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客棧
盧櫟先解釋了他為什麼猜到衛捕頭問供不順利。
「衛捕頭為人很正,很有責任感,能力也很強,是個值得信賴的辦實事之人。」珍月命案接觸過,盧櫟對此人有些瞭解。他可能不如自己在驗屍或推理上獨樹一幟比一般人強些,可他膽大心細,做事效率非常高。當時于家,尤其於家下人供狀,都是在他迅速有效的組織安排裏問出來的,也因為有這些事實依據,自己才能在細節上來回推敲,使整個案子清楚明白。
「這樣一個人,職責所在獨立辦案,幾日前接到我們給出的線索,定然第一時間就關注了木氏車馬行,等著可能出現的李貴。李貴一出現,他立刻就會去問供,得到確實消息也必然會馬上走訪李通。」盧櫟和沈萬沙並排走著,示意他看衛捕頭的臉,「案情有重大進展,他卻面無喜色,為什麼?」
沈萬沙摸著下巴定定看著衛捕頭。
衛捕頭面方唇闊,粗眉大眼,一身正氣,當捕頭氣質非常合適,甚至還能當人一聲誇,可若說他長的好看……就太違心了。衛捕頭甚有自知之名,經年下來練就一身冰冷犀利的氣勢,等閒人不敢與他對視,現在被個金燦燦福娃娃一般的嫩嫩少爺盯著看,他有點不好意思,退後一步,拳抵唇邊輕咳了咳。
便是這樣,嚴肅面色也沒少幾分。
所以……小櫟子是怎麼看出來這平板臉高興不高興的?沈萬沙覺得很神奇。
盧櫟看懂了他眸中之意,微歎口氣解釋,「一個人高興還是不高興,眼睛是不會騙人的。」
一路快行,正好走到了馬車前,盧櫟抬腳先上車,注意到馬車不大寬敞,他下意識看了眼走在最後的趙杼。
趙杼面色十分冷漠,像誰欠他幾萬兩銀子似的,眼神那叫一個傲慢,往誰身上都不放,包括盧櫟。
盧櫟眉梢一挑,沒任何表示,直直坐進了馬車。
沈萬沙看看盧櫟,又看看趙杼,拳砸掌心,他明白了!
平王這樣的奇葩,小櫟子都能感知其微妙的心情變化,衛捕頭再厲害,比平王也是差那好幾個層次呢,小櫟子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沈萬沙騰的跳上了馬車,挨著盧櫟坐下,閃閃發光的大眼睛裏滿是崇拜。
盧櫟沒注意,仍在顧自解釋著,「衛捕頭辦差時為方便多穿常服,近來因斷頭案忙碌,東奔西走,我從未見他穿過公服,可今日他穿了。以前聊天時衛捕頭曾提過府尹大人甚是親和,從不介意屬下不拘小節,尤其辦差勤快的捕頭。他說這種『不敬』之事做過多次,自嘲還好運氣好遇得好上司,不然他這樣的沒准一輩子都升不了捕頭,所以刻意穿公服應該不是因為見府尹。」
「他奉府尹之命來尋我,眼神平和誠意十足,提起李通名字時才眉心微皺,目含不滿,顯然不是不滿府尹打斷他問訊,也非不喜我加入查案,而只是不滿李通這個人。」
「李通如何得罪了他,使得他情緒挫敗?我答應同他一起辦案,態度積極,還明確指出少爺你有便利條件,可能會使李通更配合時,衛捕頭眸底喜悅更甚——」
「種種表現,都說明他在李通那裏碰了釘子。」盧櫟眉眼舒展,唇角揚起微笑,淡然又平靜,「除了問供不利這個可能,我想不出其他。」
衛捕頭微怔,觀察好是細緻,分析好是犀利!
沈萬沙卻是習慣了,盧櫟用這種推理折服過他數次,可惜到如今也沒學會一點……但小夥伴永遠都是這麼棒,與有勞焉啊!
趙杼沒上車,不知道他從哪弄來一匹馬,大太陽底下也不嫌熱,就這麼跟著騎。
盧櫟悄悄看了一眼窗外……一點也不心疼!
誰叫這個臉皮比城牆厚的打他屁股!打完竟然不知道道歉,晾這麼久,給了諸多機會,仍然不知悔改!
就不理你!曬死你!脫層皮下來看臉能不能薄一層!
說是如此說,時間久了,盧櫟還是忍不住時不時往窗外瞥一眼,注意外面那個會不會中暑暈了。
趙杼不上馬車,一是馬車太小,就算用了冰,這麼多人擠在一個空間裏也不舒服;二來麼,最近不知道怎麼搞的,只要一接近盧櫟,視野裏出現這人俊秀修長的身體,精緻漂亮的臉眉,他就忍不住起反應。
外面起反應也就算了,人多時……是不是有點尷尬?
平王其實也是要臉的。
……
衛捕頭職責在身,勤快又負責;盧櫟本事在手,驗屍推理無人可及;趙杼……雖然黑著臉,可有他在,安全問題,消息管道都是小事。大家各有各的事幹,沈萬沙表示不能落後,也要發揮自己的光和熱,為破案事業做貢獻。
眼前能幫上忙的,大概就是李家了。
遂他眼珠子一轉,嚴肅的與大家科普起李家。
這京兆府李家,是有名的富戶,專做糧米生意,爺爺那輩發的家,兩代穩定壯大,規模已經不小,若不是于天易突然冒頭發家,這京兆府商圈的頭一把交椅,恐怕要落到李家手裏。
李通今年得有四十多了,做生意是一手好手,之前于天易倒了,大家一窩蜂的上,可最後撈好處最多的,就是這個看起來慢悠悠走在後面的胖子。
幾年前李通有機會做皇商,可他往京城轉了一圈,拒絕了。說自己祖上沒出過什麼大人物,兒孫也還小看不出來什麼,真到京城混一個不小心再把老底填進去了,哭都來不及,不如就留在京兆府做土財主,李家後面如何發展,就看小輩們了,反正不在他手裏壯大,也不能在他手裏敗。
……
盧櫟若有所思。這李通沒讀太多書,心性卻很謹慎,是個聰明人。
到了地方,沈萬沙投了名貼,一盞茶後,李通親自迎了出來,看到一身金燦燦貴氣十足最顯眼的沈萬沙,猛一拍大腿,「哎喲我的小伯爺,這是哪股暖風把您給吹來了?大駕光臨,我李家真真蓬蓽生輝啊!」
沈萬沙非常符合大夏首富沈家少爺的形象,矜持又不失和氣的與李通寒喧。
二人說了幾句話,李通看到衛捕頭,眼睛眯了一下,隨後哼一聲,像是在說『你怎麼又來了』,很有些不歡迎的意思。
可他動作神情做的明顯,卻沒有任何不尊重之舉,也沒說任何不討人喜歡的話,客客氣氣的將幾人一起請進了門。
盧櫟靜靜看著,心內琢磨著李通表現,這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想著想著,視線隨意遊移,不期然又落到了趙杼身上。趙杼站在他身側,離他三步遠的位置,此刻也正在看過來。
二人視線交錯,似平地起了火。
盧櫟眼神閃著薄怒,不知道是對時不時牽掛趙杼,沒出息的自己生氣,還是氣趙杼這些天不作為,就是梗著脖子不道歉。
趙杼修長雙眸微眯,墨黑瞳眸內情緒翻湧起伏,好像蘊著一場暴風雨,看似寧靜實則危險;又似狠狠壓抑著什麼,此刻壓抑的越明顯,它日暴發出來就越猛烈。
……
既然此次沈萬沙做代表,略略說了些生意之事後,他就開口問道,「不知李員外可認識司興英?」
李通家有錢,早早就捐了官,可以得人稱一聲員外,不過別人叫那是應該,沈萬沙叫可就太給面子了。李通放下茶盅,一臉受寵若驚,「怎能當得小伯爺如此客氣?您叫我名字便可。」
沈萬沙笑眯眯,「你是長輩,若不想受這一聲員外,我可是要喊一聲伯父了。」
「使不得使不得!」李通這下真不敢開玩笑了,沈家是什麼地位,他怎麼敢讓人家少爺認他當伯伯,「少爺名門之秀,禮儀傳家……員外就員外吧,不過一個稱呼而已。」
「李員外可知道司興英?」
李通胖胖的大手一揮,「知道。」回答的非常乾脆。
衛捕頭眼睛倏的瞪圓,竟然這就說了!他來時這死胖子顧左右而言它就是不配合,待急了一問,便說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衛捕頭咬牙。
「哦……」李通看了看衛捕頭,笑出一口白牙,「我又想起來了啊!」先頭你問時我就是忘了,怎麼的!
衛捕頭深呼吸兩下,別開頭不理他。今日有盧先生和沈少爺在,會一切順利,他不能因情緒添亂。
「你與他有親?」盧櫟抬眸。
李通看了看沈萬沙,又看了看盧櫟,這二人關係……怎麼看著像以後者為先?
沈萬沙立刻補充,「司興英自稱是你親戚,你們是麼?」
李通立刻明白了,這裏最不能得罪的,是沈少爺身邊這位眉目疏朗,氣質溫潤如玉的精緻少年。連沈少爺都敬著,他當然得更敬!
他立刻擺出最親切的笑臉,「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走近了就是親戚,走的遠也就是一般人。」
他卻不知道,這裏地位最高的平王瞪著他的後腦勺,恨不得用視線給他燒個洞出來。
這麼看著他的王妃做甚!老不要臉!小心本王活活剮了你!
沈萬沙在一邊捂嘴偷笑,他算是看出來了,平王與小櫟子在吵架鬧彆扭呢!
盧櫟纖長手指托著茶盞,「那李員外與司興英走的近還是遠呢?」
李通心內早有思量。衛捕頭來時,他還可以敷衍一番,反正他沒犯事,只是擔心引火焚身,說與不說都沒甚大關係,可沈家少爺上門,這事就不尋常了。
沈家少爺門庭響噹噹,在上京也是少有人敢惹的大家,不過一樁府內案子,能引得這位少爺助陣……不簡單。
他之前從沒想過司興英會出事。那人雖然自視高了些,但很有些滑頭,這些天不見,他以為這人又神不知鬼不覺的想什麼鬼主意去了,衛捕頭來問時,他沒怎麼重視,以為官府弄錯了,可現在想想,那人該不會真出事了吧……
他思忖半晌,看了眼盧櫟。
盧櫟神態恬靜淡然,目光清澈明潤,仿佛一眼能看到底,可再多看看,就覺得他眸底似有一汪水鏡,明亮潔淨,能映出世間萬物,人性百態。
人看的很清楚,你在想什麼,打算什麼,說沒說謊,他看的清清楚楚。
心內『咯噔』一聲,脊背生涼,腋下汗濕,李通不明白自己歷練多年,為什麼傾刻之間就會對一個年輕人俯首,可事實就是如此,他不敢說謊,不敢有所隱瞞,否則下一刻就會身死似的。
當然,他並不明白,這其實只是因為趙杼用看一個死人的視線在看他,人在性命受到威脅時,總有本能麼。
於是事實就是,相當順利的,李通就說了與司興英來往始末。
「我與司興英從未見過,若不是這次他找上門,我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他是嘉興人,耕讀傳家,家境不算太好,好在人聰明,一路讀書往上爬,做了京官。可誰都知道,上京那是什麼地方,官場又豈是那麼好混?沒家世,沒財力,想要走的遠,根本不可能。」
李通眉毛微微皺起,「司興英有抱負有志氣,這很好,可他過來攛掇我收拾京兆府商圈,並接收于天易在上京的勢力……他說他有關係,可以幫忙,保證我發展更快,甚至許諾只要我不願意,就不問我要好處,我覺得有些不對,沒有答應他。」
「我琢磨著,上京不好混。于天易因為害了嫡妻,牽連出做過的惡事才倒了,可他一個年紀輕輕,祖輩上沒什麼商圈根基人脈的人,發展擴張這麼大,上京都能站住腳,肯定不僅僅是因為與郡主的姻親關係。這裏面,必然有更深切的原由……」李通面色篤定。
面對巨大利益吸引,要說他不動心,那不可能,可他早為這輩子做好了打算,遂逼著自己沒答應。
再者,他也不是那麼信任司興英,這年頭兄弟反目的都多,何況一個遠的不能再遠的親戚?司興英要是故意設套害他,他一腳踩進去,誰知道還能不能爬起來?
遂他與司興英接觸了幾次,還處於互相試探階段。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沒再出現,明明沒有談崩,他應該會再找我才是。」
李通說話時,盧櫟一直靜靜地看著他。李通表情非常自然,很仔細的回想往事,認真與他們剖析當時心態,可謂誠意十足。
他沒有說謊。
盧櫟挑不出一點毛病,可心裏就是覺得有些不對,難道是因為……趙杼正好站在李通背後?
李通坐著,趙杼站著,身材高大存在感十足,還時不時有特別有深意的眼神看他,他不可能看不到。
盧櫟闔了闔眸,深呼一口氣,再問李通,「你可知道司興英化名盛玉?最後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知道,他還再三警告我不准叫他本名,一叫就非常生氣,如臨大敵。他性子圓滑,照理說不應該這樣,名字起來就是被人叫的,有什麼好生氣的?」李通回憶片刻,「最後一次見他,大約是半個多月前。」
「具體哪天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在下雨,我們相約在醉八仙酒鋪子喝酒。那日醉八仙客人特別多,午後閒時竟坐滿了,我們便要了個包廂。他想繼續說服我擴大生意,說他在上京認識了不得了的人,只要我願意,他便介紹與我認識,保證我一定不會吃虧。」
「做生意,就算拒絕也不能特別直接,太得罪人,我便與他瞎扯,胡天海地的聊。」
「他到底年輕,少點斤兩,被我給哄住了,我們聊了半天海上奇聞,直到小二過來詢問可要添菜。」李通突然笑了,「小二說酉時已過,司興英竟嚇的跳了起來,直問『那豈不是天都黑了?』,得到肯定答案後,他臉色煞白身體發抖,竟是怕黑!哈哈哈——」
「我從沒想到,一個男人怕黑到這種地步,知道天黑了,就一直喃喃自語,說什麼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明明之前我有天天黑時也見過他,他都沒這麼害怕!」李通努力止了笑,胖手拍大腿,「買賣不成仁義在,我不能看著他那麼可憐不是?我就給他灌了些酒。酒壯慫人膽麼,果然,喝醉後他就不怕了。」
「可惜我只知道他化名盛玉,並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沒告訴過我,我也沒問過。他醉的太厲害,我不能放他在酒鋪子裏待著,但一來那夜我還有別的事不能立刻回家,二來我之前邀請過,他明說不想住我家,我也不好違了人的意,就扶著他出門,找了家附近客棧給他開了個房間,給了些賞銀,請小二夜半時看上一趟,別出什麼事。」當然,他也不喜歡這個人,送進客棧給了房錢也算仁至義盡。若之後出了什麼事……與他無關。李通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沈萬沙著急,「之後呢?」
「之後?」李通攤手,「之後就沒了,他再也沒來找過我。」
沈萬沙:……
盧櫟指尖輕點桌面,「你可去客棧問過他的行蹤?」
「問過。」李通喝了口茶,「小二說第二天去看時客人已經走了。」
「夜裏呢?」盧櫟注意到李通話中一點,「你給了賞銀,小二夜裏可去看過?」
「這個……」李通胖手一拍腦門,「我給忘了沒問!」
盧櫟頓了一頓,又展顏微笑,「沒關係。李員外可還記得是哪家客棧,小二叫什麼名字?」
「記得,就在醉八仙酒鋪旁邊,緣來客棧。不過小二叫什麼名字…… 我沒問,我就記得他左臉上,」李通比劃著自己左臉,「這裏,有顆痦子,黑的,可大,特別明顯。」
這樣來看,要去緣來客棧走一趟了……盧櫟眸底思緒起伏。
「多謝李員外。」他率先站起來,與李通道別,既然得到線索,就早些過去看看。
衛捕頭想法與他一致,沈萬沙也精神滿滿,表示必須要去,趙杼……同意不同意都沒用。
一行人離開李府,又急急走向緣來客棧。
小二特點明顯,很容易打聽,到了一問就知道了,是個叫栓子的十六歲少年。
可惜栓子今日歇班,不在。
眾人心下一沉,還是沈萬沙最先反應過來,掏出一錠銀子甩過去,「少爺有事要問他,能把他請過來問話麼?」
掌櫃的接住銀子,眉開眼笑,「貴人們使喚,咱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不能?小的馬上安排!」
「等等,」盧櫟叫住他,「這事你可交於下面人辦,我們還有話問。」
「好嘞——」掌櫃的招手叫來一個夥計說了通話,夥計點著頭走了,掌櫃的笑眯眯束手站在幾人面前,「少爺有話儘管問!」
「你這店裏安排客人住宿可有記錄?當時栓子接待客人,客人住在哪間房,可能查出來?」
「能!」掌櫃的篤定點頭,「這個月栓子值夜班,夜裏臨時來的客人很少,小的翻翻冊子,就能知道您幾位要找的房間了。」
「太好了!」沈萬沙立刻與他描述著可能日期,時間,司興英形貌特點,當時酒醉的狀態……
托了夜裏客人少的福,掌櫃的很快確定了兩個房間,這兩間房正好現在都空著。
幾人在掌櫃的帶領下分別到兩個房間看了看。
第一個房間向陽,半個月來,住過五個人,幾人仔細看過,又來到另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在陰面,光線不怎麼好,夏日淡季裏,使用頻率並不高,半個月來,只有一人曾經住過。
大約十平方米的房間,只有一張架子床,一方矮幾,一隻圓角衣櫃,一套八仙桌椅,物件雖少,裝飾的卻不錯,牆上有書畫,窗臺有擺件,白瓷茶具,野趣小飾,八仙桌上還有只細頸圓肚瓷瓶,插著一支假花。
這樣的地界,算是豪華舒適了。
盧櫟走進房間,先是圍著房間細細走了一圈,又認真看各樣擺件,器具,最後來到床前。
注意到床頭有些暗……他彎下腰眯眼細看。
片刻,他唇角輕揚,「掌櫃的,可有烈酒和釅醋?」
他大概發現死者遇害第一現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