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創傷
「那姑娘性格完全變了,與之前幾乎判若兩人……」劉捕頭皺眉回想著捕快們的尋訪口供,一五一十仔仔細細說給盧櫟聽。
這個姑娘姓劉,叫劉翠兒,家裏雖不算大富之家,但絕對是不窮的。她是家中么女,上面有三個哥哥,得全家人愛寵,劉翠兒從小性格活潑愛嬌,有點姑娘的小性子,卻不失大方爽利,街坊四鄰提起來,說可愛的多,說討厭的少。
她有一管好聲音,柔柔脆脆,特別好聽,她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從小就特別愛說話。
五個月前,劉翠兒失蹤的毫無徵兆,家人以為她只是去買個胭脂,誰知道半天不見人回來,父兄們急的連夜尋找,甚至打點巡查差官,更夫,一夜過去仍沒半點消息,無奈之下,報了官。
誰知官府還未有收穫,五日後,這姑娘自己回來了。
那是五更天,劉家老大剛剛起來,就聽到外面有弱弱的撓門聲,打開門一看,自家小妹抱著膝蓋蜷成一團,倚在門前,眼神呆滯,頭髮披散,身體顫抖,衣服髒的不成樣子,裙角血跡明顯。
劉家老大當時氣的直接抄傢伙,問劉翠兒是誰傷了她,他要去去報仇。劉翠兒不說話,只是哭,越哭越大聲,還是劉家老大媳婦勸住劉家老大,一家人才不提報仇之事,先緊著關心劉翠兒。
結果不管一家人怎麼樣,劉翠兒就是不說話,給她飯就吃,給水就喝,不但不說話,她還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整日窩在房間裏,任家人怎麼勸,都不出門。家人勸的太多,她就哭,父兄若是煩了,露出怒意,她就嚇的尖叫連連,控制不住的發抖,有一回甚至還抽了過去。
自此,家人不敢再勸。連她失蹤的五日都經過了什麼,誰害了她,都不敢問……
「根據劉家人描述,劉翠兒意識應該是清楚的,她聽的懂別人說話,卻不願意與別人交流,就算是家人。」劉捕頭半捏著拳,神情嚴肅,「劉翠兒以前活潑大方,愛說話,愛熱鬧,可回來之後,卻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不願意開口說話,家人朋友都不想見,好像把自己關了起來……」
盧櫟閉眸輕歎,聲音沉重,「她一定是經歷了非常不好的事。」甚至心理受到了難以言說的創傷。
「劉家人也是這麼想的,五個月來,一直在求醫問藥,希望劉翠兒能好轉。」劉捕頭說到這裏神情有些愧疚,「若不出意外,此事應該與多樁少女失蹤案有關,這劉翠兒許是失蹤案的倖存者。可她回家後情況有些不對,劉家人擔心有其他意外,很快去官府銷了案。府衙為少女失蹤案調取失蹤卷宗時,這一樁顯然被忘記了,直到昨天某個捕快提起,被推官大人聽到,才又拿了出來。」
他覺得如果能早點發現,早點在這一點上努力,破案時間許會短上很多。
女子名節在古代非常重要,事關婚嫁,甚至終生幸福榮辱,盧櫟理解劉家人會這麼做的原因,「劉翠兒……再經不起驚嚇了。」可能就算保持現狀,她以後的日子都很困難。
劉捕頭點點頭,「確是如此。推官大人很重視這件事,細細問明情況後,讓我將此事告知于先生,希望對先生推演案情有幫助。」
「請替我多謝大人。」
「大人還說未親自前來與先生探討案情,請先生不要介意,臨夜接到緊急官務,推官大人今天……非常忙。」衛捕頭說這句話的時候,下意識看了眼趙杼。
盧櫟正想著案情,沒有注意到衛捕頭動作,「無礙,請捕頭幫我帶話,推官大人為國為民,在下只是一介仵作,不敢事事相擾。只是劉家人可是確定劉翠兒遭受了……惡人暴行?」
一個姑娘,失蹤五日,狼狽而歸,裙角帶血,害怕到精神不正常,一般人都會有的猜想……便是這姑娘遇到了強暴之事。
「劉翠兒表現過激,家人不敢過多詢問,是以到現在為止,此事仍未確定。」劉捕頭微微歎氣,神色惋惜,「這姑娘將將十四歲,花骨朵一樣的年紀,出事前家裏一直在幫她尋夫家,現在……怕是暫時不敢了。」
盧櫟輕輕頜首。劉翠兒心理遭受巨大創傷,需要一個恢復期,短時間內最好不要與人成親,劉家人做的很對。
「說起來……」劉捕頭喝著茶,說起另一件事,「那個白塔寺中死于高墜的姑娘,出事之前家裏也在幫她尋夫家。」
「是麼?」盧櫟微微揚了眉,等劉捕頭仔細言說。
劉捕頭肅然點頭,又仔細說起白塔寺案。
在盧櫟提醒他們有人說謊,供言不實後,他們立刻照著盧櫟趙杼建議的方向深查,果然找到了一個兩個月前到白塔寺掛單的年輕僧人。
這僧人名叫法開,來白塔寺時間不長,人卻很勤奮,經常搶著幹活。案發前一晚,負責看守白塔鑰匙的僧人突然腹痛,法開自動站出來幫忙,替值班僧人值坐禪房。
當晚死者也在白塔寺香房留宿,正巧這個時候走了過來,想借白塔鑰匙一用。
法開替人值守,本來不敢答應,可死者磨了很久,言明苦衷,說家中娘親病重,最盼望她能嫁個好人家。為圓母親願望,她忝顏從崔娘子鋪子買來雌雄糕,特意避著人深夜過來,就想上高塔設個香案求月老,希望法開成全她一片苦心。
法開是出家人,心腸慈悲,死者清秀爽利,言語忽軟忽硬,磨功著實厲害,他沒擋住,便給了姑娘鑰匙。他覺得夜更露重,又是在寺裏,姑娘手裏提著氣死風燈,性格看起來是極穩重,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兩刻鐘後,法開覺得姑娘該回來了,可還是不見人影。值班僧人雖然腹痛,卻是個極負責任的,不多久就會歸來。法開知道自己這事做的有些不對,便提著燈籠去找死者。
當時白塔底層鎖開著,鑰匙插在鎖眼上。他把鑰匙取下來,一路爬到塔頂,並沒見到死者,至於香案糕點之類更是沒有痕跡,他檢查過所有樓層,甚至輕喚死者名字,沒一點動靜。確定死者不在,他以為死者祭了月老,已經走了,便下到底層把門鎖好,將鑰匙放回禪房……
劉捕頭眉梢微垂,「法開之前沒說實話,大概心內有愧,死者雖不是死於他手,起因卻是因他疏忽。他是和尚,要守戒律,他害怕前途有阻,又因此事沒人知道,一時想左說了謊,直到我們再次逼問,他受不了壓力,方才道明實情。」
「原是如此……」盧櫟放下茶盞,目光沉吟。
劉捕頭推測,「死者應該就是在從法開手裏借走鑰匙,到法開去白塔寺尋找她的兩刻鐘內,遇到了意外。」可他有幾點不解,「深夜寂靜,死者墜塔前曾與人有過廝打,那麼可能還會有過尖叫,寺裏人難道都沒聽到?死者墜落在在二樓屋簷,目標明顯,法開曾去塔里仔細檢查,難道真的什麼都沒發現?他是不是還在說謊?」
盧櫟笑了。
一直靜坐一旁沒有說話的趙杼把茶盞一甩,輕嗤一聲,「你以為夜裏有多亮呢!」
劉捕頭不明白,卻不敢問趙杼,只將目光轉向盧櫟,神情間頗有些小心翼翼。
盧櫟以為是趙杼耍脾氣,身上殺戾氣質太重,嚇著劉捕頭了。他偏頭看了趙杼一眼,示意他收斂,才與劉捕頭解釋,「深夜寂靜,聲音會傳的很遠,可一來塔高,有窗有門,並非處處敞開,牆壁會阻隔聲音;二來死者做的不是什麼值得大聲張揚的事,且從她死前與人激烈廝打良久可以看出,她可能對自己很有信心,認為可以解決不會有問題,當然也不會拼了命的大喊。」
「至於法開沒有看到死者,更是正常。若我沒記錯,那日該是初三,深夜無月,四外定然一片漆黑。白日裏眾香客爬樓,尚要往外看才能看到死者,法開上塔只為檢查死者在不在,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弱質姑娘會爬出欄杆玩,他的目標定然集中在塔內,不會往外看。而且天色那麼暗,就算他往外看,也不一定能看到死者。」
「的確如此!」劉捕頭猛的拍了下自己的頭,懊悔這麼簡單的事怎麼也沒想通,莫非……他看了趙杼,莫非被這位嚇到,腦子都不清楚了?
他用力搖搖頭,把想法晃出腦外,嘴裏吟吟有聲,「不管怎麼說,這些案子,仿佛連到了一起。受害者都是身世條件差不多,年齡相當,未嫁,正在尋夫家的姑娘……什麼人能找到她們?」
盧櫟也正在發散思維,仔細想能與這些姑娘接觸到的,都有哪些人……
就聽一聲清脆聲音傳來,「會不會是三姑六婆?」
原來是沈萬沙來了。
沈萬沙嘴裏叨著塊沒吃完的糕點,迅速坐過來,大眼睛忽閃,「與姑娘,後宅婦人接觸多的,就是三姑六婆了!姑娘要嫁人,得請簽吧,得占卦吧,得請媒婆吧,得問命請神吧……所以一定是三姑六婆!」
盧櫟見小夥伴吃糕點速度非常快,怕他噎著,趕緊給他倒了杯茶,「你聽了多少?」
「沒多少,」沈萬沙不客氣的把茶喝了,「就後面一點點。」
盧櫟又給他把茶倒滿,「只聽到一點點,也能想出些方向,不錯。」
劉捕頭眼睛也有些亮,「這的確是個方向!」
「若有可能,這幾起案子都是同一人做案,可案子從失蹤變成了殺人……亦有不明之處。」盧櫟沉吟,「捕頭展開多個方向查詢沒什麼不好,只是查詢之時當以謹慎為佳。那個叫狗子的混混證言,擄人者是個男人,這一點不能忽略。」
劉捕頭深深點頭,「先生說的是。」
「劉捕頭不用客氣。」盧櫟眉眼微彎,笑容謙和,「那個叫劉翠兒的姑娘,我能見見麼?」
「自是可以。」劉捕頭笑了,「劉家人有些血性,雖然目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治好劉翠兒,沒精力找仇人,可只要有機會,還是願意幫助官府抓捕惡人的。只是昨晚捕快帶來的消息說,劉家人幾日前帶劉翠兒出城尋醫,今晚才能回來,先生若要見劉翠兒,恐怕最快也要明日了。」
「無妨。」盧櫟眉梢舒展,只要能親眼看看這個姑娘,他不在意時間。
劉捕頭又把查到的失蹤案細枝末節的消息說了一會兒,看時間不早,提出告辭,「今夜我會帶著兄弟們蹲守百寶樓,若有線索,再來找先生。」
盧櫟親自送劉捕頭,「如此,辛苦劉捕頭了。」
看著劉捕頭遠去的背影,盧櫟心裏有些不爽快,想想那麼多如花少女遇害,他就靜不下來。
女人一直都是弱勢群體,古代尤甚,這樣的社會現實,到底怎樣才能改變……
他抬頭看著高遠天高,輕輕歎氣。
突然一隻大手出現在了視野裏,同時眉心一暖,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不許皺眉頭。」
「趙杼?」盧櫟抓住眼前的手,側過頭,果然見到趙杼一如既往傲慢的臉。
不過這人臉色雖然很傲慢,眸底卻映著蔚藍天色,很是溫暖。
盧櫟微微一笑,「你還不是老皺眉,可不能只准官兵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反正我不許。」趙杼緊緊擁住他,深深在頸間吸了口氣,「你是我的,在我身邊,不許發愁,只准快樂。」
他這話說的有些蠻不講理,好像盧櫟的情緒,不管喜樂悲苦,都要與他有關,最好只有喜樂。
真是……強霸的獨佔欲。
盧櫟早熟悉了與趙杼的相處模式,趙杼霸道他的,自己的思想自己考量,反正趙杼腦回路不同,很多事都讓人無法理解。
遂他沒反對,只是輕聲問,「你怎麼也出來了?」
「……想你。」趙杼勾住盧櫟下巴,輕輕落下一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他竟一時一刻都不想離開盧櫟了。
盧櫟推開他,「我看你只是想佔便宜!」這流氓臉皮太厚了!
趙杼也不過分糾纏,親了下他的手,握在手中,拉著他往回走,「剛剛在想什麼?」
「案子。」
「覺得那些姑娘可憐?」
「嗯。」
「世人愚鈍,總有冥頑不靈的惡徒。我會陪著你,把他們一一肅清。」
「……好。」
「這個案子,你是不是有想法了?」
「有一點。」
……
兩個人十指緊扣,走過長長廡廊,蔓蔓青藤將熱烈陽光遮住,在他們身上留下斑駁晃影。他們一人高大,一人俊秀,時而相對淺笑,時而輕輕依偎,烏髮衣角隨著輕風起舞,風裏帶來梔子花的香氣,畫面十分美好。
仿佛這樣,能走一輩子。
……
第二天辰時三刻,劉捕頭又來了。
他來找盧櫟,告訴他劉家人已于昨晚回城,他已遞了信,今天可以去看劉翠兒。
另外還有一點,昨日百寶樓有了收穫,鑽石戒指果然出現了!
沈萬沙昨日已從盧櫟嘴裏聽到二人詳細討論之事,現在再聽到這個比誰都激動,「找到了?寶石戒指的主人是誰?」
盧櫟見劉捕頭一臉嚴肅,沒半點高興之意,猜到此事恐怕不順利,「可是沒能找到戒指歸屬?」
「真是什麼也瞞不過先生。」劉捕頭輕歎口氣,「昨晚有人使用寶石戒指做為身份銘牌,上了二樓,我帶著兄弟們立刻過去,發現……一屋子人。」
「都是西京地面上有頭有臉的少爺公子,官家的,商家的,什麼品級什麼地位都有,一共十個。我問他們戒指之事,他們說這個戒指是他們之間相互借著玩的,借來借去早就忘記從哪開的頭,更不知道『濟先生』是誰。」
「一群少爺?」盧櫟覺得有些棘手,不管什麼時候,特權階級都是存在的,並且一旦與案件牽扯,取證調查都會較為不易。
沈萬沙卻一點不知道怕,瞪著眼睛,「兇手竟然是紈絝!」看起來很是氣憤。
「那些人並非都是紈絝……」劉捕頭試圖解釋。
沈萬沙伸了手,「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你要說裏面有高官之子,沒准身上還背了功名,可能到涉黑的樓裏玩,還聚眾參賭,說不是紈絝,誰信啊!」連他自己都承認自己是紈絝,紈絝沒什麼丟人的,只要自己高興,不傷害別人就行,可殺人就不對了!
沈萬沙繃著小臉,顯然很不高興。
盧櫟捏了捏他的臉,轉頭與劉捕頭說,「沒事,怎麼著也算有線索了,就是人數多了點。戒指既然在這群人手裏,那麼那位『濟先生』就一定與他們有關係,還要勞煩劉捕頭,對他們多加注意了。」
「先生放心,我已經讓手下兄弟盯著他們了,很快會找到線索!」
盧櫟沖劉捕頭笑了笑,「那我們這就去劉家?」
「先生若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我給先生帶路!」劉捕頭態度非常積極。在看到趙杼出來後,神情更加恭敬,甚至有些激動,要跪沒跪的樣子。
趙杼斜睨一眼,眼神警告,他立刻止住了,移開視線,不再看趙杼。
盧櫟只顧著與沈萬沙說小話,沒見到這番情境,見趙杼赫連羽都來了,拉著沈萬沙率先往前走,「走吧。」
四人住的這個園子在西京城中間的位置,到哪里都很方便,將將兩刻鐘,他們就到了劉家。
劉家做錫器生意,不是什麼富豪,宅子與鋪面建在一起,前面是鋪面,後面是四合院,一家老小都住在裏頭。看起來不算太寬,但在西京東街,算是小有薄產了。
走到劉家門前,盧櫟特意看了看四外。鋪面正好臨街,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宅子單獨在後面開門,兩道門都在巷道,並不寬,人也不多。
不過附近店子格局大都如此,街坊四鄰的門都開在巷道,劉家此舉並不奇怪。
巷道彎彎繞繞,不熟悉的人進來怕是會迷路。劉翠兒是姑娘家,就算家裏管的不嚴,可以偶爾出門,也不是常在外面跑的,盧櫟有些奇怪,做案之人是怎麼尋找目標的?
劉捕頭上前敲門,來開門是的劉家老大。大概提前收了信,知道劉捕頭會過來,劉家老大臉色並不意外,只是有個請求,「我們願意襄助官府破案,可小妹受了刺激,性情大變,於案情幫助恐怕不大,請幾位來客多多包涵。如果……如果幾位方便,請不要過度刺激小妹。」
盧櫟表示理解,「你放心,我們只是希望找到線索,並不想刺激劉姑娘。」
劉家老大先帶他們走到了劉翠兒房間外,讓他們隔著窗子先看一眼。
姑娘家的閨房總是別致頗有生趣的,劉翠兒的卻不一樣。房間裏沒一點亮色,不是玄,青,就是白色,色調非常單一。
陽光燦爛的夏日,劉翠兒不怕熱的窩在床角,抱著膝蓋,身上裹著薄薄的被子,頭垂著,從外面看,看不到她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臉上是什麼表情。
「她一直這樣麼?」盧櫟問劉家老大。
劉家老大臉色微苦,「自從回來,就這樣了……小妹以前最喜歡紅色,鋪桌的桌布,繡墩的坐墊,床帳的輕紗,都要深深淺淺不同顏色的紅,連衣服也是,可回來之後,看到紅色就尖叫,也不愛動,除了吃飯如廁,誰喊都不動。」
沈萬沙扁著嘴,有些不忍心看,這姑娘好可憐……
可他沒想到,這並不是最讓他震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