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招供
一切如設想中一樣,貪銀案幕後之手果然在這夜行動了,沒一點意外。
趙杼並沒有因為猜中事實就心生鄙夷,意興闌珊,相反,他精神抖擻的帶頭伏在暗處,靜靜等待。等對方來到,確定到齊,他也是第一個沖出去與人廝殺的。
趙杼從來不低估對手。
獅子博兔,尚要盡全力,更何況他這種活在戰場上,一個小小失誤就可能丟命的人?趙杼不怕死,但活著也沒什麼不好,所以他每一場仗,都打的極為認真仔細。
邢左的暗衛小隊負責兩處消息傳遞,當兇手出現,盧櫟沈萬沙赫連羽同衛捕頭一起行動的消息送過來時,趙杼就知道,若沒有意外,他的對手就要來了。
果然,一盞茶過後,五個黑巾覆面的人從暗處悄悄潛了過來。
趙杼以手勢發出指令,令所有暗衛不得妄動,任這幾個人輕鬆闖入院子,四處亂躥。
過得片刻,大概這些人偵察過後覺得沒有問題,發出了一陣短促尖銳的哨音。幾息過後,黑巾覆面的人又來了一波,這次人數足足比上次多出兩倍,定是主力無疑!
趙杼仍然沒動,直到週邊佈防的元連打出確定沒人再過來的信號,他才冷笑一聲,劃了個行動手勢,同時自己率先躥了出去!
這處宅子地勢很好,有利伏擊,可趙杼明白,地方再有利,潛伏人數多了也會有明顯不同。比如樹枝形狀,風吹過時的樣子,空氣中的氣味,以及習慣殺戮的人會有的危險直覺。
所以他並沒有埋伏下特別多的人,只用了自己的精英暗衛。
他做戰仔細認真,對自己帶領的隊伍亦有堅定信心,這些人,完全足夠!
這些人有備而來,組織有來頭,殺于天易的心又極堅定,那麼來的定然不是什麼一擊即潰的鼠輩,這些黑衣人手上功夫不錯,相當耐打。
可趙杼是什麼人?是戰場殺神!連他手中長刀,都因飲過數人鮮血,幾欲有了靈魂,見到打架就會興奮顫抖!
刹那間人形交錯,刀光劍影,血花飛舞……
熱燙的鮮血從敵人的身體飛出,濺在自己臉上,趙杼舌尖舔過嘴邊血漬,濃濃的鐵銹味,熟悉的腥甜……
他眉頭略低,唇角微揚,露出一個淺淺笑容。可這笑容一點也不賞心悅目,充滿了殘忍,危險,甚至興奮的味道。因他五官俊逸,這個笑容顯的越發妖邪,令人驚懼。
于天易身上已經榨不出更多價值,此人生死根本無需計較,趙杼連殺五人後,目光放到了黑衣領隊身上。
這些人穿一樣的衣服,過來後沒說一句話,沒任何視線交錯,手勢交流。可一個進攻隊伍,怎麼可能沒有領隊?不過是用這種方法來混淆視線保護領隊而已。
趙杼也不是沒幹過這種事,頗有心得,稍稍試探一下就明白了,立刻放棄別人,直接去抓這領隊。
黑衣小組果然拼死保護……
所以這個關鍵人物,是趙杼親自擒獲的,並且在擒獲當時,立刻卸了他的下巴,拔下隱在齒側的毒囊。
趙杼打仗時精神百倍,打完了就犯懶,立刻找了張椅子坐著,擦拭染血長刀,打掃戰場,使用各種技巧問話這種事,自然是暗衛們代勞了。
暗衛遞上來的第一個消息是,于天易死了。
不過他不是被誰殺的,是看到來人不是想救他,而是要殺他,暗衛們也不想管他,兩隊交手時,刀劍無眼,好幾回驚險戳到身體,生生嚇死的。
偏偏死時沒選好位置,擋了門,被黑衣小隊殘忍的分了屍,碎的一塊一塊的。
趙杼不為所動,于天易這貨本就該死,沒什麼好可惜。
直到洪右把那個名字說出來,他擦刀的動作才一頓,雙眸危險眯起。
文長宇。
趙杼聽說過這個名字,這人好像是上京壽安伯郭威府裏幕僚,而郭威,是肅王妻妹的長子。
郭威此人生於微末,慣會逢迎,其母雖說與肅王妻是姐妹,可肅王妻是大族長房嫡長女,郭威生母卻是么房通房之女,是個庶女,身份相當低賤。
嫡庶不同道,嫡出向來不會喜歡庶出,還不是一個房頭,本來應該不會有交集。可郭威就是憑著一手逢迎本事,硬生生搶了個機會蹭著肅王立了大功,被皇上親封為壽安伯。
肅王妃不喜郭威,一次沾染就讓郭威得這麼大便宜,更加不高興,肅王便也遠離郭威,聽到郭威在哪里,他必避之。郭威此人臉皮厚如城牆,一點也不介意,反倒常打聽肅王在哪里,一得到確切消息,必然舔著臉過去蹭,好像認定了肅王是他的福星,必須牢牢巴住一樣。
肅王躲,壽安伯追,這在上京城都成了一景,沒誰不知道的。連市井百姓偶遇肅王,之後再看到壽安伯,都會提個醒,告訴他肅王往哪里哪里去了,壽安伯也不含糊,拋出足足的賞銀,倒腳就往肅王方向追。
按理說肅王身為王爺,輩份也大,是太嘉帝,也是趙杼的王叔,不會這麼狼狽才是,但肅王一向和氣,跟郭威關係再遠,也是實在的親戚,太過刻薄不好。就算這樣,市井百姓都開玩笑言說肅王過分,他若再過一點,出了什麼事,怕不會留下好口風。
郭威此人沒什麼文才,府裏便備了足足的幕僚,這文長宇,便是其中之一。
趙杼會聽說此人名字,也是因為他有次回上京,正好碰到郭威成功堵截肅王一次,而郭威之所以能成功,便是這文長宇的功勞。
趙杼眉目微斂,「本王記得……于天易也曾供過一個『文』字?」
「是。」洪右答案非常肯定。
于天易有次受刑意識昏迷,的確曾說過一個『文』字,可清醒之後再問,卻言不知。元連加重刑罰,他才交待說真的不知道再多,在上京的聯絡人從不言名姓,憑證為一枚小印,印上刻的乃是『文』字,所以他懷疑聯絡人姓文,或者名字裏有文,但畢竟這是猜的,不是事實,所以才不敢說。
『刷』的一聲,趙杼猛然將長刀入鞘。
所以這不是偶然,文長宇這個名字,一定與貪銀案有關。
可是這裏面,有沒有壽安伯的事?再往深裏想一想,有沒有肅王的事?
沒有證據,亂想不是好事,但是,想到可能性,防患於未然卻是可以的……
趙杼一路思量著,走到客棧門口時,已經想好了給太嘉帝的奏摺該怎麼寫。
連忙一天一夜,沈萬沙和赫連羽一回來就去睡了,盧櫟也困的不行,卻沒有馬上回房,強撐著等趙杼。為了提神,他還給自己沏了壺極濃的茶。
看到趙杼出現盧櫟非常高興,走過去前後上下檢查一遍沒問題,總算是放了心,打著呵欠擺擺手,「你沒事就好,我去睡覺了。」
趙杼很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
明明剛出現的時候,盧櫟眼睛裏好像裝滿了星星,像快樂的小鳥一樣撲了過來,他都張開雙臂等著了,盧櫟卻刹住了腳,圍著他走了一圈。
轉回他面前時還摸著下巴點頭,仿佛非常滿意他的懂事,知道主動把胳膊抬起來。
之後連句關心的話都沒說,非常冷漠無情無理取鬧的打著哈欠走了!
抱抱呢!親親呢!
還有抱抱親親之後的那啥呢!
「你不是在……擔心我?」眼看著盧櫟要轉彎,趙杼忍不住問了出來。
「你這麼壯,為什麼我要擔心你?」盧櫟舉高手懶洋洋晃了晃,「只不過是破案太興奮,一時睡不著而已啦。」
趙杼臉立刻黑了,非常受打擊。
盧櫟捂著怦怦跳的左胸半天,才默默比了個勝利的剪刀手。
就算承認喜歡上了趙杼,也不能掩飾內心仍然存在的小小糾結。他知道自己好像有點作,但他的愛情,他說了算,哼!
等心情平靜下來,好好計畫計畫,再表白!
趙杼這次很貼心,沒有霸道的纏上來鬧,因為他知道,盧櫟需要休息。不過他心底暗暗決定,還是得下力氣,讓盧櫟主動承認喜歡他!
這樣再敢勾引又不認,就有理由打屁股了!
嗯……換個方式……屁股……也行。
趙杼拳抵唇側,清咳兩聲,步態有些彆扭的離開了。
……
都是年輕人,吃飽睡足之後,精神立刻恢復了,感覺上山打老虎都行。沈萬沙和盧櫟帶著小狗大白鬧成一團,兩人一狗玩的氣喘吁吁,趙杼和赫連羽沒參與,站在廡廊下端著茶子喝茶。
自打遇到盧櫟,趙杼生命中缺的那根弦好像慢慢接上了,越來越能精准看透關於情愛的細節。見赫連羽目光不離沈萬沙,趙杼嗤笑一笑,語含隱義,「我大夏江山壯麗,人才多嬌,墨脫王子是不是不想走了?」
赫連羽卻不介意被打趣,淡淡回了一句,「你們皇帝答應過,要給我一個媳婦。」
可沈萬沙身份不一般,還是柴郡主獨子,並不好打主意。趙杼眉梢微凝,「決定了?」
赫連羽沉吟片刻,仰臉對著陽光,桃花眼裏笑意流淌,「決定了。」
「我墨脫部落的人,一生只娶一個妻子,看中了,就一心一意,相守白頭。我手下兄弟好些十六七歲就遇到了可心的姑娘,而我……一直沒遇到。我原以為,是我玩心太重,人生苦短,我有太多事想做,情愛有沒有,都不重要。誰知道……」
赫連羽指著自己胸口,「我父親說遇到了對的那個人,這裏會知道。我一直以為他在誆我,沒想到還真會。」
趙杼皺眉,「是不是有些快?」他們才認識多久?
「情愛一事,本來就沒有定式,有人快,也有人慢。」赫連羽目不轉睛的看著沈萬沙,「而且……我們以後有長長久久的時間。」
「什麼時候告訴他?」趙杼覺得沈萬沙也挺遲鈍,肯定沒感覺出來。
赫連羽舔了舔唇角,「這個麼……我喜歡慢慢來。」
正好這時盧櫟帶著大白把沈萬沙撲倒,沈萬沙連連尖叫,非常有活力。赫連羽偏頭看向趙杼,「不過你好像沒時間了,你這個性格有些強,一直瞞著他,合適麼?」
趙杼拿眼白掃他,「不關你的事。」
……
中午用過飯,衛捕頭過來了,說要正式審問兇手毛三,若他們有興趣,可去旁聽。
忙碌這麼久,就為了破案這一刻,要說對兇手供狀沒興趣,根本不可能,盧櫟只是不想攬這個功。這份功對他而言沒什麼用,對衛捕頭等人卻很重要。
如今衛捕頭接了他的好處,還費心滿足他們的興趣,他們怎麼會不願意接著?
連趙杼臉上都有了少有出現的笑。
沈萬沙更是差點蹦起來,「真的麼真的麼?太好了!」同時他還不忘緊緊盯著盧櫟,用威脅的眼神表達:你敢拒絕就定死了!
盧櫟摸了摸沈萬沙的頭,偏頭對衛捕頭說,「我們沒什麼好準備的,若方便,現在就可以走。」
衛捕頭立刻伸手引路,「請——」
因這樁案子比較敏感,為防兇手說出什麼不利大夏安和的話,不好當著百姓們審問,推官便讓衛捕頭試著審問一次,若兇手配合,過堂正常走流程判罪即可,若兇手不配合,便用點適宜的手段。
衛捕頭找了兩間相連審室,有窗相連,窗邊置扇屏風,就可隔絕視線。他先請盧櫟四人到一邊審室坐下,沏了茶,自己走到另一邊審室坐下,也沏上茶,才讓捕快們把兇手帶上來。
毛三手腳都帶著鐵鏈,隨著他的動作嘩啦作響,大概這些鐵鏈很重,他行動略有些遲緩,可他面上表情非常平靜,沒一點慌亂。
衛捕頭看著他坐下,晾了他好半天,才猛拍桌子,「爾殺人無數,先擄走折磨,再斬其頭顱,棄屍荒野,兇狠殘暴,令人髮指,如今物證俱在,敢不招供!」
「我招。」
衛捕頭愣了一下,才確定自己沒聽錯,毛三這是真要招了?
很多人作案被抓後都百般狡辯,為了使其招供,他們需要用很多手段,刑房那些工具可不是擺設。他以為這次兇手窮兇惡極,今日必又要一番惡戰,誰知兇手竟這麼配合?
簡直撿了個大便宜!
生怕兇手改主意,衛捕頭立刻讓差吏送來筆墨紙硯,準備親自寫供狀,「講!」
屏風另一側,沈萬沙也很驚訝,拉了拉盧櫟袖子,不出聲,做足了誇張嘴型說著:竟然這麼容易就招了!
盧櫟努努嘴,示意他兇手開始了,仔細聽著。
沈萬沙笑眯眯捧起茶杯,連喝茶邊聽。
毛三很快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原來他命運多舛,幼年父母雙亡,住在叔嬸家裏,受了不少欺負。叔嬸不想養個吃白飯的,將才七歲的他趕到打鐵鋪子做學徒。
做學徒很辛苦,又苦又累還沒工錢,他年紀還那麼小,被使喚,被欺負是常有的事,若不是師傅好心幫扶,他一定熬不過來。整整十年過去,毛三十七歲時,師傅終於放話,他可以上工接活,並且每月有工錢了。
這一年,毛三開始攢錢,雖然現狀仍然不好,好歹有了盼頭。
這一年臘月裏,他救了個姑娘。姑娘長的非常漂亮,卻同他一樣,父母沒了,寄住的叔嬸不容,非打即罵,還要將她賣到青樓換錢,她一狠心,就跑了出來。寒夜路遠,難以堅持,她昏倒在路邊,被毛三救了。
兩個人有共同經歷,難免互相憐惜,這姑娘手腳麻利,幹活從來不喊累,毛三也就是起初幫扶,後來她憑自己也能將日子過的不錯,就是因為太漂亮偶爾有些小煩惱,毛三便做護花使者,替她趕走壞人。
住的近,來往頻繁,又是真心相對,兩個人不日久生情也難,第二年,他們成親了。雖然手裏錢不太多,婚禮有些有寒酸,但他們很開心,認為只要兩人齊心,一定能過好日子。
如此恩愛了一年,雖然手裏存銀仍然不比別人豐厚,但兩人情投意合,非常美滿。
毛三妻子的相貌,真真不像普通農戶能長出來的,體纖膚白,螓首蛾眉,粉面桃腮,眸含水波,笑顏傾城,別說他們那個村子,就是到了府城,也少有見到這樣的美人。
這姑娘也總自嘲,要不說親戚要把她賣入青樓呢,因為光憑相貌,老鴇就給出了他們難以想像的高價。
可惜姑娘長的好,是要被覬覦的。
平時惡意窺探毛三都能擋,但他要上工,家裏沒旁人,妻子總有單身一個人的時候,有天去河邊洗衣,被路過的貴公子強暴了。
毛三氣的立刻找了過去,貴公子雖是路過,也是有錢有權有身份的人,不認為上個村婦是什麼事,他還覺得自己委屈呢,他這千金貴體,便宜這野婦了。他本來想給點銀子了事,可誰想毛三一過來就罵人,還有動手意思,貴公子一下就不幹了,讓人把毛三打了一頓。
平民百姓與錢權在手的人不能鬥,因為鬥不贏,而且這也不是什麼好聽的事。毛三妻子苦苦相求,毛三這才算了。
毛三妻子因此事悶悶不樂,屢有死意,但毛三早已困苦生活磨的沒了脾氣,雖也介意,還是說:他受傷,妻子遇到這些事,都沒有關係,只要以後好好的就行。
兩人做了很多努力,試圖讓日子回到正軌。然日子不盡如人意,毛三妻子三年不孕,心裏很有壓力,毛三也很久沒個笑模樣,總在想這是不是因為上次之事。可妻子沒有錯,他也只是倒楣……
等終於有好消息時,夫妻倆都樂瘋了。待孩子生下來,滿了周歲,毛三特意取了錢,請了假,帶妻子孩子去成都府玩。
這一玩,又出了事。
毛三去看打鐵工具,讓妻子抱著孩子原地等,只一個錯眼,妻子就消失了。
他瘋狂尋找,上蒼垂憐,讓他碰對了地方。
原來他的妻子又遇到了當年強暴她的那個貴公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貴公子懷念那時滋味,把她擄到了酒樓——貴公子這日在酒樓舉宴,招呼朋友們玩。
一堆人喝多了酒,玩高興了,也不知道誰起的頭,把毛三妻子給輪奸了。
毛三妻子中途就死了,這群公子哥覺得敗興,非常不滿意,竟把將將滿一歲的嬰孩給摔死了!
見到死去的妻兒屍體,毛三雙眼幾乎滴出血來!他拼著被眾人打死,硬生生從血路裏爬出來,敲響了府衙外的鳴冤鼓。
一番血淚陳訴,人證物證確鑿,終於把兇手送進了監牢。
可就在毛三收斂妻子兒子屍骨,還沒走出府城時,那群貴公子,那群殺人犯,竟然大搖大擺的從牢裏走出來了!
走到他身邊把他圍起來奚落,暴打,還大笑著說:我們又打你了,你去告官啊,告啊!不過是個下三濫的打鐵匠,爺殺幾個算得什麼事?你是能把爺送進牢裏,可爺有錢,隨時能出來,哈哈哈哈!
之後這些人像是與毛三杠上了,把他上工的打鐵鋪子砸了,把他師傅也打傷了,還放出話去,說毛三以後在哪家上工,他們就砸哪家鋪子!
這些過往極其悲傷,可毛三說起來像在講述別人的事,表情一點也沒變,他只是直直的看著衛捕頭眼睛,「你說,錢能交易人命麼?偌大成都府,一個小小仵作,就能支配府衙刑獄,只要給錢,不管什麼樣的殺人犯,他們都能放……官府藏汙納垢,難道不需要清理門戶麼?」
「你們不幹,我替你們幹了,你們為什麼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