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終戰(上)突變
木偶有著濃烈的薑粉氣味,若是四周安靜,還能聽到其中發出的“嗡嗡”聲。葉瑾與段瑤對視了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出同一個渴望——真的而很想拆一拆。
“報!”前方的探子又急急折回,說是叛軍船隊已然駛近,在黑霧裡風帆茫茫一片望不到頭,少說也有數萬人。
“看來是將老巢都搬空了。”段白月道,“正好,一網打盡!”
“皇上。”卓雲鶴從另一頭大步走來,“我軍在前方抓到了一名叛軍,他自稱曾是楚項的心腹,大楚人,想要投降。”
“真的假的。”葉瑾皺眉,“這陣跑來,怎麼聽著有些像陷阱。”
“帶上來吧。”楚淵道,“先讓朕看看。”
卓雲鶴領命離開,片刻後帶來一個五花大綁之人,約莫二十來歲的年紀,衣裳破破爛爛,臉上也漆黑一片,看著像是剛才棺材裡爬出來。
段白月吩咐:“將他的臉弄乾淨。”
一旁的侍衛弄來個濕帕子,幾下擦去那些污垢,露出一張有些熟悉的臉。
段白月啞然失笑:“還當是誰,原來是飛鸞樓主的弟弟。”
景流洄?楚淵倒是有些意外。
“王爺在同你說話,啞巴了嗎?”卓雲鶴在一旁呵斥。
“本王與飛鸞樓也是有些交情的。”段白月繼續道,“此番出戰,景樓主還特意趕來叮囑,說務必要將你帶回大楚,卻沒想到居然會在此時得見。”
“我哥曾經找過王爺?”景流洄狼狽不堪,聞言眼底卻又生出幾分希望,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連聲道,“只要能將我帶回飛鸞樓,我願將功折罪,星洲島在建立之初便是由我掌管,那島上有些什麼,我再清楚不過。”
“哦?”楚淵眉頭微微一揚,“既如此,那你該是有大功才對,楚項應當許了你不少東西,為何不等著加官進爵,卻偏偏在此時倒戈?”
“皇上恕罪,小人當初也是一時鬼迷心竅。”見他一身明黃龍袍,景流洄自然能猜出身份,“楚項為人心狠手辣,小人曾親口聽他對黑鴉說,要借楚軍的手除去劉錦德,現在黑鴉也被他煉製成了殺人的妖物,只怕下一個……下一個遭他毒手的便是小人。”
“殺人的妖物?”段白月皺眉。
“是。”景流洄道,“黑鴉被他灌了毒藥,七竅流血而亡,星洲的人都看到了。可十來天前卻又活了,行動僵硬如同乾屍,功夫卻漲了十倍不止。”
“倒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葉瑾搖頭,“心狠手辣至此,也不多見。”
“那你知道,要如何對付這群僵屍兵嗎?”段白月問。
景流洄先是點頭,後又搖頭:“操控這群僵屍的人在那大船上,可我方才看到,那船已經被大楚擊沉了,這些僵屍怕不可能再動了。”
葉瑾撇撇嘴,還挺老實。
“星洲島上可還有別的僵屍軍?”段白月又問。
“沒有了,這是最後一批,都是多年前從大楚偷運來的屍體。”景流洄道,“後來出海口戒嚴,屍體運不出來,又不能對南洋島國的人下手,怕激起眾怒,便只煉製了這數千鬼屍。”
數千也夠缺德了,溫柳年在旁一臉嫌棄。刨了大楚數千人家的祖墳新墳,就這還指著要當皇上,想得挺美。
一聲號角驟然響起,副官來報,說將軍已下令全軍準備迎戰。
“先將他帶下去吧。”段白月示意段念,“戰後再說。”
景流洄趕忙爬起來,一迭聲道:“我自己走,自己走。”去牢房也好,哪裡也好,只求能保住一條性命就好。
“你怎麼看?”待他走後,段白月問。
“楚項為人心狠手辣,會殺他不奇怪。”楚淵道,“為求自保,他此時倒戈也不奇怪。”畢竟這一戰,楚項輸了他便是叛軍,株連九族之罪,而若是贏了,曾親眼目睹劉錦德與黑鴉的下場,估摸著也沒指望楚項能當真給什麼高官厚祿。既然輸贏都得死,那倒真不如賭一把。
“至少他在這批僵屍上,並未說謊。”段白月道,“至於黑鴉之事,估摸此戰也會見到。”
楚淵點頭:“先別管他了,去前頭看看戰事。”
眾人答應一聲,各自散去。段白月帶著楚淵一道上了督戰台,就見叛軍的船隊已越來越近,果真黑壓壓連綿一片,起伏高低的山巒一般。而那數千具棺材,正靜靜漂浮在兩軍中間的海面上,隨著波浪互相撞擊。
楚項站在船頭,狠狠道:“廢物!”
“這些鬼屍並非廢物,只是被人炸毀了大船。”身側,一名蒼老的黑袍巫師惋惜道,“定然是那景流洄為了討好大楚,才會將此秘密供出。”
楚項聞言臉色愈發陰沉,他先前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此千鈞一髮的關鍵時刻,景流洄竟然會毫無徵兆地丟下一切叛逃出島。
“主上!”一名前哨駕著小船飛速駛回,大聲道,“那些鬼屍像是又活了!”
楚項聞言一驚,登上高處一看,就見在那片棺材群中,果真接二連三,站起來了不少鬼屍,刷拉舉起鬼木匣,齊齊對準了楚軍陣營。”
“這……”那黑袍巫師跟上來,見狀猜測道,“莫非阿坎還活著,那木偶還在他手中?”
楚項也有些遲疑,他方才的第一反應,是這批鬼屍已被大楚掌控,剛想著要下令用水雷將其擊沉,卻沒料到鐵矛竟是對準了大楚,一時間也有些猶豫。
兩軍距離越來越近,那些棺材幾乎是被卡在了中間。黑壓壓一片僵屍直挺挺站著,手中鬼木匣折射出無數寒色光點。
木癡老人手緊緊握著,一把冷汗。
南摩邪在旁慢悠悠安慰道:“放心吧。”
“前輩?”段白月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木癡老人遲疑片刻,點頭。
段白月一笑,手中握著木偶人,重重按下機關。
數千鐵矛脫匣而出,帶著尖銳的風聲穿過那些乾屍的胸膛,閃電般將最前頭的叛軍掃翻一大片,複又迴旋而出,矛尖所至之處,慘叫不絕,在空中噴出一片薄紅血霧。
“這!”那巫師大驚,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鬼木匣中的暗器竟會調轉方向,不向大楚,反而射向背面的大軍。
楚淵怒不可遏:“開戰!”
木癡老人膝蓋一軟,扶著欄杆慢慢坐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全身都被冷汗浸濕。
楚淵道:“多謝前輩。”
木癡老人擺擺手,方才在教段白月該如何指揮僵屍撥動鬼木匣上的機關時,幾乎稱得上是他一生中最為全神貫注的時刻,生怕會出現半分差池,讓暗器射向大楚。而在此時,他已經說不出來一句話,後怕與慶倖交雜在一起,連頭都有些暈。
楚淵命人將他扶下去休息,南摩邪自覺跟在後頭,頭髮被段瑤綁成了小辮子,隨著走路一晃一晃。
段白月奇道:“師父今日居然不留下看熱鬧?”
“看什麼熱鬧。”南摩邪身形頓了一下,擺手,“又不准我上陣,幹看有個屁用,不如回去睡大覺。”
段白月笑著搖搖頭,命段念陪兩位老人回去。
仙翁抱著小金子坐在船頂,看遠處兩軍廝殺,順便對孫子道:“你覺得是你爹厲害,還是你娘厲害?”
小金子手裡捏著半塊糕,含糊不清道:“爺爺厲害。”
仙翁極其滿意。
好孫子。
海面上殺聲不斷刀光連綿,不斷有人慘叫著落船,鮮血自海底咕嚕嚕地湧出,將墨藍添上一片猩紅。最後一戰,雙方都是抱著殊死一搏之心,刀劍被打落海中,便赤手空拳上陣,雙目猩紅扭住對方,只要能多殺一人,那即便戰死沙場也不虧。
一片火油彈自對面飛來,沈千楓輕鬆縱起一躍,如履平地般踏過海面,手中銀槍迴旋,沿途帶起無數滔天巨浪,將那冒著火的彈丸悉數打落海中,再度飛身回到船上時,竟是連衣擺也未沾濕。
月蘿驚歎道:“哇!”
葉瑾撇撇嘴。
月蘿拉著他的衣袖:“你看,沈盟主真的好厲害啊!”
葉瑾望天:“哦。”是嗎,不熟。
楚項在對面冷冷一笑,扭頭看向身邊之人。
黑鴉雙目無聲,單手握著一把長刀,正直直看著楚軍的方向。
“去吧。”楚項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殺了所有人!”
黑鴉怪叫一聲,海中瞬間冒出一條大魚,甩動著尾巴一躍而起,帶著他趁亂穿過連綿戰火,悄無聲息靠近了楚軍的主戰船。
揮刀將圍攻上來的楚兵掃開後,黑鴉騰空飛起,直挺挺落在了甲板上,眼底森然,卻沒有半分光彩。
葉瑾倒吸一口冷氣:“乖乖,還真成了怪物。”
段白月拔劍將楚淵護在身後,周圍的御林軍也團團圍上前。
黑鴉嘎嘎大笑,直直向段白月殺來,幾乎是帶了十成的功力。手中長刀與玄冥寒鐵相撞之時,整艘大船都劇烈晃動了一下。
“不行。”段瑤在旁一個趔趄,急道:“這樣船會沉的。”
段白月一腳踩在黑鴉胸口,將人生生逼到船下。兩人在海面上戰得難捨難分,刀劍相撞之時帶出的火光,像是連疾風也要被斬斷。
“這到底是什麼邪門功夫。”司空睿聽到動靜,也趕過來幫忙。就見黑鴉雖說動作僵硬,出招卻快得詭異,加上一身灰色大氅,遠看如同一隻巨大禽鳥。
鳳凰在空中盤旋,鳴叫聲迴旋四野。尖銳的利爪驟然張開,俯衝而下狠狠勾住黑鴉一隻眼睛,黑色粘稠的血液噴濺而出,趁此時機,段白月飛身一劍刺向他的胸口。黑鴉卻並未躲避,臉上反而滲出一絲冷至骨髓的陰笑,原本空蕩蕩的袖管中驟然伸出一隻手臂,握住玄冥寒鐵的劍身反向一推,將段白月打得後退兩步,右臂也被震得麻痹一瞬。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黑鴉整條臂膀竟自袖中沖出,帶著玄冥寒鐵呼嘯飛過海面黑霧,雷電般徑直穿過了楚淵的身體。而在下一刻,黑鴉也直挺挺倒向後方,像是被抽走骨骼般一命嗚呼。
一切事情都快到只發生在一瞬,時間像是凝固了片刻。段白月手心一片冰涼,大腦空白身體卻遵從本能,縱身將楚淵接到了自己懷中。
玄冥寒鐵帶著溫熱的血液跌落在甲板上,段瑤狠狠一刀劈開那條“手臂”,細看竟是由無數飛蟲組成。
“小淵。”段白月胡亂握住他的手,腦中亂成一片。
楚淵眉頭緊皺,血將龍袍染紅大半,手指無力地與他扣在一起。
“先躺在這裡別動。”葉瑾跪在甲板上,慌亂地將藥箱打開,提醒自己千萬不能亂。
四周腳步匆匆人影紛亂,相對來說,四喜此時倒成了最冷靜的一個,一面吩咐燒水,一面命人拿來帷帳,將楚淵圍在了中間。
“皇上受傷了,此戰就仰仗將軍了。”溫柳年乘船到了陣前,對薛懷嶽道。
“什麼,皇上受傷了?”薛懷嶽一驚。
“葉谷主與王爺正在診治,皇上方才下旨,此戰我們務必要贏。”溫柳年行禮,“就辛苦將軍了。”
薛懷嶽點頭:“大人放心,此戰若敗,末將提頭來見!”
葉瑾替楚淵處理完傷口,讓段白月將人抱回了船艙。
其餘人都在殺敵,只有幾位老人帶著小金子守在門口,問:“如何了?”
“血是止住了。”葉瑾往房中看了一眼,走到欄杆邊方才低聲道,“可那是玄冥寒鐵,並非普通刀劍,我也不知明早會如何。”
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南摩邪嘴唇動了動,卻也不知該說什麼。
仙翁急道:“這……”
“與你無關,是我自己硬要搶。”南摩邪擺擺手,蹲在地上一言不發。
仙翁便是當初玄天口中的韓冥老仙,南摩邪先前為了替段白月尋一件稱手的兵器,便死活硬奪了來,卻沒料到有一天會傷了楚淵。
“那汨曇呢?”木癡老人想起來,“當初白象國主所贈,說能起死回生。”
“先前從未見過,不知劑量也不知功效。”葉瑾搖頭,“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我不敢亂用。”況且此時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若是胡亂用藥,只怕適得其反。
四周一片安靜。
“罷了,我去看看那汨曇。”葉瑾腦中紛雜,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讓自己更冷靜些,“那就煩勞諸位前輩守在這裡了。”
三位老人連連點頭,南摩邪叫來侍衛,將葉瑾護著回了藥廬。
船艙內,楚淵睜開眼睛,眼前光影交錯,過了許久才看清面前的人。
“小淵。”段白月握著他的手,“怎麼樣?”
楚淵搖搖頭:“沒事。”聲音很低,低到幾乎聽不清。
“沒事就好。”段白月與他額頭相抵,眼眶通紅,“乖。”
“外頭怎麼樣了?”楚淵問。
“還在打,不過我們已經快贏了。”段白月道,“最遲明晚便能登上星洲。”
楚淵點點頭,閉上眼睛又睡了過去。臉上沒有半分血色,連脈搏也微弱到幾乎分辨不出。
段瑤殺光了整整一個營的人,子夜時分方才拖著裂雲刀精疲力竭回來,玄冥寒鐵依舊被插在甲板上。黑色霧氣已經散開大半,劍身在月光的照射下,爬滿藍色詭異圖騰。
段瑤微微皺眉,猶豫著靠近。
月色被黑雲擋住,那些圖騰也轉眼而逝,劍身光潔,泛著幽幽的光。
段瑤伸手握住劍柄,用力將其拔出,餘音錚錚。
“瑤兒。”司空睿也從另一頭趕來,白衣沾滿了血,“皇上怎麼樣了?”
“我剛回來。”段瑤道,“看哥哥的劍在這裡,便替他收起來。”
“先放到你房中吧。”司空睿道,“這劍傷了皇上,這陣還是別出現在段兄眼中了。”
段瑤點點頭,將玄冥寒鐵塞進自己的櫃子裡,方才與司空睿一道去探望楚淵。
“師父。”段瑤問,“皇上怎麼樣了?”
南摩邪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葉穀主已經看過了,說是傷得不輕,還是別進去打擾了。”
段瑤擔憂:“嗯。”
“沒中毒吧?”司空睿小心翼翼地問。
“玄冥寒鐵不帶毒。”仙翁歎氣道,“只是劍氣陰寒,比起毒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或許還不如中毒。
司空睿:“……”
“都回去歇著吧。”南摩邪揮揮手,“明日還要接著打仗,守在這裡也沒用。”
段瑤往船艙的方向看了一眼,窗縫燭火昏黃,屋內靜謐無聲。
楚淵靠在段白月懷中,睡得昏昏沉沉,身體時冷時熱,眉頭未舒展過片刻。
段白月抱著他,一睜眼便是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