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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新鄰》第0章
那是電信柱子上的一張廣告,和淋病梅毒老中醫之類的宣傳單貼在一起。由於時間太久的緣故,那張紙的邊緣已經變得破破爛爛了,而上面的字卻歷經風吹雨淋屹立不搖。

溫樂灃背著背包擠下了公共汽車,好容易長舒了一口氣,扶一扶眼鏡,發現臉上濕漉漉的都是汗。車外比車內其實好不了多少,毒辣的陽光像沸水一樣洒在人的身上,幾乎能聽見皮膚被陽光親吻得吱吱作響的聲音,腳底下的地瀝青路把塑膠涼鞋也灼得柔軟,像要融化了一樣,腳底板燙得發痛。

溫樂源穿著背心,提著兩個半人高的大箱子吭哧吭哧從車上下來,滿頭滿身晶亮的汗珠一道道往下滑也顧不得擦,嘴裡不干不淨地大罵著剛才要求他為箱子買票的車掌,女車掌在車上叉著腰回罵“鄉巴佬”、“土包子”,直到汽車緩緩開走了很遠的距離還依然能聽到她尖利的聲音。

溫樂源砰地放下箱子,指著車屁股又大罵了幾聲,直到聽不見那女車掌的聲音才停止這毫無意義的行為,狠狠撓撓臉上那一蓬絡腮胡子,甩下一把汗水,又拎起箱子大步走到溫樂灃身邊。

“走吧﹗”他粗聲說。

“給我提一個,你提兩個太重。”溫樂灃伸手去接他的箱子,卻被他用箱子推開。

“這么熱的天你倒下怎么辦﹗難道要我背著箱子再背著你嗎?”

“我沒那麼沒用……”

“好了好了﹗”溫樂源不耐煩地說,“都快這太陽晒成人干了,快走﹗”

溫樂源和溫樂灃是一對相差五歲的兄弟,他們奶奶一個姓陰的表姐--也就是他們的表姨婆,今年已經九十二歲了,身邊又沒有兒女,最近她總在電話裡對他們奶奶抱怨說身體這裡不適那裡不適,奶奶就讓他們去照顧照顧她,要是有什麼萬一也能給她點最後的安慰。當然,最重要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因為整天看他們兩個每天都很閑又沒工作沒前途,有時間在家睡覺還不如讓他們出門闖蕩一番--即使是強迫的也好。

不過他們兩個其實是有工作的,不過那工作對別人來說卻不是正經活兒,所以他們也一直沒跟家裡說。唯一的煩惱是每次把掙來的錢一半交給家裡時,就會被母親反覆念叨“不要給家裡了,你們在外面打零工也不容易……”。

穿過一條很熱鬧的街道,再拐過兩條小吃一條街,在兩個占地不大的小店中間的小臟巷子鑽進去,再往裡走50米左右就能看到大姨婆出租的綠蔭公寓了。

那公寓是姨婆的丈夫留下來的,據說它的年紀比兄弟二人大了不少,是八國聯軍時期留下的老建築,裡面常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小時候的溫樂源溫樂灃兄弟常常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嚇到。

巷子不寬,和最內部的綠蔭公寓呈T字形,依然和他們記憶中一樣臟。

臭烘烘的垃圾箱敞著蓋,裡面的垃圾高高地溢滿出來,在垃圾箱外的地上攤得到處都是,蒼蠅嗡嗡嗡嗡地滿天亂飛,偶爾一腳踩下去就踩死幾只蒼蠅不算什麼,最可怕的是踩到老鼠,等聽到噗嗤一聲才把?兄弟二人穿越一個個艱難險阻,終於到達了公寓門前。

公寓的兩側各生長著兩棵法蘭西梧桐,非常高碩,讓本來就被周遭的建築擠得不剩多少空間的公寓顯得愈加野狼狽。公寓的住客們曾建議姨婆將那兩棵梧桐砍掉一棵,不過姨婆不同意,說那是丈夫在世時種的,砍了對不起丈夫。

公寓是仿歐式建築,已經很老舊了。房頂有天台,外層青磚,雕花窗欄,和周遭普通的民房擠在一起看起來非常不適合,就像一個蒼老的洋人硬擠在中國人內部似的。門的木質很濃,不過由於年代久遠,外面的紅漆也斑斑駁駁地掉了許多,顯得非常破舊。門的右邊有一塊小小的金屬牌,上面寫著“綠蔭公寓”四個字,門板上貼著一張破破爛爛的招租廣告,和外面電信柱子上貼的一模一樣。

溫樂源看見這玩意就生氣,因為這種超低價的廣告招來的總是些很麻煩的住客,拜那“滿足條件者”一條所賜,甚至有些混帳還以為這裡是思春少婦有特殊需要的地方……當然,那種人看到“陰女士”原來是個沒多少天活頭的老太婆之後就逃走了。

溫樂源用拳頭在門上狠砸了幾下,門板在他的手下發出巨響,溫樂灃甚至可以看出它戰抖的顫影。一會兒,門從裡面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材矮小,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出現下門裡。

“喲﹗來了﹗快進來﹗熱壞了哈﹗”老太太說話時帶有濃重的口音,笑起來時聲如洪鐘,不過嘴裡缺了幾顆牙,讓她說話有些漏風。

兄弟對望一眼。

--身體不好?最後的安慰﹗?

“姨婆……您還好吧?”溫樂灃小心翼翼地問。

她這模樣可不像是需要別人照顧的,明明比現下快中暑的溫樂灃還好幾十分的樣子。

“好?那裡不好?”老太太一呆,好像這才想起什麼,神色顯得有些尷尬︰“呃,呃--”她忽然猛一拍大腿,“啊呀--先別說那麼多,進來哈﹗外面熱﹗”

“是您騙我們的吧?”溫樂源在門口就吼叫出來。

老太太嘴一癟,本來挺直的腰板忽然彎了下去,手放在腰上很造作地捶︰“哦哦,誰說騙人哈……是有點病哈……老人不興有點病哈?唉呀,老了,沒用了,讓人嫌哈……”

溫樂源七竅生煙︰“老太太你--﹗”他本來就為和車掌吵架的事情窩了一肚子火,可所有事情的元凶卻--

“哥……別和她生氣,”溫樂灃小聲地說,“老太太們都年紀大了,和小孩樣,講什麼道理都不聽的……”

“我就是知道才這么生氣﹗”溫樂源叫道。

奶奶他們還一本正經地說什麼讓他們去照顧老人,其實就是踢他們出門闖蕩,怕他們在家裡閑極生事罷了﹗當他們是瘟神嗎?

不管怎么生氣,這外面的溫度可不是人能受的,溫樂源一邊嘟囔一邊提著箱子先進去,溫樂灃隨後進入。

門在身後悄然關上,濃重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陽光被完全阻隔在外面,一絲兒也透不進來。當溫樂灃一腳踏入公寓內的木質地板上時,一股撲面而來的陰冷霎時便讓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裡還是老樣子,一進門的右手邊是老太太的房間,稍微往前走幾米,右側就是長而幽深的走廊,對這裡已經非常熟悉的兄弟即使不看也知道,朝南的方向有六個房間,朝北的方向則有對應的六個窗戶。

那些是租屋的住客住的地方,只是一個小套間,不過還帶衛浴設備,以及全套的炊事用具和家具,再加上租金不高,所以即使這裡同時會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住客”,但常常還是住滿了人。

正對大門處是窄窄的樓梯,只勉強能容兩個人經過,樓梯扶手處的雕花欄杆也掉了顏色,顯得黑黑的。公寓有三層,每一層的設計都一樣,對這一點溫樂灃並不喜歡,因為這常常讓他找不到自己的樓層--儘管只有三層。

老太太一會兒就忘了自己為什麼要捶背,踮著小腳走來走去,殷勤地招呼著他們二人︰“你們要住哪個房間哈?還是以前的那間好吧?去洗個澡,姨婆給你們煮菜去哈﹗”

“不用了……”溫樂灃捂住嘴,從高溫忽然到低溫的感覺讓他有點不舒服。

“那怎么行﹗不舒服就吃點西瓜哈﹗姨婆給你殺個西瓜﹗”

“不用了……”

溫樂源知道弟弟怎么回事,便拉住老太太道︰“好啦姨婆。我們昨晚在火車上坐的硬座,沒睡好,等會兒洗完澡我們就先睡覺,起來再吃。”

要和她生氣,最後氣死的還是自己,因為她記性越來越差,扭頭就會忘記自己剛才干了什麼,溫樂源他們也早就學會了如何調整自己。

好容易才說服了老太太,兩人拿了老太太給他們的房間鑰匙上了二樓。他們以前常到姨婆這裡來住的就是二樓的02房間,所以老太太也就常把202房間空著,以做不時之需。

溫樂源一路拖拉著箱子,箱子下面已經壞掉的輪子和木質地板之間發出難聽的吱吱聲,讓人寒毛直豎。

溫樂灃打開門,讓身後的溫樂源先進去。房間裡的擺設依然和以前一樣,為了溫樂源的偏好而沒有設床,只是在陳舊的木地板上放了兩塊木床板,上面鋪好濃濃的床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並排放在一起。電視機沒有放在電視柜上,而是同樣用木板墊好放在地板上,方便那兩個不喜歡凳子不喜歡床只喜歡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兄弟看。

由於個人喜好問題,他們把外面的套間當作了客廳兼臥室,與外面只有半牆相隔的小套則放滿了炊事雜具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

溫樂源想把箱子放到裡面的小套間去,剛要抬腳就被溫樂灃攔住了。

“脫鞋。沒看已經擦乾淨了嗎?”

“都忘了。”溫樂源脫下涼鞋,在火車上蹭得烏黑的腳片子啪嗒啪嗒往裡走去。

“……你還不如不脫鞋呢。”

“毛病真多﹗”溫樂源回頭瞪眼睛。

溫樂灃不理他,轉身想關門,卻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從門口輕飄飄地飄了過去。

沒錯,不是走,是“飄”。

在別人的眼中看來,溫樂灃和溫樂源這對兄弟從小就很奇怪。

他們似乎能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常常會對著無人的地方喃喃自語。有人說,這是因為小孩的眼睛太乾淨,能看到大人的眼睛所看不見的世界,但是這似乎和他們的年齡沒有太大關係,證據是他們直到現下依然能看得見那個世界的東西。

眼前的那個年輕男子自然並不是人,而是“鬼”。他大概是由於車禍而死的,右邊的臉還算勉強完整,而左邊的臉卻都爛了。左眼眼球吊在眼眶外面,只有一根筋連著,整個左側肩膀和盆骨也碎得看不出完整的形狀。從完好的那半邊臉來看,他應該是個長得很清秀的男人,身材也很高。

溫樂灃開門的動作似乎驚擾到了他,他轉頭看了一眼溫樂灃。溫樂灃向他微微一笑,他有些訝異,卻也微微一笑,點點頭。

“樂灃﹗把門關上﹗別和陌生的家伙打招呼﹗”溫樂源在裡屋叫。

溫樂灃應了一聲,慢慢地關上門。被關在門外的年輕男鬼目光有些愣怔,不知道在想什麼。

前一天晚上擠火車不是只坐硬座這么簡單,他們座位下有個人在睡覺,兩排之間的地面上有人在睡覺,旁邊過道裡站著個背著大包行李的中年人,溫樂灃的身體一直傾斜在溫樂源那邊,大包行李就在他臉旁邊擦過來擦過去,腳下又一動也不能動,等下車的時候全身都僵硬了。

疲勞的兄弟二人隨便洗洗就睡下了。溫樂源剛倒下就扯起呼嚕,溫樂灃閉了好一會眼睛才從溫樂源的呼嚕聲中解脫出來,順利沈入夢鄉。

他們這一睡就從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肚子餓得嘰裡咕嚕亂叫。當他們下樓和老太太一起吃飯的時候,理所當然地被老太太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還知道餓?我還以為你們死咧﹗”她呲著沒剩幾顆的牙說。

“我們活的時間長了去了,怎么也和您壽命一般長。”溫樂源回敬。

老太太嗤笑一聲表示蔑視。

溫樂灃道︰“姨婆,我們房間是您打掃的嗎?我們不都說了我們來了就自己打掃?您年紀這么大了,不當心摔一跤怎么辦?”

“打掃?”老太太奇怪地歪歪腦袋,“我莫打掃哈?正想說那房間落了好濃的土,讓你們自己打掃一下,結果轉眼就忘了哈……”

“……”

這對兄弟不得不承認老太太的記憶真的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不過也或許不是,沒準是別的“東西”……

“是我打掃的呀﹗婆婆忘了﹗你們也不知道感恩﹗”

虛空中霹靂一聲響,把兄弟二人嚇了一跳。

聲音未落,一個青色的影子在兼作飯廳的廚房中砰砰磅因磅因地左沖右突,最終砰地一聲在溫樂源和溫樂灃兄弟面前化成實體。那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穿著背帶褲,腦袋上扣著西瓜皮一樣的頭髮,正對他們做鬼臉。

在這種地方出現小孩不奇怪,這么大的小孩會做鬼臉更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正飄浮在半空中,眼睛閃著綠光,一雙小手把兩個臉蛋拉出了半尺多長去。他的表情很惡意,似乎在等他們發出慘叫。

當然他是等不到的。不過他確實嚇到他們了,至少溫樂灃險些把嘴裡的稀飯噴到他臉上。

溫樂源一把抓住那小子的脖子拎給老太太看︰“姨婆﹗你看看你又養了什麼﹗看他那臉讓人怎么吃飯?﹗”

小孩在他手裡死命撲騰,他的手卻像鉗子一樣鉗著他的脖子,任他怎么掙扎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一般的鬼是沒有辦法碰到現世的物品的,既然他能為他們收拾房間就說明他有不弱的能力,可惜在溫樂源眼中他這點能力根本不夠看。

“婆婆﹗你看他們﹗”

“好咯,莫欺負他哈,”老太太虛空輕輕一抓,小男孩下一瞬間已經到了她的手中,“他不是我養的哈,我把這裡給他做棲身的地方,他就一直跟著我。他們房間是你收拾的哈?婆婆知道了,等會兒給你好東西吃。”

小男孩很快忘記了溫家兄弟,在她手中興奮地跳︰“真的?婆婆不騙人?”

“不騙人。”

溫樂源低頭吃飯,裝作沒看見。

凡是和溫家有點關係的人幾乎都有些莫名怪異的能力。

溫氏兄弟二人,除了見鬼的能力之外,還有他人所沒有的特異體質。溫樂源,能夠遠距離控制物體,100米以內,200公斤以下,他沒有不能控制的東西;溫樂灃,能夠在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情況下讓靈魂脫離身體,並且行動如常,常常連他自己也沒發現自己已經脫體。

而老太太的能力他們到現下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只知道她不需要火柴打火機,不管多重的東西看一眼就能隨意搬移,能諦聽動物的心音,與連溫家兄弟都看不見的微弱靈魂對話,以及隔空攝物等等。對他們來說,她是一個說不定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吃過飯後,溫樂源先上樓去了,溫樂灃留下來和老太太一起刷碗,然後又和老太太聊了一會兒家長裡短的事情,聽聽她的嘮叨,這才上樓去。

木質的樓梯在腳踩上去時總是發出吱嘎的聲音,就像要斷了一樣,不過經過了這么多年,這些木頭卻只是有些烏黑,並沒有太多破損,算是質量相當好的。

他走了幾階,一個黑裙的女子從上面慢慢地走了下來。他剛開始並沒有在意,只是低頭走自己的路。不過等女子快與他對面時,他忽然覺得一股陰冷的氣息迎面撲來,這才忽然抬頭,發現她竟是背對他倒退著下來的。等她與他擦身而過後,他再回頭,看見她的另外一面--依然是背面。

她走下樓梯,消失在最後一個台階下。

自從來這裡就光見鬼了,一個多餘的活人還沒見到呢……溫樂灃苦笑。不過這裡從以前就是這樣,溫樂灃小時候常被嚇到,不過後來就不怕了……對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害怕的呢?為什麼不怕呢?想不起來了……

回到房間後,溫樂灃看了一下他們昨晚脫下來的衣服,畢竟是夏天,臟衣服並不太多,也就不想用老太太的洗衣機,想著用手洗洗就算了,不過有些地方挺臟的,還是找塊搓衣板來用用比較好。溫樂灃想讓溫樂源去問老太太借搓衣板回來,卻發現他正悠哉悠哉地趴在電視機前面看武打片,指望他來幫忙是不可能的,只有自己去。

老太太那裡有搓衣板,可當他去問的時候老太太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把搓衣板放到那裡去了,想了很久,最後還是那個西瓜皮小男孩提醒的她。

“楚紅?--對嘍哈﹗我借給你們隔壁那個叫楚紅的那姑娘了好像,你找她看看?”

“哦……不過現下她應該在上班吧?我中午去好了。”

老太太笑︰“你忘嘍?今天星期天﹗”

“……”這老太太的記憶力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

他回到二樓,在03房間門口敲了敲門。裡面有女人的聲音應著“來了”,過了一會兒,拖鞋踢啦踢啦的聲音由遠至近,吱哇亂響的門被人打開,一個女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不愧是女性的房間,從開啟的半扇門中可以看得到裡面粉紅色系的裝點和修飾,相當溫馨可愛,和她這裡一比,家裡溫樂源的房間簡直是地獄--就算打掃過也一樣。

女人本身當然也比溫樂源這個骯髒的男人可愛得多,她大概二十七八的年紀,一頭蓬鬆的捲髮,身上穿著稍微有點大的家居服,看起來嬌小玲瓏。

看到溫樂源,她笑了一下︰“你好,有事嗎?”

“是這樣……”溫樂灃有些踟躇,畢竟她不認識他,突然就問她要搓衣板會不會唐突了點?“我是這裡的管理員陰老太太的親戚,要用一下搓衣板,她說把搓衣板放你這兒了……”

“啊?啊--”楚紅恍然大悟,轉身就進屋去拿,一邊道歉道,“是是﹗就是﹗真是抱歉,前兩天用完了就忘記還了,還麻煩你們跑一趟……”

在楚紅尋找搓衣板的同時,溫樂灃的目光落在了一直在屋內的那個年輕男子--不,應該說是鬼--身上。他就是溫樂灃那天見到的那個半身破碎的年輕男鬼,他不遠不近地跟在楚紅身後,發現他站在門口時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將視線移回楚紅身上,眼神很是幽怨。

他和她是什麼關係?是情人嗎?溫樂灃猜測。但他只能努力抑制自己想多管閒事的心思,那個世界的事管太多了沒有好處,有時甚至好心會幫倒忙。

楚紅終於找到了搓衣板交給他,他又與她說了幾句話之後就轉身離開,一眼也沒有再多看那男鬼。

回到房間,溫樂源從電視上勉強移開了眼睛,將看電視用的寶貴視線往他身上掃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什麼怎么回事?”

“還問﹗你身上是什麼味道﹗”

溫樂灃茫然︰“你是說洗衣粉嗎……?”

溫樂源煩躁地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溫樂灃疑惑地走過去,被他一把拉住。溫樂源的鼻子在他身上嗅來嗅去,最終將視線落在了那塊搓衣板上。

“這是什麼?”他瞪著眼睛高聲問。

“搓衣板。”溫樂灃舉起搓衣板給他看。

溫樂源做出一副快昏倒的樣子--他真的快被氣昏了︰“你居然還敢舉給我看﹗你知道這上面有什麼味道﹗把它給我扔掉﹗”

溫樂灃見鬼的能力比較偏向於視覺,而溫樂源見鬼的能力則比較偏向於嗅覺,所以很多時候溫樂灃根本沒發覺的事情,溫樂源卻能找出來。

“……是有‘那種’東西啊?”

“是啊﹗要不你以為呢﹗”溫樂源吼道。

“這是姨婆的,只不過被隔壁的那個女的用過。”溫樂灃說。

溫樂源脾氣暴躁,看起來他應多佔上風。可惜他的大嗓門沒起多少作用,多數時候溫樂灃只需一句話就能讓他說不出話來。

這一次也一樣,溫樂源瞪著牛眼瞪了溫樂灃一會兒,最後還是放棄了,只揮揮手道︰“行了行了﹗要么你重新買一塊,要么就把它放在洗衣粉水裡好好洗一洗,把裡面的味道全部給我泡出去﹗”

溫樂灃拿著那塊搓衣板左看右看︰“看你這么厭惡的樣子……這上面到底是什麼味道?”

“……尸臭。”溫樂源又坐回去,看著電視說,“是腐爛很久的尸體上的臭味。”

“我沒聞到。”

“我聞到就夠啦﹗快去泡﹗真是﹗弄得滿房子都臭得要命﹗”

溫樂灃雖然?

不過,既然他聞不到那味道,那就說明它並不是普通的“尸體”所能留下的……難道是那個年輕男鬼嗎?

溫樂灃離開後,楚紅就一直在臥室裡看書,直到下午才從床上起來,洗漱打扮一番,開始煮菜。

其實她只有一個人住,平時在外面買點吃也無所謂。不過每天晚上都會有一個很重要的人要來她這裡做客,所以她每到這個時間就要親自下廚,做出一桌好菜來給那個人看。

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半臉的男鬼看起來非常悲傷。他飄飄蕩蕩地站在她必經的路上,她一次一次穿越他的身影卻毫無所覺,他低下頭,似乎已經傷透了心。

兩個小時後,門鈴被人按響了,楚紅幾乎是跳躍著去開門的。

門口,迎接她的是一大把百合花束,花束的後面是一張笑得異常燦爛的臉︰“好久不見,我好想你啊﹗我的小紅紅﹗”

“什麼小紅紅﹗”她笑罵一聲,接過他的花束,伸出臉龐讓他在自己臉上一吻,“怎么樣,小哲哲,出差還愉快嗎?”

“居然又叫我小哲哲……你這是報復嗎?”林哲和她一起進門,笑著說,“出差有什麼好的,每天見不到你,我好痛苦啊--”

他做出痛苦的樣子就要往她身上撲,她用花束啪地輕打了一下他的臉︰“不準過來,先吃飯再說。”

兼當廚房和客廳的房間中央擺著一個漂亮的玻璃桌,上面鋪有潔白的桌布,幾盤家常小菜,還有一瓶已經裝好水的花瓶,看來她早就料到林哲會給她帶花。

“哇--”林哲看著那些小菜,誇張地大聲說,“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美味佳肴﹗小紅紅﹗你的手藝真是太好了﹗我太福祉了﹗”

“說得你好像是第一次吃一樣,”楚紅瞪他一眼,繼而微笑,“都吃了多少年還這么誇張。”

兩人在桌旁坐下,林哲蹭得離她近一些,死皮賴臉地說︰“如果是我老婆做的菜的話我會更愛的,到時候說不定還會感動得哭出來。”

楚紅的笑容在聽到他這句話之後微微地僵住了,林哲審視般看著她的臉,她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眼神。

“楚紅……”他輕輕地叫她,“你為什麼還是不答應呢?都這么久了……”

楚紅又笑了起來,笑容卻明顯不如之前那麼自然︰“其實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這樣和普通夫妻有什麼兩樣?何必一定要結婚。”

“可是……”林哲稍微帶點央求地說,“我爸現下老催我結婚好給他抱孫子啊,你看我都三十了,再拖下去他非得急出心臟病不可。”

楚紅抬起頭,半臉的男鬼正好站在她的面前,還以為她是在看他,不由一驚。但是他很快發現她其實什麼也沒有看見,她的目光透過他,一直穿透到很遠的地方。

“如果你這么著急的話,我們就分手,你有很多機會可以和其他女人結婚。”她淡淡地說。

林哲知道她生氣了,慌忙摟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我跟你開玩笑的﹗別這樣嘛﹗紅紅﹗我爸不著急,我說著玩的﹗哈哈哈哈……”

楚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真的?說著玩的?”

林哲用力點頭。

“這種玩笑下次不要再開了,”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捏著他的下巴說,“來,為了你開這種不合適的玩笑,道歉。”

她另一只手上拿著倒滿酒的酒杯,看來道歉的意思就是讓他把這一杯先干掉,不過林哲卻滑頭地裝作沒有看見,反而向她撲了過去。

“我用我的熱吻向你表達最誠摯的歉意﹗”

“呀--酒撒出來了……唔……不要……唔……討厭﹗”

啪,輕輕一巴掌。

半臉的男鬼看著他們糾纏的身影,轉身飄出了門。

被家裡人踢出家門踢得很急,直到來了以後才想起有不少東西沒帶,只有出去買。

溫樂源還是不願意出門,溫樂灃只能自己出去,逛了幾家超市,買了幾大兜東西才回來。這時天色已經暗了,老太太好像有夜視眼,不用燈也能看見,所以在進門和樓梯處她一直都不設燈光,一進門就是一片黑暗。

溫樂灃摸瞎摸了很久才用腳尖碰到樓梯,手卻怎么也摸不到扶手在哪兒,他嘗試了幾次就放棄了,準備就這么用腳尖摸索著上去。然而那些木質樓梯雖然質量不錯,但畢竟年代久遠了,有些地方翹起了一個小小的邊,平時是沒什麼,可到了這時候就是障礙。

溫樂灃上了幾個台階,一腳便掛到了一塊微微翹起的木板上,啊呀一聲就往前栽去,眼見就要摔倒了。

忽然,黑暗中伸出了一雙冰冷的手,扶住了即將倒地的他。

“啊,謝謝……”他是站穩了,手裡的東西卻咕咚咕咚地都從塑膠袋裡掉了出來,從樓梯上一溜往下滾動,“壞了﹗我的東西……”啤酒--八成完蛋了﹗

“沒有關係……”那雙冰冷的手的主人說話了,聲音陰沈,聲調拖得很長,不過聽得出是女性的聲音,“我幫你……”

冰冷的手離開了幾分鐘,將裝好東西的塑膠袋交還到他手裡。

“你一個人……回得去嗎……”她問。

“這個……只要找到扶手就沒問題。”他有些汗顏,自己堂堂男子漢,居然需要一個女性來救--雖然她並不是人。

從碰到那雙冰冷的手時他就發現了,她應該就是他白天在樓梯上看到的那個前後都是背面的那名女性。如果是普通人的話現下已經被嚇死了吧?冰冷的手帶著他向左移動了幾公分,他終於觸到了久違的欄杆。其實欄杆一直就在他手邊,只不過他摸岔了而已。

“謝謝你﹗”他感激地說,“你是屬於這樓梯的嗎?什麼時候來的?我以前沒見過你。”

那位女性嗯了一聲︰“我才來這裡不久……”

溫樂灃笑道︰“那以後可能還要你幫忙了。我能請教你的名字嗎?”

女性靜了許久,久得溫樂灃都幾乎以為她已經離開了,她才開口道︰“……馮,我姓馮,你叫我馮小姐就可以……”

“謝謝你,馮小姐。”

“不客氣……”

上了二樓,公寓後的路燈燈光從窗外射入,照得地面一片明亮。溫樂灃正想取鑰匙開門,卻忽然發現那個一直跟在楚紅身邊,不離她左右的那個男鬼正蹲坐在她的門前,眼睛茫然地平視前方,默默流淚。

03房間在01房間的左側,因此從溫樂灃的方向看來,正好只見到了那個男鬼完整的那半張臉和身體。如果不是之前就見過他的話,見到這種情景,溫樂灃一定會以為這是一個失意的男“人”,坐在自己被趕出的家門外,無處可去。

他知道溫樂源警告他是有充分理由的,這么接近這些鬼對他自己也沒有好處。可理智歸理智,在看到那男鬼無聲流淚的樣子後,他泛濫的同情心一瞬間就衝垮了理智的圍牆。

他受不了別人哭,最受不了男人哭。女人的哭是讓人不能抗拒的美,男人的哭則是讓人無法不同情的痛苦。

在幾經掙扎之後,他的感情戰勝了理智,腳步自動自動自發移動到了那男鬼的面前,嘴自動張開,對他說︰"你,要不要到我家來?"

“你居然就讓他這么進來了﹗﹗”溫樂源怒吼,他的聲音高亢得簡直像要把房頂掀掉,“我以前警告你的話你都當耳旁風是不是﹗鬼--不準帶到家裡來﹗你聽見沒有﹗溫樂灃﹗”

“那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是惡鬼。”溫樂灃不在意地放下手中的東西,招手讓垂著頭站在門口的男鬼進來。

“樂灃﹗你……”溫樂源指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哥,別這么小心眼。”

“你居然說我小心眼﹗”溫樂源暴跳,“我說了﹗不準他進來﹗不準不準﹗”

“哥……”溫樂灃無奈地拍拍他的胸口,說,“我已經讓他進來了,只是給他個安身的地方,沒關係的,他過一會兒就回楚紅那邊去。是不是?”最後的“是不是”是問那男鬼的。

男鬼微微點了一下頭。溫樂源氣呼呼地甩開溫樂灃,一肚子悶氣地看電視去了。

“請坐。”

那鬼輕飄飄地移動到離溫樂源稍微遠一點的地方蹲坐下來,頭埋得低低地,似乎有意不想別人看到他的臉。

溫樂灃和溫樂源吃過飯,那鬼仍然坐在原地沒有挪動。溫樂灃收拾好東西,坐到了他的身邊。

“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樂灃﹗”溫樂源出聲警告。

“只是問問而已……”

那鬼向他們笑了一下,無論怎么看,那微笑都相當淒涼。他擺了擺手,似乎告訴他們他沒事,或者只是說,他不想開口。

“你為什麼不說話?”

男鬼又笑了笑,表情中有明顯的推脫之意,不過卻還是張開了口,聲音細若蚊蠅︰“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

他的聲音很嘶啞,不知道是死前曾激烈地叫喊過,還是原本就是如此。

“為什麼?”溫樂灃問。

“因為沒有人聽我說。”男鬼抱著自己的膝蓋,寂寞地說,“楚紅聽不見我的聲音,不管我怎么努力和她講話,她都聽不見。”

長久的寂寞讓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能向人傾訴,一旦有了聽眾,一旦張開了口,言語就像涓涓的水流一樣淙淙流瀉,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傾倒出來。

他名叫周正,隔壁的楚紅是他的女朋友--不過,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他有楚紅這個完美的女友,還有一個名叫林哲的朋友。林楚二人由於他的關係而相互結識。林哲是個很優秀的男人,但周正對楚紅很放心,他們從大學時代就開始相戀,感情之深不是林哲能夠插足的。

但他只想到了楚紅,沒有想到林哲。

林哲--愛上了楚紅。

林哲是什麼時候愛上楚紅的,他不知道;林哲為什麼會愛上楚紅,他也不知道。直到林哲對楚紅展開的猛烈的追求嚴重地影響了她的工作和心情,她不得不向周正和盤托出,請求他的幫助時他才震驚地發現這件事。

中國的男人不可能像外國騎士一樣丟手套決斗,但這件事也得小心擺平才行。他專程請了林哲和他一起與楚紅見面,小心地向他解釋,請他諒解,他們之間是不可能容得下其他人的。

周正認為自己的措辭並沒有不妥,因為林哲是他的好友,而楚紅是他的女人,他希望兩者兼得,而不是為了一個而失去另一個。可是,並非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苦心。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當他經過高架道路下的時候,一輛沒有車燈的汽車忽然從暗處駛出,將他撞死了……

“是林哲?”溫樂灃心中既驚訝又憤怒。

為什麼世上有這么多這種人﹗為了自己執著的東西就能隨意剝奪他人生存的權利﹗

周正緩緩地點了點頭。

“即使我死了也還不敢相信……我們多年的好友……他卻這么毫不留情地撞死我……”

“現下那個家伙呢?”溫樂源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他怎么了?被繩之以法了?你們誰也沒有得到她?”

周正搖頭︰“不……”

“嗯?”

“他死了。撞死我後他剎不住車,撞到一輛卡車上,當場死亡。”

溫樂源不滿道︰“那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早早超生多好。”

周正苦笑起來︰“如果是的話我還不輕鬆嗎?可是--他現下是楚紅的男朋友啊﹗他居然成了她的男朋友啊﹗”

溫樂源和溫樂灃兄弟愣住。

“男朋友﹗?”溫樂灃努力思考,“那個楚紅似乎不像是已經死掉的人……”

“是那個吧……”溫樂源用手托著腦袋,粗壯的身體肚腹朝上躺著,就像一條快晒干的魚,“靈魂由於極度強烈的執念而留在身體裡,讓身體成為一具會行動的腐尸……”

溫樂灃的寒毛都立起來了︰“那……楚紅不是在和一個腐尸--”

周正看看溫樂灃,又看看溫樂源,手緊緊握成拳,往前爬了一些︰“二位不是普通人吧?我看得出來,不是對吧?你們能看得到我,那就一定能幫到楚紅對吧﹗不能讓楚紅就這樣再被他害了﹗能不能--求求你們﹗幫幫楚紅﹗我沒辦法和她交流﹗求你們幫幫她﹗求求你們﹗幫幫她……幫幫她……”

說到最後,他顫抖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如同呻吟般反覆地乞求,眼淚再次流下來,輕輕消失在空氣裡。

溫樂灃低下了頭,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溫樂源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樂灃﹗不準你去管他們的閒事﹗”

“這那裡是閒事?”溫樂灃分辯,“這對楚紅沒有好處﹗說不定還會影響到姨婆,這不是我們的工作嗎?”

溫樂源冷笑,順手在肩膀上拍死一只蚊子︰“工作?我們的工作就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沒有錢財不予理會,就是這么回事。況且那東西又不一定對那女人有危險,你操那麼多心干嗎?”

“哥……”

“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溫樂源盯著周正,眼神犀利得就像要把他剖開,“即使是執念的鬼……你不是也有執念嗎?”

周正茫然︰“……什麼?”

溫樂源仔細審視著他的表情︰“你不明白啊?”

周正搖頭。

“真的?”

周正疑惑︰“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不明白就算了。”溫樂源在大腿上啪啪狠打兩巴掌,捏起手心裡的蚊子腿,將它的尸體拎起來,隨手丟到地板上。

“撿起來﹗”溫樂灃叫道。

溫樂源乖乖撿起來,丟到灶旁的小垃圾桶裡去。

最終,溫樂源沒有讓溫樂灃給周正做出任何承諾就讓他離開了,溫樂灃對於他這種做法頗有微辭,試圖換一些模式和他辯解,但溫樂源對這一點上卻毫不讓步,堅決不讓他涉入此事。

“到底是為什麼原因﹗至少和我說清楚吧﹗”溫樂灃氣得都想拔光他的胡子、或者把他從窗戶推出去了。

“你太多管閒事。”溫樂源干脆地說,“雖然我們的頭班就是這個,但還是要謹慎一點,我不希望你介入太危險的事情。”

他們的媽媽一直發愁的就是這兩個無業游民的頭班,但其實他們並不是真的沒有事做,而是做的事不能和家人說。

--那就是連接陰陽兩界、為活人做死人的事,為死人做活人的事--要是讓父母親知道的話八成是要被抓起來狠狠“教育”的,因為這種頭班並不好做,做不好的話連命都會被做掉。所以到現下為止,除了他們自己,也就只有他們的姨婆--陰老太太知道這件事。

不過這對他們來說卻就是最適合的頭班了,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做的事情,他們也是如此,只不過適合他們的頭班比別人更危險一些而已。

在溫樂源的武力脅迫下,溫樂灃勉強答應不去管隔壁的閒事,可隔壁畢竟是隔壁,沒有那麼簡單說想避開就能避開的。

溫樂灃還是在一次無意的機會下,和林哲見了一面。

其實說“見一面”也不太對,兩個人只是打了一個照面。

溫樂灃當時正要出門,林哲樓梯上來,與他交身而過,敲響了楚紅的房門。林哲的外貌很普通,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麼特色,卻也沒有什麼缺點,站在楚紅身邊的時候應該是那種比較不相配的類型,既然現下是楚紅的男朋友,那大約是趁虛而入的吧?他怎么能做這么卑鄙的事情?這么溫樂灃不禁覺得有些憤怒。

不過他的重點不在這裡,而是在林哲身上的“那東西”。稍遠一些的時候,溫樂灃沒有感覺到什麼,可是在林哲目不斜視地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卻驀地發現自己已經被某個黑而巨大的無形之物所籠罩住了。

當時是下午,窗外射入的光線並不太強,可總能看清周遭的景物。然而在林哲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天色霎那間就變得漆黑,巨大的陰影,黏稠的感覺撲面而來,黑暗中某種有爪的東西從林哲身上散發出來,努力擴張,彷彿要抓取所有它們能抓到的東西一樣。

不過這些不算什麼,最可怕的是,溫樂灃終於聞到了溫樂源之前說的那股味道--

尸臭﹗

彌漫了鼻腔和肺部每一個空隙,籠罩了他全身心的尸臭﹗讓人真想從肚子到腦子,甚至把所有五內都統統吐出來才好。

怎么會有這么噁心的味道……

如果只有這些噁心的味道就算了,可是不只如此,那黑色的東西帶?林哲好像沒有發現他一樣,視而不見地從他身邊走過,沒有多看他一眼。

等稍微好一些,他幾乎是爬回房間裡的。見到他的模樣,溫樂源大驚失色,雖然不斷為他身上那股味道皺眉,卻還是先將他安置在床上躺好,然後才詢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個林哲……果然有問題﹗”

溫樂灃將自己所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和溫樂源說了一遍,溫樂源陷入了思考之中。

“哥,我們真的得幫隔壁那女的,不然的話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那東西害死﹗”

溫樂源緩緩搖頭。

“哥﹗”

“你不能太早下結論,畢竟他還沒有對那女的做什麼……”

“等做什麼就晚了﹗他可是執念僵尸一類的東西啊﹗”

溫樂源呵呵地笑起來︰“樂灃,你什麼時候出家了?”

“出家?”他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說法讓溫樂灃完全無法理解,“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是法海呀﹗聽懂了嗎﹗”對於自己的幽默不被理解的待遇,溫樂源有些憤怒,“真是﹗沒有慧根﹗”

“有慧根我就真的去當法海了﹗哥你到底幫不幫忙啊?”

溫樂源斜睨著他,用手抓抓胡子︰“你真的要幫?”

“嗯﹗”

“就算那女人和那個林哲不知道你在幫她你也要做?”

“嗯﹗”

“不後悔?”

“嗯?”

“最後是什麼結果都沒關係?”

“哎?你到底在說什麼?”

“呵呵……”溫樂源展開粗壯的胳膊伸了個懶腰,“只要有你在,我這一輩子就得做半輩子白工……”

“哥……?”

“我做。”溫樂灃無奈地一笑,抓抓自己亂糟糟的頭髮,“我做,你讓我做什麼我都做。”

“……所以,就是這樣。”溫樂源將周正引到他們房間,對他說道,“到時候你不能呆在他們那兒,不過也不準你呆在我們的房間,其他地方你愛在哪兒就在哪兒,我管不著。”

周正已經感激得忘記了其他語言,只是不停地對他說著謝謝。

“別謝我,謝我弟弟吧,我可沒想過要管你們的閒事。”

周正忙轉向溫樂灃道︰“那我該怎么感謝您呢?但愿來生做牛做……”

“夠了﹗”溫樂源煩躁地制止了他從電視上學來的那些台詞,道,“用不著你謝,只要以後讓我們安靜過活,別打擾我們就是最好的報酬了。”

“是﹗我一定不會再打擾兩位的﹗﹗”

雖然說了要驅鬼,但總不能直接就這么沖到楚紅房間裡去理直氣壯地告訴她,她現下的男朋友身上有怪物,讓她馬上離開好讓他們拯救她男友?她要能信才見鬼了﹗說不定還會一個電話讓警察請他們到派出所喝茶。

溫樂源和溫樂灃第二天早上就在樓頂的天台上晒了一盆水,又從陰老太太那裡弄到了一疊各色墨汁畫的咒紙。

溫樂源在房間的牆壁、窗戶上都貼上了禁入之符,叮囑溫樂灃留在房間裡,不準出去一起瞎攪合。

“我也想幫你的忙--”

“少囉嗦﹗”溫樂源一邊準備東西一邊道,“這次的情況比較特殊,我還沒搞清楚真相……”

“真相?”

溫樂源的動作停了一下,又很快流暢起來︰“沒什麼,總之你就給我呆在這裡,等我把一切辦完之後再出去。”

把抽了一半的煙掐死在煙灰缸裡,溫樂源脫掉外衣,只穿內裡的一件背心,又翻騰出一只軍用挎包,將咒紙都放入包裡,拿了一小瓶在天台上接了一天陽光的水就準備出門。溫樂灃對於他這種態度極為不滿,正想追上去和他分辨幾句,他卻回身抓住了溫樂灃的頭髮,眼神非常、非常認真地看著他。被拉住頭髮的感覺很痛,溫樂灃忍不住死命推他,想掙脫他的手。

“我說不準你出去就是不準你出去,如果你敢出去我就甩手不干了,你信不信?”

溫樂灃信。溫樂源的性格非常二杆子,他說甩手就會真的甩手,干到一半也會堅決甩手,根本不管別人會有多辛苦。

“我知道了……”

溫樂源笑起來,摸摸他的頭︰“這樣才乖。老老實實呆在房子裡,不準開窗,不準出門,在我回來之前不準和任何靈魂類生物打交道,聽明白了嗎?”

他的要求讓溫樂灃有些生氣,卻只能點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照辦。

溫樂源出了門,轉身在門板上又貼了一張咒紙,五指扣在上面,稍一用力,無數白光網狀散開,將02房間的門封得嚴嚴實實。

他又走到楚紅房門前,打開小瓶的蓋子,用裡面的水在03房間門口的地面上洒出一道弧形的線,正好將03號房門整個包圍起來,然後從挎包裡拿出一張用紅色墨汁在黃色裱紙上畫出的咒紙,確認無誤後,將咒紙點燃,扔進水跡畫成的弧形線中。

原本那張咒紙只是燃起了一丁點藍色的小火苗,但在扔進弧形線內的一瞬間,轟地一聲沖起了一米多高的火焰。

一張小小的咒紙才用了多大的紙張?即使能竄起如此之高的火焰也該在一瞬間之後便消失無蹤,但那火焰就好像有其他東西在支撐一般,一直持續著高高的火苗,不曾有一丁點消退。

房間內,林哲高舉著玫瑰花束,正? “啊﹗你美得沉魚落雁,傾國傾城,天下無雙,國色天香……”

坐在沙發上的楚紅笑得氣都快上不來了︰“好了……哈哈哈……你這貧嘴那裡學來的﹗”

“為了愛你,我願意去背莎士比亞的全集……”

“好酸……酸死了﹗哈哈哈哈哈……”楚紅捂著肚子,笑得連腮幫子都痛了,“不行了不行了,別再逗我笑了,累死我了……”

林哲正想再繼續說下去,忽然好像有什麼劇烈地燃燒起來一樣,轟地一聲,從門口處透入了金紅色的火光,他的話題被門口那聲響打斷了。

楚紅一驚,推開林哲想站起來。

“失火了嗎?我去看看……”

“別去﹗”林哲厲聲喝道。

“林……”

他用力將她按回沙發上,臉上的表情霎時變得猙獰。

楚紅被他這種表情嚇住了,忍不住身體向後一縮︰“林……林哲﹗?”

林哲望著門口,雙目中透出了血紅的光。他臉上的肉驟然塌陷了下去,一張面皮只是包裹著他的骷髏面骨,一雙瞳仁黑得就好像有什麼暗得不見天日的東西在裡面扭動,鼻子皺在一起,顯露出深深的溝壑,上下牙齒用力緊咬,長而尖的犬齒顯得異常突出,就好像剛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

楚紅從側面看到了他驟變的半張臉,尖叫一聲抱著沙發上的靠枕縮到角落裡,身體蜷成了一團,驚恐地發抖。

“是誰……為什麼妨礙我……”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慢慢挪動著腳步走到門口,猛地拉開門。

門外的火光帶著呼呼的風聲轟然沖了進來。

如果那是真的火,如果那是真的人,現下已經被燃燒的火光燒成灰燼了,然而林哲昂然站在火光之中,火焰圍繞著他的身體打轉,卻近不了身。

果然,就如溫樂灃所說的,那黑影沒有頭臉也沒有手腳,只是黑漆漆地一團,在林哲周身的空間蠕動,就好像是什麼東西的活物,遮掩了林哲的上半個身體,讓他的上半身一片暗黑模糊。也正是有那團黑影的圍繞,火光才始終無法接近林哲的身體。不過那火也異常怪異,只繞著林哲周身游動,即使火舌舔上周遭器物也並不燃燒,看起來就像幻影似的。

“你是誰……為什麼管我的閒事……”那聲音極為低沈暗啞,就像破鑼一樣,和“林哲”的聲音很相似又完全不同。

--假如林哲的聲帶腐壞的話,發出的聲音大概就是這樣了。

門外,溫樂源瞇著眼睛向他微笑。

“你沒錯,只是錯在你不該住在我們的隔壁。”

“……這是什麼罪名?”

“法海給白娘子的罪名。”溫樂源舉起另一張紅色咒紙,口中低聲念訟著什麼,那張咒紙也颼地一聲燃燒起來,一人多高的巨型火焰直沖林哲。

林哲周身的黑色霧狀體倏地在林哲身前凝成一團,造成了堅強的防護壁。火焰觸到黑霧便 地一聲炸裂開來,隨著地動山搖的震動,火光四處飛濺。

整個三樓的住客都感覺到了這種震動,二樓其他房間的幾位客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打開門看個究竟,卻只見火球四下裡飛來飛去,當即嚎叫一聲又齊刷刷地 當把門關上,躲在門背後哆哆嗦嗦,再也不敢露頭。

力拼火焰之後,那黑色的霧狀體明顯地縮小了一圈,林哲的手指抓住門框,不斷地喘息。

“我跟你無冤無仇……”

“我說了,你唯一的錯就是住在了我們的隔壁。”

溫樂源輕鬆地去掏另外一張咒紙,林哲在喘息之中看準了他的空隙,猛撲上去將他撞倒,向樓梯口狂奔而去。躺在地上的溫樂源清楚地看見,那個林哲的腳並沒有在地面上走動,而是距離地面足有10公分地迅疾飛行。

他看一眼在房內依然縮成一團的楚紅,爬起來就往林哲逃走的地方追去。

馮小姐站在二樓的樓梯口處,當林哲飛速奔向她的時候,她輕輕地揮了揮手,向下的樓梯便憑空消失。甚至連通向下方的通道也沒有,原來是樓梯的部分只剩下了一面牆。

林哲露出了絕望的表情,他狠狠地瞪著她,卻連她現下是什麼樣的表情也看不到,只能吼一聲“你給我記住﹗”之後便向上樓的樓梯逃去。

溫樂源經過她身邊,匆匆說了聲謝謝。

“不用謝我……”她的聲音悠悠蕩蕩地回蕩在溫樂源耳中,“我只是在想為你弟弟做點事……”

溫樂灃在房間中聽到了外面的巨響,切牙隱忍著自己出去一窺究竟的慾望。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現下出去只不過是給溫樂源找麻煩而已。

七點鐘時天色就有點暗了,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知何時,僅剩的夕陽余光已經消失無蹤。天空黑沉沉地,不比小鎮那清亮的星空,在都市的夜晚,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氣也看不到幾顆星。

溫樂灃看著窗外,禁不住越來越心焦。

陽氣正在逐漸衰減,陰氣卻逐漸升高,雖然要再過一段時間才會達到頂點,但僅以現下這種強度而言就已經很危險了。雖然溫樂源一直說自己沒問題,可是他現下的能力達到什麼程度了呢?那個男人身上附著的怨恨讓他全身都那麼痛,溫樂源真的能對付得了嗎?

 、 、 幾聲,窗戶的玻璃被人輕輕敲響。溫樂灃轉頭看去,應該被強製不準接近這裡的周正飄浮在窗戶外面向他揮手。

“周正?有事嗎?出了什麼問題嗎?”

大概是畏懼於咒紙的威力,? “你--哥--哥--很--危--險……危險?﹗為什麼?他現下怎么樣了?﹗他在那裡?”

周正搖手,示意他稍安毋躁,又在玻璃上寫道︰“他在屋頂,那東西很難纏,你們還有其他幫手嗎?”

“我就是他的幫手﹗”溫樂灃心急萬分,一把扯掉窗戶上的咒紙,將窗戶用力拉開,“你說他現下到底是怎么--”

他的話卡在了一半。

窗外的周正露出了很奇怪的笑容。

“周……正?”他的心,慢慢地涼了下來。

“謝謝你……”周正微笑著對他說,“謝謝你……為我開窗……”

溫樂源追著林哲,一直追到了樓頂。

這棟樓的樓頂上,就像所有小市民的樓頂一樣晾晒著無數萬國旗--襪子尿布褥單內褲等等等等一概不少,一人一鬼在那片亂花迷眼的旗幟之中穿行追逐,鍥而不舍。

林哲明顯對這樓頂的格局並不了解,沒用一會兒便被追到了邊緣。他靠在欄杆上,看著遠處的汽車在路燈明亮的照耀下來來往往,忽然露出一個笑容,回頭,面對追上來的人。

用最快的速度爬了三層樓,使用了幾張較強能力的咒紙,又在樓頂上捉了半天迷藏,溫樂源這個凡人肉身有點受不住了,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就像打雷一樣,汗珠子一串串從他的肌肉上滑過,滴落到地上,形成一灘攤水跡。再加上他只穿背心,背上斜挎著那只軍用綠書包,那模樣怎么看怎么好笑。

“你還真是有毅力。”林哲呲著他長長的尖牙對他笑。

“呼……呼……沒有毅力怎么和你們這些東西斗……”一邊斗嘴,溫樂源一邊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該系統地鍛鍊一下體體……

“你為什麼一定要降服我?”林哲還是笑著,但是語調中隱含了明顯的憤怒。

“我……我為什麼不能降服你?你帶著那麼重的怨氣接近楚紅……誰知道你想干什麼……”

“怨氣?”林哲有些疑惑,“你眼睛是瞎的嗎?我身上怎么會有怨氣?”

“是啊……”溫樂源繼續喘息著,嘿嘿陰笑,“你身上怎么會有怨氣呢……為什麼呢?你自己怎么不看看?”

從他們今日照面開始,林哲的身體依然被那種巨大而無形的黑暗所包圍,溫樂源的感應不如溫樂灃那麼強烈,卻也有一絲絲的刺痛從皮膚傳來。

然而林哲左右環視,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沒有﹗我身上沒有怨氣﹗”他悲憤地吼道,“我是冤死的﹗但是我沒有怨氣﹗你弄錯了,我什麼都不想干,只是想留在楚紅身邊,只是這樣……”

溫樂源身體強壯,很快便不再喘息。他張開雙手,彷彿要擁抱天地一樣,對林哲笑道︰“你看到了什麼?你現下看到了什麼?能不能告訴我?”

“我看到你了﹗怎么樣﹗”

溫樂源嘿嘿笑著搖頭︰“其他呢?你看到其他的東西了嗎?”

“黑暗……”林哲如同被誘導一般說出這兩個字,立刻像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黑暗又如何﹗我只要能看見楚紅就好﹗我只要能看見你這個妨礙我的人就好﹗其他的什麼也看不見又怎么樣﹗”

“當陷入戀情的時候,周遭的一切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就像你這個執念的鬼一樣,”溫樂源說,“要不是我攻擊你,你甚至不會發現我的存在。所以你看不見你周遭其他多餘的東西,也沒有辦法趕走他。你還真是可憐……”

“你在說什麼……”

“有人要我來殺你。因為你太危險了。”

林哲張大嘴巴︰“危險?我?我做了什麼?我沒有做任何危害他人的事情--”

“哥﹗不要被他騙了﹗”

突然出現的聲音讓兩人都驚了一下,同時往聲音的來源看去。

溫樂灃臉色青白地捂著肚子,一步一挪地撥開那些萬國旗,緩緩走到二人眼前。

溫樂源看著他的樣子皺起了眉頭。林哲臉色沉了下來。

“他把他身上怨氣的部分切割出去了……變成周正的樣子,騙我開窗戶,然後突然出手襲擊我……”勉強說完,溫樂灃努力喘了一口氣,“哥……千萬不要上他的當……快把他封起來……”

溫樂源皺眉,一只手放在挎包的背帶上,依然站在原地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哥?你怎么了?快點把他……”

“你在說什麼﹗”林哲大罵,“我變成周正的樣子﹗我變成他的鬼樣子干嗎﹗--等一下,你說周正?周正﹗?”

溫樂源將挎包取下來,隨手丟到了一邊,向溫樂灃走過來。

溫樂灃看著他的動作,焦急萬分︰“哥﹗你怎么了?快點封住他啊﹗不要把後背對著他﹗他會攻擊你的﹗哥--”

“你說,你是我弟弟。”

“哥?”

溫樂源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向他的咽喉︰“既然如此,那你告訴我,我們小時候最常玩的遊戲是什麼?”

溫樂灃退了一步。

“哥……你在說什麼啊……這時候你還……”

溫樂源微笑,更走近他一些︰“來啊,說啊,我們以前玩的遊戲。很好玩,你別告訴我你不記得了。”

“哥﹗小心身後﹗”

溫樂源根本一眼也不看身後的強敵,手指忽然一鉤,“溫樂灃”只覺得脖子一陣緊束,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箍在了上面一樣,他緊抓著自己的脖子也難以呼吸。

“你忘了嗎?是隔空取物啊。”

周正虛幻的身影在半空中逐漸變得清晰,他捂著自己的脖子惡狠狠地看著抱著弟弟的溫樂源。當他眼中的怨毒愈積愈深的同時,他身周卻奇異地沒有積聚任何怨氣,反倒是林哲身周的那股黑氣愈來愈強,壓得連溫樂源也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就說奇怪嘛……”溫樂源自語,“為什麼你明明那麼怨恨身上卻沒有怨氣……原來你把嫉妒全都轉嫁到他身上去了。”

“周正﹗”林哲這次終於看見半空中的鬼影,大叫,“原來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執念的鬼啊……眼中只看得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溫樂源搖頭。

“是我又怎么樣﹗”周正恨恨地怒吼,“你拆散了我和楚紅﹗我們明明都要結婚了﹗你卻撞死我,現下你也死了卻還是要回來搶我的楚紅﹗”

“你在說什麼?”林哲又氣又笑,“和楚紅有婚約的人是我﹗分明是你開車把我撞死之後自己又撞上另外一輛卡車才死的﹗現下居然敢說全是我的錯﹗?”

“你居然敢說出這么無恥的話﹗”

“是你比較無恥吧﹗糾纏不休的家伙﹗”

“還我命來﹗”

“你給我先把我的命還來﹗”

兩個鬼在天台上大吵起來,漸漸地拉出無數陳年的雞毛蒜皮,吵到上火處,把對方祖宗十八代和所有女性族人都拉出來挨個拎了一遍。

溫樂源點了一支煙,悠哉地欣賞那兩個鬼翻天覆地的吵法。

同樣是執念的鬼,為什麼“沒有被她所愛”林哲能化作會動的尸體回到楚紅的身邊,而聲稱與他相愛的周正卻不行?所以溫樂源剛一開始就覺得非常懷疑,可是他沒有證據,如果要解決這件事的話就必須引出這兩個“人”雙方面的證言。

現下證言出來了,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一切正與周正所言相反,周正才是三個人中多餘出來的那一個。

楚紅其實並不是屬於他的女人,插入那對情侶之間、又開車撞死男方的人也是他而不是林哲。一切只是他自導自演,然後在即將成功的瞬間自己也得到了報應。

如果他當時升天就沒事了,可惜他忘了那些事,只以為自己才是對的,因而才會執意糾纏著楚紅。

就在那兩個鬼吵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溫樂源聽到了由遠至近的哭聲,似乎有個女人邊哭邊往這裡走。那聲音是從樓梯通往天台的通口傳出來的,模模糊糊地還叫著林哲……林哲﹗?

溫樂源一驚。

難道是楚紅﹗?不行﹗現下已經夠麻煩的了,不能讓她再來添亂﹗

溫樂源扛起溫樂灃的身體大步走到天台通口,想把門閂上,然而他的手剛沾上門把手,門便 地一聲從裡面打開,一個女人讓人攙扶著一邊嚎哭一邊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

“林哲﹗林哲﹗你到哪兒去了﹗哇……你到哪兒去了……我不嫌你丑﹗我就是害怕而已﹗你回來呀﹗你在哪兒﹗林哲……”

那嚎哭的女人是楚紅,扶著她的人--是溫樂灃。

打開的門沒有預期中砸到牆壁上的巨響,溫樂灃扭頭看了一眼。

“啊﹗哥?﹗”

他的哥哥扛著“他”,正蹲在門背後捂著鼻子罵娘呢。他忙放開了手裡的女人,將撞到了鼻子的溫樂源扶起來。失去了他人攙扶的楚紅隨即坐到了地上,抹著眼淚繼續嚎哭。

“哥,你沒事吧?”

“沒事才鬼咧﹗”溫樂源大罵,“你腦漿只剩一半是咋﹗開門有這么重的嗎﹗把我砸個三長兩短下半輩子你養我﹗”

溫樂灃一迭聲地道歉,道著道著,眼睛就溜到了溫樂源肩上扛的那具身體上。

“……咦?那個是……?”

“你的身體﹗”溫樂源氣憤地放下那具身體,點著溫樂灃的額頭罵,“你缺心眼是吧﹗告訴你不準出來不準出來你為什麼還是不聽話﹗弄得把身體也交給那個該死的周正了﹗好,你交給周正也沒關係,你自己咧?﹗不好好在身體裡呆著你學什麼雷鋒﹗居然靈魂脫出去幫助婦女﹗你是嫌我死得不夠早是吧﹗”

溫樂灃茫然四顧,然後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我根本就沒發現我靈魂脫體了……”

周正從窗外沖進來撞他一下的瞬間便搶走了他的身體,卻不知道他的靈體與身體的結合很松,已經被撞到了別處去,只滿心以為他是被撞昏過去了而已。溫樂灃從屋角醒來的時候也忘了自己是被撞出了靈體,聽到隔壁的楚紅又哭又叫的聲音便顧不了自己的問題,直接去幫忙,沒想到……

溫樂源還想再罵,卻被一陣比剛才更加恐怖的嚎哭聲打斷了。

“哇--林哲﹗林哲﹗你出來﹗林哲--”

楚紅坐在地上,用越來越恐怖的尖嗓子又哭又叫。幽魂狀態的周正在她身邊,似乎想為她擦去淚水,但卻無法碰觸到她的身體。

楚紅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當然看不見他,只是著急著找自己的那一個人。周正的臉上充滿了困惑的表情,也許他直到現下也還沒想明白,為什麼楚紅喊的名字不是他。

真是吵死了……罪魁禍首呢?溫樂源掏掏耳朵,目光在天台上左右尋找,終於在某片隨風飄拂的褥單後發現了他的一雙腳。

“他在那裡。”他一指,說。

楚紅看看他,又看看那雙腿,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褥單後撲去,一邊哭還一邊繼續叫︰“林哲﹗你干嗎要躲?

撲到那片褥單處,一把拉開--林哲醜陋而恐怖的鬼臉出現下她面前。

她靜了一兩秒鐘,嘩地一聲又把褥單拉上,隔著褥單抱住他的身體,又開始嚎哭。

“你死了﹗哇--我知道你死了……但是你能來找我我好高興啊……哇--可是你今天忽然變得那麼恐怖……你不要誤會,我不是不愛你了,只是你那張臉好恐怖啊﹗哇--我真的愛你﹗但是要適應那張臉我還需要時間﹗你不要離開我﹗我愛你﹗哇--”

“那……那你為什麼不答應和我結婚……”隔著被單,林哲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哇--我聽說死人都是有想要的東西才留在這世上的,我怕答應了和你結婚你馬上就會消失啊﹗哇--我知道我錯了﹗你不要走﹗你想要怎樣都行﹗哇--我愛你啊--”

“可是我已經不是人了……”

“我不在乎--哇--別離開我﹗哇--不然我死給你看--哇--”

林哲躊躇了許久,終於伸出手,抱住了她--緊緊地抱住,再不松手。

周正看著這一切,游離的幽魂之身如風中殘燭般搖搖擺擺,血淚從他的眼眶中滑落了出來。

“你愛他……那我呢?……那我……那我算什麼……我為你回來這世上又算什麼……”

“你什麼都不是。”溫樂源向他笑一下,無情地說,“一切都是你的幻想,就是這樣。”

“不可能……我記得那麼清楚……我們相愛過的事實……我們真的相愛過的事實……”周正喃喃自語,望著自己泛出了黑氣的一雙手,全身顫抖,“全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假的。全是假的。”

欺騙自己沒有什麼,可怕的是欺騙了自己還不自知,還要妄想連別人一起欺騙。這是一場有輸無贏的賭博,他失去一切,卻得不到任何東西。

所以,假的,始終都是假的。

周正驀然昂首,大吼︰“這不可能﹗”

他的全身綻放出黑色的光芒,向四周炸裂開來。深重的怨氣從他的體內不斷爬出,蔓延,將整個天台都罩在了黑色的霧裡。受到了周正怨氣的吸引,無數游魂飄飄蕩蕩地往這邊趕來,房檐下,已經有幾只小鬼伸著骨瘦如柴的胳膊爬了上來,向那黑色的物體小心翼翼地接近。

林哲發現了他的異變,一把扯下擋在自己面前的褥單,將楚紅推到了自己身後。

“林哲?”

“躲在我後面﹗不要出來﹗”一團黑氣中,林哲的那張臉顯得比之前更加猙獰。他惡狠狠地看著怨氣來源的中心點,雙手緊緊握成拳頭。

他現下已經不是周正的對手了。周正的怨氣因為真相而劇增,可他的執念卻由於楚紅的告白而劇減,原本處於微妙平衡的天平被打破,完全偏向了周正那邊。

楚紅依然看不見周正,但在她從林哲身後微微探出頭去的時候,卻能勉強看到一團黑氣在凝結成人的模樣。

她顫抖地問︰“林……林哲……那是什麼東西?”

“周正。”林哲回答。

“周正﹗?”她尖叫起來,“就是那個殺了你的周正﹗那個兇手﹗”

“兇手”二字刺入心中,周正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只剩下了一個反覆不斷的念頭,就是殺了她,殺了他,殺了他們,殺了他所有看到的人,殺了,殺了,殺了--﹗

那個女人……她是誰?

很重要嗎?

忽然想不起來……

一起殺了﹗

“殺了……殺了……殺……”他喃喃地念叨著,身體逐漸不能再維持人的形狀,四肢變得長而細尖,頭也拉得長長地,五官移了位置,比起林哲那張臉來更恐怖了幾分。

他的怨氣如此深重而可怕,林哲也不禁退了一步︰“周……周正﹗你不要再糾纏下去了﹗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你可以插足的餘地﹗你放棄吧﹗”

周正嘻嘻地笑起來,卻依然只重複著一句話︰“殺了……殺了……殺了……殺……”

他的身體驟然暴漲,像箭矢一樣沖向他們。他的腳沒有動,只有身體拉得很長很長,就像一道瘦長的彎彎拱橋。僅剩的那只眼睛變成了黑紅色,飄洒著黑紅色的眼淚。

“殺--﹗”

依然沒有回到自己身體裡的溫樂灃忽然出現下周正和林哲中間,誰也不知道他怎么出現的,誰也不知道他怎么能用如此之迅疾的速度出現,他們只知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他就已經出現下那裡,一手捏訣,另一只手推向周正的額頭。

“怨氣散去﹗哈﹗”

周正的額頭在他的掌心爆裂開來,卻沒有就此散去,反而順著劈裂的方向唰地散射劈開,分成無數黑色條索狀物,越過溫樂灃這個障礙,又忽然折返回來,像藤條一樣將他緊緊纏住。

眼看無法掙脫束縛,就要被周正就此纏死,溫樂灃卻忽然大叫一聲︰“哥﹗”

一聲喊畢,他的身形在條索中驟然消失,條索纏了個空。周正將條索收回去,又化回之前的模樣。

消失的溫樂灃的身影在溫樂源腳邊出現,蹲據在他自己軀殼的身上,雙足隱沒在自己胸口處,有些急促地喘氣。

“小心點,”溫樂源手一招,剛才被他丟棄的挎包又出現下他手上,“我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干過,萬一召回的速度慢一點,你說不定就死在他手裡了。”

溫樂灃嗯了一聲,溫樂源抽出一張咒紙遞給他,他又向周正撲了上去。

溫樂灃處於靈體狀態時可以擁有不少奇異的能力,不過剛才那一招並非特異能力,而是溫樂源利用溫樂灃自己的?

溫樂灃這一次正面撞上了往前撲的周正,周正被撞得心頭火起,一爪劃過溫樂灃想將他撕成兩半,溫樂灃急速後退,他的爪尖觸到了溫樂灃的胸前,將他的衣服劃出了一道裂口。在溫樂源腳邊,溫樂灃的軀殼上,同樣的地方也隨即出現了一道裂口。

溫樂源的臉色變得陰沈,將挎包中所有的咒紙都一把抓了出來,像拿撲克一樣扇形抓在手中。

“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啊,臭小子﹗” 他嘿嘿冷笑,唰一下將手中所有的咒紙都扔向空中,“很久沒用過這招了,同時控制這么多不知道行不行--”

扔向空中的咒紙在半空停了下來,既不下落也不上升,就像被什麼托著一樣。這些咒紙足有百多張,儘管比一個大活人輕巧得多,但數量比質量更重要,溫樂源用自己的攝物能力同時控制這么多咒符,可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嘿嘿……居然還能行。”他低笑。

咒紙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箭一般向打成一團的周正和溫樂灃射去。只見滿天黃色的咒符,上面以紅、藍、黑三種墨汁的顏色畫著各種奇怪的圖案,唰唰唰幾聲便完全包圍了周正,在空中形成圓形的立體圈圍,將他圍攏在咒紙的監獄中。

溫樂灃的靈體並不是死魂,因此並不受這些咒紙的制約,輕巧地向後飄退幾步便脫離了那個圈子。

周正在咒紙的制約中左沖右突,不時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可怕嘶叫。

然而那些咒紙就彷彿織就了一張細密的網,他只能在網中不斷碰出激蕩的火花,卻始終在那張大網中間,逃不出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拼命地撞擊著那張網,哭泣嘶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有人說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卻沒人告訴他有的東西卻是即使努力得吐血也不可能得到。

命運是不可捉摸的東西,並非一切都值得你去努力。

林哲抱著楚紅,看著那個在網中掙扎的身影。楚紅聽見了網中的聲音,不禁有些心軟。

“他……居然淪落到這種地步,其實也很可憐……”她小聲對林哲說。

“嗯……是啊……”林哲抱緊了她,表情有些悲傷。

並不是只有周正才可憐。

某些方面來說,他和周正沒有區別。他們都不是活人,他總有一天也會是這樣的下場,或者自然變成一具腐朽的尸體而消失,在那之前,他和楚紅的時間還有多久?一年?一個月?或者幾天?

他沒有未來,能緊緊抓住的只有現下。

溫樂灃落到溫樂源身邊,看著那張咒紙的網逐漸縮小,直至縮成拳頭般大小,咒紙密密地貼在外圍形成一個繭一樣的圈,將周正包纏在裡面。溫樂源伸出手,讓咒紙的圈落在手心裡。

“成了﹗”溫樂源得意地大笑,“我會找辦法讓你平靜升天的,你還是老實點……”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道黑色光束從咒符圈中驀地射出,射向抱著楚紅發呆的林哲,連出聲提醒都來不及了,溫樂灃一點地面,驟然飛至林哲面前將他撲倒在地。光束消失在黑夜裡,再不複見。

溫樂源大怒,將咒符圈又捏得小了些,罵道︰“居然敢穿透我的咒紙﹗這么想快點升天嗎﹗小心我捏碎你噢﹗”

不過那一擊似乎是周正最後的力量了,再之後,他沒有再進行過任何攻擊。

周正的怨氣被咒符阻隔而消失,被吸引過來的游魂們也失去了聚集的目標,很快又四面八方散去。

溫樂源隨手將咒紙圈上下掂了掂,對溫樂灃道︰“對了,你沒事吧?你剛才的速度還真是挺快的……”

“林哲﹗林哲﹗你沒事吧﹗林哲﹗”

比溫樂源更著急的楚紅粗手粗腳地拉開擋在林哲身上的溫樂灃,還沒有回到自己身體的溫樂灃沒有重量,被她順手揮了很遠,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她上下檢視林哲的身體,不小心一眼看見他的臉,臉色不禁又綠了一下,抓起被他們扯到地上的褥單蓋到他臉上。

“我……我們可以再習慣習慣……不過一定沒問題的……只需要再過幾天就好……”

林哲噗哧笑出聲來,蓋在他臉上的褥單卻在黑暗中無人可見地微微濕潤。

他就著坐在地上的姿勢,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身。

“楚紅……我愛你。”

楚紅愣一下,抱住他的頭︰“嗯……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封印了周正的咒紙圈微細地顫抖,溫樂源一手扶起回到自己身體的溫樂灃,看著它,表情有些許不忍。

“哥……”

溫樂源嘆了一口氣︰“我們大概真的是……有點多管閒事吧?”

“什麼?”

“沒什麼,我們回家。”

帶著一頭霧水的溫樂灃一起離開,剩下天台上的一人一鬼,那鬼的身體散發出連普通人也能聞到的淡淡臭味,他的身下,慢慢地滴落著腐壞的水。

有時候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有的時候努力得吐血也得不到。

得到了,也會丟掉。

因為起點不對。

結果當然就錯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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