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刑罰
盧櫟記得珍月的樣子。
巴掌大的臉,瓊鼻,櫻桃口,眉若遠山,肌膚潤澤晶瑩,縱使死前痛苦,眉蹙鼻皺,她仍然很漂亮。見過她的人都說她長著一雙好眼,明眸善睞,柔若春水。
盧櫟可以想像出這個女子生前靈動的樣子,必然水眸生波,眉目柔柔,笑起來或許嘴角還有梨渦。若她能嫁給一個好男人,必能把日子過的極好。
她會有幾個孩兒,熱熱鬧鬧的環繞膝下,淘氣又調皮,她可能故意虎著臉發脾氣,也可能溫柔笑笑,由他們去;待她老了,孫兒吵鬧,她可能誇張的像尋常老太太一樣心肝肉兒的喊著,也可能笑眯眯讓下人拿出早備好的窩絲糖……
可她死了,花信年華,最美好的年紀,在這深深宅院裏,自刑。
古人迷信,自己放棄生命的人會變成孤魂野鬼,難入輪回,珍月是懷著怎樣的勇氣,做下這個決定的?
地上跪著的冬雪,身形搖搖欲墜,面色慘白,唇畔滲血。
珍月死時,她剛剛吃了落胎藥,將腹中胎兒流出。她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做著主子計畫好的事,她的心情是怎樣的?會不會很害怕,會不會很孤單?
主僕二人最後一個對視,最後一句話,活著的人不會忘記,冬雪是否夜夜驚夢,魂不能安?
兩個人悄悄做下這些事,若他們沒能及時趕到,若余智沒能來,若官府不重視,于天易發揮手段只手遮天,她們的犧牲……
盧櫟緊緊握拳,手心浮出一層細汗。
他知道古代對女子束縛極重,卻沒有想到,一個生而富貴,出嫁前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姑娘,也會被禁於內宅,寸步不能動。被苛待,被禁錮,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竟是用自己的死換取一個並不是百分百成功的機會……
他曾經見過很多樁案件,隨著閱歷增加,能震驚到他的案子越來越少,可現在,他真的覺得悲哀,很悲哀。
「冬雪,殺人……是要判刑的,你知道麼?」他聲音輕幽似歎息。
不管謀殺,故殺,還是過失殺,都要負責任,就算是珍月相求,冬雪也是主觀意識給予致命傷,情可憫,理難容,不可能逃脫法律制裁。
冬雪神色安靜,緩緩給盧櫟磕了個頭,「謝盧先生,奴婢知道的。」
房間安靜片刻後,于天易突然笑了,他抖了抖袖子,眸色略帶得意地看著盧櫟,「我早說過不是我做的,多謝盧先生揪出兇手,為我伸冤哪。」
盧櫟目光一凝,墨黑瞳眸內怒氣翻湧,「怎麼,到了現在于大爺還不覺得自己有罪?」
「我有什麼罪?不過是個疏忽失查之錯,犯了哪條律法,你能耐我啊——」
他說著說著失聲痛叫了出來,原來沈萬沙忍不了他那醜惡嘴臉,擼袖子沖上前將人踹倒,狠狠揍了起來。
于天易不會武功,不查之下被沈萬沙踹倒,騎在身上沖著臉直招呼。沈萬沙也是氣極了,一點不嫌自己疼,一下一下打的極用力,幾下之後,于天易吐了口血,血裏裹著兩顆牙。
沈萬沙也不會武功,能制住于天易只因出其不易,他年紀小,力氣和身板都不如于天易這個成年人,于天易反應過來當然要反擊,腿高抬,同時胳膊肘一彎,想要猛力反制沈萬沙,不想哪里飛出兩顆小石子,分別打在他的肘部和腿部的麻筋上,別說反制,他連基本防衛都做不了了。
沈萬沙一邊打一邊罵,眼睛都氣紅了,「你這個畜生!你逼死了珍月,瞞過了整個上京劉家!你還想處處佔便宜,下三濫的賤人,你怎麼不去死!」
盧櫟看沈萬沙拳頭見了血,眼淚鼻涕都飛了出來,心疼的過去抱住他的腰往後拉,「好了好了……不氣了啊不氣了……」
沈萬沙死死拽著于天易的領口不肯撒手,不過他方才揍人用盡了力氣,現在敵不過盧櫟,眼看著于天易的臉越來越遠不能再揍人,他腿抬起腳用力踢——
于天易胯下被狠力踢到,疼的他弓起腰出了一身冷汗。
沈萬沙胡亂踢著,他並不知道自己踢到哪了,反正就是用力踢,只要能踢到這個畜生就好!
盧櫟把沈萬沙摟在懷裏拍背,又拿出帕子輕柔的給他擦臉,低聲勸著,「你跟一個畜生較什麼真兒……他做惡事,會有律法治裁,你打他自己還疼呢……放心,他一定不得好死……」
這些發生的太快,直到現在,杜氏才尖叫著撲過去,「易哥兒……我的兒啊……我兒無罪,你們怎麼敢如此對待!」
趙杼看著靠在一起的兩個少年,心裏有些不爽。他甚至開始懷疑,沈萬沙是不是有別的心思,也要搶他的王妃!
他朝元連丟了個眼色。
元連負手上前,盯著杜氏和于天易,「于天易,你私販鹽引,構建京兆人脈網,大批銀兩流入匯通錢莊,你身上有一印,刻吳強二字。景星,孫正陽,溫年,關山……這些名字你不陌生吧,你與成都府,興元府貪銀案皆有關聯。你迫害郡主女兒,商場傾軋致數戶家破人亡之事皆不提,光禍亂官場一條,就足以判你斬立決。」
「本官手中鐵證如山,樁樁件件皆可查。當然,你可以不配合,但獄中重刑,怕是你要經歷一番了。」
元連是指揮使,是趙杼常用的先鋒官,身上血氣很足,這些話說的輕鬆,字字都像含著刀子,往人骨頭縫裏刮。
杜氏沒聽懂,但意思明白了,按察使大人是在說,易哥兒犯了別的大錯,死,死罪?
她立刻大力磕頭,「大人明察,我家易哥兒冤枉啊!」
元連卻不理她,蹲下身,沖于天易笑的邪性,「于天易,你身上背有數條人命,不可能判個簡單的刑。聽說過『梳洗』麼?」他用手比劃了下,「這麼大的鐵梳子,又尖又利,往你身上一刮……一層肉就會抓梳下來,一下下,一下下,直到你血流乾,肉梳盡,你還能哀嚎著死不透。」
「按說此等酷刑已被禁止,但本官為聖上欽賜按察使,替天子巡狩,聖上有言,允本官一切便宜行事,見到不法之事,可破例嚴刑給世人警示……」
于天易眼睛瞪大,露出深深恐懼,仿佛一點也不相信元連怎麼能知道這些,這些事怎麼可能會暴露!
元連冷笑,「若你配合,乖乖說出上線名字,交待過往,本官或可給你判個斬刑……鐵證如山,于天易,你已是插翅難飛,好好想接下來要怎麼做。」
他說完站起來,大手啪啪拍了兩下,門外馬上有著軍衣的兵士入內,個個體悍目鋒,一看就知道是訓練有素之人。
「帶走!」
掙扎,不甘,恐懼……種種情緒過後,于天易目光呆滯,像失了魂的狗,不知道如何反應,任來人給他戴上枷銬,往外拉扯。
杜氏大驚,拉扯不住,撲通一聲跪在端惠郡主身前,「易哥兒無罪,求郡主下令放人啊——」
端惠看都不想看她,扶著素媽媽的手站了起來,聲音微啞,「同我去看看月兒。」
素媽媽微微垂首,姿態恭謹,「是。」
劉良玉一腳踢開杜氏,也沒說話,與端惠往外走。
杜氏有些懵,易哥兒是郡主女婿啊,怎麼能……
羅氏忍不住冷哼諷刺,「婆母啊,你該不會到現在還覺得你是珍月婆婆吧,你可是她的仇人!」
杜氏一愣,反應了過來,死死瞪著鐘氏,咬牙切齒撲了過去,「都是你——」
看完大戲,余智拍拍手站了起來,「這鐘氏與于天易合謀,迫害郡主之女,杜氏也下手相幫,雖說是家務事,可郡主是天家血脈,此罪不能不能判哪。」
元連翹著嘴角笑了,「餘老說的是……來人,把這幾個都給本官抓回去!」
廳內一片哭喊,有喊冤的,有欲逃跑的,只有冬雪始終如一的安靜。
冬雪被帶走前,盧櫟有些不忍,「我過兩天去看你。」
冬雪回頭沖他笑了笑,「謝謝盧先生,只是冬雪賤婢一個,無需先生掛心。」這個笑容放鬆又釋然,有著十七八歲小姑娘獨有的純真可愛,盧櫟知道,這一刻,她是真的開心的。
……
鬧騰過後,房間很快安靜了下來。
于家人下場會如何,很好想像,于天易身犯重罪,是別想出來了;杜氏鐘氏可能罪不致死,律法懲治後會被放出,可上京劉家不會放過她們,端惠郡主不會放過她們。
上位者無需事事親為,只消一句話,就能決定這些人是生是死,還是生不如死。
此事過後,京兆府裏大概不會再有於家。
只是珍月後事還需操持,沈萬沙現在情緒不穩,盧櫟便請趙杼幫忙,前頭去看看郡主和劉良玉有什麼需要。
趙杼冷冷掃了沈萬沙一眼,又用力捏捏盧櫟的手,才不甘不願的答應了。
盧櫟拉沈萬沙走出氣氛壓抑的房間,並肩站在廡廊,看著五月驕陽似火,照出庭中樹影斑駁。
有暖熱微風拂過。
沈萬沙眉目低垂,聲音輕輕的,「小櫟子,我一直以為情愛一事很是美好。」比如他爹和他娘,恩愛的令人嚮往,他也曾期待想像,要娶一個娘親一般的姑娘,生個自己這樣的孩兒,一家人過著甜蜜恩愛日子。
盧櫟摸摸他的頭,「嗯,感情是美好的。」
「可為什麼……他們要傷害別人?」沈萬沙眼睛睜的大大的,滿是傷心難過,他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