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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文之子》第65章
第六部 封印之地的呼喚

 68、霍拉坎

 雪還是繼續不斷地紛飛著。通往大禮堂的路上,留有許多人走過的足跡,整條路就像剛被捕獲的貂的皮般閃閃發亮。

 達夫南以前居住在大陸時,只看過一次貂。當然啦,那是已經死掉的貂。如果要再說得清楚些,那其實只是某個拜訪貞奈曼宅邸的高官夫人,她圍著的銀灰色貂皮披肩(stee)上有一個小小的貂頭。

 他在想,這樣就算見過死掉的貂吧。那位高官及夫人離開後,他才由奶媽的口中得知那東西的名字叫作貂,以及它驚人的天價。奶媽還說“現實中”可以捕捉到的貂當中,最高等級的就屬那個夫人所擁有的那種銀灰貂。什麼是現實中呢?他一那樣問,奶媽就喃喃地回答:

 “據說在遙遠的北方還有那種白色毛皮的貂。在平常的季節,毛是黃褐色的,只有在冬天才會變成雪白色,因此一定要在冬天獵捕才行。它們比黃金還更值 錢,不僅貴婦人,甚至女王或者公主們,人人都夢寐以求。獵人只要捉到這種貂,就馬上翻身、富有了。嗯,這些可都是到處趕集的商人遇到我們這些婦人家時,對 我們講的新鮮事。雖然我向來對沒有親眼看到的事都不會相信;不過呢……銀灰貂應該確實就是他們捕獵到的最上等的貂!他們還說那種白貂皮,就像是鋪在清晨草 原上還沒被踏過的初雪那樣完美。”

 達夫南回想起這些話,才醒悟到為何自己看著雪地會突然聯想到貂皮這種完全不相干的東西。他笑了一下,卻又突然想到,奶媽說她沒親眼看到的事就不會去相信,那她親眼見過碧翠湖的幽靈……不,應該說她親眼見過碧翠湖的怪物嗎?

 他也不知道奶媽如今是生是死。

 “現在快去啊。”

 達夫南感覺肩膀被戳了一下,隨後他便走向前去,登上大禮堂的臺階。那是要成為島上的一員時,按慣例所要登上的位置。達夫南沿著包圍大禮堂的四方形 回廊往下走。島民們聚成一群,也慢慢地跟了上來。經過一個轉角之後,達夫南在大禮堂東方,四面沒有門扉的拱門入口前停下了腳步。

 達夫南初抵月島,來到大禮堂時,就曾看過這扇“敞開的入口”。不過,他知道這扇門在平常是不使用的。這個入口和村莊的外牆一樣,乍看之下好像是敞 開的,但如果沒有開啟的咒語或動作,就無法通過。平常人們出入都是使用另一邊牆壁上有個門閂的普通門,幾乎都忘了這個入口的存在。

 現在,戴斯弗伊娜祭司就佇立在入口前。她不說話,揮了一下彎月水晶權杖“聽者之符文”,接著念起他聽不懂的咒語。

 “波?岱啊,特彌土司帖喔司,布螻業索嗚希啊。”

 彎月水晶散發出微弱的光芒,戴斯弗伊娜祭司將權杖指向入口的方向。隨即一層透明的薄膜和水晶相碰觸,接著就像融化般消失不見。戴斯弗伊娜祭司後退了一步,達夫南跟著通過入口,停在等待他的祭司們面前。

 排成兩行的祭司當中也包括了奈武普利溫。達夫南一靠近,祭司們就分別往左右後退,圍成橢圓形,手中各自握著代表的神物,暫時閉上了眼睛。

 一會兒之後,他們中間飄出了一個半透明的東西,隨即形成一座高聳的祭壇影像。祭壇是沙漏的形狀,上下兩面都是平坦的圓形。剛開始還有點模糊,漸漸 地帶出具體可見的光芒,然後長長的線條朝著上方被清楚地刻畫出來,很快地,可以看見藤蔓的樹枝延伸攀爬。每根樹枝末梢以及樹枝連接處,瞬間都長出了葉子。 周圍變成了樹林;慢慢地,變成更像實際大自然的模樣,然後,那上面便開始飄起像大禮堂外面一樣的白雪。

 這一切都非常逼真,除了這影像是半透明的之外。

 這些雪花一掉落到大禮堂的地板上,就瞬間消失;這景致就像是臨時把某個遙遠地方的場景原封不動搬過來似的。親眼目睹這一切的達夫南和祭司們都知道,這一切都是存在的。那是在島上船舶碼頭與住人的村落之間,綿延展開的那片“樹林”禁區中的遺跡之一。

 一般島民離開碼頭,進入到樹林,就會通過隱形的魔法轉移門,立刻移動到靠近樹林盡頭的村落處。因此,隱藏在樹林內的遺跡,只有祭司們以及一些特定人士才見得到,像今天這樣的情形,可以說是非常破天荒的事。

 “到這裏來!”

 達夫南走向半透明的樹林祭壇。祭司們讓出一條路。他愈走愈靠近,看到了祭壇上面放著的東西。上面有一些不知是什麼的證書、裝飾品,還有一件他一眼就可以認出來的東西,和他手中握著的幾乎一模一樣。

 即使雪花紛飛,它仍保持有原來的光芒,在其銀色光彩下,雕鏤得巧奪天工的眼窩與齒痕等圖案,和他現在握在手中的東西居然如此相似!上一代來到島上 的銀色骸骨(Silverskull),就像過去得到它的主人那樣,露出漠不關心的傲然眼神,直盯著他看。不,其實這只不過是兩個凹陷的眼窩而已。

 “……”

 達夫南舉高手中握著的東西,接著就聽到戴斯弗伊娜祭司的聲音傳來:

 “月島上第二個帶回銀色骸骨的小小見習巡禮者啊,願你的行動價值與蘊藏寶物之樹林祭壇同樣長存,直到最終之日到來。”

 沒有過分的讚美也沒有浮誇的修辭,這淡然的語句令達夫南猛然想起芬迪奈領地的儀典官那些洋洋灑灑的美麗辭句。特別是最近他又去了一趟安諾瑪瑞,那地方

 還是和他小時候的想法、印象一樣,仍然像一個神經遲鈍的有錢人那樣迎接他。

 “月女王啊,請您俯視,替我們做主,請您守護我們。”

 達夫南愈走愈靠近,身體也漸漸變成半透明,變成和祭壇同樣的色調。在圍觀人群的騷動下,他沉著冷靜地走上前,把第二個銀色骸骨放到第一個旁邊。那一瞬間,達夫南的身體已不在這裏,而是去了遙遠的樹林,真正的雪飄在他的肩上,積了薄薄的一層,耳際回蕩著樹林之聲。

 “月女王欣然接受這份謙遜的獻品,要賜予你一個名字。從現在開始,你是月女王親臨見證之人,你是'預備者,霍拉坎',與你的巡禮者名字同樣位於榮耀之位,這是你的第二個名字。”

 場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霍拉坎”這名字對達夫南而言相當陌生,島民們卻似乎因為這新名字而引起了一陣騷動。就好像是突然有人出現,再次對他們強調一個被遺忘已久的義務那般。

 當初來到月島時,達夫南曾經從阿尼奧仕那裏聽說過巡禮者的三大義務。以前在制定義務的當時,甚至還要選出一些指揮者。這些指揮者被稱為“拘束 者”,他們各有特別的封號,其中與第三義務“為復興古代王國做準備”相符的,正是“預備者,霍拉坎”。所以這名字來自于古代王國的爵位名稱;不過,“霍拉 坎”這幾個字原本的含意也是“等待時機的風”。

 到了現在,雖然巡禮者的義務並沒有消失,卻比當初定居月島時減弱了許多拘束力,甚至連是誰最後擁有這名稱的,也已經不得而知了。很久以前,當伊利 歐斯祭司還是少年,第一次把銀色骸骨帶回來時,島民全體頒給他第一拘束者的封號——“復興者,裴坎達勒”,表揚伊利歐斯的成就,稍有復興古代王國榮耀的意 味。

 但是達夫南與伊利歐斯不同,他還僅是個見習巡禮者,甚至連血統都相異。真的有必要賜予達夫南這麼大的封號嗎?而且若是要讓他與第一次帶回銀色骸骨 的伊利歐斯享有同等禮遇,為何要跳過第二拘束者的稱號,而封給他第三拘束者的稱號呢?這恐怕只有祭司們才會知道其中緣由吧。說得更正確一些,恐怕只有戴斯 弗伊娜祭司一個人才明白。

 島民與大陸人不同,他們沒有家姓這種東西。因此,除了到大陸時所使用的假名之外,一個人一生只使用一個名字,直到死為止;如果擁有兩個以上的名 字,則代表著極大的榮耀。對島民來說,對於值得稱讚的特殊豐功偉績給予最高榮耀的方法,就是賜予第二個名字。即使是眼前這六個祭司,也沒有任何人擁有第二 個名字。

 達夫南轉過身,突然將目光投向距離他很遠,正注視著他的人群。成群站著的人們,簡直就像是雕刻在冰壁上的雕像一般。

 儀式結束那晚,達夫南和奈武普利溫靜靜地面對面而坐,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回到月島以後,兩人一直各自忙著報告成果和準備儀式,不管是身為祭司的奈武普利溫還是當事者達夫南,都沒有機會聊一聊在大陸發生的事,抒發一下心中的想法。

 比其他的小孩還要更晚,達夫南與伊索蕾是在月島的初冬才回到島上的。由於達夫南與兩名刺客打鬥時背上所中的毒,比預期還不容易痊癒,所以花上了將 近一個月的時間療傷。不過,島民們早已經從那些先回月島的小孩口中,聽說了達夫南拿到銀色骸骨的好消息,因此大家都一直殷殷等待他回島的日子。

 這一天,他們兩人感受到的喜悅格外顯著。獲得“霍拉坎”封號這件事,比起達夫南,奈武普利溫更加瞭解其中含義,自然更是高興不已。而達夫南由於是使用奈武普利溫的劍,等於是代替奈武普利溫,為他爭光,因此也感到自豪。兩人之間就算不說出來,也非常瞭解對方的想法。

 屋外靜靜地飄著雪。島上的冬天總是像今天一樣,突然狂飄雪花,然後冬天就這樣開始。

 “你看你,臉色這麼蒼白,大陸可真不是適合人住的地方!”

 “我到大陸去,不在月島的這段期間,我們的祭司大人有沒有按時用餐,誰來清掃、誰來洗衣,唉,我一直很擔心,早也擔心,晚也擔心,所以當然會變瘦了。”

 “你不要老是吹噓,以為所有事情都是你在做,你不在,我一個人一樣可以過得很好。”“那你現在穿的衣服為什麼皺巴巴的?冬天來臨前,床套、被套早就該清洗過放在太陽底下曬乾了,可是現在都已經開始下雪了,陽光根本不夠強,還有……”

 這也許就是屬於他們兩人的對話模式吧。兩人短暫地互望一眼,不禁露出微笑。

 “你平安回來啦。”

 “您也平安無事。”

 兩人面前放著的是一盤冬夜裏人們喜愛的烤榛果,還有島上最奢侈的點心之一——葡萄乾。看到這些東西,達夫南似乎想到什麼,站了起來,拉來他從大陸背回來就丟著不管的背包。背包裝得相當飽滿,奈武普利溫開玩笑地說:

 “你也到大陸去買了各種土產品回來了嗎?你曾經在大陸上生活過,這小子,怎麼和島上的鄉巴佬做出同樣的事來,這怎麼成啊?”

 達夫南停止了打開背包的動作,轉過頭去嘻嘻笑著說:

 “我可是挑選了曾在大陸生活過的人才會懷念的東西回來喔,什麼,要是不好的話,那我就留著自己用好了。”

 “唉,真是,有了一個事事都不認輸的學生真累,你這臭小子讓我的生活變得真麻煩,快點拿出來看看是什麼。”

 達夫南拿出來的是個很大的橡木桶,奈武普利溫馬上就想知道桶內裝的是什麼。這時放在桌上的橡木桶內,發出咕隆的碰撞聲音,達夫南露出得意的笑容,一面說著:

 “嗯,這酒比荷貝布洛村的葡萄酒好喝多了,盡情地喝吧。”

 在培諾爾城堡時,奈武普利溫曾把一瓶白蘭地藏在廚房裏偷喝,但他雖然這麼愛喝酒,回到月島後卻不曾再沾過一滴。這當然是因為祭司必須以身作則、遵 守月島的規定,而且從大陸輸入的酒,是用來祭祀的,非常昂貴,更無法再私藏偷喝了。外表上雖然看不出,其實奈武普利溫一旦下了決心,就會用驚人的意志徹底 執行,因此他不會去嘗試做那種事。

 奈武普利溫接過了酒桶一看,表情好像一時忘記如何說話般高興。真的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聞到好酒的香味了,而且,光是知道少年把酒帶回來的這番心意,即使沒有酒,也足以讓他陶醉了。下雪的夜晚,有久別的學生、好酒一桶、烤榛果,還有什麼好奢求的呢?

 達夫南拿出兩個木杯,一面用頑皮的語氣說道:

 “那時連一滴也不讓我沾,現在可以給我喝一杯了吧?”

 這時達夫南記起了奈武普利溫要離開培諾爾宅邸的前一晚,他雖心裏掙扎著想要喝一口酒,卻還是選擇接過一杯水來喝。沒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就這樣和奈武普利溫分開,然後又再見面,到現在兩人的關係再也無法分開,人生際遇只能說是很奇妙吧。

 奈武普利溫親自打開橡木桶的塞子,斟了一杯後,回答剛才的問題:

 “你只有身材長高了,其實根本還是個小孩子,照理是不能給你喝這麼烈的酒的……”雖然嘴巴那樣說,但他還是一面斟了另外一杯酒。

 “不過看在你帶回來的情分上,今天就特別給你一杯。”

 舉起酒杯,兩人相互輕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不讓這珍貴的酒濺出半滴。

 “敬銀色骸骨主人,'偉大的'霍拉坎。”

 達夫南也笑嘻嘻地說:

 “敬這'偉大的'人的老師,我們的祭司大人。”

 結果,達夫南只喝了一口,就不得不趕緊呼一大口氣。看他那個樣子,奈武普利溫不禁嗤嗤笑個不停,這激得達夫南一時逞強,就一口氣將杯中的酒飲盡,整張臉馬上泛紅,但心情也跟著高興起來。奈武普利溫不再幫他倒酒,達夫南就討價還價地碎碎念著:

 “如果看在我帶回來的情分上可以喝一杯,那麼請為了背負沉重行李的辛勞,多給一杯吧,並看在把它原封不動奉送給您的善良心腸,再追加上一杯吧;而且這酒的味道香醇,你心情好,所以再多給一杯,可不可以呢?”

 “對於你冗長的問題,答案很簡單,不行。”

 於是,之後奈武普利溫喝著酒,而達夫南則剝著榛果吃。一杯下肚後,達夫南不再覺得冷了,開始打開話匣子。首先想到的是兩人都認識的人物,蘿茲妮斯和培諾爾伯爵。喝了酒,說起事情來會比較誇張,達夫南用比他平時還要戲劇化的描述方式,說明了當時的情況。

 奈武普利溫聽到蘿茲妮斯變了很多時,噗嗤地笑著說:

 “那小小姐看來也總算對這世上的人情世故有點明白了,經過這麼久,再聽到她的消息,還真的有點想見見她啊。”

 “為了讓你加倍遺憾,免費送給你一個消息。她現在變得更加漂亮了。”

 奈武普利溫也立刻回說:

 “你的影響真是非同小可啊,那一次的抉擇就這樣影響到未來啊!早知道那時我幹嘛跟你這黑黑的臭小子湊在一起,還什麼都要我來教。要是相反的話,說不定現在陪我喝酒的是一個美少女呢。”

 達夫南驚訝地吐舌頭說:

 “啊,這樣說太過分了吧?”

 達夫南接著說了培諾爾伯爵策劃的陰謀。奈武普利溫則嘀咕地說:“跟他的女兒比起來,他一點進步也沒有。”接下來達夫南又說到芬迪奈公爵用意不明的 好心,還有獲得銀色骸骨的過程。雖然獲得銀色骸骨已是事實,但是奈武普利溫知道一杯黃湯下肚的達夫南比平時更活潑,他喜歡看達夫南這副高談闊論的模樣,所 以再聽一次也不錯。最後達夫南是這樣下結論的:

 “經過這次事情之後,證明了我的老師借給我的劍是多麼地神勇蓋世。”

 這麼說已充分表達了對老師的敬意。即使沒說出“為您爭光”這幾個字,但奈武普利溫也能感受到這層含意。

 過了一會兒,達夫南簡短地說到在芬迪奈公爵的安排下,得以繞道行經安諾瑪瑞以及雷米王國一部分地區的事。接下來就切入刺客與荷貝提凱的村落——即荷貝布洛村的事。達夫南想把長話短說,但不容易做到,而且自己殺死人的事,不告解也是不行的。

 奈武普利溫聽了之後,額頭上雖然微微出現皺紋,卻也沒說些什麼別的。那是因為他相信達夫南已有能力思考以及決定。

 “因為使用向您借來的劍闖禍,我鄭重地道歉,但有件事我一定要問您。”

 “你說吧。”

 “那把劍表面沾染血跡時,竟會出現奇怪的文字。”

 奈武普利溫這時已經喝掉將近半桶酒,達夫南說完話,接著勸奈武普利溫別再喝了。

 “沒錯,剩下的酒改天再喝也好。啊啊,但若是傳出劍之祭司家中偷藏酒的醜聞,那就不妙了,還是應該全部喝掉才對。”

 “真是好用的藉口。”

 奈武普利溫將剩下的酒倒入酒杯中,然後說道:

 “那劍是我的老師鑄造送給我的。我曾經跟你說過嗎?啊,對,你曾經問過我,有關'底格裏斯'劍術的事。我說的就是把這派劍術傳授給我的那位老師。”

 “我記得。那位老師不僅會劍術……也會鑄劍啊?”

 “純粹是興趣。他不是鐵匠,但那時他和一位掌管打鐵鋪的人很要好,偶爾會借用鑄鐵的火爐,鑄造一、兩把劍。他們兩位是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換句話說,就是喝酒的酒伴。”

 “你是說酒嗎?月島上不是沒有酒嗎?”

 “我指的當然是私釀酒,寧願少吃一點飯餓肚子,硬把穀物儲存下來釀酒。月島上肯這樣做的人不多,他們兩人在這點上臭味相投。我剛不是說他們兩位是 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嗎?因為,做那種事多個伴,總可以為彼此壯膽。他們在這方面真是臭味相投,有時會醉醺醺地肩搭著肩出現在島民面前,我是指那些不知酒為 何物、一輩子滴酒未沾的島民。想到當時島民皺眉頭的樣子……”

 奈武普利溫在講自己老師的時候,達夫南怎麼感覺語氣像自己在跟奈武普利溫開玩笑時一樣。但達夫南只是在一旁微笑。奈武普利溫也許是好久沒喝酒了,酒精發揮了作用,話也變得多了。

 “沒錯,但也真是妙……我這樣說有些不妥,但他的劍術確實不算出類拔萃,反而是在冶金術上有驚人的才華。所以,雖然他一生只鑄造出幾把劍,但每一 把都是一流的劍,只是現在都不知去哪兒了。聽老師說,全都不經意地送人了。說實在的,他一輩子沒有什麼一定要留在自己身邊,也沒什麼不能給別人的東西。對 了,你問到那文字的事,那個啊……”

 名為歐伊農匹溫(奈武普利溫說那名字甚至具有“飲葡萄酒者”的含意,令達夫南吃了一驚)的那位已故老師,的確是對鑄劍比劍術更有獨到見解。在他一 生中,大約只鑄造出十把劍,那些劍上都刻有特殊文字,只有在沾染到血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這種獨特的神秘鑄劍技術不僅是鐵匠,其他人也都無法模仿;不過, 一切都已隨著他的去世而失傳了。

 “讓那些文字出現的理由是什麼呢?”

 “那是在警告,警告不要讓劍隨便沾上血。”

 “……”

 達夫南不禁打了個寒噤,然後便皺起眉頭思索。在這之前,他自認殺人之事,純屬正當的防衛行為,因為當時除此之外,真的別無對策了。

 “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對了,我借你的那把劍,你還可以再用一陣子。你還沒到可以使用冬霜劍的程度。而我還有'雷之符文',所以不出月島時,用不著那把劍。看你在大陸行事的情況,那劍相當適合你。”

 他倆在有雪、有酒的夜晚裏聊天,直到夜深。

 獲頒榮耀的名字並沒有為達夫南的生活帶來直接的變化,反倒是在大陸上聽到伊索蕾說的話,對他造成很大的影響。

 某日,達夫南去找戴斯弗伊娜祭司,告訴她想放棄繼續向伊索蕾學習聖歌,如果因此而有畢業的問題,反正現在吉爾雷波老師也不在了,不如就回去學習棍棒護身術好了。

 “雖然與校長商議的話,也不是不可能……”

 戴斯弗伊娜祭司拉長語尾,瞅著達夫南的臉;但是從他那張比同齡少年更會隱藏情緒的臉上,什麼也察覺不出。

 “我對你所堅持的理由很好奇啊。去大陸時,兩個人不是還處得不錯,聽說也協力處理事情,難道有什麼別的問題嗎?”

 “沒有。只是和優秀的老師比起來,我這不才的學生,顯得一點進步也沒有;加上最近我正在變聲,唱起歌來很困難。像那種重要的傳統,如果讓比我資質更好的小孩來學習,對月島整體來說也會更好。”

 “不過伊索蕾除了你之外,還會願意教別人嗎?”

 關於這部分,達夫南下定了決心,用堅定的語氣回答道:

 “我已經是劍之祭司的學生,也可說是擔負著繼承一項重要傳統的任務了,並因此還去了大陸一趟。我還只是一個見習巡禮者,這次獲頒的名字意義很崇 高,因此處處受到島民們的注意,行動起來已經不容易了。為了不讓島民的懷疑變成失望,比較重要的是專心投入一件事,然後收到預期的成果。棍棒護身術雖說要 重新學習,但因它與劍術的要求相似,對我而言,相對比較簡單。”

 達夫南的觀點實際上完全正確;他既是奈武普利溫的學生,註定日後要成為劍之祭司,同樣地,又是惟一聖歌繼承者伊索蕾的學生,早就有人在背地裏議論,這樣是不是在他一人身上加諸了太多特權。達夫南帶回銀色骸骨、獲得霍拉坎的名字後,這種論調更是經常被提出來。

 另外,變聲的理由也是事實;正在變聲的少年,要停掉唱歌的課程,一點都不足為奇,然而,戴斯弗伊娜依據豐富的人生經驗,憑直覺很快便察覺到波里斯的心情。她歎了一口氣後做出結論:

 “沒必要故意去逃避,達夫南。你現在正當是全力抓住人生光彩的少年時期,愈是趁機努力充實自己,愈是不會後悔。”

 這時,另一個少年的模樣——仿佛已經對剩餘人生不再感興趣,帶著微笑,兩手空空的——與達夫南隱約重疊在一起。那少年與戴斯弗伊娜的親生孩子都不 同,他故意選擇了驚險的航海,終於也厭倦漂泊的生活,現在則像是年老的水手般回到月島,只想躺在自己的小窩中。論年齡,他是經歷過比較多的大風大浪。

 和那少年一般固執的達夫南,在戴斯弗伊娜的面前,同樣做出搖頭的動作。

 “不,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去接觸,我一直很吃力。而且我還有很多事該去做,因此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兩個人雖然像是在說放棄學習聖歌的事,實際上談論的內容又有些不同。戴斯弗伊娜的眼神,就像奈武普利溫找她的那天一般,又再度轉為淒然。從眉宇到 額頭延伸上去的皺紋,就像是古木的表皮,無法平坦舒展。對她來說,生命不可能重來,她已經老了。在幫達夫南取名字時,她所看到的幻影,比月島還要廣遠,似 乎正暗示著達夫南必須橫越大海的未來,所以她才慢慢地開始安排適合達夫南的伴侶。她認定的物件是必須去開創嶄新生活的伊索蕾,因為從很久以前,她就覺得, 月島已經無法再帶給伊索蕾幸福。

 如果達夫南註定要到月島外開拓命運,戴斯弗伊娜希望在遙遠的地方,他能和月島的神聖少女一起幸福地生活,當留在月島的人們過著宿命生活的同時,他們倆可以找到真正的自由。本來戴斯弗伊娜是如此期待著。

 “我本以為你們兩人可以互相給對方幸福……你不這樣想嗎?”

 達夫南用異樣的眼光看了戴斯弗伊娜一眼,眼神中透著不解;仿佛在說,她清楚所有的前因後果,怎麼還會說出這種話。不過戴斯弗伊娜接著說:

 “別這樣做,那不僅只是對你一個生命造成損害。不如你說說改變心意的理由吧?在大陸,你聽伊索蕾說過什麼嗎?”

 結果,達夫南的回答相當冷漠:

 “祭司您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沒錯,我是最清楚的,不過,你是否也像我一樣瞭解真相,那就不一定了。”

 “……”

 小小的房內漸漸暗下來。已經快到奈武普利溫回家的時間,達夫南應該也要回家了。戴斯弗伊娜站了起來,將火爐內的火苗移到燈盞這邊點火,並把燭芯撚高,一下子就發出了亮晃晃的光芒,映照在近日益形削瘦的達夫南臉龐上,形成紅暈。

 “達夫南,這名字是我取的……就是啊,那時我將你當作是奈武普利溫的學生。幫他取名字的人是我的父親,所以他就像是我的弟弟,我也下定決心要幫你 取名字。你也知道,在月島上是沒有家姓的,經過了幾代後,血脈自然會混亂,因此借著命名來區分種種血脈,或者期許成為某方面的強人。命名者對被命名的小 孩,會感到有一輩子的責任,那是要將小孩的人生引入正途的義務。同樣地,對你,我也有這樣的義務。我對待奈武普利溫像親弟弟,也一直把你當成侄兒般看待。 達夫南,你知道你名字的含意嗎?”

 到現在為止,達夫南雖然好幾次從戴斯弗伊娜祭司這裏得到特別的待遇,卻從來沒想過這其中還有如此具體的理由。達夫南有點困惑地回答:

 “月桂樹……聽說是這意思,但是具體的意義就不知道了。”

 “取名字的人會看到那小孩的未來幻象。有關你的幻象……其中當然有月桂樹,那是……出現在古代文獻內的一種……起初我一直認不出那是什麼樹,後來才認出,那正是我們巡禮者離開的古王國裏,守衛在古王國入口的不死之月桂樹。”

 聽到“不死”這詞的瞬間,達夫南猛然想起奈武普利溫說的話。本來最先想出來的名字叫阿塔那陀史,即“不滅,不死”的含意不是嗎?

 “在古老的土地上,月桂樹代表勝利者之木,有時候會種在城門的入口處,或者王國的入口;雖然一般都被認為具有親善的意味,不過真實的意義應該是這樣:'我是勝利者,你將要失敗,若你待我如勝利者般禮遇,我將會溫和地下達處分'。”

 達夫南聽到那話時驀然一驚。奈武普利溫說過,城入口處的月桂樹,是用來歡迎訪問的客人;但事實上,警告進入這塊土地者要安守本分的意味反而較濃,不是嗎?

 若不遵守和平的規範,必定失敗。

 “因此月桂樹雖是代表光榮之樹,卻也是象徵戰鬥的樹木,就像是為了激發起人們的戰鬥力,而擺出高傲自負姿態的敵方將領,召來源源不絕的挑戰者。因 此,在月島上,你的人生命運就是必須和那些不認同你地位的島民們一再敵對。不僅像賀托勒、艾基文、吉爾雷波如此,就連月島上的其他島民,也沒有人真心地認 同你的勝利。而且你看,賀托勒的名字是'抵敵者',艾基文的名字是'巨蟒之子',最後,吉爾雷波的名字則是'嫉妒'的含意。”

 “那麼您的意思是,以後還會是一樣的情形?如果我生活在這月島上,就不可避免要戰鬥,您是那樣的意思嗎?”

 戴斯弗伊娜的頭微微右傾,看了一眼達夫南之後,說道:

 “你的人生,不是只在這月島上啊,你的名字,不僅僅達夫南一個而已啊。”

 戴斯弗伊娜所說的不是“霍拉坎”這個新名字。達夫南雖不曾親口告訴戴斯弗伊娜,但她還是知道達夫南以前的名字叫“波里斯”,也知道個中含意。在達夫南答不上來的空檔,戴斯弗伊娜用堅定的聲音接著說道:

 “因為那樣,你與奈武普利溫的人生,是兩條不重疊的線。雖然你們有一次交點,也因此來到這裏,但現在那線又再次各自往不同方向伸展而去,你終將會永遠與奈武普利溫分離,你希望到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嗎?”

 達夫南再也忍不住沖口大聲叫出:

 “什麼!您怎麼還……這樣說呢……?祭司您清楚所有的來龍去脈,還要教我硬卡在他們之間,這話……您如何說得出來?我不想那樣啊,那是行不通的。 既然我是個無法忘懷過去記憶的人,怎麼可能還會去破壞別人的回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上伊索蕾。現在即使周圍的每個人都變成我的敵人,我惟獨不能失去 奈武普利溫,直到永遠……就算有一天會失去他……我絕不原諒自己去做讓他傷心的事。”

 達夫南在下定這個決心之前,經歷了多少痛苦,明顯地可以透過他的聲音聽出來。戴斯弗伊娜突然伸出手來,放在達夫南手掌上方。

 佈滿皺紋的手握住自己的手,那一瞬間,達夫南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卻又焦躁不安,為什麼自己在這股溫暖之中,還是無法放下煩心安息呢?

 “仔細聽好我的話,雖然聽過了,再聽一次,想一想有什麼不一樣的,再聽一次看看。”

 戴斯弗伊娜慢慢地開口述說。她說到過去的日子,曾經像兄妹般的奈武普利溫和伊索蕾,到訂婚事件的那天卻永遠地決裂了,固執的兩個男人對立,又緊接 著伊利歐斯過世,讓他們的關係再也無法回到像從前那樣。她說的與伊索蕾告訴他的差不多,但卻蘊含著更複雜的情感,而當時還年幼的伊索蕾並無法瞭解這些。舉 例來說,奈武普利溫和教導他的年邁老師歐伊農匹溫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

 他們是在偶然中結下緣分的,後來他們的關係卻遠超過老師與學生,成為如同爺爺和親孫子,不,是比父親和孩子更親密的關係。他們之間有一層深摯的親 情。換句話說,之前誰也弄不懂的兩個人終於首次有人瞭解自己,也就是互相瞭解。一個是身為底格裏斯劍術的傳人,但一直過著喝酒、吹牛度日的老人歐伊農匹 溫;一個則是不讓任何人感受到他的感情,一直是孤獨莽撞的孤兒少年奈武普利溫。

 因此,有著彼此難以割捨的關係。

 “就像現在的你沒辦法拋棄奈武普利溫,那時的奈武普利溫也一樣啊。”

 當時他們兩人相互依靠。和練劍的時間比較,他們較多時候是在談往事、人生的話題、喝酒的話題,恰似老朋友互相瞭解。不過,戴斯弗伊娜當時認為奈武 普利溫沒有進步,只在白白浪費時間,為此感到焦急難過,反倒認為他們最好分開會比較好。而且當時的戴斯弗伊娜,不像現在這樣既有耐心又溫和;歲月確實是會 改變一切事物。

 “所以,這事我也有錯。雖說是伊利歐斯祭司先提議,但具體促成兩人訂婚的卻是我;後來,伊利歐斯祭司死去時,主張該讓奈武普利溫繼承劍之祭司的人 也是我。因為如此,伊索蕾認為奈武普利溫以前不惜毀掉婚約以拒絕當她父親的學生,甚至還搶走了父親的位子,所以她無法原諒——不,應該說是不能原諒。對 了,我問你,伊索蕾還是疑心奈武普利溫在上村的最後戰鬥時,有對伊利歐斯祭司做什麼事嗎?”

 達夫南只是靜靜地搖頭。戴斯弗伊娜似乎像在歎息般,抬頭望著天花板。

 “原來如此,他們之間的最大誤會解除了,也難怪你會認為自己像是個介入者。但在這世界上的真相之中,往往藏有更多看不見的事,雖說你只願聽你聽得進去的話,但想想你的視線以外,還有時間這東西正不斷在流逝啊。”

 還是沒有任何改變。下定決心想要放棄聖歌的達夫南,上山拜訪伊索蕾做最後的問候;可是到了以往常常碰面的地方,伊索蕾卻不在那裏,連總是跟在伊索蕾身旁的白鳥也全都不見蹤影。

 雖然他四處找了兩趟,靜謐的岩群之間還是找不到她去過的跡象,他一個人獨自坐了約兩個小時,只好又下山離去。

 有了一個事事都不認輸的學生真累,你這臭小子讓我的生活變得真麻煩,快點拿出來看看是什麼。”達夫南拿出來的是個很大的橡木桶,奈武普利溫馬上就 想知道桶內裝的是什麼。這時放在桌上的橡木桶內,發出咕隆的碰撞聲音,達夫南露出得意的笑容,一面說著:“嗯,這酒比荷貝布洛村的葡萄酒好喝多了,盡情地 喝吧。”在培諾爾城堡時,奈武普利溫曾把一瓶白蘭地藏在廚房裏偷喝,但他雖然這麼愛喝酒,回到月島後卻不曾再沾過一滴。這當然是因為祭司必須以身作則、遵 守月島的規定,而且從大陸輸入的酒,是用來祭祀的,非常昂貴,更無法再私藏偷喝了。外表上雖然看不出,其實奈武普利溫一旦下了決心,就會用驚人的意志徹底 執行,因此他不會去嘗試做那種事。奈武普利溫接過了酒桶一看,表情好像一時忘記如何說話般高興。真的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聞到好酒的香味了,而且,光是知道 少年把酒帶回來的這番心意,即使沒有酒,也足以讓他陶醉了。下雪的夜晚,有久別的學生、好酒一桶、烤榛果,還有什麼好奢求的呢?達夫南拿出兩個木杯,一面 用頑皮的語氣說道:“那時連一滴也不讓我沾,現在可以給我喝一杯了吧?”

 這時達夫南記起了奈武普利溫要離開培諾爾宅邸的前一晚,他雖心裏掙扎著想要喝一口酒,卻還是選擇接過一杯水來喝。沒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時就這樣和奈武普利溫分開,然後又再見面,到現在兩人的關係再也無法分開,人生際遇只能說是很奇妙吧。奈武普利溫親自打開橡木桶的塞子,斟了一杯後,回 答剛才的問題:“你只有身材長高了,其實根本還是個小孩子,照理是不能給你喝這麼烈的酒的……”雖然嘴巴那樣說,但他還是一面斟了另外一杯酒。“不過看在 你帶回來的情分上,今天就特別給你一杯。”舉起酒杯,兩人相互輕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不讓這珍貴的酒濺出半滴。

 “敬銀色骸骨主人,'偉大的'霍拉坎。”達夫南也笑嘻嘻地說:“敬這'偉大的'人的老師,我們的祭司大人。”結果,達夫南只喝了一口,就不得不趕 緊呼一大口氣。看他那個樣子,奈武普利溫不禁嗤嗤笑個不停,這激得達夫南一時逞強,就一口氣將杯中的酒飲盡,整張臉馬上泛紅,但心情也跟著高興起來。奈武 普利溫不再幫他倒酒,達夫南就討價還價地碎碎念著:“如果看在我帶回來的情分上可以喝一杯,那麼請為了背負沉重行李的辛勞,多給一杯吧,並看在把它原封不 動奉送給您的善良心腸,再追加上一杯吧;而且這酒的味道香醇,你心情好,所以再多給一杯,可不可以呢?”“對於你冗長的問題,答案很簡單,不行。”於是, 之後奈武普利溫喝著酒,而達夫南則剝著榛果吃。一杯下肚後,達夫南不再覺得冷了,開始打開話匣子。首先想到的是兩人都認識的人物,蘿茲妮斯和培諾爾伯爵。 喝了酒,說起事情來會比較誇張,達夫南用比他平時還要戲劇化的描述方式,說明了當時的情況。奈武普利溫聽到蘿茲妮斯變了很多時,噗嗤地笑著說:“那小小姐 看來也總算對這世上的人情世故有點明白了,經過這麼久,再聽到她的消息,還真的有點想見見她啊。”“為了讓你加倍遺憾,免費送給你一個消息。她現在變得更 加漂亮了。”奈武普利溫也立刻回說:“你的影響真是非同小可啊,那一次的抉擇就這樣影響到未來啊!早知道那時我幹嘛跟你這黑黑的臭小子湊在一起,還什麼都 要我來教。要是相反的話,說不定現在陪我喝酒的是一個美少女呢。”達夫南驚訝地吐舌頭說:“啊,這樣說太過分了吧?”達夫南接著說了培諾爾伯爵策劃的陰 謀。奈武普利溫則嘀咕地說:“跟他的女兒比起來,他一點進步也沒有。”接下來達夫南又說到芬迪奈公爵用意不明的好心,還有獲得銀色骸骨的過程。雖然獲得銀 色骸骨已是事實,但是奈武普利溫知道一杯黃湯下肚的達夫南比平時更活潑,他喜歡看達夫南這副高談闊論的模樣,所以再聽一次也不錯。最後達夫南是這樣下結論 的:“經過這次事情之後,證明了我的老師借給我的劍是多麼地神勇蓋世。”這麼說已充分表達了對老師的敬意。即使沒說出“為您爭光”這幾個字,但奈武普利溫 也能感受到這層含意。過了一會兒,達夫南簡短地說到在芬迪奈公爵的安排下,得以繞道行經安諾瑪瑞以及雷米王國一部分地區的事。接下來就切入刺客與荷貝提凱 的村落——即荷貝布洛村的事。達夫南想把長話短說,但不容易做到,而且自己殺死人的事,不告解也是不行的。奈武普利溫聽了之後,額頭上雖然微微出現皺紋, 卻也沒說些什麼別的。那是因為他相信達夫南已有能力思考以及決定。“因為使用向您借來的劍闖禍,我鄭重地道歉,但有件事我一定要問您。”“你說吧。”“那 把劍表面沾染血跡時,竟會出現奇怪的文字。”奈武普利溫這時已經喝掉將近半桶酒,達夫南說完話,接著勸奈武普利溫別再喝了。“沒錯,剩下的酒改天再喝也 好。啊啊,但若是傳出劍之祭司家中偷藏酒的醜聞,那就不妙了,還是應該全部喝掉才對。”“真是好用的藉口。”奈武普利溫將剩下的酒倒入酒杯中,然後說道: “那劍是我的老師鑄造送給我的。我曾經跟你說過嗎?啊,對,你曾經問過我,有關'底格裏斯'劍術的事。我說的就是把這派劍術傳授給我的那位老師。”“我記 得。那位老師不僅會劍術……也會鑄劍啊?”“純粹是興趣。他不是鐵匠,但那時他和一位掌管打鐵鋪的人很要好,偶爾會借用鑄鐵的火爐,鑄造一、兩把劍。他們 兩位是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換句話說,就是喝酒的酒伴。”“你是說酒嗎?月島上不是沒有酒嗎?”“我指的當然是私釀酒,寧願少吃一點飯餓肚子,硬把穀物儲 存下來釀酒。月島上肯這樣做的人不多,他們兩人在這點上臭味相投。我剛不是說他們兩位是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嗎?因為,做那種事多個伴,總可以為彼此壯膽。 他們在這方面真是臭味相投,有時會醉醺醺地肩搭著肩出現在島民面前,我是指那些不知酒為何物、一輩子滴酒未沾的島民。想到當時島民皺眉頭的樣子……”奈武 普利溫在講自己老師的時候,達夫南怎麼感覺語氣像自己在跟奈武普利溫開玩笑時一樣。但達夫南只是在一旁微笑。奈武普利溫也許是好久沒喝酒了,酒精發揮了作 用,話也變得多了。“沒錯,但也真是妙……我這樣說有些不妥,但他的劍術確實不算出類拔萃,反而是在冶金術上有驚人的才華。所以,雖然他一生只鑄造出幾把 劍,但每一把都是一流的劍,只是現在都不知去哪兒了。聽老師說,全都不經意地送人了。說實在的,他一輩子沒有什麼一定要留在自己身邊,也沒什麼不能給別人 的東西。對了,你問到那文字的事,那個啊……”名為歐伊農匹溫(奈武普利溫說那名字甚至具有“飲葡萄酒者”的含意,令達夫南吃了一驚)的那位已故老師,的 確是對鑄劍比劍術更有獨到見解。在他一生中,大約只鑄造出十把劍,那些劍上都刻有特殊文字,只有在沾染到血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這種獨特的神秘鑄劍技術不 僅是鐵匠,其他人也都無法模仿;不過,一切都已隨著他的去世而失傳了。“讓那些文字出現的理由是什麼呢?”“那是在警告,警告不要讓劍隨便沾上血。” “……”達夫南不禁打了個寒噤,然後便皺起眉頭思索。在這之前,他自認殺人之事,純屬正當的防衛行為,因為當時除此之外,真的別無對策了。“總之,就是這 麼一回事。對了,我借你的那把劍,你還可以再用一陣子。你還沒到可以使用冬霜劍的程度。而我還有'雷之符文',所以不出月島時,用不著那把劍。看你在大陸 行事的情況,那劍相當適合你。”他倆在有雪、有酒的夜晚裏聊天,直到夜深。獲頒榮耀的名字並沒有為達夫南的生活帶來直接的變化,反倒是在大陸上聽到伊索蕾 說的話,對他造成很大的影響。某日,達夫南去找戴斯弗伊娜祭司,告訴她想放棄繼續向伊索蕾學習聖歌,如果因此而有畢業的問題,反正現在吉爾雷波老師也不在 了,不如就回去學習棍棒護身術好了。“雖然與校長商議的話,也不是不可能……”戴斯弗伊娜祭司拉長語尾,瞅著達夫南的臉;但是從他那張比同齡少年更會隱藏 情緒的臉上,什麼也察覺不出。“我對你所堅持的理由很好奇啊。去大陸時,兩個人不是還處得不錯,聽說也協力處理事情,難道有什麼別的問題嗎?”“沒有。只 是和優秀的老師比起來,我這不才的學生,顯得一點進步也沒有;加上最近我正在變聲,唱起歌來很困難。像那種重要的傳統,如果讓比我資質更好的小孩來學習, 對月島整體來說也會更好。”“不過伊索蕾除了你之外,還會願意教別人嗎?”關於這部分,達夫南下定了決心,用堅定的語氣回答道:“我已經是劍之祭司的學 生,也可說是擔負著繼承一項重要傳統的任務了,並因此還去了大陸一趟。我還只是一個見習巡禮者,這次獲頒的名字意義很崇高,因此處處受到島民們的注意,行 動起來已經不容易了。為了不讓島民的懷疑變成失望,比較重要的是專心投入一件事,然後收到預期的成果。棍棒護身術雖說要重新學習,但因它與劍術的要求相 似,對我而言,相對比較簡單。”達夫南的觀點實際上完全正確;他既是奈武普利溫的學生,註定日後要成為劍之祭司,同樣地,又是惟一聖歌繼承者伊索蕾的學 生,早就有人在背地裏議論,這樣是不是在他一人身上加諸了太多特權。達夫南帶回銀色骸骨、獲得霍拉坎的名字後,這種論調更是經常被提出來.另外,變聲的理 由也是事實;正在變聲的少年,要停掉唱歌的課程,一點都不足為奇,然而,戴斯弗伊娜依據豐富的人生經驗,憑直覺很快便察覺到波里斯的心情。她歎了一口氣後 做出結論:“沒必要故意去逃避,達夫南。你現在正當是全力抓住人生光彩的少年時期,愈是趁機努力充實自己,愈是不會後悔。”這時,另一個少年的模樣——仿 佛已經對剩餘人生不再感興趣,帶著微笑,兩手空空的——與達夫南隱約重疊在一起。那少年與戴斯弗伊娜的親生孩子都不同,他故意選擇了驚險的航海,終於也厭 倦漂泊的生活,現在則像是年老的水手般回到月島,只想躺在自己的小窩中。論年齡,他是經歷過比較多的大風大浪。和那少年一般固執的達夫南,在戴斯弗伊娜的 面前,同樣做出搖頭的動作。“不,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去接觸,我一直很吃力。而且我還有很多事該去做,因此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兩個人雖然像是在說放棄學 習聖歌的事,實際上談論的內容又有些不同。戴斯弗伊娜的眼神,就像奈武普利溫找她的那天一般,又再度轉為淒然。從眉宇到額頭延伸上去的皺紋,就像是古木的 表皮,無法平坦舒展。對她來說,生命不可能重來,她已經老了。在幫達夫南取名字時,她所看到的幻影,比月島還要廣遠,似乎正暗示著達夫南必須橫越大海的未 來,所以她才慢慢地開始安排適合達夫南的伴侶。她認定的物件是必須去開創嶄新生活的伊索蕾,因為從很久以前,她就覺得,月島已經無法再帶給伊索蕾幸福。如 果達夫南註定要到月島外開拓命運,戴斯弗伊娜希望在遙遠的地方,他能和月島的神聖少女一起幸福地生活,當留在月島的人們過著宿命生活的同時,他們倆可以找 到真正的自由。本來戴斯弗伊娜是如此期待著。“我本以為你們兩人可以互相給對方幸福……你不這樣想嗎?”達夫南用異樣的眼光看了戴斯弗伊娜一眼,眼神中透 著不解;仿佛在說,她清楚所有的前因後果,怎麼還會說出這種話。不過戴斯弗伊娜接著說:“別這樣做,那不僅只是對你一個生命造成損害。不如你說說改變心意 的理由吧?在大陸,你聽伊索蕾說過什麼嗎?”結果,達夫南的回答相當冷漠:“祭司您不是比誰都清楚嗎?”“沒錯,我是最清楚的,不過,你是否也像我一樣了 解真相,那就不一定了。”“……”小小的房內漸漸暗下來。已經快到奈武普利溫回家的時間,達夫南應該也要回家了。戴斯弗伊娜站了起來,將火爐內的火苗移到 燈盞這邊點火,並把燭芯撚高,一下子就發出了亮晃晃的光芒,映照在近日益形削瘦的達夫南臉龐上,形成紅暈。“達夫南,這名字是我取的……就是啊,那時我將 你當作是奈武普利溫的學生。幫他取名字的人是我的父親,所以他就像是我的弟弟,我也下定決心要幫你取名字。你也知道,在月島上是沒有家姓的,經過了幾代 後,血脈自然會混亂,因此借著命名來區分種種血脈,或者期許成為某方面的強人。命名者對被命名的小孩,會感到有一輩子的責任,那是要將小孩的人生引入正途 的義務。同樣地,對你,我也有這樣的義務。我對待奈武普利溫像親弟弟,也一直把你當成侄兒般看待。達夫南,你知道你名字的含意嗎?”到現在為止,達夫南雖 然好幾次從戴斯弗伊娜祭司這裏得到特別的待遇,卻從來沒想過這其中還有如此具體的理由。達夫南有點困惑地回答:“月桂樹……聽說是這意思,但是具體的意義 就不知道了。”“取名字的人會看到那小孩的未來幻象。有關你的幻象……其中當然有月桂樹,那是……出現在古代文獻內的一種……起初我一直認不出那是什麼 樹,後來才認出,那正是我們巡禮者離開的古王國裏,守衛在古王國入口的不死之月桂樹。”聽到“不死”這詞的瞬間,達夫南猛然想起奈武普利溫說的話。本來最 先想出來的名字叫阿塔那陀史,即“不滅,不死”的含意不是嗎?“在古老的土地上,月桂樹代表勝利者之木,有時候會種在城門的入口處,或者王國的入口;雖然 一般都被認為具有親善的意味,不過真實的意義應該是這樣:'我是勝利者,你將要失敗,若你待我如勝利者般禮遇,我將會溫和地下達處分'.”達夫南聽到那話 時驀然一驚。奈武普利溫說過,城入口處的月桂樹,是用來歡迎訪問的客人;但事實上,警告進入這塊土地者要安守本分的意味反而較濃,不是嗎?若不遵守和平的 規範,必定失敗。“因此月桂樹雖是代表光榮之樹,卻也是象徵戰鬥的樹木,就像是為了激發起人們的戰鬥力,而擺出高傲自負姿態的敵方將領,召來源源不絕的挑 戰者。因此,在月島上,你的人生命運就是必須和那些不認同你地位的島民們一再敵對。不僅像賀托勒、艾基文、吉爾雷波如此,就連月島上的其他島民,也沒有人 真心地認同你的勝利。而且你看,賀托勒的名字是'抵敵者',艾基文的名字是'巨蟒之子',最後,吉爾雷波的名字則是'嫉妒'的含意。”“那麼您的意思是, 以後還會是一樣的情形?如果我生活在這月島上,就不可避免要戰鬥,您是那樣的意思嗎?”戴斯弗伊娜的頭微微右傾,看了一眼達夫南之後,說道:“你的人生, 不是只在這月島上啊,你的名字,不僅僅達夫南一個而已啊。”戴斯弗伊娜所說的不是“霍拉坎”這個新名字。達夫南雖不曾親口告訴戴斯弗伊娜,但她還是知道達 夫南以前的名字叫“波里斯”,也知道個中含意。在達夫南答不上來的空檔,戴斯弗伊娜用堅定的聲音接著說道:“因為那樣,你與奈武普利溫的人生,是兩條不重 疊的線。雖然你們有一次交點,也因此來到這裏,但現在那線又再次各自往不同方向伸展而去,你終將會永遠與奈武普利溫分離,你希望到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嗎?”達夫南再也忍不住沖口大聲叫出:“什麼!您怎麼還……這樣說呢……?祭司您清楚所有的來龍去脈,還要教我硬卡在他們之間,這話……您如何說得出來? 我不想那樣啊,那是行不通的。既然我是個無法忘懷過去記憶的人,怎麼可能還會去破壞別人的回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上伊索蕾。現在即使周圍的每個人都 變成我的敵人,我惟獨不能失去奈武普利溫,直到永遠……就算有一天會失去他……我絕不原諒自己去做讓他傷心的事。”

 達夫南在下定這個決心之前,經歷了多少痛苦,明顯地可以透過他的聲音聽出來。戴斯弗伊娜突然伸出手來,放在達夫南手掌上方。佈滿皺紋的手握住自己 的手,那一瞬間,達夫南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卻又焦躁不安,為什麼自己在這股溫暖之中,還是無法放下煩心安息呢?“仔細聽好我的話,雖然聽過了,再聽一 次,想一想有什麼不一樣的,再聽一次看看。”戴斯弗伊娜慢慢地開口述說。她說到過去的日子,曾經像兄妹般的奈武普利溫和伊索蕾,到訂婚事件的那天卻永遠地 決裂了,固執的兩個男人對立,又緊接著伊利歐斯過世,讓他們的關係再也無法回到像從前那樣。她說的與伊索蕾告訴他的差不多,但卻蘊含著更複雜的情感,而當 時還年幼的伊索蕾並無法瞭解這些。舉例來說,奈武普利溫和教導他的年邁老師歐伊農匹溫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他們是在偶然中結下緣分的,後來他們的關係卻遠 超過老師與學生,成為如同爺爺和親孫子,不,是比父親和孩子更親密的關係。他們之間有一層深摯的親情。換句話說,之前誰也弄不懂的兩個人終於首次有人瞭解 自己,也就是互相瞭解。一個是身為底格裏斯劍術的傳人,但一直過著喝酒、吹牛度日的老人歐伊農匹溫;一個則是不讓任何人感受到他的感情,一直是孤獨莽撞的 孤兒少年奈武普利溫。

 因此,有著彼此難以割捨的關係。“就像現在的你沒辦法拋棄奈武普利溫,那時的奈武普利溫也一樣啊。”當時他們兩人相互依靠。和練劍的時間比較,他 們較多時候是在談往事、人生的話題、喝酒的話題,恰似老朋友互相瞭解。不過,戴斯弗伊娜當時認為奈武普利溫沒有進步,只在白白浪費時間,為此感到焦急難 過,反倒認為他們最好分開會比較好。而且當時的戴斯弗伊娜,不像現在這樣既有耐心又溫和;歲月確實是會改變一切事物。

 “所以,這事我也有錯。雖說是伊利歐斯祭司先提議,但具體促成兩人訂婚的卻是我;後來,伊利歐斯祭司死去時,主張該讓奈武普利溫繼承劍之祭司的人 也是我。因為如此,伊索蕾認為奈武普利溫以前不惜毀掉婚約以拒絕當她父親的學生,甚至還搶走了父親的位子,所以她無法原諒——不,應該說是不能原諒。對 了,我問你,伊索蕾還是疑心奈武普利溫在上村的最後戰鬥時,有對伊利歐斯祭司做什麼事嗎?”

 達夫南只是靜靜地搖頭。戴斯弗伊娜似乎像在歎息般,抬頭望著天花板。“原來如此,他們之間的最大誤會解除了,也難怪你會認為自己像是個介入者。但 在這世界上的真相之中,往往藏有更多看不見的事,雖說你只願聽你聽得進去的話,但想想你的視線以外,還有時間這東西正不斷在流逝啊。”還是沒有任何改變。 下定決心想要放棄聖歌的達夫南,上山拜訪伊索蕾做最後的問候;可是到了以往常常碰面的地方,伊索蕾卻不在那裏,連總是跟在伊索蕾身旁的白鳥也全都不見蹤 影。雖然他四處找了兩趟,靜謐的岩群之間還是找不到她去過的跡象,他一個人獨自坐了約兩個小時,只好又下山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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