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驗屍
「是得準備準備,驗屍可不是沒有工具的……」盧櫟神色怔忡,聲音微低,似是想起了什麼。
張勇一拍大腿,「有啊!你等著——」
盧櫟看著腳步輕快往庫房走的張勇,眼神略茫然。
他是突然想起了上輩子的哥哥。哥哥有個自己的法醫箱子,裏面工具很多,取樣的解剖的,可以從很多方面很多角度解讀屍體,可古代條件不足,很多東西無法檢驗……張勇是想到哪里了?
他看看張猛,張猛聳聳肩表示不知道,看看曹氏,曹氏微笑著,眸內似有激動之色。
盧櫟更不解了。
片刻後,張勇大踏步回來,手裏還拎著個箱子。
那箱子長不過兩尺,寬不足一尺,高有一尺三分,樟木質地,近黑的深褐色,不知道是以前主人愛惜,還是漆了桐油,看起來非常光滑,邊角也不會劃手。
張勇獻寶似的,把箱子放在盧櫟面前,盧櫟有些詫異,「這是……」
箱子打開,裏面有三層。最下面一層兩格,占了最大空間,中間一格很薄,感覺裝不了多少東西,最上面一層略深,劃出兩排十個小格子,小格子大小不一,由左至右漸小。
張勇輕輕撫摸著箱子,聲音很低,「……這是我祖父的仵作箱子。」
盧櫟恍然大悟。
他想起來,他曾跟著哥哥上過古代法醫相關課程,宋慈的《洗冤錄》更是仔細學過,分析考證過,自然知道古代仵作是怎麼做的,箱子裏都放了什麼。
「最下面一層,放蒼術皂角。中間一層置筆墨紙硯,方便書寫驗屍格目,可拉出,覆於最上。十個小格,分別置溫水,酒,醋,白梅,薑片,蔥,椒,鹽,糟,還有研磨東西的小罐子……」
盧櫟細細看完,笑著看張勇,「張叔,我說的可對?」
「你果然懂!」張勇神情非常激動。面前少年微笑而立,身形纖瘦青澀,有說不出的自信從容姿態。他已不是昔年那個小小個子,眉宇鬱鬱的孩童,他已經成長,稚嫩的肩膀足以擔起世事。
「你長大了……」
張勇聲音感慨,盧櫟卻開始信心滿滿。他曾與哥哥一起破過很多案子,自認知識足夠,就算來到古代,腦子裏的東西沒有丟掉,他不信自己做不到!
「今日要驗之人死去時間不長,有些東西不備亦可,只需蒼術,皂角,酒醋,紗布,應該足夠。」盧櫟微笑看著曹氏,「蒼術皂角紗布我在家裏見到過,酒醋之物嬸子的廚房定也有。」其實如果有藤連紙或白抄紙更好,但這兩樣盧櫟知道張家沒有,便沒提。
曹氏背過身子抹了把眼角的淚,脆聲應著,「有,都有,我馬上去與你拿來!」
張猛看這麼熱鬧不幹了,「我也要去驗屍!」
張勇不答應,「你還小……」
「我不小了!櫟哥都能去!」張猛給盧櫟使眼色,示意他幫腔。
盧櫟這次卻同意張勇意見,河邊看屍體張猛都有些害怕,近距離看肯定更不行,他溫聲安撫,「今日天太黑了,張叔無法顧及我們兩個,不如下次你再跟著?下次找個白天,人多不需要特別照顧的時候,你同我一起去……」他看了看張勇,「我保證,我一定說服張叔帶上你。」
張猛看了看張勇,張勇面色很嚴肅,他便知道這事改不了,可憐巴巴看著盧櫟,「那櫟哥你答應了,下次記得兌現啊!」
盧櫟摸了摸他的頭,「好。」
東西準備的很快,箱子不算太大,張勇仍然怕壓著盧櫟肩膀,自己背著,二人打著燈籠,走到義莊。
義莊這種地方,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陰森的,尤其是晚上。
夜裏沒有月亮,護城河的水聲傳的很遠,深山裏隱隱還有狼嚎,這對於盧櫟來說是非常新鮮的體驗。
「害怕?」張勇走過來一步,笑容很大,「其實死人沒什麼好怕的,死了什麼都做不了。」
「是啊……有時活人才更可怕。」
盧櫟這略帶歎息的話讓張勇愣了一愣,半晌才拍著他的肩膀誇,「小小年紀就知道這個,不錯。」
守義莊的是個老頭。
張勇拍門拍了半天,他才過來,想是有些耳背。老頭頭髮花白,看著有六十歲,很瘦,背有些弓,眼睛有些渾濁,看到張勇眯眼認了認人,才笑了,「你來了啊。」
「帶著後輩過來開開眼界。」張勇拱手同他打招呼,之後轉向盧櫟,「這是義莊的老伍頭,大家都喊他伍伯。」
盧櫟便眉眼彎彎打招呼,「伍伯好。」
張勇沒具體說帶人來做什麼,也沒多做介紹,老伍頭視線在張勇手上的仵作箱子上定了定,上下看了幾眼盧櫟,「這少年長的真好。」
之後他打著哈欠往回走,聲音含糊的同張勇交待,「東西你知道都在哪,完事離開時記得關門……」
老伍頭態度和善,步態緩慢,和尋常老人沒什麼區別,可盧櫟不知怎麼的,總感覺有些違和。他剛剛好像看到老人最後看他的時候,眼底似有精光閃過……
張勇應著聲,從屋角找了油燈點燃,將兩人手裏的燈籠吹熄放好,執著燈盞往東走,推開一扇門,回頭叫盧櫟,「這邊。」
大約與屍體打交道的人性格都有些古怪。盧櫟感覺不到敵意,眼下也無時間細想,便搖搖頭放開了。
他隨張勇走進房間,發現內裏並不很大,一共有五張放屍體的臺子,只有一張上面有人,應該就是今日要驗的屍體了。
等張勇把箱子放在地上,他也不用張勇幫忙,拿出蒼術皂角,找到屋角小盆,放進去點燃。
將要用的東西一一擺出來,用酒醋洗過手,烤了烤火,盧櫟靜靜看向張勇,「張叔,我們開始吧。」
張勇看了看一邊擺好的紙墨筆硯,「正好我認字,我來幫忙寫驗屍格目吧。」
盧櫟微笑,「好。」
冬日寒涼,屍體新死,無需準備太多,盧櫟將薑片含在口中,默了片刻,才將覆蓋屍體的白布緩緩拉起。
「驗——死者男,體壯,發散,年四十上下。」他伸手按了按屍體,「肢體發僵。」
「顏面微腫,口鼻有白色浮沫,膚色蒼白,雙乳微皺,皮膚間有雞皮疙瘩……」
盧櫟輕輕彎身撳起屍體眼皮,死者角膜渾濁不明顯。結膜下散有針尖狀出血點,這是窒息現象。
「肚腹微脹,輕拍有響,背後,肩臀隱有紅色斑點,疑為屍斑沉積,手指呈鷹爪狀,指間纏有一物——」
盧櫟看到這裏突然停住,喚張勇過來,「張叔你來看——」
張勇順著盧櫟指點看過去,見死者中指與無名指之間纏了一段白色布塊,似是……「衣裳料子?」
「大約是了。」
張勇頓了頓,問盧櫟,「可能確定死因,死亡時間?」
盧櫟聯合氣候特點,屍體水中條件,很快得出結論,「此人是生前溺死,死亡大約已有七個時辰。」
「現在是酉時……那麼這人是寅時死的?」
盧櫟聽張猛說過屍體發現的經過,點點頭,「恐怕更夫發現他時,他剛死不久。」
張勇看著屍體,一臉為難,「死者曾與人發生過打鬥,現在屍身無痕跡……」
「張叔是想問我能不能讓傷痕顯現?」盧櫟拿過箱子裏的酒醋之物,眉眼彎彎,「自是能的。」
酒醋離家之前他托曹氏用水燙過,還是熱的。盧櫟將酒醋灑在白色紗布上,給屍體擦身,尤其脖頸,前胸,肚腑等要害位置,四肢也未放過,接連擦了三次,他拿過屋子裏的舊被,將屍體裹起來,拍拍手,「靜等片刻即好。」
他這一連串動作做的並不很迅速,但很流暢,未見一絲慌亂,甚至動作還很輕柔,仿佛擔心驚擾死者,給予死者相當多的尊重。
他真的行!而且一點也不害怕!
張勇緊緊握著手中的筆,眸色有些激動,「你……很好。」
「那是當然。」盧櫟調皮的沖他眨眼,拉著他坐到一邊,「反正要等一會兒,張叔可方便同我講講那少年之事?」
「這有什麼不方便的。」張勇坐在盧櫟身邊,緩緩開口,「那少年還是你幫我找出來的。」
原來今日晨間盧櫟注意到的少年,就是昨夜與死者有過爭執,甚至還動過手的人。
昨夜亥時初刻,死者剛與人談完生意,心中爽快,去酒鋪子喝酒。少年早一步包了酒鋪子,不准人進,死者許是之前談的高興,抑或是酒已飲了不少精神興奮,容不得少年掃興,一來二去,兩人就吵了起來。
少年個頭身板皆不比死者壯,爭執動手沒占到便宜,一氣之下便廣撒銀錢,說誰幫他,錢就是誰的。酒鋪子周圍人多,難免有見錢眼開的,圍將上前,死者見少年身邊人多勢眾,不想吃虧惹麻煩,罵了幾聲便離開了……
「少年供言他與死者只有這一次交集,雖死者不是他害死,可畢竟才起過衝突,人就死了,他心中害怕,實乃常理。」張勇眉頭微皺,「可死者家屬不知道從哪聽到我們找到了少年,沖過來揪住少年不放……」
隨著張勇的講述,時間一點點過去,張勇說完,盧櫟估摸著,也到時間了。
冬日寒冷,河水冰涼,人死之後很多狀態表徵會推遲顯現,傷痕也可能消失不見,酒和醋是好東西,會增加分子擴散速度及浸潤性,使淤血處血紅蛋白變性,顏色加深,皮膚透射性增加,從而使傷痕明顯。
熱的酒醋,半個多小時足夠了。
他揭開被子,將屍體身上紗布取下,果然,淤痕盡現。
張勇看著屍體上出現的深淺淤痕,神色驚奇,「很久沒看到了……記得幼時第一次見祖父如此,我以為遇到了神跡。」
盧櫟微微笑著,細細檢查著屍體傷痕位置。
漸漸的,他臉上笑意消失,眉心微皺。
最後,他用溫水浸了紗布擦手,神情肅然,「張叔,死者是他殺,而且兇手一定不是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