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開場
趙杼北征,肅王攜群臣於城外為其送行。
天色陰沉,北風獵獵,刺骨寒意從困四面八方浸潤,再厚的衣服都抵擋不住。群臣們個個鼻頭通紅,忍不住把自己縮的像個鵪鶉,看向趙杼的目光充滿崇拜與敬畏。
北征士兵列成方陣,手執武器面色肅穆,每個人身姿相似,表情相同,遠征號角聲中,他們每個人都如他們手中兵器一樣,散發著濃烈殺氣與不屈戰意!
眾方陣前,趙杼身披鎧甲,端坐馬上,王旗在他身後迎風招展,獵獵生威。所有士兵的動作,都隨著他指間手勢轉變,看不到底的士兵人群,仿佛是同一個人,動作一致,聲音一致,連表情都一致!
這是多麼可怕的控制力!多麼可怕的權威!怪不得平王可以以少年之姿,戰贏所有大夏北關外族,十數年來從無敗績!
深冬臘月,士兵們的冬服也縫進了厚厚棉花,可平王趙杼,外披鎧甲,內裏只穿了薄薄一層單衣。強忍住跺腳驅寒群臣們不禁心生嚮往,平王果然武功高強!
……
肅王雙手舉杯,請趙杼飲送別酒:「我輩宗室承天之恩澤,享百姓供奉,如今國有危難,正是效力之時。我不若你,獨具雄心,將才智滿,在此送你北行,願你旗開得勝,再創偉績!」
這話說的很襯親王身份,也很洪亮,中氣十足,可大家瞧著,還是覺得稍稍有點不協調。
是什麼呢?
眾人再看幾眼,恍然大悟,應該是這個吧!
肅王身材不差,雖不如趙杼個子高,久居高位,氣勢還是有的,尤其今日身穿親王正服,胸前四爪金龍幾欲飛出,更顯尊貴無兩。可肅王武功不高,年紀也大了,為了禦寒,難免多穿點衣服。哪怕他穿的是最輕薄,最昂貴最能禦寒的紫貂皮,也厚了一層,身上衣服一多,就顯的臃腫,一臃腫,氣勢就下來了。
反觀趙杼,並沒有穿代表親王尊貴的王爺服飾,而是鐵肅戎裝,因為太冷,鎧甲表面還泛起一層寒霜。可他身上氣勢,眉目間霸氣寒傲,幾乎成為實質,讓人看一眼都膽顫。
兩廂一對比……肅王的話再有氣勢,都像裝樣子,趙杼只要站在那裏,一句不說,都不能讓人忽略。
趙杼修長雙眸眯起,玩味情緒在瞳眸中浮沉,最終輕輕斂起。肅王這話,是想影射什麼?說自己是趙姓,與天子一樣沐天恩,享百姓供奉,有資格替天子送他,做與天子一樣的事?還是說他太出挑,定會有異心?『獨具』二字,可不是什麼好詞。
宗室之中,只有龍椅上皇帝是特殊的,別人比不了的……
不管肅王是不是在以為以後鋪路,趙杼都不在乎,他已做好所有應對準備,定不會讓肅王得逞!
他眉梢一挑,雙手捧杯,與肅王遙遙一敬:「承王叔吉言。吾曾手刃西夏諸王,槍挑大遼太子,王叔放心,任何欲對大夏基業挑戰之人,吾必讓其五馬分屍,不得善終!」
肅王手微微一頓,目光微緩聲音溫和,「如此,本王便放心了。可戰場紛爭,刀槍無眼,你當小心。」
這是在提醒,還是詛咒?趙杼心內冷笑,「吾征戰沙場十數年,從未有過敗仗,王叔多慮了。」
「如此,你便上路吧!」肅王將酒杯遞給近身內侍,「晚一分,我大夏疆土,就有一分危險可能。」
這話說的不錯,但是上路二字……
趙杼看重的從來是個人能力,口舌之爭太小氣,他一向不屑,只是沒想到,肅王也有這一面……看來,還真是到時機了。
「王叔也多多保重,天寒,您這年紀,可別凍出個好歹來,還是早些回去的好。」趙杼說完,不再停留,飛身上馬,手勢一起,大軍開拔。
號角聲起,軍士們齊齊呐喊,聲勢可謂浩大,所有送行群臣齊齊跪下:「盼平王早日得勝歸京!」
「盼平王早日得勝歸京!」
「盼平王早日得勝歸京!」
在所有人期盼的視線裏,趙杼催馬前行,頭一下也沒回。
肅王站在跪著的人群裏,視線微微閃動。
……
走出上京城十裏,洪右催馬過來報信:「王妃在前面等您。」
趙杼眼神一暖,媳婦來送他了!
「吩咐下去,大軍繼續前行,無需顧本王,本王去去就回。」趙杼說完,兩腿一夾,胯下黑馬前蹄揚起,瞬間加速,朝前方跑去。
小亭子裏,盧櫟穿的厚厚的,手爐都換了個兩個:「趙杼不會已經走了吧。」
「不可能。」胡薇薇懶洋洋撥著火盆裏的炭火,「平王出征,陣勢怎麼會小?一時半刻且完不了呢,主子這是來早了。要說我,這麼冷的天,主子何苦受這份罪,反正王爺很快就會回來,在家告個別也就是了。主子早年身體不好,冬天正是補養的時候,就不該這麼亂跑……」
胡薇薇碎碎念,是擔心他的身體,盧櫟很理解,可他就是忍不住想來。
就算這分別不會太久,也是分別,長久朝夕相對,他習慣了趙杼陪伴,竟然有些想不起之前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了。趙杼還沒走,他已開始懷念,不在離開前再看看,總是不放心。
再說,演戲演全套麼,他們既然要坑肅王,就儘量不留任何疑點。上京城住了這麼久,趙杼身份如何,對他如何,所有人都看得到。平日恨不得粘乎在一起,連公事都不要做,現在趙杼遠征,他都不過來送,是不是太奇怪?
正想著,遠處出現一個黑點,黑點愈行愈近,轉眼間到達面前。
「趙杼!」盧櫟放開手爐,眼底是掩不住的驚喜。
胡薇薇翻個白眼,不情不願的對趙杼行了個禮,身形就飄開了。
趙杼握住盧櫟的手,「冷不冷?」
「我穿的多,」盧櫟搖搖頭,「是否一切順利?」
趙杼將盧櫟擁到懷裏,「沒問題。」
冰涼鎧甲貼著臉,盧櫟本應該覺得不適,可這一刻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冷,緊緊靠著趙杼:「你在外面,要小心……」
「我知。」趙杼閉眸,安靜擁了盧櫟片刻,方道,「正好你來了,我有事要同你說。」
盧櫟聽他聲音不對,抬起頭看他眼睛,「可是出了什麼意外?」
趙杼鬆開他,拉他到炭盆前坐下,「軍務繁雜,自昨日下午離家,我就再沒時間見你。昨夜與皇上密談,我知道了一些事,認為有必要告訴你。」
「什麼事?」盧櫟好奇。
趙杼眸色微沉,神情略緩,好似不知道要怎麼講。半晌,他方才說:「我以前,恨過我父王。」
盧櫟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趙杼的成長軌跡裏,老平王的正面舉動好像很少。比如趙杼因喉間閻王印被瞧不起,被欺負,老平王仿佛看不到,一點也不在意,任先王妃自己護持,好像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兒子。之後先王妃去世,趙杼養在宮中幾年,老平王亦從未表示過關心,好像趙杼是生是死對他並不重要。
再後來,先平王娶了繼妃,有了第二個兒子趙析。先平王對趙析很疼愛,趙杼歸家後,先平王好似完全放棄了這個長子,丟些下人過來照顧,就什麼都不管了,任繼王妃施下諸多手段迫害。趙杼自己提出要去軍營,先平王也只是丟了師傅過來,並不過問趙杼訓練速度,有沒有受傷……反正樣樣都靠趙杼自己。
去軍營也是趙杼自己提出的,先平王並未反應,將他交給下屬打磨過後,親自將他送到了軍營。雖是親自相送,趙杼遇到了什麼問題,他還是不管的,就連趙杼第一次上戰場,他也是袖手旁觀……
所以趙杼說他對父親有恨,盧櫟一點也不意外。
「後來,我慢慢猜到了原因。」趙杼捏著盧櫟的手,眉目微斂,似乎有些悲傷,「父王年輕時也多在戰場,浴血殺敵,生下我的那十年,剛好是戰況沒那麼激烈,他有時間在上京……」
趙杼說,先帝是個多疑的性子,多疑又陰狠,有仗打時,他依靠先平王,沒仗打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功高震主,所以當時先平王並非事事順遂。許是嗅出了先帝廢王爵的意思,先平王故意表現出種種缺點……
平王掌兵權,手下權力很大,若順利,這些權力都要交到趙杼手上,先帝多疑打壓,先平王希望趙杼能站起來,又希望他能避開先帝懷疑視線,所以不敢多加關懷。
「鷹隼會推子下懸崖,逼他們學會飛翔,父王對我許也是如此,可惜當時,我並不懂他苦心……」趙杼拳頭握緊。
先平王掌兵,趙杼為嫡長子,將來必也要帶兵,可從小,先平王就沒教他習武,因為先帝不允許。先平王若露一點栽培念頭,只怕趙杼的命……就會保不住。
皇權之下,危機處處,先平王不想造反,就只得努力保住家小,他不能管趙杼,但心裏希望趙杼成長。趙杼惹禍,入宮,他比誰都擔心,可他不能管,還得依先帝意思,娶個繼王妃,表示憨蠢平直。
趙杼保住了自己,出宮想學武,還想進軍營,先平王比誰都高興,可越在這種時候,他卻不能大意,表面上繼續無視,暗地裏默默關注……
「若父王對我表現出疼愛,我長不到這麼大;若父王對我表現出重視,我不可能不受任何人懷疑,順順利利進軍營,慢慢掌握邊兵,拿到所有平王兵權。」趙杼隱隱歎息。
盧櫟聽完非常驚訝,早年竟然有這些事!他微微側頭,眸中思索沉浮,是麼,這樣才合理……嫡長子如何重要,若沒特殊原因,先平王怎麼會那樣表現!這位先帝真是……
想著想著,盧櫟又開始納悶,可是這些,與今日有什麼關係?趙杼臨走前說這個,只想獲得他的關心?不可能!
「說吧,你昨夜知道了什麼?」盧櫟偏頭看趙杼。
趙杼唇角一彎,俯身親了親他的臉,「我媳婦就是不一樣!」
「嗯?」盧櫟不明白。
趙杼得意洋洋,「昨日我與皇上打賭,我若臨別之時,以憂傷表情同你提起這些,你會有什麼反應,這下皇上輸了!」
「肅王要造反,上京臨危,如此危機時刻,你們竟然還想著打賭?」盧櫟忍不住磨牙,「到底怎麼回事,說!」
趙杼見盧櫟要生氣,摸摸鼻子,不再提賭約,只說先帝之事,「昨日皇上抓了一個老太監,知道了一些事,我確定了對父王猜想,也知道了一件事。」
盧櫟瞪著趙杼,「講!」
「你娘當初失約于侯夫人張氏,大約因為先帝。」趙杼眉目肅然。
太嘉帝昨日揪出一個宮中暗釘,審問後得知,這老太監知道藏寶圖,不但他知道,先帝也知道。老太監是當初先帝器重太監的同屋,知道挺多,他也知道自己知道多不好,一直謹言慎行,若非以前老相識出事,他都不會冒出頭。
他說了一件事:苗紅笑的身份,被先帝知道了。
苗紅笑是宗主令持有者,但這事算是秘密,多與江湖有關,官府根本不知道,她住到瞿家,也是因為宗主令因果。瞿家待她好,她又因自己性子與眾不同,在上京城出了好大風頭,但她自己冰雪聰明,並沒有暴露。
直到先帝發現藏寶圖的存在。但他不確定先帝為何知道藏寶圖,而且一知道立刻把視線放到了苗紅笑身上……
「所以我娘是被先帝殺的?」盧櫟眉頭緊皺。
趙杼摸摸他的頭,「不一定,線索太少。但你娘當年,的確與先帝有約。」
盧櫟想不透,索性不去猜,問趙杼:「後來我娘失蹤,先帝如何反應?」
「沒任何反應,只是下令,尋找藏寶圖。」趙杼覺得有一點很可疑,「可他尋找多年,竟然一無所獲。」做為大夏皇帝,手中掌最大權柄,怎麼可能會一無所獲?
除非……
「除非他被人刻意瞞住了。」盧櫟目光微閃。
是誰呢?誰能瞞住他?
「先帝曾染過大病,影響了壽數,那時精力已經不濟……」
「所以是——」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肅王!」
所以肅王那麼早就開始籌謀了麼!那他為什麼沒有成功,讓太嘉帝坐上了皇位?盧櫟有些不明白。
趙杼眉尖一挑:「因為我在。」
太嘉帝登基前,正好邊關平穩,他回來複命,誰知道正好遇到先帝駕崩,他若不管一管,就不是平王了。那時候先帝幾個兒子爭位,確有風浪波折,被他與太嘉帝一一聯手化解,其中並沒有看到肅王任何痕跡。
「他覺得實力不足,隱了。」
趙杼點頭,「對。」
……
兩個人這一說話,時間過去良久,盧櫟催促趙杼離開,「前事已矣,重要的是現在,你再不走,別人就該懷疑了。」
趙杼被他推著走到馬前,只得翻身上馬。
「再見啦!」盧櫟笑眯眯沖他揮手。
他穿著淺藍鑲銀鼠皮披風,精緻下巴沒在頸間一圈軟毛裏,眉眼彎彎,笑容燦爛的好像能照亮天地。
趙杼沒忍住,彎下身,在他唇間印下一吻。
寒風拂起發絲,模糊了視線,風聲在耳邊輕鳴,仿若低吟淺唱,一人馬上一人馬下……
不知怎麼的,盧櫟臉突然紅了,匆忙退開,「你真的該走了。」
「嗯。」趙杼深深看他幾眼,才輕夾馬腹,一人一馬很快離開。
胡薇薇走出來,對著呆怔怔的盧櫟上上下打量一遍,「主子?」
盧櫟這才回神,清咳兩聲,轉身往前,「我們回去吧。」
……
肅王府。
肅王靠著熏爐,看著面前管家,「與小情兒膩歪很久才離開?」
肅王府管家名叫于輝,四十餘歲,十分精明能幹,現在束手站在肅王面前,神態恭敬:「是。」
「倒像是他會做的事。」肅王眼皮微斂,聲音諷刺,「沒想到我們趙家人,倒出了這麼個癡情種子。」
於輝等了等,沒見肅王有其他吩咐,小心翼翼的問,「那咱們……」
「趙杼此行應該沒有疑點了,叫人盯著,一旦人確定其北行走遠,咱們就動手。」
……
趙杼一路北上,直近真定,揮手大軍駐紮,一邊開始警惕提防後面尾巴,一邊做局消除自身痕跡,起身回返。
此時,盧櫟已經抓住了肅王府長史任康復。
抓捕任康復並不難,一來,盧櫟有趙杼留給他的精衛;二來,他們的人早就盯死了任康復,什麼時候這人在哪裡,一清二楚;三來,他自己有御賜仵作金牌,事涉案情,他有權力抓捕任何嫌疑人。
而之所以選擇這個時機,是因為照路程看,趙杼已近真定,需要不著痕跡的回返。此時肅王府的關注點很重要,他搶過一分風頭,肅王往趙杼那邊的精力就會少一點。
好歹能幫些忙。
盧櫟抓住任康復,厲聲質問,任康復當然是不認罪的,還叫囂著要肅王爺過來看看,「我從未殺過人!我沒錯!你是哪根蔥,膽敢隨意抓肅王的人!」
兩人爭吵幾句,盧櫟順勢大怒,讓護衛們將其丟上車,一路往府衙行去。
平王府護衛何其精悍,任康復受制,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又見外面熱鬧街景,眼珠子一轉,繼續高聲呼喝,以言語相激:「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兔兒爺,狐假虎威,趁平王不在作威作福,連平王叔叔的人都敢欺負!肅王殿下,您快來看看,隨便一個兔兒爺都敢打您臉啊!」
豈知盧櫟根本沒攔著他嚷嚷,甚至示意護衛們躲開不管,任他招人過來。
很快,遠遠近近圍了一圈人,個個都豎起耳朵,凝神細聽。
……
若是一般人,肅王可能不會太介意,但長史,掌部分王府政令,王府事務。府內請名、請封、請婚、請恩澤及陳謝、進獻表啟書疏等,都可由王府長史奏上……這是個很重要的位置,代表王府顏面。
盧櫟若顧忌到這點,悄悄抓了也就是了,其後之事可商量解決,可他偏偏於眾目睽睽之下將人抓捕,丟上馬車,一路招搖過市,直入府衙,指其為殺人兇手!
這是直接打臉!
囂張霸道,蠻不講理的打臉!沒有誰是這樣做事的!
滿大街都在議論,肅王不可能不管,當下派了管家過來。
管家來的很快,盧櫟將任康復丟到府衙,還沒喝完一壺茶,於輝就到了。任康復一看到於輝,眼睛立刻亮了,「于管家救命!這兔兒爺無憑無據,指我是殺人兇手,他還故意虐待于我,簡直是故意打肅王臉!」
於輝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之後側身看盧梭。誰知盧櫟好像沒看到他似的,眼皮抬都不抬一下,慢條斯理的捧著茶杯喝茶。
於輝眉頭皺起,走到盧櫟面前,拱手為禮,「我乃肅王府管家,姓于,不知這位……如何稱呼?」
他這表現,是看盧櫟年紀小不懂禮,想壓他一壓。
盧櫟手指一鬆,茶杯蓋『啪』一聲落到茶杯上,聲音清脆響亮。
他開口聲音更加清脆,帶著滿滿嘲諷鄙視:「你即得到消息來了,同兇手任康復打過眼色安撫……卻不知道我是誰,騙鬼呢?」
「還是說……真不知道?」盧櫟斜斜看於輝一眼,嗤笑出聲,「這樣不懂眼色高低,不識場面說話,也能做肅王府管家,這肅王府真是……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