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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發》第0章


  紅杉站在這個山谷裡,沒有人知道它們生長在這裡有多久了。清一色的紅杉林綿延幾百公里,有的胸徑已經有20幾米。雲霧環抱著它們,最後一次。伐木工人已經進展到這個山谷了。

  直從電鋸的轟鳴響起後,山谷裡其他聲音就消失了。鳥鳴,蛇爬行的嘶嘶聲,蟲子的低語,都消失了。似乎除了逃不掉的紅杉,其他東西都逃走了。

  庫侖的手臂繃的緊緊的,所有的力氣都握在電鋸上。他的身子隨著電鋸的震動而抖動,臉上的肌肉也在抖動,看過去類似仇恨的表情。他有使不完的力氣和仇恨。他把電鋸開到最大檔,恨恨地鋸那棵樹。那棵優美的紅杉顫抖著,無聲地,緩慢地倒下來。庫侖提著電鋸的把柄,傲然站在樹的屍體前面,然後,他丟下電鋸,回家。

  庫侖回到家裡,推開門。家裡和原來沒有什麼不一樣,門口的汽油桶,木質的窗戶。他的妻子背對著門口,臉朝著窗戶,梳她的頭髮。她的頭髮很多,很長,黑油油的從她舉著的手裡垂下來,像一條修煉已久的蛇。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但她的背影卻有一種讓人感到緊張的姿勢。她轉過身來,挺著大肚子。賤貨!庫侖一巴掌摔過去,誰幹的?妻子的臉被摔得偏向一邊,但她沒有哭。她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性無能者,她的眼睛很大,沒有愛,沒有恨,神情很專注。

  他耳鳴的厲害,電鋸的聲響一直在他腦子裡來回鋸。他的手摸到汽油桶上一個東西的把柄,一下子就抓緊了。那是把斧頭,還沒有用上電鋸之前,這就是他們的工具。

  他揮起了斧子,像以前無數次對著紅杉砍過去那樣。許多聲音突然靜下來,庫侖的咒罵,女人的慘叫,電鋸的轟鳴,都靜下來了,像在很深的水底。在恐怖的寂靜中,被破開的肚子像洪水一樣湧出無數條小蛇,在地上扭動著,它們爭先恐後地向屋外游去。即使浸在血水裡,也看的出它們花花綠綠的顏色——都是毒蛇。庫侖噁心的全身一陣發麻,他失聲尖叫,聲音突然又回到這個小木屋裡:女人的呻吟,電鋸的聲音,又都聽得見了。

  兩道山以外,一條蛇正憤怒地向這裡趕來。它分叉的長舌嘶嘶地探在前面,身子繃得硬硬的,速度比箭還要快。

  庫侖覺得自己身體軟得也像蛇,喉嚨深處癢癢的,一條白色的小蛇正扭動著努力想爬上他腳面。庫侖害怕地後退一步,撞到了門口的汽油桶。那條小蛇溜出了門口。而他像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似的,盯著蔓延滿地的蛇,手伸到後面摸索著推翻了汽油桶,顫抖著摸出打火機。

  嚓,一朵微藍的火焰,隨即「嘭」的一聲,膨脹成火海。在火焰忽明忽暗的手指裡,滿地的小蛇裹著火苗痛苦的扭動,好像也是火焰的一部分。妻子在火焰裡沒有聲息,火焰冰涼而灼熱的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她,好像要喚醒她,但她永遠不會感覺到了。庫侖身上也沾上了火苗,他掙紮著,想打開門。他的手指顫抖著去摸索門。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撞開了。一條大蛇呼的一聲扎進火海,像一道飛行的標槍,那麼準確地扎到女人的身邊。它鬆弛了身子,溫柔地纏住了女人沒有知覺的身體,然後把頭枕在她的脖子下面,好讓她舒服一點,就像它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在火海裡,它的動作依然舒展自如,和原來一樣。火焰像一床鬆軟的錦被,把他們合葬了。

  門外,庫侖臉向下倒在地上,他的右手向前伸,保持著努力爬的姿勢,而下半身還留在屋裡,已經焦得和碳一樣了。

  在他們的上空,梅杜莎的臉像一朵雲彩那樣停在天上,等著那些純潔的小蛇飛上去做她的頭髮。

  二十年後。

  四十三區,位於高架橋邊的住宅群,38層。

  盧卡靠著又狹又長的法式落地窗坐著。一陣轟鳴聲由遠而近,盧卡拉起窗簾。這次經過的輕軌是淺灰色藍條紋的,長長的身子在新幹線上蜿蜒。盧卡默默看著輕軌上那排亮著燈光的窗口,真迷人,她在心裡說。輕軌飛快從高架橋上衝過,遠去了,看不見了。盧卡鬆開手,讓窗簾落下來。和輕軌約會是盧卡每天的功課。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她孤獨一人。

  輕軌一過,空氣靜下來就聽見隔間那邊的響動,瘋狂的喘息聲,痛苦而纏綿的呻吟,還夾雜著一兩句粗話。盧卡看了看用來做隔間的那張厚布簾,這種聲音她太常聽到,已經不奇怪了。

  過了一會兒,丁丁的男朋友舒樂袋從布簾那邊鑽出來,他只穿了一條沙灘褲,**著上身從盧卡面前走過。他故意走得離盧卡很近,大腿幾乎要擦到盧卡的臉,他懶洋洋地對著盧卡做了個曖昧的表情:借用一下你的浴缸。

  盧卡說:用完刷乾淨。

  舒樂袋走後,丁丁還不起來。她在布簾後面說:盧卡,幫我拿一瓶醒目過來好嗎?要冰的。盧卡走過去打開冰箱,冰箱柔和的燈光裡,除了一瓶聽裝醒目其他什麼都沒有,前天買的那箱牛奶已經不見了。盧卡嘆了口氣,拿出那瓶飲料,掀開布簾走進去,丁丁還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條薄毯子,她過分豐滿的身體隨著呼吸在毯子下起伏著。盧卡知道她什麼也沒有穿。丁丁把毯子往身上裹一裹,坐起來接過飲料:親愛的,我得去買個新手機,你能不能先借我一點錢?

  你不是有手機了嗎?

  我覺得原來的明黃色不好看了。

  明天球場發了錢就借你。盧卡說著起身就要回到自己那邊。



  你真好,親愛的,原來的手機我可以送給你。

  我不要。拿了你手機你還會把錢還給我嗎?

  盧卡說著起身出去,拉開布簾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對了,上個月房租你那一半還沒交。

  阿麥高爾夫球場,休息室。

  背了一趟球回來的女孩子吱吱喳喳地抱怨著,客人太多,球袋太重,前一批球僮太厲害,把推車都拿光了。害她們只能自己背,她們的抱怨裡有對有錢人的妒忌與怨恨。東南亞的老闆開的高爾夫球場就是這樣,桿弟清一色的是女孩子。盧卡在一群女孩子中特別突出,倒不是因為她個子高,而是她不抱怨,只是埋頭整理球袋。她的動作準確,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靈巧與力度。球場經理張小姐就是因為這一點很欣賞盧卡。她做得很有條理,先把沙袋,毛巾,水瓶從球袋的側袋裡清出來,然後用一塊乾淨的絨布拭擦木桿的桿頭,打完18洞,桿頭上難免沾一些泥土和草屑。然後用客人原來的毛茸茸的保護袋把三根木桿的桿頭套在一起,這樣鋒利的鐵桿桿頭就不會劃傷木桿。

  她拿起鐵桿,前台電話就在這時響起。楊小姐叫她:盧卡,你的電話。

  盧卡走過去,她幾乎不笑,臉上有一種寧靜的美。電話裡傳來吳湧亮的聲音,小心翼翼的:盧卡,下午看電影吧?《垂直極限》,聽說很好看的。

  不行,下午我還要背桿。

  盧卡,不能請假嗎?

  真的不行。週末客人多。

  盧卡……

  好了,我現在很忙,不能和你說了,再見。盧卡打斷吳湧亮的話,回到球袋邊,清理完木桿以後依次是鐵桿、推桿、扇斗桿。最後她把14根球杆都小心安頓好,像對待自己的東西那樣,背在肩上出去。幫客人把球具放進那輛本田雅閣的工具箱。她很有力,把球袋放倒下來的時候托得很穩,一點響聲也沒有發出。然後快步走到客人面前,深深鞠躬,用日語說:歡迎您再來。那個禿頂的小個子日本人顯然很滿意,他忙不迭地點頭回禮,然後從錢夾裡抽出一張鈔票給她。盧卡再次鞠躬:謝謝你,不好意思了。

  球場裡城裡30多公里,到城裡盧卡先去了一趟超市,買了一袋吃的,又買了一箱牛奶,回到她小小的房子的時候,已經很遲了。屋裡黑燈瞎火的,沒有人。無邊的孤獨感又四面八方地升起來。

  盧卡抱著食物打開冰箱,奇怪,冰箱裡居然滿滿的。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盧卡把手上的東西放在地上,從冰箱裡抽了幾樣看了看,都是很貴的食物:德芙巧克力,安第斯乳酪,盧貝隆坡地產的干紅。怎麼了?

  盧卡讓冰箱的門開著,按下電話錄音,邊聽錄音邊把自己買來的東西放進去。兩個電話是吳湧亮留的,最後一個是丁丁留的:盧卡,今晚我不回來睡,舒樂袋如果找我,就說我去姑媽家了,祝你晚上愉快,bye。盧卡提出一盒牛奶,坐在冰箱前的地上開始喝。冰箱的門開著,裡頭的小燈柔和地照著她的臉,她的臉立體感很強,神情敏感而專注。

  窗外,轟鳴聲由遠而近,一輛粉紅色的輕軌正呼嘯而來。

  四天以後,丁丁才回來,她好像又胖了不少。她盤腿坐在盧卡床上吃巧克力:怎麼樣?舒樂袋有沒有給我打電話?

  沒有。錄音裡有你兩個電話,都是比薩餅店老闆打來的。問你還去不去上班了。

  丁丁噢了一聲,卻沒有受傷的樣子:無所謂,我今天下午就去。現在,我得在你的床上好好睡一覺,下午才有精神端盤子。

  你自己的床呢?

  哦,太髒了,沒法睡。說完丁丁就鑽進盧卡的被子,連頭都蒙上了。盧卡看了一會兒自己被子裡隆起的那個大包,說:現在有錢借你了。

  丁丁從被窩探出頭說:謝謝,親愛的,我現在有錢了——我找到一個大款。說完她又縮回去睡覺。

  盧卡扯扯嘴角表示笑了一下,轉身到布簾那邊,把丁丁床上的被縟都抱出來,扔進浴缸,放滿水,動手搓起來。

  培訓課,高爾夫會館二摟。

  張小姐對坐在西餐桌前的女孩子們說:第一件,通報一下我們兄弟球場今天上午剛剛發生的事。一個客人在第9道打第2桿的時候,球的落點怎麼也找不到。那時候桿弟也沒有喊「看球」。一個小時以後球道右側的湖邊就傳來消息,一個人在湖邊釣魚被球擊中腦袋,死了。還好他們球場有辦保險。

  張小姐停下來看看女孩子們,看到預期的恐怖的表情後她才接著說下去:因此我再強調一次,如果球道上有人,我們一定要提醒,要大聲喊「看球」。用大號木桿開出來的球,飛行速度相當於一顆自動手槍打出來的子彈。張小姐嘎然止住,抿緊嘴唇看著她的手下。在一群混沌的女孩子裡,只有盧卡專注的眼睛認真地看著她。

  有一個聽進去也好,張小姐暗想,接著交代第二件:一桿進洞。這種事情的概率實在是太小了。用美國一個專欄作家的話來說就是一個人在一天之內被雷劈中了兩次。

  女孩子在下面笑成一片。只有兩個人沒有笑,一個是張小姐,還有一個就是盧卡。

  等女孩子笑完了以後,張小姐不動聲色地接下去:有的球場經營了上百年歷史都沒有遇到這種事。而我們的球場,很值得驕傲,兩年前有一位客人,在13道一桿進洞。他的技術也並不是特別好,從發球檯出去,球怎麼也找不到,大家都幫他找,還以為打到水裡去了,只好當遺失球算。沒想到上果嶺一看,在洞裡。客人自己也很高興,作為球場方面,我們也感到很榮幸。我們特地為他種了一棵大葉合歡,就在13道果嶺左側。樹幹上還有那個客人的銘牌。因為客人以後打球都會到我們這裡來,這個幸運的地方。而且他還會把他的朋友們帶來,他可以向朋友們說,這是我當年一桿進洞的地方,連大衛‧杜夫巡迴賽的職業球手都打不出這種球。



   女孩子又在下面嘻嘻笑。張小姐說:好了,小姐們,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這個嗎?她的目光在女孩子中兜了一圈,還是落到盧卡身上:盧卡,你來說。

  盧卡站起來:張小姐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們經過13道的時候,把那棵樹指給客人們看,讓客人更瞭解,更喜歡我們球場?

  OK——,張小姐拉長聲音大聲說:盧卡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孩子。

  女孩子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光,撇撇嘴角。

  好了,小姐們,張小姐拍拍手:今天到此為止。快到客人吃飯的時間了,我們把位子讓出來。

  大家都慢吞吞地站起身,三五成群下樓。張小姐的聲音在後面說:盧卡,你留一下。

  等女孩子都走光後,張小姐說:盧卡,你做的很出色。但在判斷球的落點方面,張小姐停頓了一下,才說:還要多努力。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你早就評上白金桿弟,專門給重要的客人背桿了。

  盧卡對張小姐微微鞠躬,說:我會努力的。

  陽光假日大酒店,一層大堂。

  一個扁鼻子的胖男孩正拉著聖誕老人站在聖誕樹前合影。他的父親給他照相,母親則在一旁大聲鼓勵他:再來一張,坐在他腿上來一張。她也有一個扁鼻子。等這家人走後,聖誕老人把頭套舉起來,吳湧亮的眼睛從聖誕老人紅紅白白的衣服裡露出來,他四下亂看,找盧卡。盧卡沒有在大堂裡。吳湧亮想去找她又不敢走遠,又不能大聲叫她的名字,急的繞著聖誕樹打轉轉。

  大堂沙發上有個小女孩看見聖誕老人有趣的舉動,笑起來:媽媽,我要和他照相。

  將近午夜時分領班終於過來通知吳湧亮,可以下班了,他遞給他兩張鈔票和兩張入場券:這是午夜場的狂歡舞會,你的女朋友呢?

  酒店裡到處都是人,吃火雞大餐的人,跳舞的人,看蘇格蘭風笛表演的人。吳湧亮在人群裡擠來擠去,終於找到了盧卡,在衣帽間。她坐在地上,頭靠著牆壁,已經睡著了。吳湧亮搖醒了她:盧卡,我們去跳舞吧。盧卡搖搖頭,迷迷糊糊地從地上爬起來:我困得要命,我先回去了。

  那等聽過平安夜的鐘聲,許了願再回去。

  盧卡沒精打采地搖搖頭:你再玩吧,我先走,不要你送。

  吳湧亮還想求她。後面突然冒出一個女生,喳喳呼呼地抱怨著:寄衣間的小姐到哪兒去了?人家急著跳舞呢。盧卡覺得有點奇怪,她從吳湧亮背後探出頭,看到了丁丁。丁丁手裡抱著一件男式大衣,看見盧卡也喜出望外:你在這兒?幫我看衣服吧,他會給你小費的。

  盧卡說:我不是……她還沒說完丁丁就把衣服往她手裡一塞,然後扭著腰跑了,她的步子好像已經在跳舞了。盧卡看看手裡的衣服,對吳湧亮說,這下我更不能和你去跳舞了。吳湧亮說:管她呢,衣帽間的小姐自己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他看看盧卡認真的樣子又連忙改口:沒關係,我呆在你身邊就很好。盧卡,我……

  盧卡打斷他的話: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呆著。

  吳湧亮半截話卡在嘴裡,臉上很受傷的樣子,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委屈地走了。

  盧卡抱著那件大衣,很奇怪地有一種心安的感覺。她把大衣展開來看,深色的千鳥格,今年冬天流行的樣子。她細長有力的手指沿著大衣的邊緣慢慢地摸下來,在外側袋摸到一個打火機。她把打火機貼在臉上慢慢地摸索,金屬冰涼的質地,好像讓她想起很早以前的事情。她皺了皺眉頭,又把大衣捧起來,把臉埋進去,大衣厚實的質地摩擦著她的臉,她深深地呼吸,男人的味道,成熟的,中年男人的味道。味道從四面八方升起來,包圍了她。她在那種味道里整個人都鬆弛下來,她把大衣裹在自己身上,那應該是個高大的人,盧卡努力把自己全部裹進去,她在大衣的味道里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丁丁有回家,可是盧卡總遇不到她。能證明她有回家的就是冰箱。總是滿滿的,其中還有整箱的澳牛脫脂奶,丁丁在電話錄音裡交代盧卡把東西吃掉——「反正他還會買」。盧卡在冰箱前的地板坐下來,拎出一盒牛奶慢慢喝,她盯著冰箱裡的食物,看的很認真,像在端詳一個人。

  門外響起鑰匙的聲音——丁丁回來了?她會帶回來那個人的味道,盧卡想著,轉過頭,她的下嘴唇還殘留著一點牛奶的痕跡。門開的地方,進來了的卻是舒樂袋。他挑釁地看著盧卡,好像她才是入侵者。盧卡把下嘴唇的奶漬舔乾淨,無所謂地站起來,丁丁把鑰匙給了舒樂袋,她早就知道。

  丁丁呢?舒樂袋的臉色有點陰沉。

  去姑媽家了。盧卡像背書那樣毫無表情的說。

  放屁!媽的你敢幫著她來耍我。我知道她傍上大款了。舒樂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房間本來就小,被他這樣走動著就顯的特別擠。盧卡不去看他,坐回自己床上。

  舒樂袋發狠完一通以後,好像重新發現了盧卡。他湊到盧卡身邊,坐下來,放緩了音調:盧卡,你以為我在乎她嗎?根本不是!只是她說都不說一聲就把我給甩了,我嚥不下這口氣。

  盧卡聽了這句話不知為什麼有點討厭,她克制著自己不皺眉頭,舒樂袋的手已經繞上她的腰。盧卡推開他的手,淡淡地說:別這樣。她沒有生氣的樣子。

  舒樂袋一下子動起粗來,猛地把盧卡摔到床上,分開兩腿騎到她身上。盧卡兩隻手慌亂地抵擋他。他一下子撕裂了盧卡的上衣領口,又乘勝把她整件衣服扯下來:你還是處女吧?我要讓你……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慘叫一聲滾到一邊,兩手捂著下部。他的臉皺成一團,半天都說不出話。盧卡用膝蓋頂了她一下。

  盧卡從床上坐起來,微微有點喘氣,她等自己喘息平定了一點,攏攏自己的短髮,說:我給你拿個冰袋來,會好一點。她**著上身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拿橡膠袋,開冰箱取冰,找繩子紮緊袋口。最後她托著冰袋到舒樂袋身邊,手心貼著冰袋試了試,不會太冷。然後跪在他身邊,小心地把他的褲子脫下來。冰袋放上去的剎那舒樂袋抽了口冷氣,他忍著疼睜開眼睛:盧卡小巧的**正好在他眼前晃,暗色的**綴在白皙的皮膚上,誘惑的意味。他忍不住說:真他媽的尤物,盧卡,幹什麼那麼不開竅呢?你會讓男人痛快死的。

  盧卡跪著後退了一步,下了床,她**著上身坦然地站在舒樂袋面前,審視著他,過了一會兒,她說:應該會沒事。你別亂動,要什麼就叫我。然後,她找了件上衣穿上,鑽到布簾那邊睡下了。

  盧卡回來的時候,丁丁正要出門。看見盧卡,她放下手裡的大包,過來吻了吻盧卡的臉。盧卡看著她的大包說:你要搬走了?

  不。去度假。加拉帕戈斯群島:火山群島,橫跨赤道線,海龜,熱帶大蜥蜴,南極小企鵝,能爬樹的海獅。啊,我會想你的。噢,留著我的床,我和他不會很久,也許這就是我的告別演出了。Bye——

  盧卡突然想起來:舒樂袋來過……

  丁丁揮揮手:沒興趣,以後再說吧。丁丁一陣風出去了。

  盧卡點頭,微笑。沒等她把表情收起來,丁丁又一陣風捲回來:上個月房租。她把一卷鈔票塞進盧卡手裡。這次是真的走了。

  吳湧亮的小小的簡陋的公寓。

  盧卡把雙層蛋糕放在桌子的中心。又小心地插上18根蠟燭。吳湧亮坐在桌子邊,看著她細緻準確地為他做這做那。她很有規律地從蛋糕的中間插到旁邊,但還是不小心碰歪了一根,她小聲地驚叫了一下,趕在那根黃色的蠟燭倒在奶油之前把它扶起來。但她自己右手的小拇指沾上了奶油。吳湧亮趕緊把她的手牽過來:我幫你擦掉。他把盧卡的手指含進自己的嘴裡,用舌頭舔掉。舔完了以後他還是含著不放。盧卡站著從上面看下去:在自己的手指上面,吳湧亮稚嫩的嘴唇上細細的柔軟的絨毛,他還是個孩子。

  吳湧亮含著她的手指,抬起眼睛看她,他的眼睛清亮。盧卡垂下眼簾,抽回自己濕漉漉的指頭,說:許願吧。

  吳湧亮沒意思地扯了扯嘴角,坐端正了一點。

  盧卡用打火機點燃了蠟燭。吳湧亮看了盧卡一眼,閉上了眼睛,默默了一回兒,又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他張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一吹,18朵火焰搖搖晃晃,先後都滅了。他高興地拽著盧卡的衣角:知道我剛才許什麼願嗎……

  盧卡不讓他說下去:說出來就不靈了。她又細又長的胳膊伸到桌子下面,拎出一個粘著蝴蝶節的盒子:祝你生日快樂。拆禮物吧。

  飯後,盧卡在廚房洗碗,吳湧亮隔著廚房的磨沙玻璃門看著她,溫婉賢惠的女孩子,要是她願意做他的女朋友那有多好,雖然她不愛說話,不夠開朗。他的手按在玻璃門上,燙的厲害,不知道是他的手燙還是玻璃燙。

  盧卡洗完碗出來,對他說:用一下你的衛生間。不等吳湧亮點頭她就進了衛生間,關上門。她在洗臉台上找了個看起來乾淨一點的杯子,應該是用來刷牙的。然後她擠了一點牙膏在自己右手的食指上,對著鏡子把食指伸進嘴裡,開始刷牙。食指在牙齒上擦出許多潔白的泡沫,盧卡含一口水,漱口,吐掉,她再次抬起頭看看鏡子,突然停住了——鏡子裡,門開了,吳湧亮站在她後面看著她。他們的目光在鏡子裡相遇,就這麼看了一會兒,吳湧亮終於先說話了:盧卡,今晚住這裡吧。

  盧卡端著杯子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後她看著鏡子說:我不能和你**。

  她低下頭去繼續刷牙,沒有解釋。

  丁丁度假回來了。她在加拉帕戈斯的海邊曬傷了背上的皮膚。她脫下上衣把粉紅的背部展現給盧卡看,半是驕傲半是心疼地說:抹了防曬指數30的防曬油都沒有用,不過,那裡真他媽的好玩。

  她臉朝下趴在床上,盧卡拿了一瓶防曬油坐在她旁邊,幫她塗在背上,她好像又胖了不少。丁丁雙手交疊著,臉埋在手臂裡,感嘆著說: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厭倦我了,不過,我拿到一筆錢,好久都可以不用上班。比薩餅店可能早就把我開除了。

  沒有,盧卡插話說:我替你去了幾次,都是夜班的。

  真的?盧卡你真好,你有沒有把盤子像背桿那樣背在肩膀上。

  這話說的盧卡也笑起來了:沒有,不過,我老忘了上菜完要把托盤夾在左腋下,被老闆說了好幾次。

  盧卡在笑的時候一下子就想到那件大衣,那些味道,她忍不住說:他有沒有送給你什麼紀念物?

  紀念物?老土!錢就是最好的紀念物。對了,他作愛的工夫真棒,持久,又有節奏,唉,跟你說你也不懂。丁丁說到這兒突然來勁了,一個翻身坐起來,差點打翻了盧卡手裡的防曬油。她關心地說:盧卡,你要不要去檢查一下,有沒有什麼問題。女孩子20歲了還沒有**過,也對不起自己呀,你不難受嗎?

  盧卡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了。

  可憐的人。丁丁說。



   阿麥高爾夫球場。會館一層。

  張小姐對一個客人道歉著:真是對不起呀,榮先生。白金桿弟剛好今天都上場了,要不我給你背桿——只要你不嫌我老。那個客人也笑了:張小姐開玩笑,怎麼敢勞動張小姐呢?

  張小姐趕緊說:榮先生,我給你推薦一位桿弟,非常優秀,說不定給您背一次你就滿意,把她挖走做您的私人桿弟也未可知呢?

  盧卡被帶到榮先生面前的時候,那種讓她心安的感覺又出現了,那件大衣。就像上次一樣,盧卡鬆弛下來。一鬆弛下來她就覺得很幸福,大多數時候,她總是很緊張。

  一批的還有一個瑞典的客人。所以榮先生用的是2號球。盧卡把四個新的2號球塞進球袋的側袋,然後她背著桿跟在他後面上了1道的發球檯。天氣非常晴朗,這對於打高爾夫來說並不是好天氣,過分的眩光會讓人看不清球飛行的方向和落點。

  發球檯上,盧卡抽出一根大號木桿遞給他,然後退後幾步把球袋放下來,直立的豎著,用右手扶著,默默的看他試揮杆。他個子很高,身材是中年男人的那種微微發福的體型。他併攏雙腿,試揮了幾下,然後就走到發球線那兩隻瓷小豬後面,揮了一下,他的動作很有力,也很協調,雖然不像職業球手那樣準確。盧卡看的入神,球飛起來,她條件反射地喊了一聲「好球」,同時抬起頭眼光追隨著飛行的球。球一到空中就消失在碧藍的天空中,盧卡眯起眼睛:至於它什麼時候落下來,落在哪裡,盧卡根本沒看到。

  榮先生回過頭,看她沒有報出球的落點,笑了笑,自己說:好像在球道右側的水松夾道。

  用1號球的瑞典客人已經進到離果嶺不到50碼的地方。他們不能讓同伴等太久。盧卡很快地給草皮補沙,拭擦桿頭,收拾好球袋,跟著他去水松林那裡找球。她走的離他很近,果然又聞到那種好聞的味道,就是他了,她在心裡說。她像獵狗一樣伸長了鼻子拚命嗅,真好聞。她又忍不住去看他的臉,側面的線條,真想摸摸他的脖子。盧卡一下子握緊了手指,她慢慢鬆開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好像不愛說話?他笑著回過頭對她說。

  盧卡好像做賊突然被抓到,手還停在自己脖子上,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對他笑一笑,她笑的很靦腆。

  他看到,很奇怪的,她的臉一下子變紅了。他收斂了笑容,認真地看著這個女孩子:她太高太瘦,不算性感,甚至有點生硬,可是她的神情,她的什麼地方很打動人。

  他們互相看著,打量著,腳下一步沒停,朝水松走去。不遠處,那個瑞典人在努力和她的球僮用支離破碎的英語交流著,他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於是讓他的球僮大聲對他們喊:我們過來幫你一起找。

  盧卡把球袋放在球道上,和他進了水松夾道。水松林長的很密,外面雖然是驕陽萬里,裡面幾乎是暗的。而且像一個封閉狹小的空間,在這麼小的空間裡,他的味道濃郁了很多。盧卡簡直不能自持。他蹲在地上,在落葉裡找,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站在他後面看他。他轉身站起來,盧卡挨得太近,一下子碰到他的身體。

  那一刻盧卡突然失去了控制,她緊緊地從背後抱住了他,把臉貼在他背上,他很高,盧卡的臉只到他肩膀下的地方。快點,快點,盧卡心裡有很多個聲音在提醒她:他們很快就要進來了,要來幫他們找球,他們會看見的。輕軌的轟鳴由遠而近,它馬上要撞上她了,她躲不開了,巨大的車身,震耳欲聾的轟鳴,痛苦的感覺在她體內四處洶湧咆哮,找不到出口。盧卡簡直氣都喘不過來。他把她拉開了一點,好轉過身來,正面對著她——他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像摸小孩那樣摸了摸她的頭,然後看著她,她的眼睛裡好像有淚要湧出。

  連著幾天他都沒有來打球。

  下雨天,盧卡在休息室裡望著玻璃窗外的球場。有幾個穿雨衣的客人走到沙坑附近,好像遇到了麻煩,球可能打進沙坑了,在這種天氣簡直沒有辦法把球從沙坑裡弄出來。盧卡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看著自己手裡的東西:一隻高爾夫手套。那天打完以後,回到休息室整理球袋的時候,盧卡神使鬼差留下了他的手套。她從休息室的後門出去,到球具處買了一隻同樣牌子的手套,放回他的球袋,把他原來那隻藏在自己口袋裡。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也從來沒有對人動心過。畢竟,她要付出的代價太大。為此,她一直很小心的封閉自己。那天回想起來很不真實,盧卡一邊試著把手套戴上自己的左手,一邊想,她真的抱了他嗎?還是只是她心裡太強烈的願望?盧卡邊想邊把左手湊近鼻子使勁嗅。她在他的味道里想像有關他的一切,他的臉,皮膚,他在高雄的家,他美麗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有一個年齡剛好和她一樣,他還會再來嗎?自從那天以後,時間就慢的好像緩刑,想一個人原來這麼痛苦。

  他的名字,一看就像做生意的人。名字?盧卡突然想到了什麼,他是重要客人,他姓榮。盧卡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脫下手套揣進口袋,傘也沒拿就直接向球場走去。

  在13道果嶺的左側,盧卡找到了那棵大葉合歡,還很小,纖細秀美的枝葉靜靜地沐浴在雨裡。盧卡用手指去撫摸樹幹上的牌子,撫摸牌子上那個名字,榮再君。她的動作很慢,一遍又一遍,心裡也唸著那個名字。她下不了那個決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盧卡才從那棵樹下走出來,她滿面憂傷,恍惚中橫穿過球道向會館走去。就在這時,她聽見張小姐緊張的有點變調的聲音:看球!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停下了腳步,白色的堅硬的小球正好劃過她身邊,啪的一聲落在她一碼遠的地方,砸進草地兩寸多深,沒在草裡都快看不見了。盧卡呆呆地看著那隻球,如果……她都不敢想下去。球道上面,張小姐氣喘吁吁地跑下來,臉上說不出是害怕還是憤怒,大聲說:為什麼違規橫穿球道?還好我來巡場,不然……她說不下去,盧卡畢竟是她最偏愛的手下。

  她恨恨地盯著盧卡好一會兒,盧卡一直沒有回過神。幾個球僮也圍過來,張小姐正好把一肚子怒火發到她們身上:為什麼不喊「看球」!混蛋!我原來怎麼交代的?不長耳朵的東西!

  那幾個球僮都很委屈,她們小聲地分辯:確實沒看見球道上有人……她們的分辯被張小姐更大聲的叱呵打斷,於是都禁聲不敢說了。除了盧卡,其他人都穿著高爾夫半身雨衣,張小姐盯著盧卡很生氣地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罵她:先回去吧,看你淋成什麼樣子?

  張小姐回到辦公室,端了一杯藍山咖啡看窗外的球場,綿延起伏的草地和湖泊,冷靜下來以後她也覺得有點不對勁的地方,那個景像有點怪,空空的球道上沒有人,然後突然盧卡就出現在那裡,球道上的球僮說的可能是實話,盧卡到那裡幹什麼?

  張小姐彈彈眉毛,她想不明白,就喝了一大口咖啡,把咖啡和疑問一起吞進肚子。

  盧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她體內好像著火了一樣,又有一種波浪在身體裡一波一波的擴散,讓她好好的走在路上都有一種下墜的感覺,這種下墜很奇怪地有一種飛翔的姿態,凌亂而迷幻。以前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種波浪的存在,她都沒有想到自己包含汁液。她全身的皮膚都微微發麻,像是輕度中毒。她濕漉漉地回到家裡,滿腦子都是那個人。開門的時候,她稀里糊塗地聽到作愛的聲音,她知道那是自己腦子裡的幻聽,她嘆口氣,頓時覺得自己虛弱無比。盧卡使勁晃晃腦袋,幻聽沒有消失。房間裡真的有人在作愛。舒樂袋又回來了?

  布簾拉開了一點,丁丁從那邊探出頭來:盧卡,給你介紹我的朋友。一個矮個子的清秀男生從布簾那裡鑽出來:嗨,盧卡。我叫米糠進。來玩三人遊戲嗎?丁丁不會吃醋吧?他回頭問丁丁。

  丁丁也大聲邀請盧卡。

  盧卡搖搖頭;不,我有點累。她真的覺得累,她走到窗前看外面,外面雨下的很大,高架橋上空蕩蕩的,沒有輕軌。盧卡把臉貼在玻璃上。雨點打在玻璃外面,又淋漓的滑下來,從外面看進來,貼在玻璃上的那張臉好像滿臉都是眼淚。

  電話就在這時候響了。

  潮福城。

  盧卡穿著紫藍色的長裙,坐在榮再君的身邊。打著領結的服務生一道一道地給她們上菜。

  菜齊了。服務生用剛好聽得見的聲音說。

  你先下去吧,有事叫你。榮再君交代他。那個服務生畢恭畢敬地微微鞠躬,然後把托盤夾在左腋下,退出去。榮再君又叫住他:再拿兩盒牛奶進來,澳牛的。

  他怎麼知道我要喝牛奶?盧卡在心裡嘀咕著。

  等服務生退走,把門帶上。榮再君的眼光才落到盧卡身上:今天穿的很漂亮。他摸摸她的頭髮。盧卡就勢把臉靠在他手上:剛買的,接了電話馬上去買的。

  榮再君摸摸她的臉,覺得這個女孩子簡直是坦率的可愛。門外有人輕輕敲門。他把手收回來,服務生托著牛奶進來。

  榮再君熟練地把紙盒一角揭開,把牛奶倒在盧卡的杯子裡。他向盧卡微微舉杯,盧卡連忙學著他的樣子,端起牛奶,和他輕輕碰了一下。為什麼那麼愛喝牛奶?他抿了一口乾紅然後問她。

  盧卡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她不會說謊,遇到不能說的東西就沒有回答。好在他笑一笑,根本沒有留意她有沒有回答:像小孩,愛喝奶,是嗎?他一邊說一邊手裡不停,左手叉右手刀,把龍蝦的肉剝出來,放在芥末裡沾了,又問她:喜歡咸一點還是淡一點。盧卡趕緊說:淡一點。

  那塊雪白的龍蝦肉就放到了她碗裡。她簡直受寵若驚,從來就是她照顧別人,伏侍別人。她不知道要怎麼表示感動,就趕緊把龍蝦肉吃掉。又一塊放在她盤子裡,榮再君手上不停,嘴裡說著:多吃一點,這是澳洲龍蝦,今天下午剛剛空運來的。

  今天下午,盧卡心想,今天下午,就是因為想你,我差點腦袋被打出一個洞。但她什麼也沒說,埋頭猛吃,吃完了就目不轉睛地看他,好像以後就再也見不著他的樣子。

  海鮮不是帶殼就是帶刺。他一直在剝東西給她吃,各種各樣的。九節蝦、黃螺、梭子蟹、獨腳蟶、石斑。他自己幾乎什麼都沒吃。看著她吃的太快,嘴邊沾了點湯汁又給她遞手帕。看著她牛奶喝掉一點又給她滿上。在細心地剔掉一塊石斑魚裡的刺以後,他直接把叉子喂到她嘴邊。她沒有拒絕,一口吞進去,而且用門牙咬住了他的叉子。他抽不回來,認真地看她。

  她嘴裡咬著叉子,眼睛盯著他,清澈透明。別這樣,他用右手拍拍她的臉;像小孩子一樣。她笑了,鬆開叉子,心滿意足地去咀嚼嘴裡那塊石斑,似乎說她小孩子她很高興。

  榮再君不知怎麼的有點不忍心。這個女孩子和別人不一樣,這在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那時她睡在衣帽間的地板上,抱著他的衣服,抱的那麼緊。



  吃完飯後,榮再君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看著他,很吃驚的樣子:你還有事?

  對,晚上還有應酬。榮再君說這樣的時候,不知怎麼的不能去看她的眼睛,他有點受不了她失望的樣子。沒想到她說:帶我去吧,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只要呆在你身邊就可以了。好嗎?求求你?盧卡自己也有點吃驚,她沒有這樣和人說過話,怎麼就會說出口了?

  他看著她,沒有辦法拒絕她。

  溫泉公園,金字塔的吧。

  女生不方便,過一會兒你會不好意思的。

  我無所謂,盧卡回答他:是鋼管秀嗎?

  比鋼管秀刺激。

  你就當我是石頭坐在你旁邊,我不影響你,真的。盧卡認真的說。

  帷幕一下子拉開,音樂響起。DJ把音樂做得像飈車,震耳欲聾的音樂中,穿著透明上裝的小姐從四面八方跑上舞台。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穿著像裙子一樣寬寬的褲子,從小姐們的背後走出來:歡迎各位的光臨,今夜,金字塔之夜,將會給大家留下一點激動,一點刺激,一點恐懼,以及——他拉長聲音,停了一會兒,才簡潔地說:一點愛!

  我們有幸請來了泰國歌舞團,為大家表演。在此之前,請大家到舞池裡,跟著領舞狂歡吧!

  坐著的人不怎麼動。DJ又繼續煽動大家的情緒:你們來這裡,是來開心的,不是來開會的。坐在那裡幹什麼?好——有朋友動起來了。音樂,走啦——

  那邊!為什麼還在開會!DJ的手指向哪裡,追光燈就照過去,被暴露在光圈裡的人不好意思了,只得也離開位子下舞池去。榮再君的位子是半開放式的13號包廂,DJ沒有來騷擾。

  在挑動的人坐不住的音樂裡,盧卡問:你要應酬的人怎麼還沒來?

  榮再君豎起食指放在嘴唇前,噓了一聲。盧卡不敢再問了。

  泰國歌舞團表演人妖的時候,人們並沒有過分激動的樣子。似乎他們都知道後頭還有更精彩的節目。果然,等那幾個比女人還漂亮的人妖退場以後,DJ調出一種迷幻色彩嚴重的音樂,中東的手鼓的節奏,低沉的女聲含糊地哼唱,燈光也隨之變得曖昧,女子氣功表演開始了。

  全都是些讓人臉紅的東西。

  盧卡沒有辦法讓自己一直盯著台上,也沒有辦法看身邊的人。

  即使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後悔。

  高潮終於來了。台上那個表演者用她的**連著開了三個啤酒瓶,助手一手高舉著瓶蓋,一手把啤酒向台下亂澆,台下尖叫的聲音和音樂混成一片,場內瀰漫著狂熱而**的氣氛。

  DJ在這時候恰到好處地出場:有沒有哪位勇敢的男士敢和這位氣功小姐共度今宵?他報出底價——5000,開始拍賣!人群冷了一會兒,隨即有人競拍,一千一千地往上加。回過神來的人紛紛舉牌,加入競拍的行列。盧卡吃驚地看著這一幕,這時榮再君舉牌了。燈光追過來,盧卡半邊身子在光圈裡,半邊在黑暗裡,她尷尬的恨不得自己整個身體都不要存在。榮再君這下沒有看她,也不再關心她的感受,他老練穩重地一次又一次舉牌,把價格抬到讓人們驚呼的高位。最後,拍錘終於落下來了。鼓樂齊鳴,服務生從DJ手裡接過一張單子向13號包廂走來。

  盧卡難堪極了。

  榮再君在帳單上籤了字,服務生諂媚地笑著說:等會給先生送到哪個房間?

  榮再君微微搖了搖手指,服務生會心地湊近前來,他小聲說:給15號包廂的陳先生送過去,吩咐他盡情的玩,15號所有的開銷掛在我帳上。

  盧卡這時才放下心來,一時還回不過神。

  為什麼給你買點東西都不要呢?要不給你一張卡,自己喜歡什麼自己挑。

  盧卡搖搖頭:我用不著。她說的倒是實話。

  她看著他,眼睛裡有一種痛苦的神情。

  榮再君移開了自己的眼光,說:還在為那天晚上的事情難受嗎?15號那個人,是個官兒。我現在搞的松山圍墾,項目老是批不下來,就差他一個章了。如果搞的下來,我要把松山開發成一片特別服務區,不要幾年我就會把生意做的比你們球場的老闆還大。

  好了,不說這個,吃飯吧。他把餐巾扯到大腿上,鋪好,扭頭看著盧卡:要什麼?

  盧卡答非所問:喂我吧。

  他看著她笑了:傻孩子。他用叉子捲起意大利麵條,沾了點番茄醬,喂到她微微撅起的嘴裡。

  吃完飯他直接送她回四十三區,沒有和她過夜的意思。盧卡坐在他身邊,顧慮重重。車子很快就到她樓下,他很自然的從左邊下車想去給她開車門,但她拽住了他的衣服,很用力,不讓他下車。

  怎麼了?他問。盧卡覺得自己嘴唇微微發抖,可是就是說不出口。最後她還是放開了他的衣服。

  非弄清楚不可,盧卡對自己說。

  阿麥高爾夫球場。

  張小姐拿著本季度桿弟評定資料,皺眉頭。她本來想把盧卡評上去的,可是盧卡連著一週都沒有來上班,也沒有請假。盧卡從來就沒有這樣。她拿起資料,去找課長。經過休息室的時候,她聽見女孩子們的議論:肯定傍上大款了。吳湧亮那樣的窮小子她那裡看得上。假正經。

  她從女孩子中間穿過,女孩子們看見她趕緊忙不迭地閉上了嘴。她們都知道她偏袒盧卡。

  張小姐面無表情走過去,裝著什麼都沒聽見。回到辦公室,她還在想這件事:桿弟傍上大款並不是什麼希奇事,盧卡傍上大款也沒什麼,可是她說都不說一聲就不來了,這不符合她一貫做事認真的風格。她到底到哪兒去了呢?昨天榮先生來打球還指名要她背桿呢?培養一個優秀桿弟真是不容易,唉。



   此刻,盧卡正孤身一人,在離這裡千里以外的一個西部城市。這個城市因為舉辦過世博會而聞名。現在希臘國家博物館的部分展品又在這個城市巡迴展出。盧卡站在正午的陽光裡,金屬質感的光線讓她頭暈,她走進尚義街。

  這是個鮮花交易大廳。大廳裡來來往往都是人,大廳大的出奇,人也多的出奇,花也多的出奇。一陣清亮的笛子聲傳來,盧卡茫然地望過去,原來是一**易好了的人,抱著大束大束的鮮花,在一個吹笛子的人帶領下穿過大廳。這樣才不會在人海花海中走散掉。

  真有意思,盧卡忍不住笑了。她給自己買了一大束紅衣主教,好便宜,24支才3塊錢,從來沒有收到花,第一束就是自己給自己的。盧卡把臉埋在花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溫柔地對自己笑了。

  希臘展品就在大廳斜對面,等到晚上再去,盧卡對自己說。

  凌晨2點。

  保安劉五在睡眼朦朧中看見眼前好像有一條灰白的影子飄過。他晃晃腦袋,使勁睜大眼睛,眼前是不鏽鋼防盜網,好好的,一點異樣也沒有。他站起來,強迫自己繼續走動。

  盧卡已經站在珍品櫃的防彈玻璃裡了。她全身**,微微發出一種柔和安詳的微光,寧靜的站在梅杜莎之盾前面。那是神話中的一面石盾。梅杜莎的頭髮紛紛從石頭中甦醒過來,在寧靜的空氣中飛舞著——都是小蛇,花花綠綠的。小蛇們用蛇的語言呼喚著她的名字:盧卡,盧卡。

  兄弟姐妹,我的兄弟姐妹,盧卡喃喃唸著,伸出手去撫摸梅杜莎的頭髮,撫摸那些小蛇。那些小蛇從梅杜莎的頭上垂下他們又細又長的身子,努力去吻她的手指。盧卡的眼淚要湧出。盾牌上那張臉也甦醒了,她銀白的瞳孔看著盧卡:什麼事?她眼光在神話時代是能夠使人變成石頭,可是盧卡不是人類。盧卡說:我……這一刻她的喉嚨干的厲害,她使勁嚥了一口口水才能說下去:如果我和人作愛,會怎麼樣?

  梅杜莎喋喋地笑了:你會變成一條蛇——你本來就是一條蛇。她陰陽怪氣地說:你會失去你所有的鱗片,像蚯蚓那麼柔弱,以後再也不能戀愛。她用銀白的眼睛盯著盧卡,希望看到她害怕的樣子。

  盧卡坦然地看著她。

  啊,沒有被嚇倒,你在高潮的時候會咬他,會要了他的命,你是毒蛇,和你的兄弟姐妹一樣。

  盧卡的臉色變了:沒有辦法制止嗎?

  哈,這個你在乎,你愛上他了?傻瓜才會愛上人類,看你自己了。

  盧卡咬緊了自己的嘴唇,她半天都沒有說話,很久才抬起頭:變成蛇以後,我可以做你的頭髮嗎?和我的兄弟姐妹在一起。

  不,不行,我可不要我的頭上有一根失貞的頭髮。

  盧卡,盧卡,那些小蛇低聲呼喚著她的名字,盧卡把臉湊近梅杜莎的臉,小蛇紛紛伸過來吻她的臉,她的臉在夜裡慘白無比。

  保安劉五青銅器櫃前和同伴迎面會合。他鬆了一口氣,正要發牢騷,就看見同伴的臉色變了,他的手直指劉五身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表情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眼珠突出,恐怖極了。

  劉五毛骨悚然,他慢慢轉過身子。

  四十三區,位於高架橋邊的住宅群,38層。

  盧卡忙著整理房間,她不在家一段時間,房間髒的像個垃圾場。她先把空可樂罐、空啤酒瓶、比薩餅外賣的紙袋、用過的安全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塞進垃圾袋,拎到門外。然後擰了抹布跪在地上擦地板,實在太髒,她撒了一些去污劑,又撒了一些鹽,這才擦出泡沫來,地上那些可疑的粘稠的東西融化了。她給抹布換水,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地板擦的閃閃發亮才直起身。最後,她把髒被縟抱出來,扔到浴缸裡洗。她累得腰都有點直不起來,她才剛到家,還沒休息。

  真是危險,差一點就被抓到了,她邊使勁搓被單邊想。報警器尖利的聲音那麼響,嚇的她差點都忘了跑,七八個不知道那裡冒出來的人拿著警輥、手槍、手電筒在後面追,她赤身裸體,跑的飛快。還好跑到一條死胡同裡,從5、6米高的圍牆上溜掉了。回想這些她簡直都要虛脫了。

  丁丁推開門進來,一看見浴缸邊的盧卡就歡呼起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親愛的,你不在我才發現我多麼離不開你。本來我都要搬走了,下午我就去中介商那裡把新房子退掉。

  別退。盧卡打斷了她的話:我以後不在這兒。今天晚上就走,以後不來了。

  丁丁盯著她:你真和榮再君當真了?他不會和你很久的,別天真了。噢,你不要以為我吃醋。

  盧卡搖搖頭站起來:和這些沒有關係。她把沾滿泡沫的手在褲子上擦一擦,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給你,我用不著了。

  盧卡站在榮再君的門外,開門看見她的那一刻,他顯然又吃驚又感動。他一下子把她拉進房間,拉進自己的懷裡:到哪兒去了?為什麼不說一聲?瘦了。他摸摸她的臉。

  他讓她在沙發前坐下,起身給她倒了一杯牛奶。

  松山那個項目批下來了嗎?

  他點點頭,又說:我給你在泥湖灣買了房子,下個月裝修一下就可以住了。

  盧卡想了想,說:謝謝你。她一氣喝光了牛奶,又嚥了一下口水,試著把自己的手伸進他袖子裡:我要你。

  他看著她,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決絕。沒等他多想,她已經纏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說:抱一抱我。



   你這樣會讓我有**的感覺的。他開玩笑想調節一下氣氛,可是好像沒用。

  她眼睛望著他:你就當做**好了。他看著她,她的眼睛又美麗又飢渴。他不再說話,把她抱起來,走進臥室。

  波浪一波一波地震盪開來,盧卡聽見自己呻吟的聲音,像雨點那樣紛紛落下,又有一種粘稠的質地。她乘著自己還有點理智,氣喘吁吁地說:換個姿勢好嗎?從後面。

  你喜歡從後面?

  不是,啊,是。

  你撒謊,是不好意思,就要讓你不好意思。他說著雙手把自己身體撐起來一點,更快地撞擊她。盧卡抓過一條枕巾遮住自己的臉,他騰出一隻手把枕巾扔掉,讓她的臉露出來。

  不要,不要,盧卡控制不住地大叫起來,她使勁向兩邊甩她的頭,幾縷頭髮凌亂地被汗水粘在臉上。她的表情痛苦而狂熱,一邊卻努力把雙腿彎起來,夾到他的腋下,這樣他可以進入的更深。她的手指失控地在床沿摸索,高潮快要到了。就在這時他停了下來,停在她身體裡。怎麼了。她從漩渦中慢慢清醒過來,張開眼睛。他在她的上方看著她,欣賞她瘋狂的樣子。怎麼了,她喘息著剛想問,他又恢復了劇烈的撞擊,一下就把她重新推進漩渦。她閉上眼睛,氣流在她身邊翻滾。無邊的黑暗,她不斷下墜,下墜是一種飛翔,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啊,她失聲叫出來:我要掉下去了。他又停下來,他控制著她,不讓她到。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盧卡掙紮著,像快要破蛹而出的蝴蝶,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掉了。她用最後一點力氣把左手的食指塞進嘴裡,狠狠咬住。他想拉開她的手指:我喜歡聽你呻吟,別堵住,叫出聲來。

  他沒有拉開她,她咬的那麼緊,指關節都變白了。

  他還想再試一下,這時候他登上了他的顛峰。

  他很快睡熟了。盧卡在他身邊痛苦地掙紮著,她的身體像蛇那樣翻滾著。她的頭髮向後退去,臉變尖變長,猙獰的樣子一點一點的出現,她的肩膀好像有東西死命往裡壓,壓進她的脖子裡,脖子卻越伸越長,兩隻手軟的像橡皮,一點力氣也沒有,盧卡側過頭去看自己的手,她的手臂一點點地變軟變小,融化在床單上,兩條腿卻粘在一起,她繞過身子,看見自己的腿已經合成一條,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體內的骨骼和蛇沒有什麼兩樣了。

  她克制著自己不要咬他。然後蜿蜒著溜下床,她蜿蜒過自己的鞋子,自己的長裙,自己的三角褲和文胸,她分叉的舌頭探在前面。她爬上了寬大的窗檯,繞在窗簾上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還在床上,睡的很沉。盧卡祈禱著他不要在這刻醒來,然後她鬆開窗簾,沿著外面的雨水管道溜下去。

  松山。

  盧卡掛在一棵紅葉雞爪槭上。每天她都要曬一曬早上的太陽,她的血太冷。她眯著眼睛看湖面,太陽的光輝已經在水面上摺射出一片片金光。她得回洞裡去了。就在這時她看見水邊有一隻動物,有氣無力地趴在那裡,好像暈過去了。她飛快地溜下樹幹,向那隻動物游去。

  原來是一隻獵豹,可能想喝一點水。盧卡試著把它往水邊推,推不動,她沒有手。她用尾巴到湖裡沾一點水,灑在它臉上,它還沒有醒來。盧卡悉悉簌簌地爬到它的正面,用尾巴輕輕地敲它的臉,一下兩下,它終於醒過來了。它一睜開眼,就有一種生與具來的傲慢的表情。它支撐著自己站起來,到湖邊喝了幾口水,它的步子不快,肚子快要拖到地上——它懷孕了。

  陽光照著它小巧優雅的頭部,淡金色的皮毛有一種華麗的光澤。盧卡在它後邊簡直都要看呆了。它回過頭,對盧卡微笑了一下,眼角到嘴角兩道黑紋,這對於驕傲的獵豹來說,已經是最客氣的表示了。盧卡忍不住問它:你怎麼了?

  太餓。食物都跑光了。這地方要開始圍墾了,你還呆在這裡幹什麼?

  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盧卡說。

  那隻獵豹默默點了點頭:其實我也知道,但我不能走,我不願意把孩子生在動物園裡。再見,我得去找點吃的。她奔跑的姿勢很舒展,像慢鏡頭,動作很慢,速度卻很快,尾巴舉起來,左一下右一下地擺動著保持平衡。

  這一天,盧卡聽著前面山坡傳來的炸山的聲音,不知為什麼特別擔心。

  第二天一早她就早早地爬到樹上去,掛在那裡看著湖邊。果然它又來了,盧卡溜下樹,飛快地向它游去。她關切地看著它,它也眯著眼睛看這條沒有鱗片的蛇,它眼睛裡的驕傲一點一點地消融掉。盧卡湊進它,聞了聞它的味道,它的味道是毛髮凌亂的氣味。她蜿蜒游上它的身體,用分叉的舌頭幫它梳理毛髮。它搖動了一下尾巴,然後伸直前肢臥下來。很舒服,它伸長了脖子,把腦袋靠在前肢上,這一刻它恢復了貓科動物的慵懶與優雅。

  這一天盧卡什麼也沒有說。她目送獵豹往前山跑去的油光水滑的身影,目光裡注滿了憂傷。

  日出前後,盧卡默默地唸著,這已經是她固定的約會的時間。每天到這個時候,盧卡身體就會有著火的感覺,著火,好早以前的記憶呀,大火,汽油,父親,梅杜莎的銀白的眼睛,像夢魘一樣層層疊疊,從前那種輕度中毒的感覺又出現了。在纏綿在獵豹身上時,它回過頭看她,瞳孔一下子收縮的很小,像一條線:我可能是愛上你了,盧卡。

  盧卡不知道怎麼回答它,獵豹怎麼可能愛上蛇呢?而且她再也沒有戀愛的權利了。她遲疑著不敢回答它。它沒有等她,昂起頭,奔跑,很快跑出她的視線。



  第二天它沒有來。

  盧卡在樹上等到日上三竿,被曬的頭暈眼花,血液在身體裡滾燙滾燙的。她實在堅持不了。軟綿綿地從樹上溜下來。她蠕動到湖邊,一頭紮進冰涼的湖水裡,痛飲了幾口。她的皮膚發燙,肚子卻一腔冷水,一顆燙燙的心泡在冰涼的水裡撲通撲通跳的很響。她沒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在湖邊呆呆地看著水面,自己猙獰醜陋的樣子隨著湖水一波一波蕩漾開去。她突然下了決心,擺了一下尾巴,向前山趕去,炸山的聲音越來越響,肚皮下每一寸土地都在顫抖,硫磺危險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

  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她在乾燥的,塵土飛揚的地上爬的很艱難,這本來就不是蛇活動的時間。到處都看不到它。也許它走了,那樣也好,這裡找不到食物,盧卡這麼安慰自己的時候,心裡空落落的。就在這時候她看見它。

  淹沒在一攤血跡中。

  盧卡飛快地衝過去,鋒利的草葉的邊緣把她沒有鱗片的身體劃出無數道血痕,但她感覺不到疼痛。她衝到它身邊緊張地看它,分叉的舌頭呼哧呼哧地探在前面喘氣。

  它還活著。

  快要生了,沒有力氣。它斷斷續續地說。

  我該怎麼辦?盧卡把身子焦急地絞來絞去。

  有三隻,三隻小獵豹。它喘息著交代。

  盧卡拚命點頭,一隻都還沒有生出來。她急的眼淚要流下來。

  幫我養大他們,不要送到動物園裡。

  盧卡使勁點頭,她哽咽的話都說不出來。

  幫我,幫我。它喘息著命令。什麼?盧卡湊近嘴邊,聽不見它微弱的聲音。她終於聽清楚了那個殘酷的命令,她沒有猶豫,她張開血盆大口,撕開它的腹部,猛地咬下去的剎那,她的牙齒感覺到它抽搐了一下,但盧卡沒有停,她一下一下地,撕扯著傷口,果斷冷靜地把傷口弄大。從血泊中,她把一隻隻小豹子叼出來。她努力舔掉他們身上的血污,然後把身子繞成一個圈,把他們圈在裡面。

  她俯下頭去看它,已經沒有氣息了,從眼角到嘴角兩道黑紋,表情像微笑。她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的眼淚滑落下來,滴在它微笑的臉上。

  盧卡用尾巴擦掉眼淚,扭過身子看那三個小傢伙,他們臉上也有兩道黑紋,眼睛還沒有張開,柔弱的身體靠著她,頭挨著頭睡得很安詳。

  不遠處,炸山的炮聲一陣一陣,震耳欲聾。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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