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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何物(七出系列之無子)》第11章
第九章

 耳邊風聲咻咻,四處一片白茫茫,雲霧不斷飛快地從她兩旁掠開,她只覺得自己像一顆大石頭,不斷地往下墜,等著砰一聲碎開。

  砰地!二喬只覺她的身體由內炸開,一剎間破碎掉,炸開許多隙縫,像線切豆腐一般,不知穿過了什麼──她急忙扭頭,頭頂身後那雲捲著一團詭異的青紫螺旋漩渦。

  「啊!」身體墜落得更快,她叫起來。

  底下一座高台,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她認命的閉上眼。

  咚鏘──

  「不好了!閻王!有人從破洞掉下來了!掉在『孽鏡台』上!」高台上,一撮青面獠牙、長得實在有點那個的小鬼,慌張的跑來跑去,大呼小叫個不停。

  二喬呻吟一聲,狼狽地坐起來。

  「人?」一名清俊的男子走到她跟前,俯望著她。

  「是啊,就是她!」小鬼指著二喬,一副苦瓜臉。「今日地府鬼門大開,但凡身肉胎是進不來的。可閻王您方才生氣時打破了個洞,這個人就從破洞掉下來。」口氣滿是來了一樁大麻煩。「若是那些遊魂也就罷了,但這個人居然有肉身,這該怎麼辦才好?」有肉身,就不能送她上「奈河橋」。這可是大事一樁。

  「哼!」男子不滿地哼一聲。

  二喬抬起頭。站在她面前的男子頭戴青龍冠,當中嵌了一顆斗大的夜明珠,面貌和光藏有三分神似,但顯得冷峻傲慢得多很多。

  「這是哪裡?你是誰?」看到青面獠牙的小鬼,二喬凍住。

  「怎麼辦呢?閻王!」小鬼苦惱的問那名男子。

  十殿閻羅,鎮主第一殿的秦廣王,傲慢、任性又火爆的脾氣,在地府是有名的。不但和第五殿的閻羅王不合,更因為十殿轉輪王與閻羅王沆瀣一氣,他一氣之下竟將陰陽界打破一個洞。

  結果,七月初日鬼門開,天地陰陽界線破開,二喬一躍,竟穿破了陰陽幽冥之界,掉入地府裡,引起小鬼的恐慌苦惱。

  「閻王?」二喬才清醒了一些,不禁又聽呆了。「我死了嗎?這裡是地府嗎?」

  「你連自己死了沒有都不知道?」秦廣王瞪著她。

  「我只記得……」二喬想了想,還是搖頭。從崖頂往下跳後,她就只記得一片白茫茫。

  「閻王,名冊上沒有這個人。」小鬼伶俐的拿了生死簿過來。

  孽鏡台專照生前一生功過,但二喬站在鏡前卻照不出所以然。

  「閻王,我看還是把她交給轉輪王,送她回陽間吧,要不然,我們就麻煩了。」肉身那麼笨重,陽氣又那麼盛,擺在地府裡,實在教小鬼們吃不消。

  「嚕囌!」秦廣王不耐煩地瞪小鬼一眼。掐指算了算,皺眉說:「我問你,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才跳崖自盡的?」

  二喬楞一下,呆呆看著他。

  「名冊上沒有你,又帶著肉身,無法送你到『枉死城』。過來吧!」秦廣王袖子一揮,揮出幾分颯氣,帶二喬到了一個燒著七彩焰火的光輪前。

  「不行啊!閻王──」小鬼慌忙的叫說:「千萬不可以!一個不好,會亂了古往今來的秩常,那就糟了!千萬不能送她上轉輪盤!」

  「嚕囌!不這麼做的話,怎麼送她回陽間?」要他去跟轉輪王低聲下氣,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回去。」二喬反倒不願意。

  「還輪不到你說話!」秦廣王二話不說,一把抓住她,將她丟上轉輪盤。隨機一轉,一道道七彩的光輪激射出來。

  「啊──」小鬼慘叫一聲。「閻王!您……您您……您……將她送到哪裡了?」

  「不知道。反正是陽間就對了。」秦廣王一副漫不在乎。

  小鬼苦著臉,一顆心七上八下。要是弄錯了古往今來的秩序,那他就慘了。十殿轉輪王和閻羅王一定會來興師問罪的;秦廣王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們這些小鬼一定會遭殃。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渾身涼颼颼的,苦瓜臉更苦了。

  ☆        ☆        ☆

  鬼月第一天,就下了一場傾盆大雨,而且下得突然,一瞬間忽然陰風狂掃,斗大的雨浠瀝嘩啦的掉下來,連躲都沒處躲。

  「搞什麼鬼嘛!」謝明美望著陰晴不定的天空詛咒。今天她才剛穿了新買的名牌套裝,都還沒來得及炫耀,就先淋水等著發餿。實在倒霉透了!

  她匆匆跑向五十公尺外的百貨公司,卻等綠燈等得跳腳。好不容易綠燈亮了,跑到馬路中央,一團黑影猛不防朝她迎面飛撞上來──真的是用飛的,她沒誇張。那團黑影像是突然從空氣中蹦出來,出現得相當離奇。

  「哎呀!」謝明美和黑影一起跌了個四腳朝天。完了!一萬二仟塊的名牌套裝就那麼完了。

  那人呻吟一聲。是個女的。愧疚地說:「實在非常抱歉,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只記得被那名神色帶點傲慢的男子丟上奇怪的光輪後,身體像要被扯碎了似不斷地迴旋,然後被一股極強極大的力量丟了出去──

  「你這個人走路不長眼睛啊!看看我的套裝,完了!」實在,真的、真的倒霉透了!謝明美氣得咬牙切齒。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啊!」那人──被轉輪盤丟回陽間的二喬,還要道歉,乍然瞥見四周景象,叫了起來。

  怎麼回事?街弄怎麼變成這幅景象?那高聳入天的長格子狀東西究竟是什麼?屋宇嗎?地面上那些跑來跑去、會發亮又叫得很大聲的東西又是什麼?還有走來走去的那些人……

  「喂!你──」看她楞呆了,謝明美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叭!叭!紅燈了。那些車子不耐煩的按著喇叭,甚至從她們身旁呼嘯而過。

  「跟我來!」謝明美飛快將二喬拎到騎樓。

  兩個人淋得跟落湯雞一樣。二喬驚駭極了,瞪著眼前詭異的景象,惶惶地說:「這究竟是哪裡?我怎麼會……長安城呢?在哪個方向?我要回去!」就連她眼前這名女子,也是一身奇裝異服的模樣。不止是她,所有的人、事、物皆詭異極了!

  謝明美奇怪地瞄她一眼。「你在說什麼?夢話嗎?我看你也沒發燒。」對二喬那一身披帛石榴裙的「復古」裝扮,她一副見怪不怪。

  她只關心她身上那套快變成爛抹布的名牌套裝。今天她真的倒霉透了。先是遇上一場莫名其妙的大雨,然後又撞上一個神經大概有問題的女孩,再加上那兩個死皮賴臉的女人──

  真的!她一定被下咒了!

  ☆        ☆        ☆

  「很抱歉,給你添那麼多麻煩。」走進一個奇怪、自動封閉的鐵箱子裡,二喬低聲又道歉。

  她心中儘管驚駭極了,但也明白她到了一個奇異的世界,擔憂歸擔憂,多少平靜了一些。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你知道就好。」電梯門開,謝明美逕自走出去。回頭說:「還有,你講話別那麼文縐縐,聽起來挺彆扭的。」她懷疑這個叫張二喬的女孩八成是離家出走。不過,教養似乎還不錯,讓人不討厭。

  「又銘!」她猛按門鈴,一邊拍門大叫。運氣好,她的二號男友杜又銘就住在附近。

  「噓!」杜又銘很快來應門。「小聲點,明美,別吵到別人了。」側身讓她們進去。

  「浴室借我用一下。」謝明美連招呼都沒打,拉著二喬便往浴室,說:「蓮蓬頭會用吧?這邊是冷水,這邊是熱水,毛巾在這裡,自己拿去用。這是沐浴乳──還有,我把干衣服放在這裡。」

  「嗯……謝謝。」二喬怯怯地點頭。她不是無知,但一切太離奇了。她盯著鏡中的自己,發了好一會呆。第一次看見這麼光亮透明清晰的明鏡。

  謝明美把她的舉動看在眼裡,下意識搖搖頭,退了出去。鄉下土包子也不是這種反應,這個二喬活像是從蠻荒世界裡跑出來的。

  「喏!」杜又銘遞給她一條毛巾,說:「朋友?現在已經很難得看到有這種古典氣質的女孩。」

  「你也這麼覺得?」她草草擦了擦頭髮。「我也不曉得她從哪裡冒出來的,倒霉的就那麼撞上。」

  杜又銘笑起來,將她拉到身前,一邊拿過毛巾,動作極其輕柔地替她擦乾頭髮,親愛地親了親她額頭。

  過了一會,二喬出來。謝明美教她怎麼使用吹風機後,便鑽進浴室,三分鐘戰鬥澡草草就結束,只見二喬還是笨拙地把持不住手上那只吹風機。

  「我來幫你吧。」杜又銘好意地上前,也不覺得這舉動有什麼不對。

  「不,不用了!」二喬猛搖頭,脹紅了臉,更加地困窘。

  謝明美對杜又銘扮個鬼臉,他苦笑一下。

  「我來吧。」還是謝明美解除了二喬的困窘。

  「喝杯熱茶好嗎?」杜又銘問。

  「嗯。謝謝。」二喬拘謹地點頭。目光忽然被方桌上的書堆吸引住,走了過去。

  「又銘在學校教書,又是個書獃子,所以這房子裡到處是書。」謝明美跟過去,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本書,丟到桌子上。

  二喬沒答腔,沉默地翻閱一本「隋唐史」。越看她臉色變得越蒼白,完全失了血色。

  「你怎麼了?」謝明美問,和杜又銘奇怪地對望一眼。

  二喬失神地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著他們,嘴唇蠕動一下,卻說不出話,變得呆滯。

  原來!

  她曾去過地府,就如同在天上。天上一日,人間已經四歲。已經不再有唐室,元和皇帝也已無蹤;她的爹娘、大喬、小喬他們也都不在了。還有……光藏……

  「二喬?」謝明美搖搖她肩膀。

  二喬楞醒,看著她,又是一呆。她心中亂紛紛的,一時難以接受。她記得地府小鬼曾慌張地喊叫些什麼古往今來的秩序──莫非閻王送她回陽間,卻亂了古往今來的秩序?

  原來!想到這裡,她完全虛脫了。

  「你還好吧?」杜又銘見她滿臉紅通通的,伸手覆蓋住她的額頭,以為她發燒。

  二喬一驚,反射地跳起來。杜又銘跟著她吃驚,苦笑地聳個肩,自我解嘲說:「看來我好像得了瘟疫。」

  「對不住,我──」二喬吶吶的。她明白她掉入一個極其不一樣的世界了──風俗禮教,甚至習慣生活都非常不一樣的世界。

  「不,是我設想得不夠周到。」他太過輕率了。畢竟他們才第一次見面,他跟她之間沒有他和明美之間那種交情,這種「自來熟」難免會嚇壞許多人。

  「知道就好。」謝明美用手肘輕輕撞了撞他。

  杜又銘摸摸鼻子笑了笑,笑得挺無可奈何,溫文中摻了些許隨興不恭,不是那麼認真鄭重。他不是光藏,也和沉靜雍容的光藏不同;光藏包容,杜又銘在儒雅的外表下卻有他自己的性格。二喬卻突然失神,一時看怔,在他的身上疊上光藏的身影。

  她自己先嚇一跳,連忙移開目光。或許是因為杜又銘那個無可奈何的笑吧,才讓她看出了神。小女兒時的她糾纏著光藏追問不休時,他也是對她這樣無奈的笑。

  她不禁又將目光轉向杜又銘,心中幽歎起來。

  ☆        ☆        ☆

  「我這樣會不會太叨擾了?方纔我好像妨礙了你們──杜公子他──」跟著謝明美走進一幢有兩層樓閣高的宅邸,二喬吶吶地說著,擔心自己太打擾。

  「杜公子?」謝明美推開院子的門,忍俊不住笑起來,說:「我拜託你好不好,說話不要那麼文縐縐。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呃……我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在我們那裡,每個人都是──」

  「算了!你不必解釋那麼多,我沒有探人隱私的意思,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習慣想法,我不會在意。只是,現在沒有人會像你那麼說話了,好像在演古裝戲。」

  謝明美邊說邊揮手,並沒有追問二喬來歷的意思。二喬鬆了一口氣。她雖然無意隱瞞,但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你不必擔心,我和又銘──嗯,」謝明美說著抿嘴笑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改口說:「我家只有我爸媽跟我而已,你不必拘束,就當作是自己的家。」

  謝家是兩層樓的透天厝,有自己的庭院,還有一個大車庫。謝明美指著她老爸的老福特,開玩笑說:「那是我爸心愛的寶貝,開了十幾年了。現代人沒車子像沒腳。要是在古代,這輛破車就像四匹高大駿馬拉的馬車了。」

  先前的衝擊慢慢在消褪,二喬已經不再那麼驚駭了。她覺得謝明美說的倒沒錯,會心笑起來。

  進了門,便見沙發上、桌上一堆的尿布及奶瓶。尿布旁坐了一個看起來十八、九歲的女孩,手裡抱著一個吃奶的小娃,背上又背了一個。桌子邊則坐了個三十出頭的婦人,肚子大得像顆籃球。她身邊三個小蘿蔔頭,剛好按照高矮秩序,三個蘿蔔三個坑。兩個女人體積都不小,看著電視哈哈大笑,一邊還往嘴裡猛塞餅乾和洋芋片。

  「你們兩個怎麼又跑回來了?」一看到那些尿布奶瓶,謝明美就皺眉頭。

  「啊!你回來了。」桌子邊的婦女轉頭望她一眼,又繼續看她的電視,漫不經心說:「媽上美容院去了,說是會晚一點回來。你要媽燉的雞湯在電飯鍋裡,不過剛剛明紅肚子餓拿去吃了,我也幫忙吃一點,應該還有剩一些。」

  謝明美一言不發走過去,啪一聲關掉電視,轉身叉腰,很不客氣說:「謝明紅,你丈夫瘸手瘸腳了是不?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養不起,成天跑回娘家吃軟飯!還有你,謝明珠,你也差不多,別動不動就跑回來討人嫌!」

  「明美姊,你這麼大聲嚷嚷,十足就像一個罵街的潑婦。」謝明紅大言不慚,臉不紅氣不喘。「不過喝了你一碗雞湯,等媽回來再煮不就成了。」眼睛一瞟,瞟到二喬,立刻堆起笑,熱絡說:「啊!你朋友!你好,我是明美的妹妹明紅。歡迎!」十分客氣。

  「打擾了。」二喬頷首回禮。「我叫二喬。」

  「歡迎!」老大謝明珠也一臉的笑。

  「阿姨,尿尿!」一個小蘿蔔頭過去拉明美的褲子。

  謝明美嫌惡的皺眉頭,把可愛的外甥女推得遠遠的,一點都不假辭色。沒好氣說:

  「明珠,你女兒要上廁所,還不快帶她去!別尿到地板上了。」

  「你就不能幫我一下?」謝明珠肚子大懶得動。

  謝明美瞪瞪眼。謝明紅站起來,把小貝比塞給她,牽住小蘿蔔頭,對二喬說:「明美姊就是這樣,跟小孩子有仇。」

  「嘿!你幹嘛把他塞給我!」謝明美怪叫起來,轉身把小貝比丟給老大明珠。

  他們謝家算是一個半新不舊、傳統又算開明的家庭,父母養小孩就像當作在積功德,完全都看開。所以,家中三個女兒過得都很隨興。一個十九歲不到,就奉子成婚,先上了車再補票;一個連生了三個還不夠,拚死還要生,現在又大腹便便。中間那一個則到現在都還不結婚,凡心一點都不動,絲毫不受煽動。

  三個人性格態度簡直南轅北轍。老大明珠想盡辦法生小孩,老三明紅年紀輕輕就把女人該經歷的都經歷過,老二明美卻偏偏討厭小孩,而且從來不掩飾。明珠和明紅儘管嫁人了,卻三不五時跑回家,賴在娘家讓父母救濟。每次一回來,一堆小蘿蔔頭也跟著來,搞得明美一看到那些奶瓶尿布就皺眉頭痛。

  「你相信有人天生和小孩子八字不合相剋嗎?」明紅牽著外甥女從洗手間出來,斜眼睨睨明美,自問自答說:「我們家不幸偏偏就有那麼一個。」

  明美狠狠瞪她一眼,粗聲說:「你少囉嗦!我問你,謝明紅,你們兩個死皮賴臉的又跑回來做什麼?又想回來吃閒飯了是不是?」

  「還不是為了你!」明珠興匆匆地接口,對明美的控告絲毫不以為意,大概是習慣了。她比個等等的手勢,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張設計包裝得十分精良的相片,熱心說:「喏,三十五歲,計算機工程博士,在大企業裡任職,月薪二十萬以上。身高一八O,長得像明星,條件好得不得了!要是錯過了,你就沒機會了。啊,對了──」她突然湊向二喬,笑咪咪的,滿臉慫恿。「你還沒結婚吧?要不要我幫你介紹個對象?」

  二喬嚇一跳,「啊」了一聲,便呆呆地站在那兒,傻楞楞的。

  「別聽她的!」明美連忙把她拉走,瞪瞪明珠,說:「謝明珠,除了結婚和生小孩,你還有沒有想過別的?就是有你們這種女人,人類才會永遠這麼低次元低層次,進化不了!」

  大概這些話她也說過不下數百次了,明珠和明紅一副司空見慣、完全當作耳邊風的模樣。明紅說:

  「明美姊,你別這麼頑強固執,你都快三十了──」

  「我才二十八!」明美沒好氣的打斷。

  「好吧,二十八。」換明珠接口,危言聳聽說:「但二十八也差不多了,你以為你永遠是十七、八的青春少女啊!老了喲!要知道,女人的卵子就跟青春體貌一樣,過了二十五歲就開始走下坡。你都快三十了,咻一下就變四十,要生就要趁早,不然到時想生都生不出來!」

  「多謝你的雞婆,不勞你們替我擔心。」

  「我們不擔心怎麼行!」明紅一副杞人憂天。「女人的歸宿,終究還是婚姻。結了婚,生了小孩,有個幸福美滿的家,這樣女人才算完整。你不結婚也不生小孩,那怎麼行!老了以後怎麼辦?」

  「對啊!」明珠附和,甚至慫恿,說:「如果你不結婚也沒關係,孩子先生,等你生了小孩,自然就想結婚。」

  二喬聽呆!怎麼好像大喬說的那些混帳話?但大喬最後還是對的,她沒得選擇。她不由得可憐地看著謝明美,深深同情她。一個到二十八歲還嫁不出去的女人,還待在娘家,那處境是多麼的難堪!

  「拜託!」哪知,謝明美卻輕蔑的哼一聲,對兩人的話嗤之以鼻,大剌刺地說:「都什麼時代了,人類都快可以複製了,賢妻良母早就已經不流行。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幹嘛生個孩子找自己麻煩!再說,擔心我之前,先擔心你們自己吧!看看你們自己,腰粗得像水桶,屁股肥得像頭母豬,成天奶瓶尿布不離身,一副黃臉婆的模樣,根本不會得到男人的垂青,當心你們先生在外頭搞外遇!而且,誰說我不結婚?我高興了我就結!倒是我不會像你們一樣,跟頭母豬似生個不停就是了。我跟你說,二喬──」她轉向二喬,說得很認真:「婚可以結,但孩子一定不要生,享受愛情的美好就好,才能甜甜蜜蜜賽神仙。」這是她一向秉持的人生觀、座右銘。

 那些什麼複製、外遇,二喬聽得懵懵懂懂,但她大概懂得謝明美的意思。她心中吃驚極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女人能有、可以有這樣的想法。女人能依靠的只有丈夫、兒子,而謝明美她居然說不生孩子──那豈不是會落得和她一樣被休出的下場?

 「妳啊,就是最會掰一些有的沒的歪理。」明珠搖頭晃腦,反駁說:「什麼雅痞,什麼頂客族,什麼個性獨立、經濟獨立、思考獨立的『三獨』時代新女性!我告訴妳,那些都是那些嫁不出去、見不得人幸福快樂的老女人編出來哄人的,妳最好不要中了她們的毒才好。妳看看那些高喊什麼女性主義,要跟男人爭強的女人,最後哪個不是離婚收場,變成怨女?男人跟女人就是那樣,戀愛是不久長的,只有結了婚生小孩後,關係才能久久長長。」

 「明珠姊說得對,」明紅幫腔說:「哪有人一天到晚在談戀愛的,多不實際!結了婚就是家常的生活,孩子是生活的重心,也是兩個人愛的結晶。不生孩子的女人算什麼女人!再說,有了小孩,將來老了才有靠山。」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振振有辭。明美不為所動,還是堅持她自己的看法。

  「我問你,你是生來活一場,還是只專門為某個男人傳宗接代,當他播種的肥田?別的生物因為受荷爾蒙控制,無法自主,發情交配,可你們呢?像明珠,你都已經生了三個,才三十出頭,就一副水桶腰肥豬臀歐巴桑的體態模樣,你還要生!就只為了生一個男孩!我看等你生出來的時候,你丈夫也對你倒盡胃口,另覓對象了,你得到什麼?

  「還有你,明紅,你才十九歲,人家十九歲的女孩現在正值青春的時候,讀書、交友、談戀愛,追求人生的夢想,你呢?卻尿布、奶瓶不離身,一副黃臉婆的模樣。你不覺得難過嗎?我實在搞不懂你們兩個!」

  明珠和明紅互望一眼,說:「反正我跟你說也說不清,等你以後生了小孩你自己就知道。喏,看看吧,這個對象不錯。」把照片遞給明美。

  明美一副受不了。「你自己留著吧,我自己會找!」

  「等你自己找要等到什麼時候?反正見個面,你又不會少一塊肉。」兩人還是不死心,甚至扯上二喬──「你也來吧,二喬。我幫你介紹對象。你有男朋友嗎?你長得這麼漂亮,不趕緊開花結果,在枝上空老就太可惜了。」

  「不……我……」二喬沒提防,一時招架不住。

  「你們兩個夠了沒有?」明美一把拉開二喬,瞪眼說:「要開花你們自己去開個夠!真是!受不了!」

  「呃……對不住,我不行的……」對違背明珠姊妹一番好意,二喬吶吶道歉。

  她的腦袋亂哄哄的。明珠、明紅說的那些,她是不陌生的,大喬不知跟她叮嚀過多少回;但明美理直氣壯的態度,甚至比結婚生子的姊妹姿態還要高,實在教她大吃一驚。

  尤其,明美居然說她不生小孩,而且口氣那麼篤定,一點也不憂心。還有,她們說的愛戀……她居然說是「享受」……

  不行!她理不出頭緒,腦中一片混亂。

  一個衝擊才過,又一個衝擊。她半張著嘴,望著謝明美,胸口起伏不定,湧起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說不出是荒謬或不可思議。

  ☆        ☆        ☆

  「不好意思,我沒料到她們兩個厚臉皮的傢伙又跑回來,今晚就將就一下跟我擠一擠吧。」

  床只有一張,謝明美將棉被鋪在地上,又抽了一個枕頭,說:「床給你睡,我睡地板。」一邊脫掉衣服,換了睡衣。

  「那怎麼行!我睡地上就可以。」二喬過意不去。

  「不必跟我客氣。我看你已經很累了,好好睡一晚,才有精神應付明天。」

  說的也是。二喬點個頭。「那我就不客氣了。真的非常謝謝你,明美姑──呃,小姐。」

  明美笑一下,說:「不用對我那麼感激,我只是幫你一個忙而已。」

  「對我來說,那可是天大的恩惠。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還有杜公──先生也是。這裡的人都如此善心嗎?」

  「不──」明美歪頭想想。「我幫你也只是碰巧,我可不是那麼好心的人。我想,你還是要提防一下人心。」

  是嗎?人性還是一樣──

  「今天不好意思,讓你看了那些笑話。」謝明美說:「我那兩個姊妹,很年輕就結婚生孩子,人生的標的就是那樣。在我看來,就跟動物交配差不了多少,不分青紅白皂白的生,拚命的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愛情是很美好的,但一走入婚姻,生殖的模式就完全變了質。」

  「呃……你為什麼不想要孩子?」二喬忍不住問。一個不能生育兒女的女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沒地位;她不明白,謝明美這麼理所當然,她不怕嗎?

  燈光有些刺眼。謝明美起身關掉燈,只留一盞小燈。瞬間明滅的神奇,二喬已慢慢習慣,她已經見識到太多令她驚奇的事物,早意識到她是在一個很不一樣的時代。

  「因為我不喜歡小孩。」謝明美掠了掠柔順的頭髮,鑽進被窩。「還有,我不能忍受那種下過蛋後的老母雞身材。只要多生一個孩子,腰圍就會粗一寸,屁股也會大一寸。最重要的,一旦生了孩子,就會從女孩變成女人,變成了『母親』,再美再有靈性的女孩也會變成爛泥,沒有了女兒味,我是絕對無法接受的。你知道為什麼『神仙眷侶』那麼令人羨慕嗎?因為神仙是不會生小孩的。」

  啊!二喬在心中叫了一聲,想起她老是被大喬責罵的那些瞎話。她輕輕甩頭,擰眉說:

  「可是,這樣一來,你要如何傳宗接代?你不憂心嗎?」

  「管那麼多做什麼!就算人類因此滅絕,也不是你的責任。」謝明美絲毫不假思索,反應很直接。

  二喬安靜地看了她幾秒,嘴角慢慢泛起笑。她望著漆得白淨的天花板說:

  「其實我……嗯……從小心上就有一個十分喜歡的人,但是……」

  「但是怎麼?他結婚了?」謝明美從被窩探出頭。

  二喬搖頭。「他是不能成親的。」

  「為什麼?既然他沒結婚──」

  「就是不能。」二喬涼笑一下。「我沒有選擇,只好遵從父母之命出嫁。我以為──」她頓一下。「婚後三年,我一直不育,因為如此,所以被丈夫休──嗯,算是離婚吧。」

  「不會吧?」明美一臉驚訝猛坐起來。「都什麼時代了,還有這種事!你是住在哪種深山野林沒開發的地方?」

  二喬微笑一下。一切太匪夷所思,她想她還是不解釋的好。

  「就是這樣。」她笑看明美一眼。「所以,我聽到你說的那些話時,非常的震驚。像我,長得一點都不秀氣,又單薄,不是宜男相,總讓姊妹替我憂心。可是你卻不一樣,你是那麼篤定,絲毫不受影響。」

  「你在胡說什麼!你長得濃眉大眼、鼻子高挺,嘴巴又夠翹夠大,非常的漂亮又有個性美,身材高挑苗條──只要你願意,還怕沒人要!光是靠皮相,你就可以混一口很好的飯吃;只要夠獨立,又有學識及一技之長,就算不結婚,在這個時代,女人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而不必依附於丈夫、兒子。相信我,婚姻、家庭並不是一切,重要的是,你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我不明瞭你的意思。女人總需要一個歸宿的,不是嗎?」

  謝明美笑起來。「啊,也沒錯,看來我把你搞糊塗了。」她躺回去,蓋上被子。「如果你的人生目標、你的夢想,是有個美滿的婚姻、幸福的家庭,那婚姻家庭當然很值得努力追求。我說的那些,都只是我個人的感受想法,並不是真理。不過,我是很愛自己的,要我為保有一個關係而委屈自己,那我可不幹。我不喜歡小孩,所以我不想生小孩。在當『人妻』、『人媳』及『人母』之前,我是個女人;在是『女人』之前,我是我自己。我是很珍惜自己的。沒有了自己,一切都免談。」

  一席長篇大論,聽得二喬目瞪口呆。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男男女女,當眾毫不避諱的打情罵悄,甚至做出一些教人臉紅、難為情的舉動時,她還沒這麼詫訝。好像已經不再有皇帝,時代天下空氣也改變了。

  如果她回不去,就此擱淺在這個世界……或許也無妨吧?她看看身上那襲怪異的衣褲,溫暖的倦意慢慢侵襲,安心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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