏小仙一把拉開,低聲勸道:「大哥,這些金吾衛是京城太歲,王公貴侯也招惹不起,你想當官,可不能和他們結怨。」

  楚易早聽說長安的金吾衛仗著是皇帝御衛,在京城裡橫行霸道,無法無天,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心中氣怒已極,恨恨道:「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賢弟,我若中了進士,就是冒死也要和這些太歲爺鬥上一鬥。」

  晏小仙凝視著他嫣然一笑,妙目中滿是溫柔之意。

  「天師駕到,閒人避讓!」

  鑼鼓齊鳴,金吾衛儀仗隊狂風似的沖卷而過,當中的四駕彩車上道旗飄飄,法幡飛捲,前後站了八名黃衣道士,清雅挺秀,飄飄如神仙,車窗簾幔緊閉,瞧不見裡面人物。

  「天師道?」楚易脫口訝道。

  這些道士的裝束赫然與昨夜在荒山雪嶺所見的那三名短命道士相同,正是龍虎山天師道士。

  旁邊的百姓紛紛議論道:「前日是法嚴寺和尚,昨天是上清派道士,今日是龍虎山天師,也不知明天會是誰?」

  「聽說沒幾天這各路神仙就要在曲江池論道鬥法了,到時有得熱鬧看了,你們猜誰能成為咱西唐的國師?」

  「依我看,昨天上清派的那道姑長得水靈標緻,形象忒好,做國師最為合適。」

  「你奶奶的,你當是在選美嗎?據說這張天師法術通天,我看國師多半是他。」

  聽到此處,楚易驀地想起今晨聽蘇白石兄妹所說的仙佛國師會,想來這些道士進京就是為了參加這國師大會的。

  三教九流雲集京城,只為了爭搶一個國師之位,這大會果然吸引了不少眼球。相比之下,今年的科舉考試反倒沒那麼引人注目了。卻不知這些龍虎道士在金吾衛擁簇下前往何處?

  金吾衛儀仗隊風馳電掣而去,街上重新恢復了喧鬧。

  晏小仙雙眸一亮,指著前面的酒樓笑道:「大哥,這家桂花樓是長安城裡最貴的酒樓之一,海鯢干膾和駝峰炙極為出名,咱們進去嘗上一嘗吧!」說完拉著楚易疾步而行。

  酒樓華軒彩柱,雄偉壯麗,果然比尋常飯店豪奢百倍。

  酒樓內人頭聳動,喧聲如沸,大多都是進京科考的豪門公子。歌女妖姬穿插其間,笙歌艷舞,繚人耳目。

  兩人在二樓臨街的窗口坐下,點了一桌酒菜。

  菜餚果然俱極精美,色香味無不佳絕,但價格之貴,卻讓楚易望之咋舌。單只一盤駝峰炙便價值數萬錢,足夠他家中生活十年。

  晏小仙纖指挑夾玉箸,隨著絲竹舞樂的節拍,輕輕敲扣案沿,環顧四周片刻,回眸微笑道:「大哥,這家酒樓的價格比別家至少貴了五倍,生意卻依舊這麼好,你知道為什麼嗎?」

  楚易搖頭,苦笑道:「賢弟既然知道這裡宰客,為什麼還要進來?」

  晏小仙嫣然一笑,道:「因為這家酒樓的老闆,是當朝的國子祭酒郭若墨。」

  楚易「啊」地一聲:「是他!」大為驚訝。

  郭若墨是西唐極為著名的大學士,備受皇帝恩寵,既是統管西唐各級學校的國子監最高長官國子祭酒,又是翰林院大學士、弘文館大學士,詩文之名響徹天下。

  晏小仙笑道:「郭祭酒與朝中顯要的關係極好,常常在這裡宴請公卿貴侯,每年冬春之際,科舉前後,桂花樓更成了禮部的大小官員的聚會宴所。大哥,你想想,有了這些神仙坐場,這裡的香火還能不旺嗎?我們又怎能不來?」

  楚易頓時恍然大悟,脫口道:「原來如此。賢弟,你帶我來此是為了『行卷』?」

  科舉考試向來由禮部官員主持,對於進京趕考的舉子來說,這些禮部官員的確無異於點鐵成金的神仙。所謂行卷,是指應考的舉子將自己的詩文編輯整齊,在考試前交給地位尊崇的高官貴人,請他們向主考的禮部官員推薦,從而增加中舉及第的機會。

  桂花樓既是高官顯貴與禮部官員聚集之所,自然成了舉子眼中的福地聖址。如果能在這裡結識當朝顯貴或主考官員,得其青睞,飛躍龍門的希望自然倍增。難怪這裡酒錢如此昂貴,卻仍有大批舉子捧著白花花的銀子爭先恐後地擠進來。

  「不錯。不行卷,怎能從數千舉子中脫穎而出?」晏小仙柳眉一挑,道,「不過咱們今日要見的,既不是郭祭酒,也不是那些禮部官員。」

  楚易奇道:「那是誰?」

  晏小仙眼波流轉,凝視著酒樓瑤台,淺淺一笑:「就是她。」

  話音未落,鼓聲轟然,絲竹裊裊,整個酒樓忽然安靜下來。

第六章 樓頭曲宴仙人語

  楚易轉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淡綠長裙、孔雀綠翎裘的絕色女子翩翩而來,帶著一種飄渺如夢幻的韻律,款款走上瑤台。蓮步輕移,腰肢款擺,輕紗抹胸下的雪乳隨著步履微微顫動。

  身後的四個黃裳丫鬟雖然個個秀美絕倫,但跟隨在她的身邊,就如同伴月星子,黯然無光。

  剎那間,酒樓內鴉雀無聲,掉針可聞。

  所有的目光都膠著似的緊粘在她的身上,所有的呼吸都似已停頓。

  她的雙眸清澈無邪,秀麗脫俗,彷彿一個冰雪般純真的孩子,身姿卻妖嬈浮凸,惹人遐思。

  她的身上集合了妖媚、天真、冶蕩、無邪……諸多矛盾,但卻是如此渾然如一,顯出難以言喻的獨特魅力。令人恨不能立即將她擁入懷裡恣意撻伐,然後再輕憐蜜愛。

  楚易的心裡也忍不住「咯蹬」一下,怦怦亂跳起來。

  晏小仙貼著他的耳根,細如蚊吟地說道:「大哥,她的名字叫蕭晚晴,是長安城裡最為出名的歌妓,也是京城達官貴侯的第一紅人,據說就連當今皇上也三天兩頭差她到宮裡彈琴唱歌呢。你若是能讓她對你青睞有加,在她的香閨裡貼滿你的詩賦文章,別說是今年的狀元,將來尚書、僕射之位,都逃不脫你的掌心啦。」

  也不知是被他溫熱的氣息吹得發癢,還是被他的話語撥動心弦,楚易面上一紅,心跳更劇,低聲道:「賢弟莫取笑。」

  晏小仙咯咯一笑,扮了個俏皮的鬼臉,轉過身去。

  瑤台上輕紗絲幔徐徐低垂,焚香裊裊,蕭晚晴坐在玉案之後,彷彿隔霧之花,朦朧飄渺,更添一種神秘之美。

  「咚……當……」

  她纖指撥處,琴弦鏗然。音符如山泉流動,清柔悅耳,婉轉悠揚,令人聞之塵心盡滌,煩憂俱忘。

  楚易素好音樂,幼時也曾得名師指點,對於古琴頗為瞭解。只聽了片刻,便聳然動容,心神俱醉,折服不已。

  滿樓舉子之中,雖有許多不識音律,但聽到這等飄飄仙樂,也都心曠神怡。

  酒樓上的數百雙眼睛全著了魔似的癡癡盯著蕭晚晴,半刻也不能移開,只有晏小仙始終笑吟吟地瞧著楚易,似乎在思忖什麼。

  一曲既罷,歡聲、掌聲雷動,阿諛如潮,轟然不絕。

  過了片刻,琴聲又起,滿樓重轉寂靜。

  琴聲高曠悠遠,清雅飄忽,正是一曲《空谷幽蘭草》。

  楚易「咦」了一聲,又驚又喜,這首古曲極少人彈,他迄今也不過聽過三遍而已。當下凝神聆聽,如癡如醉,連杯中美酒傾斜滴落也不自知。

  見他滿臉恍惚喜悅之色,晏小仙湊到他耳邊,輕輕吹了口氣,輕笑道:「大哥,你這麼喜歡她,要不要我替你做個月老,牽條紅線?」

  「嗯。」楚易正自入神,一時沒有聽清,隨口含糊應答。

  晏小仙突然起身,大聲冷笑道:「都說長安冰火美人蕭晚晴如雪梅蓮花,出污泥而不染,琴歌詩畫更是樣樣精絕。今日一見,原來不過如此,連古琴曲也彈不周全,真是可笑之極。」聲音甘脆響亮,清清楚楚地傳入眾人耳中。

  此言一出,頓時如驚雷炸響。

  琴聲頓止,滿樓死寂,所有賓客無不回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瞪著楚易兩人。

  楚易滿頭霧水地望著晏小仙,愕然尷尬,不知他為何突出此言。

  晏小仙拉起他,朝桌上丟了一錠黃金,笑道:「大哥,咱們走吧,好端端一首《空谷幽蘭草》被她彈得如此庸俗虛假,再聽豈不玷污了我們的耳朵。」

  眾人愣了片刻,既而轟然爆發,紛紛怒叱喝罵:「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這等仙曲敢說不好?你小子到底懂不懂得欣賞?」

  「哪裡來的無知小輩,不懂裝懂,竟敢在這裡亂吠?」

  「對牛彈琴!對牛彈琴!」

  晏小仙笑吟吟聽若罔聞,施施然拉著楚易朝樓下走去。

  倒是楚易面紅耳赤,窘迫已極,眼角掃處,只見蕭晚晴澄澈妙目好奇地盯著自己,若有所思,他的臉上更是一陣燒燙,心中歉疚不安,不敢看她,低頭疾行。

  忽聽一人喝道:「慢著!蕭姑娘琴技冠絕天下,你們竟敢說她平庸虛假,連古曲也彈不周全?桂花樓天子腳下,公卿滿座,豈容得你們信口開河?若說不出道理,今日你們休想離開此地。」

  說話的是一個高大魁偉的紫衣公子,手按劍柄,擋在路口,目光灼灼,滿臉傲然凌厲的神色,似乎只要楚易二人再往前一步,他就要拔劍相向,血濺五步。

  「尉遲公子所言極是!這兩小子要說不出因果,就割了他們的舌頭,向蕭姑娘賠禮!」

  「呸!蕭姑娘要他們的臭舌頭幹嘛?你當是口條嗎?」

  「這兩小子這麼狂妄,想必彈琴彈得比蕭姑娘還好了?哼!如若彈得不如蕭姑娘,那就剁了他們的手指!」

  眾人轟然附和,大呼小叫。

  蕭晚晴依舊一言不發,饒有興味地凝視著楚易二人,眼神妖嬈而又天真。

  晏小仙笑道:「古人說:樂者心聲,這支《空谷幽蘭草》原是隱逸雅士彈奏的出世之曲,蕭美人居於聲色犬馬之地,面對功名利祿之人,彈奏此曲,難道不是虛假嗎?」

  眾人微微一怔,無以應答。

  晏小仙柳眉一挑,又道:「既是隱士之曲,所奏的古琴也當是隱士之琴。蕭姑娘的琴雖也是枯桐古木所製,但鑲玉嵌金,連琴弦都是天下至貴的北極冰蠶絲。敢問這種琴是隱士之琴嗎?以這種琴來彈奏此曲,不是庸俗又是什麼?」

  他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振振有辭,眾人雖然不服,一時卻也難以反駁。

  蕭晚晴盈盈起身,柔聲微笑道:「樂者心聲,心與樂和。公子所言極是,晚晴受教了。」她的聲音清甜又帶著些許慵懶之意,顯得柔媚而又純真,悅耳已極。

  眾人嘩然,想不到她竟會同意這兩個輕狂小子所言。

  那尉遲公子眉頭一皺,憤然欲語,卻又強行忍了下去,「哼」了一聲,滿面怒容地退到一旁。

  楚易頗感愕然,心下更覺不安。

  晏小仙嫣然道:「蕭姑娘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不過這些話可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我大哥,這位楚易楚公子說的……」

  晏小仙說到此處,忽然狠狠地捏了楚易手掌一把,轉身輕如蚊吟地道:「大哥,現在這位蕭姑娘已經對你萬分注意啦!是做狀元郎,還是當刀下鬼,就看你能不能虜獲佳人芳心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又向楚易掃了過來。

  楚易錯愕狼狽,唯有苦笑,昨日聊天時,他確曾說過「樂者心聲」這番話,不想竟被晏小仙現學現賣,用到了此處。

  蕭晚晴妙目凝視著楚易,嫣然一笑道:「楚公子能說出這番話,必是對音樂有極深造詣。《空谷幽蘭草》一曲,晚晴只曾聽家師彈過兩次,錯漏之處只怕不少,讓公子見笑了。不知可否請公子將此曲彈奏一遍,讓晚晴一飽耳福?」話語溫柔誠摯,絲毫沒有譏誚反嘲之意。

  楚易忙施了一禮,道:「蕭姑娘琴技出神入化,令人歎為觀止,楚某不過略知音律,豈敢班門弄斧……」

  「大哥,這就是你的不是啦。」晏小仙忽然笑吟吟地說道:「蕭姑娘誠心向你討教,你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你不是說過《空谷幽蘭草》更適宜橫笛吹奏嗎?不如今日就以笛子吹奏一曲,也好和蕭姑娘印證切磋一番。」

  素手一晃,將他腰間的那枝剛買的「冷翠凝香雪」抽了出來,輕輕巧巧地塞到楚易的手中。

  楚易哭笑不得,見他眼波中滿是溫柔的促狹笑意,心中忽地一跳,忖想:「是了!義弟在仙音集買碧玉笛時,多半早已計劃好了這一切,讓我借此結識蕭姑娘。但蕭姑娘琴技絕佳,義弟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故意貶駁,又拿我的話來斷章取義,實在有些譁眾取寵。」

  眾人見他沉吟不決,紛紛起哄叫道:「是驢是馬,拉出來溜溜,你既敢如此大言不慚,怎麼臨陣又縮了頭?」

  「用笛子吹奏古琴曲,好大的口氣,嘿嘿,我看你不如吹張夔牛皮吧!」

  「光打雷不下雨,燒得哪柱香?還不是假龍王?」

  蕭晚晴靜靜地凝視著他,嘴角噙著一絲淡淡而無邪的微笑,眼中滿是期待。

  楚易心頭一熱,豪俠慷慨之氣又竄了上來,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楚某就獻醜了。」翻轉碧玉笛,橫於唇邊,稍一凝神吸氣,悠揚吹奏。

  眾人起初還在起哄譏諷,但聽了片刻,便漸漸地安靜下來。

  笛聲清越幽婉,高曠疏淡,時而急促如林風簌簌,時而舒緩似泉水潺潺。

  曲子旋律果然與蕭晚晴古琴所奏極為相似,只是某些段落稍有變化,更加圓潤順暢,清逸悅耳。

  眾人聽到後來,彷彿身處春夜空谷,看月色如何鍍藍了林海,聽流水怎樣激盪了花開,彷彿看見一個寂寞的絕色佳人在竹林裡、泉水邊,孤影自照,翩翩徘徊。

  一曲終了,餘音繚繞。

  酒樓寂寂無聲,眾人恍然若夢,半晌才回過神來。

  楚易將碧玉笛斜插於腰,微微一笑道:「指法粗陋,難成佳音。讓蕭姑娘見笑了。」

  蕭晚晴眼波朦朧,歎息道:「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想不到這一曲《空谷幽蘭草》以笛聲來吹奏,竟是這般動聽。公子大才,晚晴心悅誠服。」

  她頓了頓,玉靨忽然泛起淡淡的暈紅,雙眸純真而又妖嬈地凝視著楚易,柔聲道:「不知公子何時有閒暇,可否勞駕到晴雪館一聚,晚晴也好向公子討教一二。」

  眾人哄然,見她竟對這小子如此青睞,大庭廣眾之下公然發出約會邀請,無不又妒又恨,眼中險些噴出火來。

  那尉遲公子更是氣得面色鐵青,握劍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立時將楚易大卸八塊。

  楚易「啊」的一聲,臉上微燙,他從未與女子約會過,更何況是一個才貌雙全的花魁對自己主動邀約,驚喜之餘又不免有些靦腆,正想說話,手掌又忽地被晏小仙狠狠一掐,疼徹入骨,險些叫出聲來。

  晏小仙咯咯一笑道:「多謝蕭姑娘相邀,我大哥定當擇日拜訪,可惜今日還有些事,只能先行告退啦。」不容楚易說話,拉著他就往樓下走去。

  楚易不知其意,只好向蕭晚晴微微一笑,留下瞠目結舌的數百舉子,洒然告辭而去。

  出了酒樓,楚易忍不住奇道:「賢弟,你不是說通過蕭姑娘行卷嗎?怎麼她剛對我們刮目相看,你反倒打退堂鼓了?」

  晏小仙咯咯一笑,柔聲道:「大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像蕭美人這等花魁,見過的才子美男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以為只憑區區一首笛曲就能虜獲她的芳心嗎?乘著她對你初生好感,又充滿好奇時嘎然而止,才能給她留下神秘而渴切的念想,眼巴巴地盼著與你重逢。這就叫欲擒故縱,是追求美人的不二法門。」

  楚易臉上一紅,微笑道:「賢弟似是對此頗有心得呢。」

  晏小仙笑而不答,秋波中閃過淡淡的落寞酸楚的神色。

  太陽西斜,街上的積雪已經消融了大半,皇城紅牆迤儷,在陽光下格外鮮亮。

  兩人沿著皇城根兒繞了半圈,穿過安上門,進入巍巍皇城,到尚書省去上呈「文解」、「家狀」。

  所謂文解,就是西唐各州府或國子監開出來的考生介紹信,簡單介紹考生的籍貫、家世等情況。家狀則是舉子自己填寫的履歷表,如實註明門第、家世。

  西唐非常注重門閥,因而這「文解」與「家狀」就顯得猶為重要。

  今日距離考試不過六七天了,進京的舉子也遠較往常為多。皇城內人潮湧動,大多都是趕來遞交「文解」、「家狀」的舉子。

  楚易、晏小仙到了尚書省禮部貢院門口,擠入人群,照著門口懸掛的家狀書寫樣式,仔細填好,交給門口的禮部官員。

  然後二人又互相作了「通保」,寫明所住的客棧,這才如釋重負,離開尚書省。

  人流湧動,無數的舉子摩肩接踵,穿梭交錯。

  楚易生平第一次這麼鮮明地意識到,自己是在這麼多的人中共同競爭區區三十幾個席位,心中悵然,也不知是喜是悲。

  出了皇城,看天色還早,兩人索性沿著安上門大街朝南閒逛,穿過務本坊、崇義坊,再朝仙萼客棧步行回去。

  兩人剛進客棧大門,夥計便一溜煙兒迎了上來,神情激動,滿臉堆笑地道:「兩位公子,你們可算回來了,齊王府的人在大堂裡等了你們好久了!」

  「齊王府?齊王府的人在等我們?」楚易大為驚愕,以為自己聽錯了。

  齊王李玄是唐元宗的七弟,也是西唐的一大風雲人物,因其酷愛歌舞,因而又被稱作「樂王」。

  二十年前,李玄幫助唐元宗一舉推翻文澤天太后,剿滅叛黨,平定吐蕃,是唐元宗得以登基的第一功臣。

  唐元宗登位之後,他又深諳人臣之道,功成身退,自動交出所有兵權,心安理得地作太平王爺。二十年來,他窮奢極欲,只管尋歡作樂,不復過問政事,因此反倒深得皇帝信賴,恩寵加重。

  為了防止皇親國戚與朝中大臣勾結,西唐有一條不成文規定:所有王侯不得在家中結交四品以上的官員以及武將。即便在酒樓妓院等公共社交場合,也不能過從甚秘,否則必被金吾衛盤問詢查。

  但只有齊王李玄例外。所有王公之中,只有他可以在齊王府中隨意地宴請公卿王侯、三教九流,徹夜笙歌艷舞,而不受任何干擾。甚至皇帝也常常移駕到他宮中,君臣同樂。可謂當朝第一紅人。

  但是堂堂齊王為什麼會專程派人前來找他這默默無聞的舉子?

  楚易如墮雲裡霧中,茫然不解。

  晏小仙卻似早有所料,微微一笑道:「知道了。」拽著他徑直步入大堂。

  大堂內站了一個華服高帽的老者,瞧見兩人步入,喜色浮動,連忙上前行了一大禮,道:「晏公子,楚公子,在下恭候多時。」

  「是你!」楚易吃了一驚,這人分明竟是仙音集的掌櫃張寶賢。難道他就是齊王府派來的人?西唐王孫貴侯之中有許多人從商開店,賺取暴利,莫非仙音集竟是齊王府開設的店舖?

  晏小仙笑道:「張掌櫃是給我們送新樂器來了嗎?」

  張寶賢恭聲道:「在下奉齊王之命,請兩位公子移駕前往齊王府參加晚宴……」

  他抬頭看了晏小仙一眼,小心翼翼地微笑續道:「如果公子能帶上『弄玉碧凰簫』前往,與楚公子笛簫合奏一曲,王爺將不勝歡喜。」

  楚易恍然忖道:「原來他竟是為此而來,齊王酷愛歌舞,聽說賢弟有此寶簫,自然想要一飽耳目之福……」

  心中陡然一震,突然明白晏小仙為什麼要帶自己到仙音集了!

  晏小仙故意花費千金買下「雪中梅玉邃」,然後斥其贗品打個粉碎,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宣稱自己有弄玉的古簫……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引起張寶賢的注意,吊足齊王的胃口,讓他們自動扛著八抬大轎將自己二人請入王府。

  齊王是當朝最受恩寵的王爺,府上貴賓隨隨便便挑出一個,都是跺跺腳天地抖三抖的人物。若能在這些人面前一展才華,那不比向禮部官員「行卷」強上百倍嗎?

  一念及此,楚易又驚又喜,精神大振。

  晏小仙卻「啊」地一聲,故作驚訝,柳眉一挑,嫣然道:「齊王有命,我們豈敢不從?張掌櫃請稍侯,我們上樓取了玉蕭就來。」拉著楚易,笑吟吟地穿過圍觀的人群,朝樓上走去。

  大堂內早已圍集了許多舉子士人,眼看著齊王府對這二人恭敬邀請,無不艷羨妒恨,紛紛交頭接耳,打探這兩人的來歷。

  進了房間,楚易忍不住笑道:「賢弟,原來你早料到齊王府的人會上門邀請,所以在酒樓裡才不急著答應蕭姑娘吧?是了,這一招也是欲擒故縱嗎?」

  「這一招叫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晏小仙笑道,「大哥,你有哪些最為得意的詩文,通通帶上,也好讓齊王府的王孫貴侯開開眼。」

  楚易挑選了十軸詩賦,眼看晏小仙站在一旁不動,奇道:「賢弟,你的弄玉碧凰簫呢?怎麼不取出來?」

  晏小仙「撲哧」一笑,柔聲道:「傻大哥,你也相信我有什麼弄玉碧凰簫?」

  楚易大吃一驚,駭然道:「你……你沒有弄玉碧凰簫?那這……這豈不是欺君之罪嗎?」冷汗涔涔,如墜深淵,適才的歡喜頓時煙消雲散。

  西唐律法,蓄意欺瞞親王者,也以欺君之罪論處,輕則梟首,重可滅族。

  晏小仙泰然自若,殊無絲毫害怕慌亂之意,笑吟吟地從袖子裡抽出一枝尺許來長的短玉簫,輕輕一轉,眨眼道:「大哥,『弄玉碧凰簫』是神仙之物,凡人哪能見過?我說這是『弄玉碧凰簫』,別人就算不信,又能奈何?」

  楚易張口結舌,沒想到他膽大包天,一至於斯,愕然之餘,忽然又覺得說不出的滑稽胡鬧,忍俊不禁,搖頭苦笑道:「你……你真是一個膽大妄為的魔星。」

  晏小仙妙目深深地凝視著楚易,似笑非笑地柔聲道:「大哥,如果我真是個魔星,你後不後悔結識我呢?」

  眼波溫柔,似悲似喜,神情古怪之極,竟似帶了幾分淡淡的淒涼哀戚,說不出的楚楚動人。

  楚易心中激盪,熱血上湧,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傻瓜,中不中狀元,當不當大官,有什麼打緊?能結識你這樣的知己,才是我生平第一快事。」

  心裡打定主意,倘若「弄玉碧凰簫」當真被識破為假貨,自己便將所有罪責擔當下來,腰斬也罷,梟首也罷,絕不拖累義弟。

  晏小仙嫣然一笑,容光煥發,說不出的喜悅歡欣,忽然有些害羞,抽出手,紅著臉微笑道:「大哥,走罷。張掌櫃該等得著急啦。」

第七章 暗香浮動月黃昏

  馬蹄聲聲,車輪轔轔。

  晚霞漫天,殘陽如血,帝京的黃昏壯麗而又悲涼。

  楚易、晏小仙坐在寬敞舒適的王府馬車內,透過窗子眺望落日下的巍巍長安,別有一番感觸在心頭。

  馬車駛過景風門大街,穿入安興坊,在齊王府門前停下。

  齊王府雄踞大街,佔了安興坊四分之一的面積,朱門紅牆,棟宇相連,高台樓閣縱橫交錯,花園假山環繞綿延,是長安城內除了幾座皇宮之外最為豪奢雄麗的園林。距離東南面唐元宗的興慶宮也不過一街之隔。

  王府門外的長街上早已停滿了馬車,駿馬高壯,香車華麗,都是各大王親顯貴的寶駕,就連那些駕車僕役個個都錦衣玉帶,飛揚跋扈。

  楚易心中微微有些忐忑,不知今晚究竟是什麼晚宴,來的都是哪些貴客?他生平從未踏入過官宦之門,何況是如此王侯雲集的豪門夜宴,難免有些緊張。

  大門高闊,華燈結綵,兩尊巨大的石麒麟怒目雄踞,威風凜凜。數十名家丁、護衛夾道恭迎,領著三人朝裡走去。

  楚易方甫踏入門檻,便覺一陣香風撲面而來,熏暖甜蜜,心神欲醉。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綺麗奢華的宮殿樓閣,映襯著數不清的水石山林、池塘亭榭, 無一處不是匠心獨運,巧奪天工。

  曲徑通幽,兩邊梅樹漫漫,粉紅、雪白、淡綠、艷紅……各種顏色的梅花漫漫相連,爭妍鬥艷,濃香如巨浪,陣陣襲人鼓舞。

  楚易心怡神蕩,跟隨著張寶賢穿行王府,步步皆景,處處如畫,彷彿漫步天庭迷宮,令他眼花繚亂,分不出東西南北。

  三人穿過梅林庭院,繞過高台樓閣,走過山丘竹海,又穿過鬱鬱青青的松石園林,隱隱聽見絲竹繚繞,仙樂飄飄,眼前豁然一亮,前方竟是一片極大的湖泊。

  雪湖凝冰,茫茫一片,偶有融化處,在殘陽餘暉下閃耀著粼粼的光波。

  湖岸梅林環合,奼紫嫣紅,雪白淡綠,如香雪花海,洶洶綿延。一陣大風吹過,花瓣漫空翻飛,五彩繽紛,蔚為壯觀,比之先前的那片梅林又奇麗百倍。

  湖心島嶼綵燈點點,與西天晚霞相映輝照。高閣亭台錯落參差,在山丘花木的掩映下若隱若現,歌舞歡笑聲裊裊傳來,飄渺如仙境。正是今夜晚宴的所在。

  梅湖四週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遍佈護衛。護衛首領雖然認識張寶賢,卻仍然盤查一番,才放三人通行。

  湖面上,曲欄拱橋迤儷蜿蜒,將湖心島與岸邊的梅林巧妙相連。楚易三人穿過曲欄回橋,到了島上宮闕。

  梅樹圍合,亭榭環繞,四周的迴廊樓閣上坐滿了王親貴侯。正中寬闊的草坡上,樂伎吹簫彈琴,歌曲繞樑。舞姬翩翩起舞,霞帶如飛。

  夕陽還未下山,盛宴卻已開始。

  張寶賢領著二人到旁邊的小亭裡坐下。亭子裡坐了幾個緋衣金帶的四品官吏,瞧見楚易二人臉容陌生,微覺詫異,但仍恭恭敬敬地朝他們行了行禮。

  楚易急忙回禮。晏小仙卻只微笑示意,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低聲道:「大哥,據說這梅雪島上的亭榭樓檯布局十分巧妙,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皇帝、王公、大臣按照彼此不同的等級,坐在不同的方位。眼下坐在紫微閣的那位,多半便是當今的皇上啦。」

  「皇上?」楚易心中怦怦直跳,又驚又喜,凝神望去,只見北邊坡頂那紫紅的高閣欄台上,一個頭戴紫金紗絲帽,身穿金黃華服的老者正笑容滿面地凝視著場內的歌姬舞女,右手握著九龍掐絲黃金盃,輕啜低飲。

  他雖然兩鬢斑斑,鬍鬚花白,笑容可掬,但氣宇軒昂,雙目炯炯有神,目光偶一掃望,精光四射,頗有不怒自威的攝人氣勢,宛如一隻懶洋洋蟄伏於地的雄獅猛獸。當是本朝皇帝唐元宗無疑。

  唐元宗身邊衛士環立,美女如雲,但最為醒目的卻是他身邊的紫衣貴妃,雪膚櫻唇,雙眸如春水,雍容雅致,想必便是當今最受恩寵的伍慧妃。

  「大哥,你瞧那是誰。」晏小仙突然輕笑一聲,語氣極是鄙夷。

  楚易目光移轉循望,突然大吃一驚,險些叫出聲來。右前方的八角沉香亭內坐著一個年輕英俊的錦衣公子,赫然正是仙人嶺驛站內那飛揚跋扈的李木甫之侄李東侯!

  李東侯似乎也剛剛發現楚易、晏小仙,滿臉驚怒錯愕,似是沒料到二人非但從萬壽縣僥倖逃生,而且竟搖身一變成為齊王府的座上賓,那雙陰鷙的眼睛又是仇恨又是狂怒地瞪視著二人,恨不得將他們生吞活剝。

  楚易大凜,真可謂冤家路窄!他雖然單純善良,但卻疾惡如仇,勇敢無畏,想到此人之卑劣陰毒,心中不由得怒火熊熊,當下怒目回視,毫不退縮。

  李東侯身邊坐著一個紫袍金帶的風雅男子,清瘦挺拔,青須飄飄,臉上掛著恬淡的笑意,令人望之如沐春風,當是左僕射李木甫。

  李東侯惡狠狠地瞪著楚易,嘴角突然露出一絲惡毒的微笑,探身對李木甫說了些什麼。

  李木甫瞇起眼,深深地凝視著楚易、晏小仙兩人,點了點頭,微微一笑,轉過頭去。

  不知何以,楚易忽然感到一種森然的寒意,週身雞皮疙瘩都泛了起來。

  晏小仙在他耳邊柔聲道:「這人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劍,笑裡藏刀,大哥今後若與他同朝為官,一定要小心提防。」

  一曲既罷,舞姬紛紛退下。

  只聽一個渾厚磁性的男子聲音哈哈笑道:「皇上,這曲『霓裳蘇合香』如何?比起前些日子的那些龜茲舞姬所跳的舞陣,是不是更加富麗堂皇,活色生香?」

  楚易一凜,敢這麼和皇帝說話的,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齊王李玄一人了,循聲望去,說話者是左前方玉樓廊台上的一個紫衣王公。那人發如墨玉,眉清目秀,皮膚白膩瑩潤。若不是唇上留了兩撇精心修剪過的鬍子,簡直像是一個丰姿秀雅的女子。

  楚易微微一怔,難道傳說中的令天下叛軍聞風喪膽的昔年西唐第一猛將李玄竟是一個如此秀雅的美男?這等長相與他的聲音、威名未免忒也不符。況且以年齡推算,他當已過半百,怎地瞧起來竟如此年輕?

  唐元宗微笑道:「御弟調教出來的舞姬自然獨步天下。莫說西域番國,就是朕的梨園舞姬也相形見絀,看來什麼時候,朕非得請御弟入宮指點一番不可。」

  齊王李玄哈哈笑道:「皇上日理萬機,哪有閒暇調風弄月?這等雞皮蒜毛的事情就由臣弟代勞好了,包管下次龜茲使者看了之後,羞愧難當,再也不敢夜郎自大。」

  君臣二人相視大笑,眾人轟然附和。

  一個高瘦如竹竿的紫衣官吏突然「嗚」地一聲,當眾抽噎起來。

  眾人大凜,紛紛噤聲愕然相望。

  唐元宗奇道:「郭愛卿,你好端端地哭什麼?難道是朕說錯了什麼話嗎?」

  楚易心中一跳,方知此人竟就是國子祭酒郭若墨,不由得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郭若墨抽抽嗒嗒地袖面拭淚,哽咽道:「微臣……微臣看見陛下與王爺如此親密友愛,忍不住幸福得熱淚盈眶,渾身每一根寒毛都暖烘烘的,說不出的舒坦。吾朝有如此仁慈聖主,如此忠心賢臣,西唐國運豈能不昌!如果天下百姓都能像陛下與王爺這般友愛,那麼這世界將多麼和睦美好?我們這些人臣公僕豈不是高枕無憂?玄元皇帝所說的『無為大治』又豈不是指日可待?……想到這些,微臣一時激動失態,還望陛下恕罪。」

  眾人連忙紛紛附應,嘖嘖讚賞不已,心底卻大罵他厚顏無恥。

  楚易大感愕然,想不到這文名極盛的所謂大學士竟是一個如此虛偽做作、善於溜須逢迎的馬屁精,心裡頓時起了鄙薄厭憎之意。

  唐元宗一愣,朗聲笑道:「原來如此,郭愛卿所言不無道理,天下一家,人人若能彼此敬愛如兄弟姐妹,那確是美妙之極。」

  唐元宗最喜歡旁人說他愛護手足,兄弟和睦,郭若墨的這個馬屁拍得響亮之極。

  郭若墨慌忙跪下,抑揚頓挫地大聲道:「陛下嘉賞,微臣不勝惶恐。微臣斗膽懇請陛下將王爺的這首『霓裳蘇合香』賜名為『君臣情深舞』,交與樂府好好排練,教化那些不知人倫禮儀為何物的番邦使者。並恩准微臣為此作一篇大賦,昭示天下,以作倣傚。」

  唐元宗點頭道:「這事就交給郭愛卿去辦吧。」

  齊王笑道:「今日是皇上專門為伍慧妃所辦的華誕壽慶,說好了只談風月,不論國事,郭祭酒卻屢次偏題。郭祭酒,先別忙著作什麼『君臣情深賦』,趕緊自罰三杯,祭一祭酒。」

  眾人哄然。伍慧妃嫣然一笑,垂睫不語。

  楚易心想:「原來今日的晚宴是為伍慧妃舉辦的,齊王叫我們來,自然也是吹曲助興,討貴妃歡喜了。」

  正自思忖,晏小仙忽然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笑吟吟地低聲道:「大哥,你的心上人來啦。」

  話音未落,有人長聲道:「晴雪館蕭姑娘到。」

  眾人轟然,紛紛轉頭回望。

  楚易心中一震,忍疼望去,只見漫天紅霞下,梅林花海中,一個綠裳絕色女子由四名丫鬟的簇擁著,款款走來。童姿花貌,天真妖嬈,不是冰火美人蕭晚晴又是誰?

  楚易臉上一熱,心中怦怦大跳,想要出口辯駁,心底卻有些發虛,無可否認,對於這才貌雙全的絕世尤物,他確實有著強烈的好感。

  香風鼓舞,蕭晚晴從小亭前翩翩走過,無意間瞥見楚易,嬌軀頓時微微一顫,秋波中掠過又驚又喜的神色。

  她認出自己來了!楚易心中狂跳,朝她微微一笑。

  蕭晚晴的唇角也泛起一絲淡不可察的笑意,目不斜視,繼續朝前走去。

  晏小仙抿嘴笑道:「大哥,你的魅力不小呢!不過是今天見了一面,蕭美人就和你眉眼傳情啦!將來洞房花燭,可別望了敬我一杯謝媒酒。」

  楚易對於男女之事面皮頗薄,被他這般打趣,頓時面紅耳赤,笑而不答。

  蕭晚晴在草坡前停下,對著唐元宗、伍慧妃盈盈行了一禮,柔聲道:「奴家蕭晚晴拜見陛下、貴妃娘娘。」

  唐元宗頗為高興,笑道:「蕭姑娘平身,朕和伍妃好久沒聽見禰的琴聲,耳朵裡都長出蜘蛛網來啦,今日給朕彈一首什麼曲子呀?」

  蕭晚晴微笑道:「陛下,這裡有一位高人,樂技比奴家高超十倍,鳳凰在側,奴家這小小的喜鵲又怎麼敢鳴啼?」

  唐元宗「哦」了一聲,驚訝不已,笑道:「天下竟然還有人能讓蕭姑娘如此傾倒,自謙不如嗎?那麼朕非要見識不可了。」

  楚易亦大感奇怪,正在四處掃望,卻聽晏小仙輕聲笑道:「傻大哥,她說的人就是你呢。」

  楚易大吃一驚,蕭晚晴果然已經翩然轉身,朝著他嫣然一笑,柔聲道:「楚公子,陛下想要見你呢,你還不快出來?」

  眾人轟然,萬千目光頓時齊刷刷地集中在他的身上,見這少年面容陌生,見所未見,紛紛交頭接耳,相互打聽,唯有那李東侯驚怒交集,險些背過氣去。

  楚易猝不及防,面上燒燙,被晏小仙一推,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

  齊王一愣,哈哈笑道:「皇上,這位是臣弟請來的閩地舉人楚易楚公子,他在我的仙音集裡可謂一鳴驚人哪,聽說他有弄玉的寶簫,而伍娘娘又喜歡聽簫曲,所以臣弟專程將他請來。」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騷動,唐元宗對於音樂亦頗有造詣,興致頓時大濃,揚眉笑道:「弄玉碧凰簫?竟然真有此寶簫?朕今日可要開開眼了。」

  齊王目光灼灼凝視楚易,微笑道:「楚公子,能否請你與晏公子以『弄玉碧凰簫』和『冷翠凝香雪』,為陛下和貴妃娘娘合奏一曲『鳳凰台』呢?」

  楚易還未答話,晏小仙已經翩然起身,嫣然笑道:「能為陛下、娘娘吹曲,實是我們三生之幸!指法粗陋,只盼不會污了陛下、娘娘的聖耳。」

  他的聲音清脆動聽,姿容清麗脫俗,眾人眼前俱是一亮。一些好男色的官吏已是神魂飄蕩,暗自打聽他的住所。

  唐元宗龍顏大悅,哈哈笑道:「好,好!」

  楚易勢成騎虎,只有硬著頭皮上了,他與晏小仙在眾人的注視下聯袂走出,翩翩站定,各自從腰間、袖裡取出玉笛、短簫。

  晏小仙忽然又脆聲道:「陛下,『鳳凰台曲』是男女合奏的歡愛之曲,由我和楚公子來合奏未免有些不當,不如讓楚公子即景寫情,為陛下、娘娘吹奏一首他自度的曲子。」

  楚易微微一怔,不知他為何突出此言。

  眾人又是一陣轟然,李木甫突然淡淡道:「陛下自有聖意,哪容得閣下自作主張?」

  唐元宗不以為忤,搖手笑道:「楚卿會自度曲子,自填新詞?妙極妙極,朕最喜歡聽新曲。你們就以今日梅湖雪景,作一首歌曲,讓朕和娘娘聽聽。」

  話音方落,立即有幾個家奴抬來玉案,備好紙墨。

  晏小仙微笑道:「多謝陛下聖恩。」

  他拉著楚易走到案邊,一邊磨硯,一邊低聲道:「大哥,我們能不能當上新科狀元,全看這首歌曲啦。嗯,我想了一首曲子,你聽聽如何。」當下低聲哼唱。

  旋律幽婉,清雅動人。楚易聽得又驚又喜,低聲道:「賢弟,這是你作的曲子?果然……果然是不同凡響。」心中的些許緊張害怕頓時煙消雲散。

  就當兩人在玉案邊沉吟度曲時,琴音鏗然響起,清越婉轉,飄渺出塵。

  竹林草亭中,蕭晚晴低首垂眉,纖纖十指在古桐琴弦上跳動如飛,已先彈奏起一曲《梅花落》,眾人聽得如癡如醉。

  一曲終了,夜色已經完全降臨。

  天邊晚霞黑紫,星辰廖淡,皎皎明月懸在梅林花海之上。島上宮闕燈火點點,流光溢彩,宛如仙境。

  晏小仙脆聲道:「陛下,我們準備好啦。」

  眾人寂然無聲,紛紛凝神聆聽。

  楚易微微有些緊張,晏小仙凝視著他嫣然一笑,柔聲道:「大哥,開始吧。」楚易心中的雜念頓時一掃而空,點頭微微一笑。

  簫聲、笛音悠揚響起,清悅柔和,高低錯落有致,相得益彰。

  夜風吹來,梅林暗香浮動,彷彿與那朗朗月光、簫聲笛曲渾然融合。

  眾人聽得心神迷醉,物我兩忘,似乎隨著樂聲飄飄欲仙,直上九天;又彷彿化作翩翩游魚,在花香與月光糅合的溪流裡沉浮跌宕。

  簫聲飄渺婉轉,在最高處折轉而下,逐漸消失。笛聲卻越發高越,破雲繚繞,層層攀轉而上。

  既而驀然響起晏小仙的歌聲:「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梅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歌聲清幽空渺,彷彿來自天外雲端,詞采清麗,字字如珠璣嵌入眾人心底。聽到「千樹壓、梅湖寒碧」,眾人更是神魂飄蕩,無不傾倒。

  蕭晚晴眼波朦朧,癡癡地凝視著楚易,低聲反覆吟誦,兩頰如飛霞流火,嬌艷不可方物。

  一曲既罷,餘音裊裊迴盪,就像那濃郁花香,繚繞不散。

  半晌,唐元宗方恍然歎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曲好,詞更好,如此華章彩句,簡直是仙人手筆!不知這曲子有何名字?」

  眾人轟然讚歎,嘖嘖稱奇。

  晏小仙笑道:「多謝陛下嘉獎。這首詞是楚公子剛才聞著梅香,即興所作,所以就叫做『暗香』。」

  楚易「啊」地一聲,驚奇尷尬,正要出口否認,卻被他狠狠一掐,疼得齜牙咧嘴,發不出聲。

  唐元宗擊節歎道:「暗香?真是好名字,楚卿文采風流,果然不負蕭姑娘所薦啊。」

  伍慧妃微笑道:「陛下,如此才子奇士,萬萬不能讓他遺漏於野,不如欽點他為今年的解頭吧!」

  唐元宗一怔,朗聲笑道:「今日是愛妃壽誕,壽星之命豈敢不從?朕就欽定楚卿為今年的解頭吧!」

  楚易大震,與晏小仙對望一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謂「解頭」,就是京兆府推薦的第一名。按照西唐慣例,「解頭」考進士便猶如保送一般!

  眾人轟然,李東侯臉色慘白,險些休克,他原本盼著通過今夜晚宴,由叔父出面討個解頭,沒想到竟被這鄉下小子捷足先登。這小子竟像是自己命中的剋星,凡是自己渴盼的東西無不被他輕而易舉地奪去。眼下這小子又被皇帝御封解頭,猶如天子門生,今後要整治他可不像從前那般容易了。想到這裡,怎能不令他氣得肝炸肺爆?

  楚易又是驚喜又是震駭,但這首詞並非自己所作,豈能掠人之美?心中大慚,想要說個明白,晏小仙卻在他耳邊低聲道:「大哥,現在你再否認,可就是欺君之罪,不但你要殺頭,我的腦袋也保不了啦。」

  楚易一驚,滑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齊王笑道:「楚舉人,陛下賜你為天子門生,還不快謝恩?」

  楚易心如亂麻,百感交集,只好拜倒在地,朗聲道:「閩人楚易多謝陛下隆恩!多謝娘娘舉薦之恩!」

  唐元宗哈哈笑道:「楚卿,你可得好好表現,爭取拿下今年的狀元,不要讓朕這座師丟臉哪。」

  楚易耳根一熱,大聲道:「楚易定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報效陛下知遇之恩!」

  楚易、晏小仙退回原座後,亭中那幾位四品官員態度頓時大變,滿臉堆笑,噓寒問暖,不斷地和楚易搭訕找話。

  這些人都是官場老手,知道他眼下雖然還是一介布衣,但既為天子門生,今後官運亨通,不在話下,因此趕緊未雨綢繆,和他搞好關係。

  楚易心中繁亂,無意說話,眼看自己轉眼間成了皇帝欽定的解頭,而晏小仙卻依舊一無所有,心下說不出的歉然難過。

  但晏小仙卻笑靨如花,絲毫沒有失落之意,彷彿他成瞭解頭,比自己中了狀元還要歡喜。

  楚易拉著他坐到一邊,低聲道:「賢弟,那首詞明明是你所作,為何說是……」

  晏小仙「撲哧」一笑,嫣然道:「誰說那是我寫的啦?那首詞的作者還沒出生呢,現在借來用用,又有何妨?」

  楚易愕然不解,正想細問,卻聽齊王道:「皇上,今日聽了這麼多神仙曲子,豈能不見見神仙散人?」

  唐元宗微笑道:「御弟今日又請來哪路神仙?」

  齊王笑道:「臣弟哪有這等神通?是太子殿下、宣王、康王請來的仙人,聽說都有仙丹靈藥要敬獻給陛下和娘娘呢。」

  三個華服王公紛紛起身,在不同的閣台上,朝著唐元宗、伍慧妃行禮道:「兒臣恭祝伍妃娘娘花顏永駐,福壽安康。」

  楚易聽晏小仙低聲介紹,方知紫雲閣中那儒雅清秀的中年王公是當今太子李兆重;青霞閣中英挺威武的虯髯王公是宣王李兆寧;碧霧閣中那虛胖白肥的王公是康王李兆壽。

  唐元宗大喜,笑道:「還不快快有請諸位神仙!」

  管弦齊奏,絲竹飄飄,幾位道人在盛裝華服的宮女夾迎下魚貫而入。

  最先一位黃袍道人斜眉入鬢,細眼長鬚,身材挺拔如松,仙風道骨。

  第二位是個絕色道姑,眉目如畫,如冰雪雕琢,姿容淡雅嫻靜,翠裳飄飄直如天仙下凡。楚易只看了一眼,便覺呼吸窒堵,不敢逼視。

  晏小仙突然「啊」地一聲低吟,花容慘白,週身僵硬。楚易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中陡然大震,幾乎大叫出聲。

  最後那名道人頭戴碧紗籠帽,臉顏清奇俊逸,紫衫玉帶,華麗風雅,赫然竟是前夜在荒山鬼寺中撞見的死人李芝儀!

第八章 邪鱗頑甲滑腥涎

  只聽太監尖聲報道:「龍虎山張思道張天師、茅山上清唐夢杳唐仙子、華山靈寶李芝儀李真人駕到!」

  楚易驚愕迷亂,目瞪口呆。

  那夜,李芝儀明明已經化作了一堆白骨,又被暴雨沖捲得無影無蹤,怎麼又會生龍活虎地出現在此處?難道那夜自己當真做了一場幻夢?但懷中的乾坤袋又怎會有假?

  晏小仙小手冰涼僵硬,緊緊攥著他,竟開始微微發起抖來,低聲道:「大哥,他一定是假的!」

  「假的?」楚易腦中茫然混亂,心中突突亂跳,倘若是假的,這人究竟是誰?又為何要假扮成魔門中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超級靶子?

  仙樂悠揚,張思道三人飄然走過,在眾宮女的引領下,朝著唐元宗所在的紫微閣走去。

  紫微閣樓高三丈,雄踞於小丘坡頂,兩側各有一道迴廊迤儷而下,連接其他閣台樓榭。正下方是一片草場,正是表演歌舞的地方。

  張思道三人到了草場便自停住,朝著上方的唐元宗、伍慧妃遙遙行禮。

  為了確保皇帝安全,紫微閣與兩側迴廊上每隔五步便有兩名金吾衛士鎮守,護衛森嚴。所有賓客、樂伶到了下方草場下便必須立定,不能再前進一步,即便要呈遞東西,也只能由宮女代為。

  司儀太監又尖聲唱道:「張天師特為陛下、娘娘進獻清心駐容長生符一卷,太清神丹一瓶!唐仙子為陛下、娘娘進奉上清大洞真經六卷,登真隱訣二卷!李真人為陛下、娘娘獻上靈寶五符一卷,不死金丹六顆!」

  眾人轟然,議論紛紛,臉上都露出不勝艷羨的神色。

  唐元宗與伍慧妃對望一眼,欣然微笑道:「各位神仙費心了。」

  上清派、天師道、靈寶派號稱道門三宗,都被視為玄門正統,備受朝野崇敬。

  上清派多重於個人精、氣、神的修持,不重符錄、齋醮和外丹。因修練真氣、元神的側重不同,又分為青城氣宗與茅山神宗。

  天師道則注重齋醮儀式、符錄咒術,組織嚴密,教規森嚴,在百姓之中影響極大,有「道門第一宗」之稱。

  靈寶派是新近崛起的門派,糅合了佛門、上清、天師道諸多至理,自成一派。注重符錄咒術,用之召神役鬼,通天登仙。同時致力於斬妖除魔,勸善度人。認為只有積功累德,通過六道輪迴、九滅九生之後,才「凌超三界,位登天真」。

  而這三人更是道門三宗裡執牛耳的人物。

  張思道是天師道掌教,與李芝儀並列天下十大散仙。即便是那年紀輕輕的唐夢杳,也是當今上清茅山宗的掌門,與燕歌塵、李凝扇並稱茅山三大真仙。

  由他們進獻的道門寶符、神丹自是非同小可。

  鼓樂喧闐,六名宮女從張思道、唐夢杳、「李芝儀」手中接過黃綢包裹的經符、丹藥,登階穿廊,朝著紫微閣款款走去。

  晏小仙妙目驚疑不定,閃變過萬千神色,忽然微微一震,握緊楚易的手,細如蚊吟地在他耳邊道:「是了!他要刺殺皇帝!」

  楚易大吃一驚,失聲道:「什麼?」

  這一聲叫得頗為響亮,周圍眾人紛紛瞥望而來。

  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道門三仙的獻品之上,眾官吏只掃了他一眼,便又轉頭凝看,心中均想:「這小子就算成了天子門生,終究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毛孩子。」

  晏小仙低聲道:「此人必定是魔門中人假扮。大哥,你想想,倘若皇帝和貴妃死在『李芝儀』手上,不管是吃了『仙丹』中毒而死,還是被直接刺殺而死,朝廷將會如何對付靈寶派?道門會不會連帶遭殃?更何況皇帝一死,天下大亂,魔門正好得其所哉……」

  楚易倒抽一口寒氣,週身如浸冰窖,想到皇帝與貴妃對自己的賞識恩遇,再也按捺不住,不及多想,驀地衝出,大聲叫道:「陛下小心!這個太乙真人是假的!」

  晏小仙花容劇變,想要阻止已然不及。

  眾人頓時一陣騷動,唐元宗皺眉道:「楚卿,你說什麼?」

  楚易顧不得許多,大聲叫道:「陛下,真的李芝儀已經死了,這個是假的……」眼角餘光瞥見晏小仙驚駭雪白的俏臉,剎那之間,忽地想起昨日晏小仙一再強調的話來:「絕對不能對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則必被道魔兩門殺死!」心中陡然大凜,剩下半句話硬生生卡住喉嚨中。

  眾人轟然,紛紛起身。

  那「李芝儀」微微一震,徐徐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盯著楚易,目光說不出的陰毒凶厲,直看得他心中森冷,莫名地打了個寒噤,懼意大起。

  太子李兆重大怒,驀地拍案而起,喝道:「放肆!李真人早已是不死神仙,你小小一個舉子,竟敢詆毀靈寶仙人,給我拿下……」

  豈料話音未落,那「李芝儀」雙眼突然凶光怒放,縱聲怪嘯,如紫電似的沖天飛起。

  「咻!」一道耀眼藍光從他右袖怒爆而出,當空幻化為一道蛇形光箭,朝唐元宗電射飛舞,夜空陡然被映得藍紫眩亮。

  「陛下小心!」楚易心中一沉,脫口驚呼。

  幾在同一瞬間,張天師與唐夢杳兩道人影雙雙沖天飛起。

  「嗖」「嗖!」一道碧光、一道銀芒同時爆舞鼓卷,霍然交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激撞在那道藍光氣箭上。

  「轟!」

  光芒熾烈,萬道霞光霓浪沖天噴射,刺得眾人睜不開眼來。

  氣浪崩舞,如黑雲滾滾奔騰,正好擦著紫微閣的東面簷角掃過。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木石飛炸,那巍巍樓台頓時崩塌一角,數十名衛士、宮女慘叫著紛紛摔落。

  「刺客!有刺客!」「快保護皇上!」無數的金吾衛士紛紛朝紫微閣湧去,將呆若木雞的唐元宗和伍慧妃團團圍住,簇擁著朝下方逃去。

  眾人如夢初醒,如同炸開鍋般,嘩然大亂。王孫宦官、家奴美婢四下奔竄,慌不擇路,尖叫聲、驚呼聲、怒吼聲不絕於耳。

  楚易驚魂未定,抬頭望去,漫天彩芒眩光中,隱隱可見三道人影穿空飛舞,跌宕迴旋。人影交錯之時,道道真氣光浪縱橫迸舞,激撞起流麗火光,照得夜空光怪陸離。

  「大哥,快走!」晏小仙見他怔怔木立,不容分說,拉著他就往亭外衝去。

  「去哪裡?」楚易被他拽著捲入洶洶人流,身不由己地推搡跌撞,心裡茫然驚駭,一時不知何去何往。

  人潮洶湧,嘈雜淆亂,晏小仙不及回答,只顧拖著他往前飛奔。

  眼前到處都是憧憧人影,耳中充斥著驚呼亂叫,不斷地有婢女、童僕被推撞摔倒,慘遭踐踏,發出淒厲痛楚的哭喊。

  金吾衛隊擁簇著皇帝一行橫衝直撞,洶洶如狂潮奔卷,擋在前方的人群不是被推倒,就是被橫空拋飛。

  幾個賓客來不及閃避,竟被衛士一槍戳死,挑飛摔入湖中。

  轉眼之間,笙歌艷舞的旖旎風光變成了腥風血雨的修羅景象。

  混亂中,只聽齊王渾厚的聲音雷霆似的炸響:「天師、仙子自會降伏刺客!大家不要慌亂,原地站定,保護皇上!」

  但人心惶惶,局面大亂,豈是他這一句命令所能立即鎮定?

  此時此刻,三公九卿也罷,王侯將相也罷,都和僕奴童婢沒什麼區別了,只是忙於逃命的常人而已。

  空中轟然巨響,霓光爆射鼓舞,氣浪迸飛,三條人影瞬間後翻錯散。

  那「李芝儀」當空翻舞,忽地發出一聲獰厲的怪吼,怒箭似的電射俯衝而下,再次朝著金吾衛夾護中的皇帝發動襲擊。

  「放箭!放箭!」「誓死保衛陛下!」怒吼聲中,亂箭齊發,暴雨似的沖天倒瀉飛射。

  「李芝儀」雷厲風行,週身轟然爆鼓起團團藍光,萬千箭矢稍一碰觸,立即迸炸碎射,漫天拋落。

  斷矢繽紛穿入漫漫人群,頓時又響起一片慘叫痛呼聲。

  楚易隨著晏小仙一邊狂奔,一邊忍不住抬頭回望。只見人影閃爍,張天師和那上清道姑唐夢杳一左一右急追而至。

  唐夢杳清叱一聲,翠裳翻舞,一面月牙形的青銅古鏡從碧袖中旋轉衝出。

  「吱」地一聲,銅鏡碧光大作,亮起一道眩目的綠芒,閃電似的打在「李芝儀」的後背上。

  「李芝儀」猝不及防,厲聲痛吼,護體藍光陡然消失,週身驀地蜷縮,被籠罩在重重綠芒碧光之中。

  「太陰伏魔鏡!」「是上清派的伏魔神鏡!」

  人群中不知是誰第一個認出那上古神器,尖聲大叫。眾人驚惶稍定,爆發出一片轟雷似的歡呼,紛紛駐足觀望。

  楚易二人也停住腳步,抬頭眺望。

  晏小仙蹙眉凝視著那青銅古境,秀眸中閃過恐懼憂慮的神色。

  這神鏡據說脫胎自太古御獸奇人百里春秋的「春秋鏡」。

  傳說太古之時,魔神蚩尤帝在北海血戰水族雄兵,一刀將「春秋鏡」斬為兩半。其中一半後來被后羿之妻嫦娥所得,磨製成月牙形神鏡。周轉數千年,終於落入上清派虞夫人手中,又被她傳給新任掌門唐夢杳。

  此鏡雖因斷裂兩半而神力大減,未列入修真十八至寶,但其威力仍極為驚人,在修真八十一法寶中位列第十六,亦是道門中人人夢寐以求的寶物。

  「李芝儀」連聲狂吼,週身青光閃耀,水波似的晃蕩著,忽然「咯咯咯咯」脆響不斷,他的頭顱迅速幻化,變得圓圓扁扁,長出淡青色的鱗甲,頭頂破裂,衝出一個五尺長的藍色怪角!

  眾人轟然驚呼,楚易心中突突大跳,知道這妖魔在伏魔鏡的法力震懾下開始顯現原形了。

  那妖魔嘶聲狂吼,雙眼鼓脹凸出,放射出血紅的凶光。

  「哧!」一條六尺來長的長舌紅信暴吐而出,在森森獠牙之間吞吐跳躍。週身衣服忽然轟然炸射,化為萬千碎帛。雙手雙腳急劇收縮,沒入體內,軀體則滾滾翻捲,越變越長,剎那之間幻化為一條四丈餘長的獨角巨蛇!

  「角蟒魔祖!」晏小仙微微一顫,失聲低呼。

  楚易心中大凜。昨日他曾聽晏小仙說過,魔門十妖中凶焰最熾的是角蟒魔祖、銀虎老祖和青兕老怪。

  這三怪的修為臻於道門「真仙」級,但發起狂威之時,即便是道門散仙也未必能輕易鎮伏。難怪合張天師與唐仙子兩人之力,短時間之內也不能奈他何。

  「嗷——嗚!」

  角蟒魔祖盤旋飛捲,怒吼狂號,突然重重飛甩巨尾,雷霆萬鈞地猛擊在伏魔鏡的碧氣光罩上。

  「轟隆!」

  驚雷似的巨震中,唐仙子飄然飛退,碧光波碎崩散,妖蟒轟然沖卷而出,朝著驚呼的人群猛衝而至!

  眾人大嘩,重新混亂奔走。

  楚易大吃一驚,這妖魔好生凶狂!晏小仙驀地拽起他,朝湖面曲橋衝去。

  張天師厲聲喝道:「妖孽還不伏誅!」凌空飛踏禹步,左手指訣急速變幻,右手白鐵長劍「哧哧」飛舞,當空畫了幾道法符。

  「轟啦啦」一陣脆響,白鐵長劍呼嘯衝出,突然寸寸迸散,化為九節銀光,迤儷飛捲,猶如一條白龍當空怒吼飛揚。

  張思道的縛魔龍骨劍終於出鞘。

  道門十大散仙大多不用劍器,直接化真氣為氣劍,或用其他法寶降妖伏魔。唯有張思道、紫微真人和青城玉虛子因有上古神劍,所以仍以氣御劍,因而被稱為「道門三仙劍」。

  張思道的縛魔龍骨劍傳說是上古白帝的小九流光劍衍化而來,可分可合,隨心變化,威力泣鬼驚神,被列為道門十大神兵之四。一經出鞘,必飲魔血而歸。

  龍骨劍夭矯飛舞,瞬息之間便衝至妖蟒身側,銀光飛旋閃耀,繚繞交織,彷彿銀絲白繭將妖魔團團纏住。

  張天師踏罡步鬥,急衝而下,口中唸唸有辭,十指法訣跳動如飛,驀地大喝道:「金神石鬼,草木皆兵。降妖伏魔,唯我是令。順吾咒者,速來伏降。違吾咒者,傾死滅亡。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轟隆隆!」

  話音方落,四處震聲連響,塵土飛揚,島上的假山巨石接連震裂,紛紛沖天飛起,如流星石雨似的盤旋在龍骨劍四周,層層環繞飛舞。

  眾人看得眼花繚亂,驚呼迭喊,紛紛又停下觀看。

  楚易心下駭然,忖想:「原來這張天師倒真有些本事,絕不像他的徒孫弟子那般膿包。」

  漫天巨石團團亂轉,突然銀光爆閃,萬千巨石陡然收縮,猛地將那妖蟒夾擊其中。

  角蟒魔祖震天狂吼,口中「呼」地噴出一道熾紫色的烈焰,炎風沖天。

  當頭的數十塊巨石頓時火紅一片,瞬息熔化為岩漿石雨,沖天噴灑,在湛藍的夜空中劃過無數道赤艷的火彈,繽紛墜落。

  所落之處「哧哧」連聲,火光沖舞,湖面上白煙滾滾。十餘人被那火漿炎石當頭擊中,頓時嘶聲慘叫,熔皮蝕骨,橫死當場。

  妖蟒咆哮聲中,不知使了什麼妖法,週身鱗甲忽然沁出點點血光。

  「轟」地一聲,藍光怒爆,妖魔當空飛舞騰甩,交纏四周的龍骨劍和巨石陣竟被硬生生地震飛開來!

  眾人驚呼奔逃,幾個人慌亂失措之下竟撞到曲橋欄杆,翻身跌落水中。

  楚易大駭,想不到竟連張天師的縛魔龍骨劍也困它不住!

  只見那妖蟒飛捲翻騰,血紅的凶睛突然猙獰地朝他瞪來,巨口暴張,怒吼一聲,朝著他電沖而來!

  楚易心中一沉,驚駭無已,電光石火之間驀地明白:「這妖魔必是眼看刺殺皇帝不成,索性轉而殺自己洩憤,同時搶奪太乙真人的那袋法寶!」

  晏小仙「啊」地一聲,花容變色,驀地搶身擋在他的身前,素手翻舞,還來不及抵擋,那角蟒魔祖已經呼嘯衝到!

  「砰!」藍光耀眼,晏小仙噴出一口鮮血,俏臉慘白,陡然撞入楚易懷中。

  「義弟!」楚易肝膽欲裂,驚怒交集,緊緊將他抱住。

  妖蟒飛甩怒吼,藍光青芒繽紛閃耀。

  楚易眼前一花,腥臭撲鼻,呼吸窒堵,兩人已被妖魔緊緊纏住!

  「嗷——嗚!」角蟒魔祖張口狂吼,血目圓睜,竟像是在瞪著他們囂狂獰笑,黃綠色的腥臭口涎雨點似的灑落。

  「格啦啦!」

  妖蟒巨軀陡然收縮,楚易痛極大吼,神智昏迷,骨骼彷彿將要擠爆斷裂開來,晏小仙那溫軟如無骨的軀體緊緊地和他貼在一起,似乎瞬間合二為一……

  那感覺奇怪之極,彷彿痛楚之中又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強烈快感,一團熊熊慾火竟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從他小腹中轟然竄起,燒得他耳根盡赤,血脈賁張。

  晏小仙被他堅硬的身體緊緊抵住,「嚶嚀」一聲,雙靨紅霞似火,週身越發綿軟,直欲融化。

  想到竟果真要與他同生共死,晏小仙腦中轟的一聲炸響,一時意亂情迷,也不知是悲傷恐懼,還是快樂歡喜,眼波如水搖蕩,檀口微張,顫聲叫道:「大哥!」

  這一聲情意綿綿,虛軟無力,聽在楚易耳中卻不啻於打了一聲焦雷。

  他陡然大凜,精神為之一醒:「就算自己拼著性命不要,也絕不能讓這妖魔傷義弟分毫!」

  突然之間,就像昨夜在荒山雪嶺中一般,他丹田之內莫名地衝起一道洶洶氣浪,直貫頭頂。

  當那股熱氣在體內轟然層層滾捲開時,他也不知從哪裡湧出驚人的氣力,竟驀地一震雙臂,從鐵箍似的妖蟒軀體中掙脫出來,合手將它死死掐住!

  「呀!」楚易大吼一聲,猛地一口咬在妖蟒腹部的七寸部位!

  「哧哧!」腥血飛射,腥臭酸苦的肉汁血水倏地湧入他的口中。

  角蟒魔祖痛吼狂呼,當口「呼」地噴出一團烈焰,擦著楚易的臉頰轟然捲過,頭髮頓時焦枯,皮膚燒灼疼痛。

  千鈞一髮,楚易來不及多想,奮起週身氣力,死死地掐住妖蟒,不讓它掙脫,大口大口地灌吸它的鮮血。

  妖蟒在空中不斷地咆哮翻舞,碧光氣浪層層閃爆,卻始終不能將楚易掙脫。

  奇變突生,眾人瞠目結舌,怔怔觀望。就連張天師和唐仙子也驚訝地凝立半空,投鼠忌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楚易大口大口地吸著血漿,那腥苦滾燙的汁水混著股股熱氣洶洶湧入喉嚨,在他腹中翻江倒海似的沸騰著,和他體內的熱氣混雜彌合,燒灼得他躁熱不堪,黃豆大的汗珠涔涔滾落。但他不敢有片刻鬆弛,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將這妖蟒吸成一具蛇干!

  角蟒魔祖劇痛驚怒,直欲發狂,想要一口將楚易吞入,偏偏他所處的位置十分微妙,恰巧是它難以低頸夠著的地方,長尾飛甩,胡亂地抽打擊撞,但真氣洶洶外洩,即便偶爾擊中楚易,也只能讓他皮開肉綻,無法勾魂致命。

  滿島寂然,眾人全都屏息凝神,看著楚易與這妖蟒在半空殊死決鬥。

  妖蟒驀地發出淒烈的狂嚎,緊緊纏繞著楚易與晏小仙騰身飛甩,直衝上天,朝著東城外閃電似的衝去!

  「抓住妖魔!別讓它跑了!」

  「陛下有旨,不可傷了楚舉人、晏舉人的性命!」

  「殺了妖蟒,救出兩位舉人,封百戶,賞黃金千兩!」

  耳邊風聲呼呼,眾人驚叫、怒吼嘈雜不絕。

  楚易混亂中低頭望去,只見大地急速倒掠,人小如蟻,宮殿如豆,數十道人影御風窮追在後,但相距越來越遠,終於淡不可見。

  角蟒魔祖劇痛狂亂之下,真氣超強激發,凶威狂熾,轉眼之間竟已乘風衝出數十里之外,饒是張天師、唐夢杳等人有通天徹地之能,一時也追之不及,被遙遙拋在身後。

  妖蟒狂吼著御風急衝了小半時辰,也不知到了什麼荒山野嶺。

  冰雪未消,四野蒼茫,楚易放眼俯瞰,到處是連綿不絕的銀丘雪峰,野獸淒嚎之聲此起彼伏。

  水聲轟隆,前方不遠處,一道瀑布從絕壁上飛瀉而下,彷彿夭矯銀龍。瀑布下方,一汪冰湖在月色中晃動著粼粼銀光。

  妖蟒似是氣力衰竭,忽地朝冰湖俯衝而下,巨尾飛甩,猛然鬆開。

  晏小仙「啊」地一聲,頓時當空摔墜,滾落在湖邊雪地中,翻了幾個身,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

  「劈哩啪啦!」

  妖蟒當空翻騰亂舞,長尾發狂似的胡亂抽打,想要將楚易擊斃打落。

  晏小仙驚呼連聲,心裡七上八下,說不出的驚懼擔憂,但適才被妖蟒猛擊,經脈重傷,一時間無法凝集真氣相助,眼看著妖蟒的巨尾在楚易四周發狂抽打,徒有著急而已。

  楚易耳中聽見晏小仙的驚呼,知他無恙,心中頓時大定,既無後顧之憂,索性放開了肚子奮力猛吸,將妖魔連血帶肉嚥下肚去。

  突然「汩!」地一聲,一顆鴨蛋大的圓珠衝入口中,卡在他咽喉之間,不上不下,難受已極。

  角蟒魔祖週身劇顫,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震天狂嚎,「啪」地一聲脆響,巨尾猛擊在楚易背脊當中。

  楚易「啊」地一聲,劇痛攻心,雙手一鬆,頓時當空墜落。

  與此同時,體內那奇怪的熱氣如狂潮似的沿著脊椎直衝頭頂。「轟」地一聲,他的喉嚨中彷彿湧起一團烈火,那顆圓珠瞬間融化開來,像一股溫潤的暖流汩汩流入腹中。

  楚易隱隱約約聽見晏小仙尖聲驚叫,視線模糊,恍恍惚惚地瞧見漫天白芒銀針交錯飛舞,轟然激射在妖蟒身上。

  轟隆巨震,氣浪滾滾迸射,妖蟒慘叫翻飛,在半空拋舞出萬千血線,驀地急墜摔落。

  「砰」的一聲悶響,白沫濛濛,妖蛇在雪地上抽搐跳動,腥臭急速瀰漫。

  「撲通!」碎冰翻飛,水花四濺,楚易業已墜落那冷冷的冰湖之中。

  說也奇怪,在這寒冷徹骨的冰水之中,他的體內竟像有團團烈火在熊熊燃燒,口乾舌燥,直欲噴出火來。

  身體所觸之處,「哧哧」激響,水泡滾滾,如白煙雪霧似的在湖底瀰漫翻騰。

  這時,他迷迷糊糊地看見遠處水浪分湧,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美人魚似的朝他翩翩游來。

  「義弟……」他剛吐出這一聲,體內的熱氣便轟然迸爆,震得他頭昏目眩。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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