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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的無雙傳》第0章
青山長,蒼天遠,大江東去浪如雪。

 百千年,千百事,都付書生笑談間。

第一回 夜船笛 長江浪

  「春未久,恰寒食時候,燕飛翩翩如煙柳。雨中泛舟清波,寂寞蒼山隱,悠悠綠水流。

  「坐船頭,正霧水空濛。獨嘆故國、江川何在?惟余愁思滾滾,料應難休。夜深吹笛人無寐,如杜鵑血泣、卻自聽啁啾。」

  夜半運河,細雨微蒙。一艘客船緩緩順水而行,笛聲隨船飄灑,靜夜微雨,倍覺淒清。

  藉著船中燈火,依稀可見吹笛的是個男子,一襲青袍,橫笛口邊,正自吹奏,曲調清越。江南小雨雖是細如游絲,卻已打濕了他的肩頭。

  一曲吹畢,那男子輕嘆一聲,便欲起身入艙。卻忽聽岸上一聲輕讚:「好!」聲音嬌細,似是個女子。

  那男子微微一驚,長起身子向岸上望去。可其時只有船中一絲燈火光亮,岸上卻是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著。

  那男子略一沉吟,便朗聲道:「俗音不足以悅客,還請貴客現身一見。」說著站起身來。

  良久,四周再無聲息,想是那人去得遠了。

  那男子不聽響應,便復欲轉身入艙。卻聞背後風聲響動,他回身一看,只見一個女子一身黃衫,大約十八九歲年紀,眉目秀雅,手撐著一柄絹傘,俏立在船頭;而那女子見他三四十歲年紀,頦下三綹長鬚,面上飽有風塵之色,也自不由略有些意外惘然的神情,輕輕「哦」了一聲。

  那男子叉手行禮,道:「俗樂有污清聽,見笑了。」那女子襝衽回禮,道:「先生過謙了。雅樂曲調清奇,前所未聞,尚須請教先生,不知是何曲牌?」

  那男子微笑道:「這是自製的粗曲,沒甚雅名,蒙姑娘謬讚。我於此道亦荒疏良久,今夜一時興至,便遇知音之客;拋磚引玉,幸之甚哉!況夜雨侵人,豈可拒客於外?姑娘既精通音律,還請不避嫌疑,舟中一敘。」

  那女子臉上一紅,稍一猶豫間,卻見他落落大方,自有一派雍容態度,教人心折;她沉吟不語,片刻方道:「也好。只是還未請教先生大名?」那男子一面雙手作個請入之勢,一面答道:「在下段星然,表字靜思。」

  二人先後入艙,分賓主坐定。段星然手下一干僮僕極是利落,雖是深夜無備,不多時卻便端上了熱茶點心。

  兩人絮絮煩煩,宮角商征,黃鐘仙呂,所說皆是音律,言辭間頗為投機。段星然見她年紀雖輕,卻已並非尋常境界,不禁心下欣慰;而那女子聽他揮灑自如,頭頭是道,亦是暗自悅服。二人知音久曠,此時相遇,自是絲毫不覺時刻之過,轉眼之間,便已是五更天氣。

  那女子見天色將明,敘談雖未盡興,卻也不好再多待,當下便起身告辭。段星然也不挽留,便教僮僕取送客湯水上來,那是宋時禮節。

  那女子一瞥之間,已見盞中湯色澄碧,面上還漂著幾朵山茶花瓣,清氣幽香,沁人心肺,便復問道:「小女子見識淺陋,今日多有驚怪。還須請教,這個卻是什麼湯?」段星然笑道:「也沒什麼好名兒,便叫曼陀花湯。」

  那女子聽到「曼陀花湯」四字,又聽他一口雲南口音,當下再無懷疑,問道:「先生是大理人?」段星然微笑道:「姑娘真聰明。」

  此時是元世祖至元十七年。一年之前,宋朝最後一位皇帝,五歲的趙昺為大臣陸秀夫背負,不肯降元,投海而死。而大理早在二十六年前便為蒙古所滅。

  段星然正是大理國的皇太子段興言。國破之際,大理國帝后及皇太子妃盡皆殉難,惟他領率少數大理臣工侍衛衝出了重圍。他心傷國變,復思如己這般人物,元人個個欲得之而甘心,於是與眾人遠走山西,取諧音改了名字,隱居恆山。

  匆匆之間,不覺已是二十餘載光陰飛渡,這許多年來倒也無事,只是心中的故國舊人之思愈來愈盛;這一年段星然終是按捺不住,帶了數名貼身僕從,悄然下山上路。他為避人耳目,便繞道於大都至杭州的運河水路,欲待經由江西湖廣,回歸雲南。此行非為它事,只想訪存祭亡,好生看看父母與那早逝的皇太子妃的墳墓。

  那女子察顏觀色,也知無意間一句問語,卻已勾起他的故思心事,便只略沾湯水,即拭手起身道別。

  段星然直送上船頭,二人行罷禮節,段星然正欲教僕從泊舟靠岸,卻聞衣帶披風,那女子已向岸上縱去。其時船岸相距尚有二丈,適纔她上船時雖便知道她身有武功,卻也不知便精湛如斯;眼見她黃衫拂動,繡帶飄飄,有若凌空飛翔一般,不由他心曠神怡,讚了一聲:「好!」

  不料岸上嗖嗖兩聲,竟是有人伏擊。段星然知是暗器,復叫聲「不好」,相救卻已不及。卻見那女子在空中忽地一個轉折,左足斜踢,已踢飛了一隻銀鏢,藉勢向後一個空心斤斗,避開了另一隻。段星然藉著身後些微燈火,瞧得清楚,心下亦自佩服;聽得岸上又是嗖嗖連聲,便急脫下了長袍在手。

  那女子一個斤斗翻過,身子向前撲出,手中倒持雨傘,便欲以傘柄在岸邊一株柳樹上一點,止住前撲之勢,落下地去。耳中雖聽對方暗器又接連打來,卻苦於身在半空,正自打轉,頭朝下,面向後,看不到暗器來路,萬難躲避;她眼中早瞥見段星然右手一揚,呼地打出一件物事,這一來她心下大驚:「怎地他也會是朝廷的鷹爪子!」

  這一瞬之間,耳中復是啪啪兩聲,她身子轉了半圈,已落下地來。急回頭相望時,只見運河中一件青袍緩緩展開,上面兀自亮閃閃的帶著兩隻銀鏢;段星然也已昂然立在了岸邊,身上沒了長袍,露出內著的一身白色短打。

  那女子見了段星然的身手,已知大是強援,也是心中大定,轉頭回來,問道:「是誰在這裡偷偷摸摸,暗箭傷人?」她話雖呵責,語聲卻仍甚柔婉,不甚有嚴厲之意。

  黑暗中早有人答話道:「小賤人,你行刺今上,已是滅門的大罪,我哥們兒幾個追了你一個多月,你卻還有閒情在這兒偷漢子軋姘頭!你乖乖投降,教咱哥兒幾個交了差便罷,不然咱哥們兒連你那相好也砍成他媽的十七八段兒,那時可教你沒處買後悔藥去!」聽聲音這人大約三四十歲年紀,大都口音,言語可著實粗魯。

  那女子聽他說得不堪,一時也是不由羞怒交迸,可她雖通武功,卻不解粗口,也自只有瞪目鎖眉,卻不知該當如何應對。

  段星然便向前幾步,擋在那女子身前,抱拳道:「各位兄台,大家天下一家,都是漢人,卻又何苦為韃子朝廷賣命奔波,自相殘殺?何況江湖之上,何處不得相逢?今日這位姑娘,於在下為客,無論她於各位有何得罪之處,尚還請各位高抬貴手,且放她去了,日後再行了斷。在下便可不必負那失義於友之名,自當對各位感激不盡!」他這兩句話頗盡謙恭,給

  足了對方面子,卻又暗示對方,自己不會坐視不理。

  對面之人果便沉默不語,片刻方聞一個老者道:「閣下所言,倒也極是。大家都是在江湖道上混的,憑閣下身手,我們便自當退去,不敢相擾。只是不知尊姓大名,回去對主子也不好交待,倒還須大膽冒犯,求閣下與我等親近親近,也好回去交差。」

  段星然復向前兩步,道:「在下大理段興言,恭聆教誨。」那女子在他背後輕聲道:「小心!」

  暗中只見兩人行至面前,一齊唱了個喏,便伸出手來,去握段星然的手。段星然也自不以為意,心道:「原是須考較我一番。」當下也不動聲色,伸手便欲與他們相握。

  便在四隻手掌將觸未觸之際,忽見那二人雙掌一翻,砰砰兩聲大響,一齊打在段星然胸口之上。那二人一掌得手,便同時向後急躍。

  段星然出其不意,不由又驚又怒,一運氣間,已知自己受了頗重的內傷。他吃虧在閱歷不足,未知江湖手段艱險;而今日又有一事令他內力大減,不然這兩掌功力再高,卻也當是傷不得他分毫。

  那女子搶上前去,護住了他。一干人眾忌意盡去,吆喝呼喊,各挺兵刃,包抄上來。船中雖有段星然的僕從,可段星然躍上岸前便已吩咐,好生守船,以防敵人另有埋伏,縱火生亂;他們未再得段星然號令,怎能棄船不守?更何況主君神功無敵,所向披靡?只是萬沒料到,主君竟會為人擊成重傷。

  此時天將黎明,更顯昏暗。段星然心中明白,今日若不全殲敵人,必無生理,哪怕只逃走一人,對方是朝廷鷹犬,亦定有後患。忽聞嗤的一聲輕響,似是衣衫劃破,那女子輕呼一聲。一人笑罵道:「小賤人,投降了罷,不然可有得你受!」那女子齧唇不答,只是苦於手無兵刃,一柄雨傘左右支絀,甚是為難。

  段星然左手撫胸,勉強提氣,右手撥開一支長槍,向船中喝道:「取劍來!」

  舟中段星然的僕從驀聽得主君呼喝,雖不明所以,卻也知事態緊急,忙至艙中取了長劍,走上船頭,認明了他呼喝的方向,搭上強弓,射了過去。只聽嚓的一聲輕響,那劍射出之時,將長弓一劃兩斷。

  眾人中有人方自罵道:「大呼小叫,便喚你爹來,卻也……」卻忽覺腦後風聲有異。他知是暗器,忙吞了半截髒話,舉刀後撩,嗤的一聲,手中一輕,那暗器來勢不緩。那人大駭之下,急著地一滾,這纔免了穿顱之禍;噹的一聲,被割斷的刀頭落地。他直起身來,黑暗中只見段星然手中青光閃爍,已多了一柄長劍。

  這一來眾人都是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向後連退了幾步。可轉念一想,此人已受重傷,垂死掙扎,對他何懼來哉?又同時逼近了數步。

  方纔斷刀的那人喝道:「小子,你弄斷了我的刀,拿劍還來!」卻見段星然左手捏個劍訣橫在胸前,右手豎劍擋在左手之前,斂頜垂首,不動聲色;那人未敢輕忽,右手擒拿,便向段星然手中奪劍。

  猛然間眼前一閃,只覺頸中一涼。那人一聲未出,撲倒在地,再不動彈。

  眾人登時大駭,各挺兵刃,高聲呼喝,一擁而上。段星然身形不動,左手仍捏著劍訣橫在胸前,破空聲中,右手長劍有如銀蛇齊飛。當先一人身被六劍,從人叢中直摔了出來,滾翻在地,大聲慘呼。

  餘人各展招數,將段星然圍在垓心。一人著地滾進,舞動雙刀,逕取段星然雙腿。段星然看也不看,嗤嗤嗤連刺三劍,那人大叫一聲,拋了斷刀,身體如同刺猥般縮了起來,隨即緩緩伸展,沒了聲息。

  眾人驚罵怒喝,卻是死戰不退。可那段星然的劍法實是快極,手腕每一抖動,便是七八劍刺出,便有一人倒下。

  天色已然微明。段星然一瞥之間,卻見三丈之外,那女子正苦苦支撐,長髮已然散亂,那柄雨傘也削掉了半截,一人正與三件兵刃周旋。

  段星然右手長劍在身周劃個圈子,將眾人逼開數步。雙手合住劍柄,一搓一分,那劍竟分成了兩柄。原來那兩柄劍均有極強磁性,吸在一處,若非內力強勁,卻也不易拆分。

  眾人復是吃了一驚,紛自退開數步。卻見段星然將一柄長劍向那女子擲了過去,叫道:「接著!」

  那女子向後一個空心斤斗翻過,半空中右手一抄,便已接住了長劍;她穩穩落地,一劍在手,精神大振,劍光閃處,一人大叫倒地,翻滾不休。

  眾人見二人了得,不由便各萌退志,忽聽一老者厲聲道:「大家身負聖上重恩,報在今日!大夥便拚死一戰,不可退卻!」正是適纔騙段星然上當的那人。

  段星然劍招陡變,身隨劍行,遊走不定;原先是眾人圍著他,此時卻像他一人幻作數人,圍著眾人遊行;他重傷之下,行路不速,可所行方位卻極是古怪,往往出人意料,俱是各人招數的破綻之處;劍招雖不再像適纔那般快捷無倫,可飄忽不定,倏來倏往,尋隙即入,難捉難摸;轉眼之間,眾人中又倒了三四個。

  餘人大駭,欲待轉身奔逃,可四面都是段星然的劍影。嗤嗤兩聲,一人脖頸中劍,一人胸口中劍,長呼倒地;那女子也料理了她身邊最後兩名敵手中的一人。

  此時段星然身邊只剩了兩人,一是那老者,另一個從他吆喝聲中聽來,便是先纔對那女子喝罵之人。

  那老者臉色慘白,手持一柄鋼錐,縱前跳後,閃避躍動。段星然驀地裡欺近他,左手劍訣伸出,閉了他右臂穴道「清冷淵」,喝道:「念你年老,拋下兵刃,饒你一命!」那老者一言不發,左掌打出。段星然劍訣一擋,長劍翻轉,刺入他咽喉;這下牽動內力,段星然自己也險些吐出血來。

  餘下那人大驚,見段星然停住了腳步,橫劍當胸,卻是守勢。那人不明所以,呆立片刻,忽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此時那女子方打倒身邊最後一名敵人,無暇追上那人。那人聽得背後無人追趕,心中大喜,加緊了腳步,轉瞬之間便竄出了十餘丈。段星然心知絕不能讓他逃去,不暇細想,舉劍便向那人後影奮力擲出。這下再次牽動內勁,他再也支持不住,緩緩坐倒在地。

  那人奔行正速,驀聽腦後風響,欲待閃避,已自不及。那長劍穿背而入,劍刃貫胸而出,那人一聲長嘶;長劍餘勁未消,帶著他又衝出丈餘,這纔將屍身釘在地下。

  那女子縱身過來,見段星然坐地難起。再看那柄劍時,只見它半沒屍身之間,曦微晨光中鋒刃青白,滴血未沾。

第一回 干

  那女子扶持著段星然回到船上。周圍雖有些人家,可兵亂未久,見到這等狂殺亂斫的慘狀,誰又敢出來招惹是非?

  段星然的僕從扶他上榻,察看他傷勢,見他胸口所中兩掌著實沉重,也俱自驚慌。

  段星然卻揮手讓眾僕退去,自倚榻而坐,見那女子兀自立在一旁,神情擔憂,便溫顏向她道:「不妨事,今日正好趕上我散功,被那狗奴才撿了個便宜。過兩日我功力慢慢回覆,內傷自會平愈。」他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甚是衰弱。

  那女子不覺流下淚來,說道:「今日之恩,我絕不敢忘。」段星然微笑道:「忘了也罷,只是今日對姑娘薄有微德,卻不知姑娘姓名,未免有些冤冤枉枉,糊里糊塗。」

  那女子臉上一紅,微有笑意,隨即便復容色憂戚,說道:「我姓袁,叫作袁英。」古時禮法端嚴,女子未至出嫁之時,亦未可令他人相知姓字。段星然只是與她開個玩笑,寬解她心意,卻沒想到她卻真的講了出來。一時之間,不由便有些張皇失措;他定了定神,方道:「方纔死了這許多人,官府馬上會有人來,還請姑娘先行,也免我分心,難於照應。」

  袁英自知道他所說言語都是幌子,真意是要自己先離開這是非之地;自己尚有一件要務在身,確須先行一步,可對他的傷又好生放心不下,過意不去;她一時猶疑不定,道:「可是……」段星然微笑道:「袁姑娘放心,我傷勢確是無礙,我散功時日眼下便過,那時敵人便再了得,卻也未必能奈何得我。還請袁姑娘先行,日後有緣,自然相見。」袁英聽他幾次三番提到「散功」。便問道:「你這是『九傳先天功』罷?」段星然笑道:「姑娘博學,真是佩服。」

  原來段星然家傳一門內功,其功力可以世代相傳,稱做「九傳先天功」。這功法一代代傳下來,每至先皇臨終或避位之時,便將之傳與太子,因此這功力亦是一國之君的憑證。它經過一代代的浸潤修煉,不知已包含了多少高手的內力,因此其每一代的傳人內力修為均是震古鑠今,雖是後有來者,卻也前無古人。它雖名字叫作「九傳」,其實何止十傳十一傳?而到

  段星然這裡,已是第四十餘代。只是這功力畢竟非自己之物,因此除了自己本身內勁之外,其餘真氣每在體內運行一週天六十日,便要散入經脈,蓄隱一日,雖有健身之效,卻無護體之能。

  袁英聽他對己毫無疑意,推誠相待,具實以告,便也簡略說了自己的師承,原來她是浙江赤城派門下。赤城派本是道家門派,乃道家「十大洞天」之一,後來漸入了俗家弟子之手。現任的掌門人楊光,江湖上也頗為有名。

  袁英略說個大概,便起身告辭。段星然微微一笑,道:「還請姑娘留步。」袁英一愕問道:「先生還有什麼吩咐?」段星然仍是坐在椅中,道:「姑娘此去路途艱險,便取柄劍防身罷!」說時指指已掛在壁上的那兩柄長劍。

  袁英微微一楞,欲待推辭,可轉念一想,自己此番便是險些吃虧於兵刃上,借了段星然的劍,待事了之後,還他不遲;便向他深行了一禮,道:「卻之不恭,如此多謝先生了。」段星然微笑道:「哪裡話,倒是日後只怕要親勞姑娘去趟恆山,上門還劍了。」

  袁英亦自一笑,心想他國破家亡,無侶無儔,平日定也頗為寂寞,因此乍遇知音,不免袒裎熱腸。她也不禁心下惻然,見段星然微笑抬手,一指壁上長劍,便行上前去,摘下雙劍,欲待挑揀一柄最趁手的。

  長劍出鞘,便覺手臂一晃,兩劍磁性相吸。她拔劍時右手握住兩劍柄,左手握著兩劍鞘,右手食指墊在兩劍柄之間。雙劍同時出鞘,劍身合在一處,劍柄夾得她食指生疼。

  她放下劍鞘,雙手力分,方將二劍分開,低頭看那兩柄劍時,只見右手劍身近鐔之處,以小篆鐫著「驚鸞」二字;左手劍身上乃是「游龍」二字。振臂之時,那游龍劍嗡然做響,彷彿龍吟大澤,隱隱有風雷之聲;而那驚鸞劍卻是聲音悠然,有如昆崗鳳鳴,似乎洞簫之韻。

  袁英見這兩劍長短輕重,差相彷彿,心中愛那驚鸞劍的音色清越,便向段星然復借條大布包裹,負在了背上。元朝嚴禁民間藏兵習武,其時多有人因帶菜刀行走,便被殺頭的;袁英雖身有武功,卻也不欲多生事端。

  她再次謝了段星然,飛身上岸,絕塵而去。

  段星然一行沿運河行舟而下,不日便至杭州,官府一路上早設了無數關卡,捉拿石門鎮血案凶身,他雖不堪其煩,卻也自須好生破費一番。

  杭州便是南宋故都臨安,雖是戰火方熄,元氣未復,卻也是繁華錦繡,熱鬧非凡。段星然主僕自離了大理,一直僻居山野,此時忽見如此榮華景象,真如隔世一般。

  一行人便在杭州留住數日。這日恰是十五望日,月圓之夜;段星然獨處房中,對著如豆孤燈,想到馬上便要見到的大理,想到不甘受辱而自盡的皇太子妃;想到今後多艱的世事,想到日前所遇……真是百感交集,紛至沓來,再也難以入睡。

  他起身排闥出門,一股清氣撲面而來。此時正當仲春,四周花香陣陣,暗影扶疏,令人不由為之胸襟一暢。

  夜已三鼓,四下裡悄無聲息,唯有春蟲啾啾,靜謐無比。他悄立庭中,望著月傍孤星,也自凝目無語。

  他望月良久,心頭漸漸平和,便轉身欲待回房。忽見月光斜照之下,院中樹影之間,竟映出一個人影來。

  段星然微微一驚,當下也不動聲色,緩緩行向房門。經過樹下之時,他驀地裡身形拔起,右手探出,一招「布雨式」,已刁住了樹上那人的手腕。

  那人出其不意,輕呼一聲。他本自一身黑衣,此時被段星然抓住手腕,衣袖褪下,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而段星然亦聽出他聲音輕柔,似是個女子。他不由便是一楞,急放脫了她的手腕,身子在空中無從藉力,落下地來。他有了前番被偷襲之鑑,不敢輕忽,雙掌翻飛,護住了身前。

  段星然落在地下,那人卻也並不追擊。他抬眼向上望去,只見她右手握著左手腕,微一遲疑,縱身便逃。段星然欲待追趕,那人身形飄揚,穿庭越脊,早去得遠了。

  段星然祖上世代為帝,雖只是一小國之君,然必竟不同白身。若也如江湖中人那般飛簷走壁,穿窬過隙,無所不為的話,未免便大shi身份。因此於這暗器輕功兩項上,不免輕忽;可也正因如此,他這一門的內力與招術才更臻精純。

  段星然眼見追之不及,只得罷了。回憶適才那女子驚呼時的口音,依稀頗似袁英。記得她離去之前曾說身有要事,怎地又回來暗裡監視自己?若說她心存惡念,自己借與她的驚鸞寶劍鋒利無儔,她欲不利於己,又怎不帶在身上?自己行至院中,心頭恍惚,悄立良久,於週遭情形哪會有半點知聞?此時她正在自己背後的樹上,她只須自空撲擊而下,以她的身手

  功力,在此情形下應是百不失一,自己不死也是重傷;若說她是朝廷中人,前來窺伺自己,卻也實是不像,況且她與那夥人動手之時,雙方均是出招狠辣,確是欲置對方於死地,決非作假;而自己早先受傷在舟中之時,身無抗拒之力,她卻又為何不下手擒拿加害?

  他立在庭中,心中一片混亂,只覺個中原委,實是難明;他又思忖半晌,終無所解,只得廢然回房去了。

第一回 坤

  此後一路西南行去,沿富春江溯流而上,過桐廬,行建德,渡常山港,不一日便至常山。

  常山乃是一座舊城,漢時便已設縣,離江西境界不過數十里路程,水陸交通,甚是便利。

  段星然這數日來著實提心吊膽,他少時遭逢大難,多年來東西奔波,隱姓埋名,早養成了謹言慎行之性;可他雖留心四周,卻是再無異狀,想是那人已成驚弓之鳥,不復敢輕舉妄動了。

  一行人便覓店投宿,不料這常山城中住店卻甚是為難。其時桃花春汛早過,南方商旅都應已帶了貨物北上,到北方去做生意,可這常山城中,客商卻擠滿了客棧,再無一間空房。此時南宋覆亡未久,各行業久經兵火,均是受創極重,而在這小小常山縣竟聚集了這許多客商,倒也甚是蹊蹺。

  時近黃昏,段星然見四處打聽回來的僕從都這般說話,他在這常山縣中也是人生地疏,更有何計?只得找間茶館,要些茶果,讓僕從們打尖歇息,將養精神,晚上趕路到玉山去。

  天色昏黑,城門將閉。段星然一行出了城門,沿官道大路緩緩而行。元時禁民間私養馬匹,更兼戰亂未久,段星然雖從杭州便一路買馬,可只買到了三匹。兩匹馱了行囊,僕從們以段星然重傷初癒,將他扶上馬去。

  月白風清,花香陣陣。眾僕牽馬挑擔在後,段星然騎乘在前;只覺悠然清氣,撲面而來,令人神清氣爽。段星然不由心道:「良夜信馬,確是人生一樂。只可惜……」忽聽後面腳步聲動,有人趕來,聽這動靜,人數不少。

  其時腳步聲發出之地相距尚遠,可段星然內力精純,耳目自然聰明,他聽這腳步聲聲勢壯大,又想各城的城門早已關閉,平民決計不能隨便進出;據此揣測,定是元朝官軍無疑。他雖功力深厚,卻也不願無端與大隊官兵作對。元時法度,不許民眾離籍遠行。他這一干人一口外鄉話,又是深夜趕路,為官軍所見,難免不生事端。

  他抬眼而望,已見到前方路側有一大片樹林,不由心下喜慰;帶著僕從們緊行幾步,躲入了林中。

  那伙元軍腳程竟是極快,段星然等人方入樹林,便聽得道上嚓嚓聲響,那腳步聲已在身後。

  段星然暗自驚詫:「怎地這幫元狗會輕功?」見僕從們已將馬匹牽至林子深處,便隱身樹後,探頭張望。

  他這一瞧之下,卻是驚訝更甚。道上不斷飛馳而去的人群,並非官兵,而是日間常山城中所見的客商。這些人不作一聲,或肩挑重擔,或手提箱籠,足不停步的飛馳而過;一群過去,又是一群,直過了盞茶時分,官道上這纔又闃寂無聲。屈指算來,方纔過去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段星然見道上再無人經過,聽那腳步聲也都已遠遠在前,便招呼僕從出林上路。數名僕從紛紛議論,可都不知這許多輕功高明的客商是什麼來頭。

  段星然好奇之心大起,便欲策馬追上去看個究竟。可他轉念一想,這等江湖人物,還是少招惹的為妙,若有差失,主僕五人不明不白的葬送於此,那可真是冤枉之至了。

  他捺下追趕之念,便仍與僕從們緩緩而行。常山到玉山不過百里左右路程,若行得快了,到了玉山,城門未開,也是枉然。不若便如眼下這般,信馬由韁,優哉游哉,倒也別有一番意趣。

  如此又行一程,算來距玉山已不過四十里遠近,忽見道旁一大片樹林的上空,遠遠隱隱的似有紅光閃動,段星然主僕尚未瞧得明白,便聽一聲斷喝:「什麼人?」四下裡齊聲呼哨,從路旁林中跳出七八個人來,皆手持長劍單刀,圍住了一行。

  段星然安坐馬上,並不動身。他身邊僕役見主君安之若素,便也不抽兵刃動手,而那七八個人亦是一時無聲。

  段星然心道:「莫非是強盜?」看這些人服飾,儼然便是幾位行商,他們適纔在道上奔走,所顯露的一手輕功著實不弱,有這般身手而去作強盜,可真是奇事了。

  雙方對峙了片刻,忽一人道:「谷師兄,你看該如何處置?」

  便有一名老者略一沉吟,道:「貴派清虛道長與家師只吩咐咱們把守,並沒說殺人,這幾位交與他們處置便了。」餘人紛紛稱是。

  那老者上前幾步,對段星然道:「這位先生,請下馬罷!」他這話還算客氣,段星然便下了馬,挽韁立在當地。

  那老者又道:「請先生將身上兵刃解下來交與在下,一會事了之後,尊器奉還。」他目光極是敏銳,雖是夜色深重,林掩月光,仍看出了段星然袍底的游龍劍。

  段星然放開絲韁,抱拳說道:「在下這柄劍雖是粗糙之器,卻也是祖宗遺物,不敢假手於外人,無禮得罪之處,尚請見諒!」他這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毫無恃力而驕之態。

  那老者一楞,對方所言甚是有禮,亦頗為有理。江湖上最重「道義」二字,褻du別人先人乃是大忌;一時之間,不由便有些無言以對。可他畢竟久經場面,微一遲疑,便有了主意,心道今日一共來了九百三十多人,若動起手來,段星然這五個人無論如何也討不了好去;想至此節,便也不再問段星然索要兵刃,只道:「那勞煩先生略移一步了。」他見段星然氣宇軒昂,迥異常人,言語間便又客氣了幾分。

  段星然點頭稱了聲謝,由那老者帶路,與眾僕行入林中。餘人不即不離,仍是圍在他們身周而行,手中兵刃並不還鞘。

  林密夜深,惟時見四周刀劍反光閃爍,眾人向林深處行去。

  大約行了三里多路,眼前忽地一亮,豁然開朗,林中竟有一個大空場。段星然遊目而顧,只見場中燈球火把四面繞持,照得場中亮如白晝;地下東一叢,西一簇坐滿了人,俱是默無一言。偌大一個場中,只有眾人呼吸之聲。

  空場中央一座石台,乃是以林中大石壘就;上鋪一塊四丈見方的大青石板,甚是平整。這石台高約丈餘,顯是倉促之際搭壘而成;雖有些粗糙樸陋,卻也甚是古拙威嚴。

  石台上站著一人,正抱拳向四方作個團團揖;他每轉至一方,那正對著他的一群人便轟然起立,紛紛答禮。段星然藉火光去看他們打扮時,只見一些人已脫去了行商走販的衣服,有的穿各色長袍海青,有的著道袍玄服,想來皆是江湖人物,會聚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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