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黃藥師,我很喜歡看日落。
江湖傳言我喜歡上一個叫桃花的女子。我是一個在江湖上很有影響力的人,所以大家對我的私事都很關心。這傳言到這裡並沒有什麼,但一個月後,我聽到了它的後半段:桃花是我一生中最喜歡的人。
我感到荒唐。人應該在死之後,才會知道自己一生最喜歡的人是誰。最喜歡的人,也許在你臨死前才出現。
我喜歡桃花。我有時分不清桃花和桃花這個人的區別。我在東面大海一個島上種滿了桃花,我叫它桃花島。花瓣落在附近海面上,引來許多魚,也就有了不少垂釣客。所以後來有人管這個島叫釣魚島。在我此生至此為女人所做的事中,造桃花島算是最有影響的一件,可能由此有了那傳言。
我已經有三年沒見桃花了。三年前,她毫無預兆的消失了。現在我只有桃花。
三年裡,我有時會打聽她的下落,弄得江湖上都認為「黃島主在苦苦尋覓失散的愛人」。那傳言大概也由此而來——很多人都覺得失去的才最可貴。
桃花不喜歡我,至少她沒說過。
在桃花之後兩年裡,我沒有別的女人。我並沒有刻意這樣,然而我每天只知在島上看桃花。每天日落時,桃花最美。可能因為那時桃花總和我在日落時相見。我想,如果在我那個時代有照片這種東西,而我又有一張桃花的照片,那麼我一定不會只看島上的桃花。
我有沒有告訴過桃花我喜歡她?這我記不清了。我記得我和她說過很多話。
我希望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喜歡桃花,這樣我就可以慢慢等她回來。至於她現在喜歡誰,我無所謂,因為我知道她是會變的。只要沒有別人喜歡她,那麼她最後一定會喜歡我。
其實桃花不會再回來,因為她走之前沒有見我。她什麼也沒有帶走,也什麼都沒留下。我想,這是我一般對待旅館的態度。在之前,我和桃花都把對方當作旅館,我們都覺得這種暫時的相處很溫暖。但是後來我開始想把她當成家,我知道這是她離開的原因。
我不知道桃花會不會真的是我一生最喜歡的人。
一年中有人告訴我一個桃花現在的住所,我立刻給她寫了信,一個月後仍無回信。我問這地址是否正確,那人告訴我正確無誤。於是我再寫,還是沒有回覆。後來有一段時間,我不管她是否回覆,每天給她寫信,信裡寫了許多桃花,許多落日。
寫第七十八封信,她仍無回音時,我放棄了。我相信她收到了所有的信。
其實桃花是我喜歡上的第一個女人。一直以來,我認為自己是個感情淡漠的人。我不會流淚,哪怕是親人朋友死去。我沒有離不開的人。我只愛自己。這是一個擺脫不掉的乖戾感,從幼小到少年至成年,難以擺脫。後來見到桃花後,我明白這其實是一種寒冷,一種封閉。而桃花則給予我溫暖,讓我與世界得以真實接觸,哪怕只是幾瞬。
在桃花之前,我有一些女人。我甚至有過兩個孩子,但都被他們的母親帶走了。在桃花離開我兩年後,我又有了一個女人。她很不同。我對她既不是像對桃花那樣,也不是像對過去那些女人。這個女人留住了我,或者說我留住了這個女人。
她生下我的女兒,我給其取名:黃蓉。
黃蓉從小到大都很愛看日出。
黃蓉出生時正是紅日東昇之刻。我懷抱嬰孩,手挽被汗水濕透額發略顯憔悴的女人。紅光齊齊地打在我眉上。那時我們面向大海,紅日使海面泛起金光。
我很久沒有練劍了。那天,在清晨的海風裡,我在海灘上拔劍揮舞。母女二人靜靜地看著我。
三個月後,我對女人說:我在這裡住得太久了,是該重返江湖的時候了。
女人說:你去哪裡我跟你去哪裡。
我說:我不能帶著你,你在島上好好帶女兒,我不會走太久。
女人說:你哪怕只走一天,再回來時也已經變了。你走的時候我們也會變的,等你回來,你都認不得女兒了。
我說:我在這裡就不會變嗎?
女人說:你會。但你每一秒的變化我都看在眼裡,就不會有感覺。
第二天一早,女人不見了。她自己走的,把女兒留給了我。
她沒有留字條。
一週後,我帶著不滿週歲的女兒,上了駛向大洋西岸的船。我站在船尾,桃花島越來越小,終於成了一個粉色的點。女兒在我懷中酣睡。
我想了一會兒走掉的女人,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我為什麼種桃花。我說不清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態度,我所能抱以明確態度的人,只有桃花。
我曾牽過一次桃花的手。
那時是夏天。白天下了一場伴著狂風的大雨,傍晚,雨停了。天邊的雲堆極富層次感,被殘陽塗上了各種不同的但都很有光亮感的紅,其中一種酒紅色我最愛。那天,我拉起桃花的手跑上一座大橋,向西而立。直到太陽完全消失不見才松開。我想,我是從那時起喜歡上桃花的。在那之後,我開始想對桃花更好一點,但她已不再對我好了。
我和桃花是在酒館認識的。
那時,我聽說東北方向有一個地方叫:水中密雲。據說那裡有個很大的湖,水是藍色的,天空一年四季陰霾,空氣濕潤,氣溫總似霜降時節般透涼,總有一些風,總有一點無聲的雨,地上總積一窪淺淺的水。
那時我住在沙漠的邊緣。
在一座沙丘的後面,有一片綠洲,綠洲中有個湖,不大,我們叫它:後海。後海周圍是許多的酒館。我一般是在自己的屋裡喝酒的,然而那天,我去了後海。大部分酒館燈火通明,鼓樂齊鳴,煙斜霧橫。一般人的習慣是先嘗試普通的,再尋找特殊。我則先尋找特殊,再回歸普通。所以這次,我去了一個安靜的酒館。
那酒館是個不大的木屋,門口掛兩盞幽幽的小紅燈籠。進入酒館前要踩一座只是象徵性的木橋。我進門時,店裡只有一個客人,是名女子,那便是桃花。
當時是冬天。酒館裡,主要的光源是那幾個壁爐,火光跳動。我在窗下落座,窗外是一條青石小路,路兩旁的土壤還留著一週前的雪。沙漠裡的冬天也是要下雪的。空氣涼絲絲的,有冰的味道。我解開貂皮大衣的扣子,喝酒保端上來的溫熱的酒。
桃花坐到了我身邊。
她擺弄著自己的酒杯,不時端起抿一點,目光停在水平線以下二三十度的位置。
「本地人?」她開口了。
「不算是。我幾個月前開始住在這裡。」
「之前呢?」
「南方。」
「我是從記事起就住在這兒了。據說我不是在這兒出生的,不知道,從來沒搞清楚過。你幹嘛從原來的地方搬到這兒?」
我喝一口酒,思考該說什麼。
「算啦。」她說,「其實我對自己為什麼一直待在這兒而沒想過去別處還不明白吶。可能這裡有什麼不同凡響之處吧,引來了你,留住了我。是不是?你說這兒是不是很特別?」
我盯視她片刻,說:「我是走到這兒不知下面該去哪兒才留下的。」
「哦。你喜歡到處走嗎?」
「我走過很多地方。談不上喜歡。」
「其實這些年我也一直到處走,只不過呢,只是在這一帶打轉,嘿嘿,我覺得這兒有好多地方是應該去一下的。啊對了,南方,南方什麼樣?」
「很多樹,很多水,悶熱,有鳥叫。」
「哦,這裡一樣沒有,真想去看看。不過這裡還有一些地方我沒去過呢。我覺得我應該先把這裡走遍了再去別的地方,你說呢?不如這樣,等我走遍這裡之後,估計你也在這兒待煩了,到時候你陪我去趟南方好不好?」
我笑一下,覺得該說點別的了。我問:「你知不知道『水中密雲』?」
「知道,有一些人對我提過。」她答道。
「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那怎麼還沒走?幹嘛留在這兒?」
「我想我還沒做好去那裡的準備。」
「準備什麼?」
「……說不好。」
「和我說不清對不對?算啦,你說得清我也聽不懂。不過我知道的是,你想去一個地方,你明明現在就可以出發,卻不動身。要是我,決不會這樣。」
我點頭。
「聽著。」她繼續說道,「想去『水中密雲』的人不止你一個。過去我遇到一些,他們有的去了,有的像你一樣躊躇不前,也有從那裡回來的。但,他們沒有一個快樂。」
最後,她忽然漾出笑容,起身向我道別:「我該走了,我一般不在這麼靜的地方喝酒的,今天是換換心情。和你說話挺高興的。我叫桃花。」然後,開門,離去。
我喝酒,目視爐中的火。
那晚,我夢到了南方。
在那之後,我經常遇見桃花,每一次我們都喝酒聊天,不過,我沒有再提「水中密雲」。我並非刻意這樣做,只是,那時我好像忘了這件事。
這樣說不對。「水中密雲」是我長久恆遠的夢,是忘不了的。無論現實中的我是悲是喜,這個夢永遠在更高一層的意志中存在,紮根極深。
「水中密雲」彷彿喚醒了我前世的某些已遺忘的經歷,她與我的生命相呼應,為我而存在。我覺得到達「水中密雲」對我來說,是我的某一部分的結束,是對我自身的一種肯定。之所以至今未去,是因為我還未想清自己的現狀。在未瞭解現狀的情況下進入下一狀態總是不對的。
我不知道別的嚮往「水中密雲」的人是否和我有一樣的感受,我希望不是。我希望只有我獨享這份聖潔之感,而別人只是慕名而去或故作姿態或只愛其清幽奇異,只有我才愛得如此深沉。
「水中密雲」是我的聖地,我要做的,是去朝拜。
忘掉「水中密雲」就等於忘掉一切。只有「水中密雲」是我生命的方向,為我點燃希望,渲染悲傷。在它的包圍下,我開始讀詩,開始聽絲竹,開始拖著劍低吟。
很多很多年以後,人們把我那些年的情緒,叫做青春。
可以說那令我很愉悅,因為那使我憧憬、計劃、幻想。
如同一陣永遠朝一個方向吹的永不停息的夏日之風。
這些沒對桃花說起過。
我和桃花越來越熟悉,她對我很好,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對誰都這麼好,但我沒見過她和別人在一起。
我和她保持著一些距離,這為我們創造了一種平衡。我們的氣氛在初遇時便已確立,並保持了穩定性。
有時候我說一些笑話逗她,她笑得很真誠。
有一次,還是在那個冬天的時候,大概是在初遇她一個月後,有一晚,我喝了比平時多的酒。夜路上,新雪厚實,泛著光。我們大步走著。我喊了些什麼,唱了些什麼。桃花也已是微醺之態,臉上一直笑吟吟的。
我醉意愈濃。我發現人在醉酒之中時,記憶會出現斷層。意識中,還以為自己在剛才的哪裡,卻忽然發現不知怎麼已經走出了幾十米。
然後,我拔劍,反覆猛砍一棵樹。桃花問我在幹什麼。我不答。她再問,我開口道:「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一個個好好的計劃總是被打亂。總是自己毀掉自己剛萌生的信仰。一切彷彿宿命。我的可能性極其有限,我只能留在原地,到不了更高的地方。無法戰勝的終究無法戰勝。每次的落敗都極其相似。腳步停滯,心無半刻安寧。」
桃花不再出聲,笑容消失。到分別時她說:「你說的我不想過多評論,我只知道,問題並沒你認為的那麼複雜,是你太在乎自己了。你知道嗎,你這個人的心裡只裝得下你自己,其它一切都是附屬品。」
包括夢想。我自己心裡補充道。
之後的記憶模糊了。
我記得那晚我吐了,肚子一直滾燙,渾身被汗水濕透,還斷斷續續做了許多無章法的夢。
第二天遇見桃花,她笑容如故。
我的船靠岸了。三年裡,我第一次離開桃花島,踏上別的陸地。這裡是我曾向桃花提到的南方——很多樹、很多水、悶熱、有鳥叫。我打算在這裡住一陣。
我真的離開江湖太久了,三年時間足以顛覆許多東西。過去我吃飯住店是從不花錢的,因為我是黃藥師。但現在,這裡,已沒人認得我了。我開始懷疑這次行程的目的是否真的是要重返江湖。我想,可能,我只是想過一些比較正常的生活,住住店、吃吃酒、和老友敘敘舊,而不是守在孤島上。
為了自己和女兒的食宿,我找了一份短工。如今南方的詩人很多,他們自恃才華橫溢,任憑自己的詩句散落四方。小店門牆上,橋墩上,山腳下,他們寫了詩便不再去想,並不一一集結成冊。而便有人去收攏這些散落的無名氏的詩,交給油印行,印刷成詩集以圖營利。我的工作,則是為這些詩集中的詩排序。
完全按我個人品味去編排。一般一本詩集要有一首主打詩,它的名字會印在封面上,很醒目。我們總是在出版一本詩集之前,先拿詩集的主打去宣傳一段時間,以促銷售。這主打詩務必朗朗上口、文辭考究且要有一定哲理,是一般人所能認同的詩集中最佳的一首。主打詩有時放在詩集首頁,但後來,流行在首頁放一首較簡單明快的作品,那種更易於流傳的,以使人們對詩集有很好的第一印象。這樣,主打詩便放在第二或第三的位置。而有時,也會把它放到最後,算是壓軸了。最後一首的位置很重要,即使不放主打詩,也要挑選優秀之作,最好是餘韻無窮那種。再後來,我發現客人來書行只看完詩集的開首三四篇及最後一篇,如若主打詩不在其中,再從詩集中挑出主打看了,便放書離去,並不購買,這實在很影響銷量。同時,有人來買書只為其主打,拿回家也只看那幾首,對其它同樣優秀的作品視而不見。這令我不能容忍,因為每一本詩集都是我付出心力構建的,它們都是完整的個體,不容拆解。於是,我開始嘗試出版那種整冊詩的水平都差不多的集子,即無主打詩集,可人們總還是習慣性的關注其前幾首,認為那些是其中更優秀的,而在我看來往往並非如此。
這是五月,南方已有夏的氣息。北方的五月還不是熱得很穩定,偶爾要回覆一點寒意。無論南方北方,五月都開始下雨。
五月的雨是一種鋪墊,它為即將到來的風浪含蓄地奏著序曲。
五月一切尚不分明,一切有待確定。
五月為很多事提供了開始。
夏天始自五月。
南方,五月,雨水。
雨把空氣弄得很涼。
我在一座酒樓的二層窗下落座,喝酒,吃醃豆和拌野菜。雨水很乾淨。
那年五月,也是這樣下雨的日子,我穿著長衫,目視灰色的天空,嗅著雨水氣味,開
始思考「水中密雲」。那是生命中若干起點中的一個。那一整日,天陰,我在屋裡,至天黑不點燈。雨水洗去心中積垢,露出其本來色澤。長久以來凝滯的情緒忽然有了方向,急不可待地釋放,每天都有不同感受。
「水中密雲,我要從那裡開始。」
風雨雷電中,我收拾行裝,雨暫歇,我出發。
後來又有很多次雨。
我以為我的歷程將是:出發——行進——到達。但,我已記不太清我實際的經歷是什麼,只覺得無數次迂迴,無數次事與願違,無數次力不從心。從始至終無法按初始願望行事,一件又一件突發事件,一種又一種的干擾。
甚至後來削弱了開始時的衝動。甚至後來變得麻木。
我在自己選好的軌道上,一路墮落。
落到沙漠,再無法前進。
直至遇到桃花。
後來有人把類似於我經歷的事件叫做「撞上桃花運」,再後來,這野語的意思變狹隘了,單指男女之情方面的了。
桃花於我,不只一名女子。
那年的夏天曾令我頻頻回首。那幾個月,我張大雙眼,伸開手掌,重新感知這個世界,覺出許多鮮活的氣息。那年八月,我夢到自己身處「水中密雲」。
如果說「水中密雲」是那個夏天中的清涼,那麼,桃花,則是之後嚴冬中的暖意。
溫暖……
可以寫成這樣:冬日寒風中,在沙漠,遇見,桃花。
我收拾行裝,抱起女兒,上路。
這一次我竟能一路北上,毫無困惑,毫無疑懼,不再輾轉,不再有多餘的岔路。我不知這是由於智慧,還是堅強。我也不知這智慧或堅強從何而來。是否歲月的沉積,終究能給成長中的人帶來益處?
最近我的皮膚總是很乾燥,這和過去在南方時很不同。
一路同行的,是有雨的雲。一路上,雨幾乎未停。
七月,我抵達一個有山的地方,這裡也有一個湖,但比「水中密雲」的湖要小。
這裡離傳說中「水中密雲」的方位已不遠。
這裡叫做:長定。
我喜歡這裡。我到過這裡。
三年前,我在長定見到了此生所見的最美的一次晚霞。就是前面說過的我牽桃花手的那一日。
那也是七月。一場伴有大風的雨從午後開始發作。那天,我騎一匹馬帶著桃花在雨裡狂奔。桃花在我身後抱著我。那天我們都很快樂。而我知道,桃花的每一天都是快樂的。可在那之前,我幾乎從未快樂。就彷彿我忽然到了她早已熟悉的領域,在這裡,其實是她帶我馳騁。
就在那天,在雨裡,在馬上,腰間感受著女子手臂的溫度與柔度時,我忽然發現人可以如此生活,不做過深的思考,不看太遠的前方,只感受活生生的快意與溫存。這是被我之前所忽略的。而那時,我親身體驗了這種看似簡單膚淺的方式的偉大力量,它刺激著人這一生物最原始的意念與嚮往。
我們從一個山坡俯衝下去,到了長定。我們停下,雨也停下。
傍晚了。雲被風推到西邊天空,一直鋪到地平線。太陽已落到直射雙眼的高度,並把自己的一半身體躲在雲後面。雲堆被殘陽分成一層一層,映射出不同的紅。而湖水倒映山林的同時,又被落日餘暉塗上金色,湖中圖像被融化,流動起伏。
在山那一邊看不到這些。
是的,我拉起桃花跑上大橋。光,照亮我腹髒中久不見天日的每一個幽暗角落,我幾欲涕零。我相信彼時桃花正與我產生共鳴。我感到我的生命在一片金光中義無返顧地燃燒著,這已是太久沒有的感受了。
那天,歸途中,我對桃花說:「我準備好了,這就去水中密雲,明天就動身。」頓一下,「我想你和我一起去。」
這是至今為止我和桃花說的最後一句話。
沒有得到回答。再沒得到。
第二日,尋不見桃花。再沒尋見。
那個夏天餘下的日子,我變得暴烈。我找到兩個彈箏的和一個敲鼓的,讓他們合奏曲子,且要求他們奏得極快,力度極強。後來,我給箏固定繩索,讓彈箏的斜挎在肩上,又給敲鼓的添了銅鑼。
於是,我寫一些曲,讓他們彈,讓他們敲,而我則唱一些暴烈的詞彙。
可能二十人的才算樂班,我們這叫樂隊。
我們總在人們面前搖,而人們總讓我們滾。
於是我就滾到島上種桃花去了。
我記得和桃花看晚霞那日的夜晚,我因精神的亢奮而燥熱難耐。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充斥胸腔。我迫不及待地奔向下一個白日,在新生活面前激昂而焦躁。我希望自己永遠醒著,再不停滯。
而,我睡了。迎來的是如往常一樣的早晨——憔悴而虛無。夜間的強烈情緒蕩然無存。
夜裡,我在黑暗的大海中沖上一個又一個浪尖。當醒來,發現自己曝曬在河灘碎石上,沒有激情,只有疲憊——我終究不屬於白日,白日終究不屬於我。
是的,即使桃花沒有離去。
在桃花島的日子裡,我的心地愈發堅固硬實。我不再喜歡綿軟的東西,除了島上的桃花。且愛上落日——喜歡看太陽在一天的盡頭竭其全力燃燒最後的能量——如我所從未做到的。
我見到了桃花。在如今這個夏天結束的時候。
真不知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夏天。
八月初八,有霧。
立秋。
天空的模樣很是鬼魅。
午後,我抱起女兒,走上那大橋。當我處在暴烈的那段時間裡,我曾想,若有一日終能再到這大橋,我一定跪下,向山和天的方向。
我跪下了。女兒靠著我,手扶在我右面臉上。
在我身後,是長定的湖。湖面被霧氣籠罩。
在我面前,是一片被群山包圍起來的不大的曠野。有碎石,有草,有不知是否住人的小舍。山很禿,灰褐色的岩石縫裡直接捅出幾棵樹。岩石和樹的姿態都很野蠻。
身後是晚霞應當出現的方向。
面前的山,頂著極低的天,灰色的雲堆暗暗湧動。雲低了,山愈發黑下來。
我深深跪著。我感謝天恩,感謝天所賜予我的一切歡樂和苦難。
忽然間,它們開始崩塌,開始融化了。因為什麼呢?總之先是有了風,風中有水氣,一些東西被吹得貼住地面滑動。隨後,雨點落下來,毫不含蓄地。不很急,但很容易就令地面濕成了片。
第一道閃電劈下來,就在我頭頂。在我上面沒有任何遮擋,空曠之極,伸手可觸頗具邪氣的天,而閃電便從如此的天劈開了縫。
雷正在我耳邊。彷彿我正身處生產雨的車間,而過去只是在很遠的地方接受產品。
霧消失了,湖面泛起波瀾。
曠野上,一些屍骨,先後從墳中猛地向上伸出塵封百年的手臂,那乾枯而堅硬的骨骼;遙遠的天邊響起悠長的唱腔;雷愈加頻繁;一道電光擊中山上一棵孤松,火燃起來,火舌在疾風中狂舞,吞食著雨點;太陽不見蹤影;天極暗,難以說清此為白晝亦或黑夜;伴隨著鼓聲,山石崩裂了,彈射出來,碎塊打在橋面上;曠野上裂開一道溝,草與石如地毯一樣被抽入地溝;橋面顛簸起來,湖水溢上來。
女兒睜著雙眼,一言不發。她知道我在看她,但她只是看著四周,目光與初始時毫無二致。
終於開始毀滅了。也惟有如此才能把長久以來粘乎乎的東西打破。
我抱起女兒奔逃。如果要毀滅,我獨自領受。
女兒趴在窗上繼續目視外面的天地。
我獨自衝出門去。我跑上大橋,跑上曠野,跑上山地。是的,我一直只是看著這裡,而如今,雙腳已切實踏上此地。
「你一定要去對嗎?儘管你已多少知曉那並無實際意義。而你,一定要親眼看過才罷休對嗎?」
「是的。否則之前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我要去完成它,哪怕佈滿傷痕,哪怕結果並不如我所願,卻是完整的。完整。」我淚流滿面。
「明白。好的。」
水中密雲。
時間不明。
我與桃花並排坐在湖邊。
「我說過的,看一眼就夠。」我對桃花說。
「現在看到了。和想像中的相比呢?」
「這個沒辦法說。我早已失去對這裡想像的能力。」
「以後呢?」
「我想多少能過幾年平穩的生活,因為畢竟取回了最後的也是最要緊的部分。完整,是最基本的。」
「我的完整又在哪裡呢?」桃花說。
「你一直是完整的。你和我不同。你不會隨便遺失東西的。」
一聲不知什麼鳥的長鳴。
「不要怪我。」桃花說。
我看她一下,說道:「這個我也已明白了。」
「我想我還是應該再說明白一下,過去那樣並不是最好的方式。」她頓一頓,繼續說,「害怕與你太近,總覺得你這個人有許多我未知的可能性,你將發生很多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一定會波及周圍人,而我對自己的現狀是滿意的,不想被你帶動。真的,總覺得你的每一步都來自強大的宿命作用,你注定朝某一方向行進,而那又並非我的應有歸所。其實問題是複雜的,不只源於你自身。你脫離不掉的並不是自身的漩渦,而是命定的束縛。雖然它看起來與別人的問題很相似,但確有不同凡響之處。你可能要有很長時間與之相伴,甚至是終生。或許,你該學會接受。」
「的確如此。」我語氣平和。
「記住,別相信你的心。你想要的不只你心中渴求。」桃花忽然露出笑容,「好啦。我嘛,只是有簡單名字的簡單人而已,很多事不懂也不想懂。你了了心願,以後不會再見到我了。事實上,你現在也並未真的見到我,是吧?」
我笑而不語。
臨走前,我又看了一次水中密雲。最終記住的是:這裡如在水中,且有很密的雲。
而已。
遠處天邊,又依稀騰起新的薄霧。
「你以為你一直在青春裡,而其實,你的青春伴桃花開、桃花落,只那麼短暫而已。」
「不是的!」我斷然否定,「不信你看那陣剛騰起的薄霧,它就要漸濃。我的夏日之風,依舊由左向右不停吹拂,永不停息。青春之夢,永垂不朽。」
(續):
女兒告訴我剛才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她問我從外面回來為什麼衣服不濕。
我說:有一種溫暖可以把水烘乾。
有一種溫暖可以把水烘乾。
有一種活生生的快樂讓人忘記哀傷。
而我們不會忘記最初對水的嚮往。
夏天又過去了。真慶幸,我又長了一歲。
我知道下一個夏天要很久以後,所以我要開始積累更多的食物與炭火。
立秋那日歸來後,和女兒一起看了日落。女兒說太陽怎麼到遠處去了。我說明天她會回來。女兒說我能比她早到嗎。我說,能的,我們都能。
又做了夢,也不知在哪一日的的夜晚。
夢裡聽到有人說:「我告訴過你是A而已,你偏說是B,非要親眼看過才罷休!」
夢中,我喃喃低語:「是A,早知道。」
一週後,女兒黃蓉學會走路。
兩週後,我找到了黃蓉的母親。她說幾個月前,一早醒來發現我和女兒失蹤了,一直找我們。之後,她們二人回桃花島,我在長定住下來。
兩個月後,我參加兩千零五屆全國比武大賽,名聲大噪。
一年後,我發明了一種用牛皮縫製的很保暖的鞋,取名為「冬鞋」,經江湖誤傳,我取得「東邪」之稱。
三年後,我在一些人的陪同下乘船重返桃花島。從此,島上訪客絡繹不絕。
再說當年立秋八月初八。
那晚天黑後,我懷抱女兒,在燈下喝酒來著。
我知道我不可以喝醉,我知道我以後都不可以再醉。
所以我想:只喝一杯。
而喝下一杯後,我就醉了。
醉夢中,一個藍色的湖。天空是陰霾的,空氣濕潤,如剛下過雨。氣溫好似霜降時節般透涼。不時有一點風。不時續上一段雨,不大。地上一窪一窪淺淺的水。
只是,湖邊多了幾隻野鴿。
「原來你一直在?」
「是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