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高墜
白塔一共十三層,一二層面積最大,建造工藝也最特殊,都有略往外伸的屋簷。屋簷不算特別寬,但很平滑,為了美觀,邊角往往上翹,看起來不再像屋簷,有點像漂亮平整的露臺,而這具屍體,就在這二層屋簷之上。
沈萬沙從高處摔出來,被赫連羽有驚無險的救下,倒掛於三層欄杆外,生命危險沒有,膽子差點被嚇破了。
原因無它,只是赫連羽再往下一點,他就要與屍體來個『死亡之吻』了!
過來爬白塔的遊人多是本地人,目的很統一——登高望遠,感受風景之美,基本沒有在前幾層就停下來的。做為跑的最快,也是第一個停下來往塔外看的人,沈萬沙第一個發現屍體,實在……算不得意外。
寺裏發生這種事,肯定馬上向官府報案,官差沒來之前,寺裏沒權利驅散人群,只好加派人手過來維持秩序。看熱鬧的裏三層外三層聚在東面欄杆內,擠不到前面就上一層,還擠不到就再上一層。
所幸今天不是什麼特殊日子,香客數量不多,幾個樓層足夠把他們裝滿,僧人們只要過來看著,不許客人爬下去接近屍體即可。
因為親友關係與武力值比較高,盧櫟與趙杼一起站到了三層東面欄杆處,與沈萬沙赫連羽並排著,最近距離面對屍體,視野極好。
屍體性別女,橫躺於二層屋簷之上,側臥,左臂伸直枕於頭下,右臂手肘往外彎曲,姿勢很不自然,右側臉頰有擦傷,口鼻間有血溢出,衣領散開,頸間有淤痕,衫裙散亂,露出一小截小腿……有蒼蠅圍著屍體飛轉,看起來很是狼狽。
「嘖嘖……真可憐啊。」有圍觀群眾感歎,「這麼熱的天氣,屍體未爛,顯是新死。」
「不錯。」有個青衣男人背著手,捋著鬍子,聲音微緩,「被人強暴後掐死,從塔上推下來,這姑娘命真苦。」此人四十多歲的年紀,姿勢神態安詳悲憫,很像世外高人。
眾人一片譁然,歎息聲無數。之後馬上有人請教,「先生懂驗死?」
男人擺擺手,「不敢稱懂,並未與師傅學過,只是看過不少驗狀,有些心得。」
群眾對於神秘奇異事件永遠不缺好奇心,尤其此時此地,寺廟,女屍,再加上男人推測,人們很難壓抑住不聞不問,「先生如何看出來的?」
中年男人好像就等著別人問這一句,略笑了笑,捋鬍子的手指向死者,「屍體衣裙散亂,肌膚暴露,隱有青淤,顯是經過惡人暴行。衣上琵琶扣有些散開,有些繫緊,定是惡人做賊心虛,解開女人衣服行了惡事,怕人看到胡亂給繫回去,手忙腳亂之下有所疏忽所致。屍體頸間紅腫青黑,系被人猛力掐之。再者,屍體身上沒有明顯致死傷……綜合來看,很明顯,屍體系被人強暴後掐死,棄屍。」
「哦……」眾人恍然大悟,嘖嘖感歎,女子實在可憐。
中男年人深深歎息一聲,又說了一句,「此女遇害,定在昨日,只消官府排查昨日入寺人員,定會有收穫。」
「先生言之有理……」
「先生真乃大才……」
諸多讚美之詞從圍觀眾人口裏發出,更有人乾脆直言,「先生如此厲害不入公門實在可惜,若得先生相助,官府破案定指日可待!」
中年男人謙虛拱手,「諸位抬愛,在下不敢生受。官府自有良才,在下雖看書許多,但喜歡閑雲野鶴,一人自在……」
「先生不可謙虛……」
「學得文武藝,賣得帝王家,先生即有才,當得施展,如此學識才不會浪費!」
……
溢美之詞不斷,中年男子滿面紅光,在眾人抬舉之下聲音越來越激動,最後幽幽歎了口氣,「男人心存壯志,我雖喜隱于山林,但若能為大夏做些奉獻,也是深感榮幸,只是……不知官府會不會願意要我。」
「先生這麼厲害,一眼看過去就能知道真相,官府怎麼會不要?先生一定不能失了信心啊!」
「就是就是!」
……
沈萬沙翻了個白眼。
時間過去良久,他已經擺脫了心驚膽戰的情緒,靠著欄杆等著官府的人過來,只是拉住盧櫟的手仍然緊緊的,不敢放。
聽到中年男人說話,他本來不想理睬,因為這個男人的表現,很像沒什麼本事,又沽名釣譽的人。而且這男人眼光也窄,調一堆平民附和,除了虛榮心滿足,有什麼有利的意義價值?
可這男人一直說一直說,說到最後竟然想召集大家為他諫言,等一會兒官府的人來了好讓他順利插進去辦事,還說這天底下最厲害,最會驗死的是他,世間所有仵作都不如他!
當他家小夥伴是死的啊!
沈萬沙覺得,多大拳頭吃多大碗飯,他支持一切努力自食其力的人,但這男人這樣的顯然不行!而且這樣的輿論讚賞,應該是屬於小櫟子的!
遂他大聲咳嗽兩聲,看著盧櫟,「盧先生,你怎麼看?」
盧櫟聽到沈萬沙過大的聲音,再見他悄悄擠眉弄眼,心下輕歎口氣,懲罰似的捏了捏沈萬沙的手。
他是真不想與人爭鋒。
且不說離的有些遠,看的不一定準確,一會兒官府的人到了,仔細驗看才會有確實結果,無需與圍觀眾人解釋,與人爭鋒更是沒有必要。驗屍是非常嚴肅的事,是對亡者留在世間最後語言的解說,是助亡者伸冤的關鍵,必須謹慎,尊重,這樣的事,不應該做為爭鋒的工具。
沈萬沙撇嘴,他就是不服氣麼!
聽沈萬沙叫一個年輕人為先生,眾人有些好奇,小聲議論著,「這也是位先生?」「什麼先生?」「做什麼的?」
嗡嗡聲不斷,沈萬沙撞了撞盧櫟,小聲催促,「其實我也很好奇,這姑娘真的這麼慘麼?」
盧櫟看著死者,眉眼低垂,視線安靜,「花樣年華的女子,不管如何死去,都是人間慘劇。」
「她真的……真的……被人強姦掐死麼?」沈萬沙微微咬唇,也是有些不忍心。
盧櫟搖頭,「只是遠看,不能確定。」
眾人在聽到沈萬沙說話時,耳朵就豎了起來,現在聽盧櫟之言,無不輕笑,「原來不能確定啊……」「到底年紀小了,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還是不如這位先生啊,學富五車經驗豐富。」
中男年子微笑著擺手,「唉大家不要著急,給年輕人一個機會嘛。小孩子願意學,咱們要多鼓勵,不然把小孩子嚇住了不願意學了,損失的還是咱們大夏朝嘛。」
他說完朝盧櫟走了過來,「這位小朋友,你有何看法,盡可說來,對與不對,我們都不會笑你的。」
盧櫟微微皺眉,他現在覺得這人有些不對了……怎麼好像想把他當墊腳石踩了?
他下意識看了眼趙杼。
趙杼眼睛裏都快噴火了,若不是現在這裏人太多,他怕是馬上會大開殺戒!
盧櫟趕緊握住趙杼的手,沖他輕輕搖頭。
心上人是個反社會分子,總想殺人,而且不只一次在他面前動手,若不加管束,怕是要糟!
趙杼身為平王,當然知道輕重,殺一個人,不管是誰,哪怕一隻螞蟻,都需要合適的時機,合適的理由,否則後果收拾起來會很麻煩。
他不會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平民,雖然這人很可惡。
但是有媳婦的小手捏,他表示還是非常爽的。
沈萬沙也很不高興,他是覺得這中年男人太狂,看不順眼,小小讓他難堪一下就好,可這人竟敢扒上來欺負小櫟子,必須不能忍!
而且感覺這事是因為他多嘴才招過來似的!
少爺很不開心,豎了眉毛,「你算哪棵蔥,敢與少爺這麼說話!」
這下算是犯了眾怒,大家一致聲討沈萬沙不懂禮貌,小小年紀不知尊敬長者,口無遮攔,前途怕是不會太好等等。
中年男人苦笑著攤手,連聲道沒關係,要關愛小朋友,給小朋友一些對社會的信心,不要過於苛責……
沈萬沙氣的要爆,赫連羽拉住他,眼皮懶懶挑起,「賤民與貴人叫板,貴人不懲罰,只嘴上提醒一句,如此恩德,賤民還敢口出狂言……嘖嘖,這要換了我們部落,賤民膽敢不敬,立時賜死!」
封建社會,權力階級分劃明顯,上位者對下面的人有絕對控制的生殺之權,遂這句話威力十足,幾乎立時碾壓。
眾人立刻不敢說話,小心覷著面前這位微有薄怒的少爺,以及同行三人。
幾人皆相貌清俊,姿態卓絕,人中龍鳳,身上的衣裳料子……認都不認識,不管氣質,還是其他,都說明這幾位身份不俗,不是他們能惹的起的。
……
眾人呐呐無語,盧櫟明白,這是被嚇的,心裏不一定服。
他微笑著拍了拍沈萬沙,揚聲說道,「這位姑娘右臂扭曲,變形,應該是骨折,摔成這樣,必是從高處墜落,且落在這裏時衝擊力很大。」
他指著簷上死者,「這樣的高墜傷有幾個共性。其一,皮膚局部會有擦傷,挫傷,有時無明顯的體表損傷,但內臟傷損嚴重,大部分伴有內臟破裂,血管出血,骨折等嚴重損傷。」
「其二,重力衝擊下,衣服會有撕裂,絆扣脫開,褲裂鞋落皆為常見。」
「其三,因落地時姿勢不可控,若頭先落地,必伴有頸部損傷,而這種損傷,常被不知情者誤認為掐痕,近距離觀察皮下傷痕方能驗出人為還是意外。」
現場立時安靜,稍後有小聲言語出現,「那豈不是方才這位先生說的都是錯的……」
中年男子臉色立時發青。
「方才我之所言皆是高墜傷普遍表現,只要是高墜身亡,必會符合。」盧櫟神色沉穩,「死者系女性,死亡時間不超過一天,遇到惡行事件可能性很大,只是未有細緻驗屍前,不能準確確定其死因,死前經歷,更不能無證據的臆測,並以這些臆測吸引眼球,嘩眾取寵。」
盧櫟視線環繞現場一周,聲音微沉,「死者遇害,其狀可憐,大家物傷其類,為之心痛很正常。可若不分黑白,任由他人煽動,導致冤案發生,便是無意中做了兇手同黨,實不可取。」
眾人看看簷上屍體,再看看一臉嚴肅的盧櫟,齊齊歎息一聲,不再言語。有人甚至以袖遮面,覺得自己實在丟人。
連此前試圖表現的中年男人都退到了眾人身後。
這麼輕易就解決了,沈萬沙很高興,得意的直朝盧櫟眨眼睛。他高興,赫連羽當然心情也不錯,刮了刮他的鼻子,笑話他沉不住氣。
趙杼眉頭也略鬆了鬆,這廝懂事退卻,他便聽媳婦話,饒他一命,不殺他了。
盧櫟卻覺得……是不是有點太輕鬆了?這中年男人之前表現的那麼明顯,他分析一下高墜死就直接退了,有那麼膽小?按常理該要硬氣掐兩句才是。
他在人群裏找著男人身影,看他要退去哪里,結果現場人群被分開……官府的人來了。
官差們立刻疏散人群,不能再守在欄杆前了,不想走也不能在塔上待著,直接趕到塔外。而做為第一個發現現場的沈萬沙,自然與友人們一同留了下來,講述發現屍體經過。
捕快們記錄好現場情況,扶著府衙仵作過去,進行初檢。
這位仵作約姓李,有四十多歲,很瘦,眉間有個極重的『川』字紋,表情很是嚴肅。
因為方才之事太過熱鬧,沈萬沙又拿出了盧櫟的仵作木牌,姓李的仵作便把盧櫟請過去,一同驗屍。
結果出來的很快,女子系高墜死,沒有被強暴痕跡,可手臂有多處防衛傷,指甲內還殘留皮膚組織,明顯生前與人發生了激烈的纏鬥。
趙杼摸過女子骨頭,此女不會武功,纏打沒有章法。能造成這麼多自衛傷,肯定與對方打鬥時間不太短,那麼與他打鬥的人,力氣也不會很大。
死者比一般女子高,身材中等,不胖不瘦,與她纏打之人,力氣身量與她相差肯定不遠。
捕快們一路往上尋找痕跡,發現十二層東面欄杆上有微量血跡,以及明顯抓痕,看樣子像被人死死抓過。欄杆上還有沾了灰的腳印,好像被人重重踩過……
於是事實很明顯,死者生前應該在白塔十二層與人發生打鬥,許是打不過對方,許是意外所致,跌了出去。死者情急之下抓住了欄杆,可對方卻踩她的手,迫便她放開,使其墜亡。
所以這不是一起自殺,或者意外,而是故意殺害。
尋找兇手,需從兩方面下手,一是查死者身份,社會關係;二是調查昨日白塔寺所有香客,尤其上過白塔的香客。
這兩點應該都不太難。看死者衣著打扮風格,應該是當地人;白塔每天只開放兩個時辰多一點,關閉之時,塔外僧人和香客也不少,若死者死于白天,不被立時發現幾乎不可能,若死於夜裏,說明香客在白塔閉門落鎖時並沒有出來,對比進出的香客,很容易就能把人找出來。
盧櫟認為這並非大案要案,偵破難點主要在府衙行事,捕快們的盡心程度,驗屍方面幫助不大;過來勘察的劉捕頭看起來精悍能幹,仵作李先生雖請他一起驗屍,技術卻也是不錯的,該看的都看了出來,而且二人都沒有想請他繼續幫忙的意思,他也不好厚著臉皮要求。
再者,沈萬沙也覺得這案子不重,拽著他去別處玩,趙杼也不願意他過於勞累……
盧櫟只得與李仵作和劉捕頭表示,不能參與破案實在遺憾,只是他身為仵作,對案子難免有些執著,若此案告破,請二人傳個信給他,若有任何需要,或者久久不能破,也一定讓他知曉……
正值飯點,大家都餓了,沈萬沙拽著依依不捨的盧櫟離開,大白半天沒跟上,繞著抬下來的屍體聞了又聞,直到趙杼不滿吹口哨,它才蹦跳著飛奔過來。
塔外圍觀群眾很多,場內驗屍,他們也聽到了些風聲,見盧櫟一行人過來,不由讚歎:果然英雄出少年,人家年紀雖小,可卻不能小看。
盧櫟抬著頭在人群裏找之前中年男人的身影,可惜怎麼也找不到。
趙杼捏了捏後頸,「找什麼呢?」
「方才那個男人……」盧櫟小聲嘀咕,「我總覺得有些不對。」
「我幫你找。」趙杼剛答應下來,臉色又是一暗,半抱半推著盧櫟往前走,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輕咬盧櫟的耳朵,「你男人在這,還敢想別的男人?嗯?」
盧櫟哪里能想到,這麼多人趙杼竟然也敢發瘋?他臉色立時通紅,咬牙切齒撕開巴在自己身上的趙杼,「離我遠點!」
趙杼欣賞著盧櫟的害羞神色,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撲上來緊緊抱住盧櫟,「……這輩子都別想。」
……
就這樣,幾人過了無比充實,又無比心累的一天。
晚上回來時,洪右突然出現,走到趙杼前輕聲說了幾句話。
沈萬沙眼睛直發亮,「是不是懷家有消息了!」
趙杼點點頭,目光掃過一臉期待的沈萬沙,看向拿著卷書在讀的盧櫟。
直到盧櫟放下書,無奈的看過來,「說吧。」
趙杼才呲了呲牙,緩聲道,「的確有消息了……」
懷德水在外的確官聲極佳,任上也沒做出過特別出格的事,不過最近遇到個難事,有個人要調用太倉銀。懷德水是個四品地方官,官位比他大的,都是上官,更有些關係網,人情債,這次想調太倉銀的,就是他不能拒絕的人物。
此人明確表示,最近手緊,想借太倉銀應應急,兩月內便還上,不會給懷德水帶來任何麻煩。
這種事在官場上並非不常見,有些小縣管太倉銀的,乾脆把銀子搬家裏去,借銀生財,到每季該盤點的時候,按時放回來,上面有調令時也能拿得出來,政績官聲都不會有問題。
長久以來,管太倉就是個肥差,可以肥了自己,也可以借勢肥了關係網,總之,有本事的人,在這個位置上,一定會有不錯的收穫。
懷德水坐在這個位置,不可能沒幹過這樣的事,只是這回不一樣。
這回這個開口借銀子的人他不但拒絕不了,數量也相當大,幾乎要搬空太倉銀。他倒是不怕這人不還,就是擔心風聲走漏,盯著他的人借機生事,到時弄個必須調太倉銀的公文,他拿不出來,可就糟了。
若死對頭借機布網,別說官降幾級,罷官下獄,家業散倒都有可能。
洪右帶來的消息說,懷德水的考慮時間不多,只有四天。
而這件事,懷夫人已經知道了。
目前有個解決方法,用懷夫人的嫁妝銀子代替太倉銀借出去,同時放點假消息引人入甕,不但不會被死對頭打擊,還可以反制死對頭。
可這筆錢數量巨大,懷夫人若答應下來,就得用光所有嫁妝銀子。若一切順利便好,若銀子不能回來……
懷夫人若不同意,懷德水可能陷入困境,二人的夫妻關係……可想而知;懷夫人若同意,得對懷德水有多大愛意,懷德水又得付出多少以做安慰,而且,懷夫人手裏生意不少,少了銀子周轉……
處處都是事。
趙杼將消息解說完畢,沈萬沙樂的直搖扇子,「所以,我們等著他們決定就好?」
若懷夫人不同意,官場傾軋,製造危機,平王是個中好手,若懷夫人同意麼……這生意場上的狂風巨浪,就由他沈萬沙來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