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傻瓜、一個半死不活一輩子都好不起來的肺癆鬼和一個死人。
方璽走進書房,對羅域說:「楊小姐來了。」
羅域「嗯」了聲,頭也沒抬。
不一會兒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她容貌秀美,氣質清雅,長長的頭髮又黑又亮地披散在背後,行走間長裙輕舞。
羅域見了她笑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楊詩晗說:「剛下的飛機。」
羅域又問:「去哪兒玩了?」
「歐洲的幾個小國家,從北歐到……」
楊詩晗細細地說著,羅域卻聽了兩句又低下頭盯著手裏的雜誌。楊詩晗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漸漸閉了嘴。然而她沒有走開,仍是默默地站在沙發邊,跟書房裏的傢俱一般模樣。
那一頭,曉果提著桶在別墅區繞了好大一圈後才找到了之前給他送西瓜的人所住的屋子。他瞧著一個女人從車上下來走了進去,曉果再趕上去時,門已經闔上了。
曉果站在外頭,猶豫了下才伸手敲門。
無人。
再敲敲。
還是沒人來應。
曉果順著門框找了一遍,沒有找到可以按的門鈴,於是他把目標放在了一旁那個方方正正的鐵盒上。
方璽站到可視電話前對上的就是裏面一隻撐滿了整個螢幕的巨大眼睛,那眼睛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瞳仁咕嚕嚕轉了幾圈,睫毛都刷在了攝像頭上。似乎沒看到什麼,片刻大眼睛退了回去,然後換另一隻眼睛繼續看。
方璽認出那張臉就是下午闖了禍的養護工,而他好像不會使用這個門鈴,反復研究半晌後露出了傷腦筋的表情。
「沒有,人在,家……」那個少年站在那兒輕輕地自言自語。
方璽注視了片刻,轉身離開。
一旁的周阿姨忍不住問:「不用開門嗎?」
方璽道:「不用。」他想不到對方能有什麼事情會特意找上門來,羅先生現在也沒空接待他,如果不理,他覺得沒趣過應該一會兒就自己走了。
然而方璽這回的判斷卻出了錯,待到一個多小時後他重新下樓,卻被周阿姨告知門邊一直隱約有些動靜。
方璽瞥了眼玄關的監控,終於走過去打開了門。
天已經全黑了,而不遠處的臺階下,一團影子和樹叢融合在了一起,察覺到這邊的光源,影子動了動,慢慢站起了身。
方璽看著一瘸一拐走到面前的人,心內意外,面上倒是鎮定,只問道:「你有什麼事?」
這一兩個小時中,曉果一直坐在臺階上,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的結果便是現下腿麻得跟針紮似的,他忍著痛苦,表情奇怪地挪到門前,把一直抱在懷裏的鐵桶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
方璽沒接,他掃過那桶裏亂七八糟的一堆,目光落在阮曉果滿是污泥的雙手和前襟上。
「花……好看,的花。」曉果搖了搖那只桶,裏頭澎湃的枝葉便隨著他的動作一道上下擺蕩,「送給,你。」
方璽理解能力還是很強的,當下就了然,但是他卻果斷拒絕了。
「我們的海棠已經處理過了,不用你賠。」就算沒有,也不可能用這野草樣的品種來代替院裏的名貴花種,「你快回去吧。」他下了逐客令。
「啊……」
曉果看看方璽,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花,人家不用他賠了,他卻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失望。
這個花很漂亮的,和你家的一樣漂亮。曉果想告訴對方,然而嘴巴張了張,還是閉上了。
方璽看他緩緩轉身,抱著桶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
「再見。」曉果禮貌地說。
方璽眉頭微蹙,眼見那身影一點點沒入遠方的夜色中,不知想到什麼,忽然開口:「你等等……」
……
楊詩晗從廚房端出一鍋湯來擺上餐桌,揭開蓋子,濃郁的香味飄散而出。
羅域坐在一旁聞了聞,點頭誇讚:「不錯。」
楊詩晗道:「是新鮮的黑魚,還放了黃芪和一些中藥熬的。」
羅域看著她給自己盛湯,楊詩晗記得羅域的習慣,專挑他愛吃的部位,還細心地去了魚刺。
羅域說:「你也吃吧。」
楊詩晗點頭,小心地拉了椅子在一旁坐下。
剛拿起筷子,方璽走了進來,手裏還提著一隻桶。
羅域問:「是什麼?」
方璽道:「下午弄壞花的孩子送來的。」
「當做賠償嗎?」羅域笑了起來,伸手示意方璽把桶拿過來。
桶內戳著雜亂無章的一大叢,茂盛的枝葉東一撮西一撮的生長著,紅紅綠綠,觀賞價值實在不高。
羅域卻興致勃勃地看了許久,在方璽思忖著要如何處理這東西時,羅域揮手一指桌面,道:「就放這兒。」
那桶身已被清理過,但本就半舊不新,還帶著鏽跡,更別說把手和邊沿處依舊沾著的濕泥,還有那才從土裏挖出不久的根莖和枝幹。乾淨的桌布當下便洇出了一團團的泥漬,襯著一邊雪白的魚湯和滿桌精緻的飯菜,顯得格外突兀。
一邊正拿著湯勺往嘴裏送的楊詩晗驀地停下了手,有點緊張地看著那桶裏的花。
羅域注意到她的表情,笑著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植物嗎?」
楊詩晗搖頭。
「這叫狗尾紅,」羅域捏了捏墜下的毛茸茸的植株道,「像不像狗尾巴草,但是它是紅色的,所以更漂亮。」
楊詩晗不覺得它像狗尾巴,只覺得像極了一條條紅色的毛毛蟲,爬滿在綠色的雜草上,看得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但是楊詩晗努力控制著臉部表情,擠出一絲淡淡的笑來。
「很……很漂亮。」
羅域卻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搖搖頭說:「你不喜歡。」
楊詩晗面色一僵,似要解釋,對面的羅域卻不再看她了。
羅域轉過頭問方璽:「曉果呢?」他叫得那麼親近自然,仿佛已經和阮曉果認識了很久一樣。
方璽道:「回去了。」
羅域點點頭:「那下次他要再來,你別把人關在外面了,記得請他進來做客。」
方璽一愣,難得有種被點破的尷尬感,急忙應聲,然後退了下去。
羅域重新拿起餐具,一邊欣賞著面前的狗尾紅,一邊喝起了魚湯,還招呼楊詩晗道:「怎麼不吃?」
楊詩晗也忙端起碗,雖沒再去看那桌上的花,但總覺有紅色條形物不住在面前蠕動,讓她連喝下去的湯是什麼滋味都沒有嘗出來……
晚上醫生來給羅域檢查身體,順便要掛兩瓶水。
羅域躺在籐椅中,感受著冰涼的液體沿著管子流進自己的身體中。
楊詩晗一言不發地陪在一邊,羅域忽然側過頭來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楊詩晗心頭一跳,立刻搖頭:「沒、沒有。」
「你說,一個傻瓜、一個半死不活一輩子都好不起來的肺癆鬼和一個死人,這三個,誰更可憐?」羅域又問楊詩晗不明白羅域心思,自然不能隨便回答,只小聲道:「醫生剛才不是說羅先生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嗎……」
「呵,」羅域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我已經快康復了,大概……要讓很多人失望了吧。」
楊詩晗低下頭,不敢吱聲了。
羅域用另一隻沒有吊針的手摁了摁一旁的遙控器,牆邊的電視和影碟機便運作了起來,只見螢幕亮起,一間病房出現在其中,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躺在病床上,他戴著呼吸機,胸腔隨著儀器上的曲線微弱的一起一伏著。
片刻,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走入鏡頭中,護士將捧著的託盤放在一旁的櫃子上,戴上手套,從裏頭拿出一支足有兩指寬的巨型針筒,插上針頭,交給一旁的醫生。
醫生接過,讓護士把床上的孩子翻過身來,掀起背後的病號服,清理消毒後,他確認過位置,慢慢將手裏那巨型針筒紮進了孩子的後肩胛處。
枕頭才紮到一半,原本半昏沉的孩子便猛地一個抽搐,繼而發出痛苦的嚶嚀聲。
護士嚇了一跳,還是醫生鎮定地一把壓住床上的人,吩咐道:「麻醉不夠嗎?再把劑量調大。」
護士趕忙執行,隨著她的動作,孩子掙動的幅度漸漸小了下來,然而臉上的痛苦之色卻未有減輕。
針頭被繼續推進,直到大半都沒入他的身體後,針筒才開始慢慢向後拉動,淺黃混著血色的液體一點點地被抽出體外,這段過程冗長而緩慢,嚇得電視機前毫無心理準備的楊詩晗一臉青白。
半晌之後,醫生結束了穿刺手術,護士重又將孩子放平回床上,並蓋上被褥。羅域的聲音響了起來:「最近畫廊的生意還好嗎?」
他問得內容和眼前播放的東西毫不相干,且音色平和淡然。
楊詩晗用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有種魂魄一半還在空中飄蕩,怎麼都抓不回來的感覺,她忍著恐懼回答羅域。
「挺……好的。」
「能到處走走,去那麼多地方采風,真是不錯。」羅域隨口說著,楊詩晗從小學習油畫,現在也算是一名小有名氣的畫家了,名下擁有兩三處畫廊,皆是在繁華地段。
楊詩晗平復著劇烈的心跳,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
「還行,我其實……更喜歡待在家裏。」
羅域無所謂地笑了起來:「等你以後病了老了,走不動路了,就會知道現在說得是什麼傻話。」
楊詩晗隨著他的意思點頭,沒再看抬眼看電視。
羅域又問:「你這次出國,去了哪些地方?」
楊詩晗沒有半絲不耐,乖巧地將上午說過的答案又細細地重複了一遍:「去了歐洲的幾個小國家,從北歐起,再到希臘……」
然而羅域還是只在她說了前幾句後,便逕自閉上了眼。
楊詩晗這回卻沒有停下,靜謐的夜色中,屋內只餘她低低的絮語聲,和螢幕裏映出的熒熒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