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疑問
趙杼看著盧櫟遠去的背影,皺起了眉。
他不是很喜歡自己麼?自己剛剛千鈞一髮站出來救了他的命,現在他不應該用那種亮晶晶的崇拜喜悅眼神看著自己麼?跑那麼快是為什麼……
視線緩緩落到舉在半空中的手上。手上染滿濃稠血漬,還在一滴一滴往下落,連袖子上都有。
莫非……嚇著小傢伙了?
趙杼冷眼看向地上左胸破了個大洞,死的不能再死的弘然,覺得不可能。盧櫟會驗屍,是個連屍體都敢剖的人,怎麼可能會害怕這種級別的殺人現場,一定是嫌棄他不乾淨了。
雖然驗屍剖屍之時非常專注,不怕髒汙,可每次驗完,盧櫟都會認真把手洗好幾遍,衣服也會馬上換一套。所以一定是嫌棄自己身上的血太多了,髒。
趙杼果斷轉身,大踏步離開……找地方洗手去了。
盧櫟跑了,趙杼走了,沈萬沙本來也想跟著走,卻被黃縣令給攔了。
一個兩個三個全走了他這案怎麼斷?總得將來龍去脈講說清楚,證據羅列明白,給慈光寺一個交待才行。參與本案所有偵破工作的,王得興還暈在牆角,盧櫟跑了,趙杼走了,張勇這個捕快知道的並不全面,沈萬沙倒是一直跟著盧櫟,基本全部知曉,有些事他這個做縣令的不方便細說,正好沈萬沙可以,他當然不能讓他跟著跑了。
而且方才弘然殺人表現明顯,雖被趙杼防衛過當錯手殺死遺憾的丟了性命,但寺裏僧人應該不會怪罪,講說清楚不會用時太久。
沈萬沙瞬間明瞭黃縣令意圖,聲音急促,下意識催促著眾人快點,小櫟子剛剛表情不對,好讓人擔心啊……
盧櫟一口氣跑出老遠,直到呼吸急促跑不動了才停下來。
殺人啊……他眼睜睜看到了殺人啊!
他知道趙杼武功厲害,性格有些傲慢,甚至冷情,但是他從來沒想過,趙杼能眼睛也不眨的殺人啊!
雖然是為了保護自己……
古代有武功的人真的能這麼……隨心所欲麼?
盧櫟傻兮兮站在冷風中了吹了一會兒,重新塑造自己的三觀。
古代和現代相差的不只社會形態,還有社會形態下各種各樣的表現,如果他不能適應接受,就是異端,會受到社會排擠,早晚會吃虧。
趙杼會殺弘然,是因為弘然起意要殺自己,他有這樣的下場並不過分。只是趙杼略兇殘的手段讓自己嚇了一跳而已,如果不是時候特殊,趙杼大概也不會這樣……吧。
理解歸理解,但要完全接受,恐怕還需要一點時間。盧櫟給自己打氣,鼓勵自己不要害怕,法醫這種特殊工種的確會遇到類似危機,哥哥就遇到過。
家裏人對他保護意識太重,就算隨了他的意思,允許他跟著爸爸學刑偵,跟著哥哥學法醫,也是在極方便安全的時候,才讓他接觸案件,屍體,解剖,一旦大人們判定有危險可能,就會把他隔得遠遠的。
爸爸是員警,與危險距離最近,曾經經歷幾次槍戰,敵已雙方都有傷亡;哥哥在殺人現場取證時,也不只一次遇到兇手返回現場……
就連他自己,不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死的?
盧櫟眼神漸漸變的緩和。
哥哥……不知道家人現在怎麼樣了?
他搓搓有些凍涼的手,慢慢往前走。
經過一個轉角,官府臨時的停屍房出現在眼前。因案件已破,黃縣令在前頭忙,所有負責看守的捕快僧人都過去了,現在這裏沒有人。
盧櫟走過去,踏上臺階,緩緩推開了門。
停屍房溫度仍然很低。五張竹床,放著五具屍體,因為時間已過去幾天,腐敗氣味越加沉重,很不好聞。
盧櫟揭開離門最近的屍體身上白布,看著那從肩頭開始,一直貫穿腹部的解剖印跡。
這是他第一次獨立解剖,一個人準備,一個人完成,一個人做所有事情。沒有儀器,沒有哥哥,他自己一個人做了所有的事。
他找到了關鍵線索,並且循著線索分析推測,最終鎖定了兇手。
找出兇手的那一刻,他非常興奮,那種謎題終被破解的滿足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比擬,不得不說,他其實很有些驕傲。
可這一次解剖,是為了尋找特殊標誌,並非確定死因。如果再有下一次機會,案件沒有任何線索,需要通過解剖找出死因,他可以嗎?
沒有儀器輔助,沒有知識淵博豐富的哥哥幫忙提醒,他自己一個人可以完成嗎?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是個半調子。就算憑著手裏技術得到認可,甚至在局裏忙不過來時,也有人會悄悄求他去幫忙驗屍,可每一次,都有哥哥幫忙提醒確認,他從來,從來沒有像這樣一個人處理案件過。他不如哥哥優秀,比哥哥差遠了……此次解剖,旁人看著他手穩,活兒漂亮,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緊張,非常緊張。
這一次很幸運,死者是來歷不明的外族人,在邊陲小縣,縣官權力不大,自己也有個不錯的名頭借用,種種原因疊加讓他有了解剖的機會,下一次,還會如此幸運麼?
如果解決千萬難題,終於有機會解剖,他卻沒能找到任何線索……會怎麼樣?
他有點不敢想。
這對於他來說才是個大問題,是必須面對解決的問題,比趙杼擊殺弘然嚴重多了……
「啊小櫟子你在這裏!」沈萬沙氣喘吁吁的跑進來,「叫我好找!」
盧櫟將屍體白布覆好,「找我……有事?」
「剛剛你那麼跑了,臉色不對,我有點擔心……」沈萬沙瞧了瞧盧櫟神色,神情馬上不再小心翼翼,「辦完事就出來找你啦,你沒事就好!」
說著他賊兮兮看了看房門外,「你不知道,趙大哥跑的比我還快呢,你剛跑他也跟著走了,可是結果還是我先找到了你!」他聲音非常興奮,「果然我們兩個才是好朋友!」
盧櫟笑了,「當然,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沈萬沙樂了一陣,與盧櫟抱怨剛剛的事,「你不知道,剛剛你們都走了,黃縣令就把我攔住了,讓我和捕快們一起將弘然殺人之事講個清楚,寺裏僧人有問題,也讓我們回答,戒法也因為無辜被放出來安撫,剛剛才完事。唉,這本來該是王大爺的活兒嘛……我同你說,王大爺被弘然拍到牆上居然沒多大事,大夫看過了,說弘然那一掌角度偏了,正好打在王大爺骨頭上,他摔到牆上也只有點挫傷,養幾天就會好,好神奇呢!」
盧櫟聽到這個表情略有些複雜,王得興為人處事並不好,但他那麼一大把年紀,真被人弄死也太可憐,「雖然黃縣令做官不錯,把王得興用的很好,我仍然擔心這樣的仵作會弄出冤案……」
「誰說不是呢……」沈萬沙抄著袖子,「見誰就指誰是兇手,你不知道,王大爺醒過來後可傲了,連聲說『老夫早就說過弘然是兇手,果不其然吧』,好像這世上就他一個明白人。本案涉及人員不多,他每一個都指了,不管兇手是誰,他都能說這句話!」
盧櫟不可思議的睜圓眼睛,「他真這麼說了?」多大臉啊!
「真說了。」沈萬沙翻了個白眼,「還好你不在……」
二人聊了一會兒,沈萬沙才意識到這個房間是停屍房,光線陰暗氣味難聞。覆屍白布有些短,屍體的腳露在外面,寬大粗糙。
沈萬沙愣了愣,「這些……都是外族人,為公主墓財寶而來。」
「嗯。」
「趙大哥說他們可能是死士,奸細,他們該死。」沈萬沙修長睫毛微斂,在眼下留下一圈陰影,聲音有些低,「這麼說來,弘然其實是做了好事。」
盧櫟一怔,「你以為……」
「不過弘然對你起了殺心,就該死。」沈萬沙握起雙拳,「誰都不能傷害你,趙大哥擋在你面前殺人太帥了,就該這樣!」
盧櫟心下一暖,忍不住握了握沈萬沙的手,「……謝謝。」
不能置小夥伴的心結於不顧,他想了想,道,「一個人如果犯了罪,能來懲治他的只有律法,不管是誰,都不能淩駕於律法之上。很多事情很難以簡單的是非對錯判斷,如果有誰因為只殺壞人被人崇拜,縱容,那麼結果一定是悲劇的。」
「人性是成長的,變化的,貪婪的,再正直的人也會被欲望吞噬,可能前期只殺壞人,後面開始殺他認為壞的人,最後就會殺不認可他的人,因為他的行為得到眾人認可,所以不認可他的,不管做沒做過壞事,就是壞人。」
盧櫟舉例子,「比如那個屍井,下面堆積屍骨太多,很多無法拼出完整一個人,也並非所有骨頭表像都會武,那些骨頭裏,說個我發現的比例,大概二十有一,是不會武的,相貌特徵不是異族是普通人,這些人,很可能是無辜的人。」
「戒嗔殺過無辜人,可能是誤殺,可能是故意,而弘然……可能也殺過。」
盧櫟輕輕歎氣,「所以沈萬沙,律法之所以嚴謹,嚴厲,不可觸碰,是因為它提醒著所有人應該要有的道德底限。」其實弘然所為還算小事,他曾跟著哥哥遇到過更讓人難過遺憾的事……
「原來如此。」沈萬沙眸光閃動,「我的是非觀的確太簡單了,我娘罵過我多少回,我都沒好好聽過……小櫟子,我要跟著你!」
沈萬沙舉著小拳頭,「總覺得跟你一起能學會很多東西,等我回家時,一定要讓我娘刮目相看才行!」
盧櫟輕輕彈了下他的腦門,「快過年了,你不回家?」
「是啊……今天都臘月十六了……」沈萬沙突然小臉垮了下去,非常不開心。一時衝動離家太遠,就算現在往回走,過完年也趕不回家……真是好憂傷。
「啊嚏!」盧櫟捂著鼻子,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沈萬沙跳起來,「你不是染了風寒吧!今天你都打了好幾個噴嚏了!」
盧櫟揉揉鼻子,「我沒事。」
「不行不行,不能再在這裏待了,咱們回去吧,趙大哥也在找你呢。」沈萬沙拽著盧櫟就往外走。
盧櫟不置可否,任沈萬沙拉著走。
可惜走過拐角,沒遇到趙杼,先遇到了秦綠柔。
小姑娘眼睛微微紅腫,滿臉都是怨氣,「盧、櫟!你給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