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不知天地,焉論天下?
雅閣中,有不少人。
粗略一掃,大約十幾個,有老有少,有俊有仇,衣著各異,形容也大不同。當曹朋走進來的時候,雅閣里突然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朝曹朋掃過來。目光中帶著不盡相同的意味,表情也頗不一樣。
孔融,是眾人當中,年紀最長者。
他今年五十三歲,相貌清癯,體態修長。一襲白色禪衣,跪坐于榻上,臉上帶著一種嚴穆之色。不過,當曹朋進來時,孔融的臉上,卻露出一抹笑容。他并未起身,而是朝著曹朋一搭手。
也許,在旁人看來,這是一種倨傲的表現。
但曹朋卻知道,孔融并不是一個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別看他當過北海太守,而今更身居高位。但實際上,他并不是很懂得交際,更不知道察言觀色。若非如此,歷史上他也不會激怒曹操,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而今,孔融醉心學問,對于那些人情世故,更少有留意。他天性如此,能與曹朋搭手,已經是一個破例。
“友學,何故來遲?”
“哦,剛回家,事務友繁雜。本來打算早些前來恭迎融公,哪知道文突然跑來,又和我商議了些許事情,以至于……,融公勿怪,諸君勿怪。呵呵,朋來遲,自罰三觴,權作賠罪。”
如果說,之前還有些人對曹朋姍姍來遲而感到不滿,但看到曹朋現在這個態度,心中不滿也就煙消云散。人之常情嘛!人家剛一到家,自然事務繁多。而且世前去拜訪,那也是無奈的事情。聽說世將前往參戶亭從軍效命,和曹朋拜別一下,似乎也沒什么可以指責。
在座大多數人都知道,曹彰曾隨曹朋就學。
后來,又隨著曹朋在西北建立功業,曾斬將奪旗,平定羌亂。算起來,曹朋不僅是曹彰的老師,更是曹彰的上官。曹朋獲罪,曹彰拋棄功業,不遠千里,從武威陪伴曹朋前往滎陽。這在許都,已經是一個佳話,為不少人稱贊。特別是孔融這一派的人,對曹彰的作為,更贊不絕口。建安十年年關,曹操在司空府中擺酒設宴,宴請文武大臣,士林清流時,曾有人當眾做公宴詩,稱道曹彰的美德,令曹操大為開懷”甚至還賜了那人一個散官閑職的出身。
對于這種有溜須拍馬之嫌的行為,孔融這些人自然不屑于做。
可是,卻不能阻止他們,對曹彰的贊賞。
尊師重道,乃上古圣人傳下來的美德。哪怕而今禮崩樂壞,有一些東西,卻始終留存在人們心中。
加之曹朋進來后,頗知禮數,對待孔融張口融公,閉口先生,給足了孔融面子。
若如此,孔融還要再追究的話,那他這五十三年,可真的就是活到了狗身上……孔融微笑道:“友學欲貪酒乎?自罰之說休要再言,來來來,我且與你介紹幾位俊彥,皆高士也。”
說著話,孔融招手示意,曹朋坐在他身邊的空席上。
對于孔融的這個安排,大家也都沒有反對。
江湖地位擺在那里,在座眾人多為白身”而曹朋卻是譯官丞,即將負責迎接呂氏漢國使者的事務。誰都清楚,所謂的譯官丞,只是一個過渡!曹操已迫不及待的要讓曹朋復起,無人能夠阻擋。只要呂氏漢國歸漢成功,那曹朋就是大功一件,到時候自然而然,可以獲得升遷。
曹朋也不客氣,上前坐下。
“山源,別來無恙。”
他坐下之后,朝著在座的一個青年拱手。
那青年,大約三十出頭,相貌俊朗,頗有幾分威武氣概。
“師兄別來無恙。”
青年連忙還禮。
這青年,名叫周奇。
也許大家還記得這個人,曹朋就學于陸渾山臥龍谷的時候,周奇就已經入了書院,在胡昭門下求學。但當時他只是書院學,并非胡昭親傳弟。出身不算太好,是山民出身。所以對前去求學的司馬懿和曹朋,懷有濃濃的敵意。不過后來,他與曹朋之間的關系,卻緩和許多。
史書上曾有記載,司馬懿在陸渾山求學時,曾惹怒了一名周生。
后來趁胡昭不在山中,周生帶著幾十人,想要殺了司馬懿。幸虧胡昭聽到消息,及時返還,才算阻止了周生,救下司馬懿的性命。而那周生,便是周奇。在建安五年官渡之戰后,入胡昭門下,賜表字山源,正式成為胡昭的弟子。雖然比曹朋大,但周奇還是要尊曹朋一聲“師兄,。
周奇現在穎川書院教書,一直未入估今日,也是受邀而來,不成想卻與胡昭再次相逢。
曹朋和周奇見過之后,就聽孔融朗笑一聲,“你師兄弟皆從孔明,那我就不再贅言。
友學,此應德漣,亦才學出眾,文采飛揚。今日,德漣可是東主,你可不要輕怠了東主才是。”
應德漣是誰?
或許聽上去有些陌生。
但如果提起他另一個稱號,也許能比較清楚:建安七子之一。
不過曹朋并不知道應德漣的來頭,向他看過去,仔細的打量了兩眼。那應德漣忙欠身搭手,“家父常言,公朋有大才。德漣初至許都,聞公之名,故冒昧拜請融公,以為引薦。”
“令尊是……”
孔融道:“說起來,你可能見過。
就是前司空掾,應詢。
曹朋頓時清楚了。
建安五年,應詢為司空掾,不過只擔當一載,便因身體原因而告病還家。
也不怪應詢身子骨差,建安五六七,三年中,也是司空府最為忙碌的時候。官渡之戰由開始到結束,緊跟著收復河之南,建安七年又有蒼亭之戰,袁紹病亡,可謂是建安之初的多事之時。那三年里,司空掾換了好幾個人,而這個應詢,也是最讓曹操感到滿意的一個“原來是詢公公子,失敬。”
應德漣,忙連聲道不敢。
應德漣,本名應場,建安七子之一。
而今二十九歲,曾舉茂才,初至許都。
按照歷史的發展,在兩年后,曹操重置丞相,開丞相府時,應場官拜丞相掾屬。不過看他現在的樣子,似乎并不是很得意。加之孔融剛才說,應場是今天請客的金主,曹朋隱隱約約,便猜出了他的真是目的。嗯來,應場有些耐不住寂寞,希望能盡快的尋找一個出路。
“孔璋想來友學當不陌生,我就不再介紹。”
坐在孔融下首,是一個四旬靠上的男子,生的儒雅溫文,氣度非凡。
陳琳,建安七子之一。
曹朋當然見過陳琳,而且非常熟悉。
此人曾在袁紹門下做事,官渡之戰前,他做檄文討伐曹操,令曹操出的一身冷汗。官渡之后,陳琳被俘,曹軍上下皆要斬之。可曹操卻愛惜陳琳文采,為司空軍師祭酒。所以,和曹朋也算不得陌生。
曹朋拱手,陳琳還禮。
“劉公干,亦我好友,不過你二人未曾見過。”
劉禎?
曹朋笑道:“我一返中原,便聽說了公干之名。與融公同著,焉能不曉?公干先生,請酒。”
曹朋舉杯,劉禎也連忙還禮。
今天,莫非是建安七子的聚會?
這三眨眼的功夫,就竄出了四個人。
曹朋目光掃過雅閣,卻突然落在了末尾處,一個少年的身上。
沒錯,就是少年!
他坐在席間,卻透著與眾人格格不入的倨傲。
看年紀,大約在十四五的模樣,生的儀表堂堂,頗有文秀。站起來,大約七尺身高,體格略顯纖瘦。身著月白色博領禪衣,衣袂飄然。只是,明明年半不大,卻要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在末尾處端坐,看上去很是孤單,仍舊透出堅強之氣。他直著腰,挺著胸,故作穩重。
可十四五歲,就是十四五歲。
你再怎么裝,也不可能像是二十四五歲……
曹朋心里一動,隱隱猜出了,少年的身份。
周不疑!毓秀樓外,史阿曾與他說,周不疑在。
周不疑這兩年在許都,接連挑釁曹朋,但曹朋始終沒有回應。一來,他懶得和周不疑爭執,二來呢,他在滎陽,而周不疑在許都,兩人并沒有交集。卻不想,居然在這毓秀樓中相會。
剛才在門外時,曹朋就聽到了雅閣中的爭執。
就是周不疑和應場等人的辯論。
而辯論的焦點,正是荀子的性本惡論。應場以為,人性本善;而周不疑卻堅持認為,人性本惡。正因為惡,圣人所以教化……,這牽扯到一個教育的根本,所以雙方爭論的,也是極為激烈。
只是周不疑這兩年,太過于張狂,以至于不為人所喜。
他駁斥過荀悅,和孔融爭論過,批評過胡昭,抨擊過鐘繇…………
而這些人,或是不擅雄辯,如胡昭:或者不屑于與之爭執,如鐘繇。孔融曾和他討論過,但卻發現,這少年好強詞奪理,也就失了興趣。至于荀悅,因《申鑒》一書,對讖緯之學進行批判,也和周不疑發生過一次辯論。那一次,周不疑以天人感應為基礎,令荀悅啞口無言。
畢竟董仲舒開創了漢代儒學的興盛,而天人感應更被皇室所尊崇。
荀悅本來是批判那些人為制造的祥瑞讖緯。可是牽扯到了天人感應,卻不免有些束手束腳。
曹朋曾研究過周不疑和荀悅的那次辯論,覺得是一次偷換概念的經典辯論。
當然了,這也和荀悅是老實人有關,不知不覺,被周不疑帶進溝里,等想要反擊時,已無能為力。
周不疑的才學究竟如何?
曹朋并不清楚。
但曹朋卻可以從周不疑的幾次辯論中看出一些端倪。
這孩博覽群書,見聞廣博;他思路敏捷,而且很懂得偷換概念的妙用,的確是有些本事。
小孩啊,你想成名沒錯,卻不能如此張狂。
你幾乎把整個中原士林,得罪了一個遍……,有些東西,即便是你說的有道理,可你得罪了那么多人,又豈能有好果子吃?孔融這些人都是厚道長者,若換個心胸狹窄的,你小命難保。
周不疑,也正在打量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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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內心而言,曹朋并不痛恨周不疑。
相反,他覺得周不疑很可憐。
他還是個孩子…………一個根本不清楚,這世道有多么險惡的孩子。你看他強做出一副堅強的模樣,在大人們冷漠的目光中,表面上似乎很鎮定,但內心的惶恐,恐怕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十四歲,便來到了龍潭虎穴。
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受了誰的指使,卻要承擔著無盡的責任。
雅閣里十幾個人,卻沒有人坐在他的身邊。從曹明走進來后,所有人似乎都在圍著曹朋轉,也就更透著少年的幾分孤單。你能堅持多久?亦或者說,你能在這險惡的世界里,存活多久?
周不疑臉上幾分少年的倔強之氣,挺著胸膛,毫無畏懼的看著曹朋。
而曹朋,也看著他,目光灼灼。
片刻之后,曹朋心里陡然間,有一絲憐惜之情。
不是憐惜他的才華,而是憐惜他的倔強。你以為,披上一層名士的光環,便可以高枕無憂嗎?
那是你沒有觸動某些人的神經。
否則的話,殺你就好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雅閣,突然間冷清下來。
孔融等人似乎也覺察到了曹朋和周不疑之間的那種對立,一個個都閉上了嘴巴。
說實話,孔融他們非常討厭周不疑。討厭他的無理攪三分,討厭他的張狂跋扈,討厭他的那種態度。但不可否認,這少年的確是有些才華,至少就才思而言,他遠勝于同齡人。
曹朋,同樣是一個才學出眾的人。
而且還是個性暴烈,敢砍了伏完之手,殺了韋端的人。
若這少年不識好歹,惹怒了曹朋的話……
心里,不由得有些擔憂。
良久,周不疑嘴唇張開,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哪知道曹朋卻搶先開口道:“少年,我剛才在門外,聽到你與諸君爭辯。
你說的一些話,不是沒有道理,我亦贊同。但是,你張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閉口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我問你,你口口言天,言地……可知這天地,究竟有多大?人言九州,那你可知九州之外的歐羅巴大陸?可知道大秦國?可知道馬其頓國?可知道波斯?可知道埃及法老?
若不知天地有多大,你又如何與我妄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