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火焚
鴻臚館是大夏專門劃出來招待異族的地方,面積很大,分區也很明確。
盧櫟注意到,大夏的守衛佈防幾乎都在各分區之外,並不深入,看起來好像有些懶散,實則只要從他們身邊經過,就會發現他們眼睛特別亮,仿佛能看透來者人心一樣。
盧櫟拉了拉趙杼袖子,示意他注意。
趙杼見周遭都是他的人,順勢捏住盧櫟的手,低聲同他解釋:「皇上應承異國使團自由,守衛佈防太嚴會有窺探之嫌,但……」
「但是也不能不管,所以派過來的,都是精英!」大夏並不干涉使團隱私,尊重他們的習慣,但若他們敢起壞心思……任何風吹草動,都不會瞞過守衛眼睛!
盧櫟眸子裏閃著光,刻意壓低聲音,「是不是這樣?」
趙杼頜首,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親了親盧櫟額頭,「聰明。」
「你們在幹啥?」沈萬沙湊過來,純潔的大眼睛忽閃,「挨那麼近?」
他這麼說,盧櫟就知道少爺沒看到自己剛剛幹什麼了。少爺性子直白,常在一起,對自己與趙杼親近早已看的習慣,不會特別調侃,這樣問,應該是好奇他們在說什麼悄悄話小秘密。
「在討論這館裏的守衛佈防。」盧櫟甩開趙杼,搭上小夥伴肩膀,「你呢,剛剛四處看,又在注意什麼?」
沈萬沙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回鶻公主也住在鴻臚館,我看看今天有沒有機會遇上。」
盧櫟神情有些停頓,「回鶻公主?」
「誒小櫟子你怎麼忘了,我說我想和親,覺得回鶻公主不錯啊!」沈萬沙比劃著,提醒盧櫟,「就是那個大眼睛,眼珠不藍,蒙面紗,聲音很好聽的姑娘!」
「我記得。」盧櫟眼神稍稍有些複雜。小夥伴現在還惦記著要和親……給赫連羽點蠟。
「那一會兒正事完了,我去看看公主在不在!」沈萬沙做下決定,又開始苦惱,「可是我忘記帶禮物……」
轉頭看看小夥伴,沈萬沙又笑了。盧櫟自打成了宗主,有了百寶樓,身上物件一天比一天好。當然,以前也不差,盧櫟會驗屍,破案常有豐厚獎賞,並不窮,但打扮沒這麼貴氣就是了。
今日盧櫟腰間懸著個可漂亮的荷包,看樣式感覺不像平王送的,應該是胡薇薇給配的。這荷包嶄新嶄新,繡工極好,用不同繡線表現明暗色彩,陽光照耀下對比強烈,特別亮眼。
荷包上圖案是魚戲蓮葉,魚兒活潑,蓮葉微拂,栩栩如生。沈萬沙想起那回鶻公主好像喜歡喜歡錦鯉,這個送她豈不正好!
他伸手刷的從盧櫟腰間抽下那只荷包,笑容燦爛,「這小東西少爺要啦!」
自打盧櫟有了百寶樓,沈萬沙從小夥伴那裏得到不少好東西,盧櫟給他送禮物從來不含糊,他也沒覺得從小夥伴身上搶個荷包有什麼不妥,而且這東西一眼就能看出來,沒什麼特殊意義。
對回鶻公主還真是上心……盧櫟無奈笑笑,「給你就是。可只送荷包是不是不太夠?」
沈萬沙晃了晃腰間玉飾,拍拍自己胸脯,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計——」小模樣非常得意。
盧櫟差點笑出聲。
他突然想起,赫連羽既然是墨脫王子,應該也在鴻臚館,如果恰巧碰上……可是好看了。
……
幾人說著話,就走到了鴻臚館中央,負責各館事務的理事堂門前。
大約趙杼身邊護衛提前一步通知了平王要來,盧櫟幾人剛剛走到理事堂門口,就有一人動作麻利的迎了出來。
那人姿勢極為恭敬,走路時腰彎的比別人低,速度比別人快,可人長的並不高,腿也不長,兩條腿捯的幾乎能看到虛影,「下官見過平啊……」
也不知道是情緒太過緊張激動,還是走的太快反應不及,他被門檻絆倒了——
五體投地,徹底的行了個大禮。
這場面非常滑稽,沈萬沙非常想笑,但想想嘲笑別人倒楣是不對的,他用力抱住盧櫟胳膊,憋笑的憋的身子都抖了。
盧櫟其實也很想笑,但胳膊好痛……於是面部有些扭曲,似笑非笑。
趙杼臉上表情永遠都是冷漠霸道加嘲諷,偶爾帶出幾分鋒利,除了面對盧櫟,他從沒笑過,在這樣場景下,也能非常淡定,甚至鄙夷地掃了盧櫟沈萬沙一眼。
盧櫟與沈萬沙對此非常佩服,平王爺就是不一樣!
那人顯是摔疼了,手指顫抖著,嘶嘶呼氣,好半天才吭哧吭哧爬起來。
爬起來後,仍然以最尊敬的姿勢行禮,「下官巴正,是館內副理事,見過平王殿下,沈少爺,盧先生。」
趙杼嗯了一聲,示意他起來。
沈萬沙見他臉上痕跡太慘,關心的提醒,「你要不要……去上個藥?」
巴正面色微紅,有些激動,「多謝沈少爺關心,下官很好,不用上藥了。」
「可是你流鼻血了……」盧櫟指著他的臉,這摔的得有多狠。
巴正立刻仰頭,捂住鼻子,「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他極為懊悔的倒了半天歉,「請王爺與二位少爺稍候,小的去去就來!」
說完像個兔子似的跑了。
沈萬沙看著他的背影,還是沒忍住,噗的笑了出來,「這人好笨啊……」
平王到來,迎接的當然不會只巴正一個,巴正離開,自有別人引他們入門,泡茶上點心接待。不過巴正回來的非常快,盧櫟三人茶還沒喝兩口,他就風風火火的過來了,仍然跑的特別快,進門時差點再度被絆倒。
他下跪行禮的態度非常謙卑,神情中含著激動與興奮,好像得到平王親自垂詢,是一件非常非常榮幸的事。
趙杼叫他起來,直截了當的問,「你可知道沒藏祿?」
「回王爺,知道的。」巴上束手而立,面上紅暈未減,卻並不影響別人看清楚他的長相。他穿著鴻臚館裏制式的綠色官服,個子不高,體型偏瘦,眼睛很亮,天生一張笑臉,觀之可親。
「沒藏祿是西夏人,性子很悶,不愛說話,可從來不與人為難,是個好人。」
盧櫟接著問,「他到這裏三個多月,都與誰走的近?」
巴正表情有些詫異,像是不明白盧櫟問題,「來……三個多月?」
「對啊,」沈萬沙心道這巴正果然笨,補充道,「他不是西夏使團的人麼,使團進京,到現在不正好三個多月?」
巴正小心翼翼搖頭,「他這一次到京的確才三個月,可他在上京城住過一年多……」
「一年多?」盧櫟目光微閃,「你說隨西夏使團到來這次,他曾經在上京住過?」
「是。」巴正點頭。
「什麼時候?」
「前年……前年正月他來了鴻臚館,一直待到去年五月才離京回西夏,到冬月,又跟著使團過來了。」
「在上京城期間,他一直住在鴻臚館?」
「是。」
「之前與現在都是?」
「是。」
盧櫟微微沉吟,又想到一個問題,「前年沒藏祿突然來上京,所為何事?」
「好像是為國君送信。」巴正歪著頭努力回想,「到上京城就就將信件呈給皇上了。」
「送完信沒走?」
巴正搖搖頭,「沒走。上面吩咐過,外族人到咱們大夏,只要自己有銀子供得起花銷,不作妖不搞事,咱們就不能往外趕……」
盧櫟有點理解太嘉帝這個政策,外族人若真要搗亂,你就是往外趕,他們也能找出方法潛藏,不如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還能表現大夏肚量寬廣。
「所以他就這麼在上京城待了一年多?」沈萬沙很驚訝,「想幹什麼?」
巴正一臉『我也很想知道』的表情,「這人性子很悶,大多時間窩在館裏不出門,的確有些奇怪。」
盧櫟眼梢微垂,雙手交握,「他平時與誰走的近?」
巴正有些為難,「他又悶,又不愛找事,所以下官並沒有過多關注。但館裏從未有他的訪客,隨使團來後也只和西夏人在一起……」
「他會不會武功?」
「會。」
「所以他沒存在感,又不惹事,就算使輕功突然在館內消失,在外面做下什麼大事,你們也不知道?」
「這個……鴻臚館尊重異族人習性,所以……」
盧櫟輕歎一聲,看向趙杼。
趙杼沖他搖搖頭。
上京城治安一向抓的嚴,對異族人更加敏感,這沒藏祿若憑著一身武功到處作惡,不可能不被察覺。
所以,這沒藏祿可能就是個無辜的受害者;如果他自身有秘密,那他做下的,肯定也不是謀財害命殺人放火那麼嚴重那麼顯眼的事……
盧櫟眸色微沉,繼續問,「他可有何愛好?」
這個巴正知道,眼神立刻變的激動,「他喜歡看瑤情姑娘跳舞!」
「瑤情……」盧櫟覺得自己聽過這個名字,稍一回憶,想起來了!昨日春獵薛俊達拽著瞿九吵架時,提起過這個名字,二人好像因這個人爭風吃醋來著……
沈萬沙嘿嘿笑的曖昧,「瑤情姑娘可是琴煙閣裏長的最漂亮,腰肢最細,舞姿最動人的姑娘,誰不愛看?」
「你知道瑤情姑娘?」盧櫟看沈萬沙。
沈萬沙沖他眨眼,「但凡上京城,誰不知道瑤情姑娘?不過瑤情姑娘人美價高,不是誰都能見的,你若感興趣,少爺帶你去,少爺可是……」
突然間頭皮發麻,汗毛豎起,沈萬沙下意識偏頭,看到趙杼殺氣森森的神情,嘴裏的話立刻拐了彎,「呃……少爺雖然不差錢,但瑤情姑娘也不缺錢,她不感興趣,也見不著。但是平王肯定有主意,小櫟子,你求平王帶,他一定有辦法!」
趙杼斜沈萬沙一眼,覺得這孩子常與赫連羽一起,都被帶壞了,小心眼長了不少。但是媳婦詢問還是得回答,他板著臉頜首,「若真有需要,本王帶你去。」
盧櫟心下滿意,剛要繼續問巴正這沒藏祿與瑤情姑娘之間是否很親近,就聽到外面刺耳鑼聲響起,有人焦急高呼,「走水了——走水了——」
盧櫟與沈萬沙對視一眼,立刻往門外跑,趙杼不但往外跑,還揮手下指令,讓暗衛們留意幫忙。
跑出正廳,循著嘈雜聲音方向看去,幾人很快看到了起火處。
火起在鴻臚館東北角,好像是一座單獨小樓,濃煙滾滾冒出,火苗隱現翻騰,情況非常不好。
盧櫟有些著急,「趙杼——」
趙杼頜首,「我已經讓人去了。」
三月的天,陽光燦爛耀眼,幾乎能照亮所有陰暗角落,盧櫟非常不理解,這大上午的,怎麼火就燒起來了?
沈萬沙拉住小夥伴的手,「走,我們過去看看!」
待走近了,聞到空氣裏散發的味道,盧櫟眉頭皺的緊緊,「有桐油。」
趙杼亦面沉如水,修長眼眸眯起,「不錯。」
「桐油……」沈萬沙恍然大悟,「所以有人故意縱火!怪不得火這麼大,燒的這麼快!」
從遠處看到時,小樓還是煙多火少,毀壞痕跡不多,一會兒工夫,幾乎半個樓都淹沒在火海裏了!
沈萬沙憤憤握拳,「這人也太壞了,光天化日就敢放火傷人!」
巴正跟著他們一起過來,聽聞此話不由緊張,「這小樓是諸使館存放物品之處,平日由各使館人員輪流值守,今日正好休沐,應該是沒人……」
沒人?沒人還好,至少不會有性命損失。可若沒人,這把火是想燒掉什麼?
但不管有什麼疑問,現在都得放一邊,滅火最重要!
……
小樓為木質,火起難滅,再加上桐油助燃,撲滅難度更大,一桶桶水仿佛杯水車薪,怎麼都不夠。
鴻臚寺裏大部分守衛都參與了救火工作,武功低的就抬水澆下面起火的部分,高的就跳高些,用水澆上面的部分,在場所有人都積極做著力所能及的事,只想撲滅這可怕火焰。
包括盧櫟與沈萬沙。
大火引來了很多異族人,他們有些冷眼旁觀,有些也積極救火。
趙杼親自指揮人群分散開,劃分各處職責,甚至拉來水車,帶著護衛小隊運輕功用大桶傳送更多的水……
到底平王在場,現場效率極高,大家眾志成城,終於把火撲滅。
火滅時,樓塌了一半,另一半也被熏的烏黑,完全看不出原來是什麼樣子。
盧櫟拿帕子給趙杼擦去臉上黑色煙塵痕跡,看到他額上細小擦傷,頗有些心疼,「辛苦了。」
情勢非常,趙杼這次倒沒耍流氓,只接過盧櫟手中帕子自己擦,「這火起的怪異。」
「可不是奇怪!」沈萬沙也拿著濕帕子擦臉,「裏面沒人,縱火者是想幹什麼?」
他話音剛落,第一批進火場查看的洪右走了出來,「王爺,裏面有人!」
「有……人?」沈萬沙立刻凶巴巴的瞪向巴正,「你不說沒人麼!」
巴正可憐兮兮行禮作揖,「今日休沐,真是不應該有人的……」
「人活著沒有?」盧櫟比較關心這個問題。
「死了,」洪右神情肅然,「屍身已經燒黑。」
趙杼令手下警戒四周,偏頭喚盧櫟,「進去看看。」
盧櫟點點頭,率先抬腳往裏走,沈萬沙與趙杼一左一右伴在他身側,其後是暗衛洪右及手下,再後面,便是負責接待他們的巴正,以及各異國使團成員。
盧櫟一邊走,一邊觀察現場,屍體,神情極為認真,趙杼除了觀察這些,更加關注小樓的堅固程度,擔心樓體脆弱不堪,突然倒塌。
盧櫟緩緩走到屍體跟前,屍體的確如洪右所說,有燒焦痕跡,卻也尚未炭化,還算完整。
屍體側臥姿,四肢彎曲呈拳擊姿勢,身上衣服已經被燒爛。盧櫟上上下下仔細查看屍體征狀後,突然冷笑出聲,「死者並非燒死,而是不明原因死後,燒成這個樣子。」
「真的?」沈萬沙神情驚訝,「那就是先殺後燒,兇手想要毀屍滅跡了!」
盧櫟點頭,看了眼趙杼。
「是了,兇手肯定沒想到平王在,火能救的這麼及時!」沈萬沙跟著盧櫟視線看到趙杼,猛然拳捶掌心,「天干物燥,小樓小巧,用桐油助燃,不需多少時間,整棟小樓就能燒完!巴正又說今日小樓輪值休沐,裏面沒人,火勢太猛,救火人的性命更加重要,不會有人拼命往裏走,死者就能被燒成灰才被發現了!」
聽得二人對話,眾人也如醍醐灌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但盧櫟說是死後被燒,就是死後被燒?那些沒參與春獵,或者春獵時沒看到盧櫟表現的難免疑問。
趙杼見不得媳婦被懷疑,哪怕是一點點目光也不行,他乾脆替這些人問出,「如何確定系死後焚屍?」
他自信盧櫟有絕對的知識解說,而且這樣當著眾人說出,也能提高盧櫟聲望。
盧櫟有些意外,趙杼竟然會問這個?看到趙杼避著人悄悄朝他眨眼,他方才明白過來……某種意義上,趙杼也是替他操碎了心。
「簡單。」盧櫟微微一笑,承這份情,悄悄遞了個『安心』眼色回去,開始解說屍狀。
「活人遇火,火逼奔爭,口鼻內必有煙灰,死者卻沒有……」
他話音未落,就有人急急開口,「若他拿濕帕子捂了嘴呢?」
沈萬沙呵呵冷笑,「若拿濕帕捂嘴,跑出去也就算了;沒跑出去仍然燒死於火場,帕子一定比人先燒完,就算沒燒毀,人被燒的動不了等死之際,哪還有力氣捂嘴?」
「確是如此。」盧櫟肅然點頭,環視四周一圈,「另外還有——」
他指著屍體,繼續說,「活人遭遇火燒,皮膚上必起水皰,死人被燒也偶有此表徵,但活人血脈往來,身體試圖修復,水皰周邊必有紅斑,死人則一定不會有……這具屍體,沒有。」
「活人若無法逃離火區,定然十分痛苦,被燒時不可能不掙扎滾動,遂若有燒傷痕跡,則全身都會有,可是這位死者——」盧櫟輕輕推了下屍體,讓屍體從側躺變為仰躺,現出方才壓在底下,與地面接觸的左側身體,「諸位請看,皮肉可是好的很……」
這下所有人心服口服了,果然如此啊!
死者身體雖未炭化,到底燒灼痕跡嚴重,面部已經辨認不清,盧櫟請巴正與守衛們幫忙查問,看哪里有人失蹤,具體特徵是什麼,方便前來認屍。
至於他自己麼……想查查看死者死因到底為何。
大火雖然沒把屍體燒完,卻把屍體身上大部分痕跡燒沒了,光是這樣看,無法確定死因,他需要解剖。
盧櫟解剖的話一說出來,現場又是一片安靜。
昨天參與春獵的異族人不知道擺什麼表情好,昨天沒成功,今天又來!
接連兩天有人遇害,一個身份明確是西夏人,一個身份不明,卻死在異族人紮堆的地方,有可能也是異族人,盧櫟覺得很不尋常。
昨天那個是中毒,今天這個……是不是也是?
他目光非常熱切的看著趙杼,希望趙杼能為他達成解剖目標。
趙杼最受不了盧櫟這樣的眼神,瞳眸清澈,充滿渴望……如果在床上媳婦能這麼看他就好了!
「剖!」必須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