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這個世上,缺乏力量的人很難做成任何事。
力量從狹義上來說,是一個人解決問題的武力、智慧、知識和膽識;從廣義上來說,還包含有社會地位、名望、金錢資本、人脈和運氣。
當時的白如安一無所有,被懷明托付了小小一個包子樣的懷麟,還有一段重逾生命的預言。
為了做成這個預言,白如安不惜步步為營,從寂寂無聞的一個小組長一路向上爬。他不但利用自己唯一所長的智慧和知識,也利用懷明的身份,更利用了懷麟為s基地做過的預言。
為了留在擁有力量的人的身邊,他用盡了一切方法。
柳國全有這個力量,能夠慢慢積攢起異能者的隊伍,然後利用這支勢力不斷獵殺其他人,將大批晶核據為己有——這種力量是殘暴、冷血而又無可匹敵的,由其在這樣一個末世裡,沒有什麼比它更加有效率了。
白如安一無所有,就只能像借用狂風來行船的人一樣,不惜用性命進行冒險,也必須在時間耗盡之前趕到航程的終點。
這條航道孤獨無比,只有他一個人在堅持。
最開始的時候,懷明死了,白如安甚至被迫繼續研究他的頭顱;懷麟那時候還沒有覺醒異能,白如安不能也不願將他繼續牽扯進來。
後來開始研究喪屍和異能者的時候,白如安每天都在面對著痛苦、絕望、冷漠和自私。人性之中最黑暗的東西都在生死之間被釋放出來,有段時間,白如安整夜整夜地夢見那些人死亡時的模樣。
再後來,開始收集晶核。這些夢就變成了他們對白如安的詛咒,極盡陰狠、刻薄,甚至喪失全部人性——這就是仇恨。
白如安背負著孤獨和仇恨,繼續向前航行,他在旅途中遇到了懷麟。
那個時候。
懷麟是不一樣的,他是干淨的。——白如安這樣想。
白如安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在助紂為虐,他簡直不可理喻!——懷麟這樣想。
白如安唯一能作的解釋,就只有「我沒有辦法」。
他沒有辦法,也沒有力量。
他殺死了柳國全,將上千人都掩埋在諾亞方舟裡,就好像親自闔上了一座寒冰墳墓的石門,讓他們橫死其中,為的就只是一枚魂石而已。
魂石現在完整了。
白如安掏出槍,將槍管咽入口中,許久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是一個怎樣軟弱的凡人呢?
既缺乏解決這些矛盾的智慧,也沒有破除所有悲劇的力量,現在連結束自己充滿罪惡的生命也缺乏勇氣……
當人生走到這個地步的時候,好像連旋舞在眼前的細小冰花也變得那麼值得留戀。
牆的另一邊還在傳來懷麟的聲音:「白如安,你出來啊!我不要魂石,我也不要諾亞方舟,這些人死就死了啊!人類滅亡了有什麼必須改變的?世界末日就讓它末日……明明這麼痛苦了,為什麼還要更加痛苦地掙扎?沒有用的,白如安,‘輝耀黎明’都已經死了,我們為什麼還要掙扎?」
白如安取出槍,低低咳嗽了起來。
他溫柔的目光望著懷麟模糊的身影,過了很久,才說道:「小乖,別哭。我是你的長輩,長輩還活著的時候,哪有讓小輩出去拼命的道理?」
懷麟痛哭失聲,說道:「白如安!你知不知道你死在這裡會變成什麼?你會是個千古罪人的,你一邊幫柳國全,一邊幫審判教,最後死了這麼多人——假如你一聲不吭地死了,你還怎麼可能有證明自己清白的時候?」
白如安微微顫抖起來,喘息了很久之後說道:「我是千古罪人,小乖。那些事,全都是我做的。不要救我,不要為我平反,小乖,不值得。」
——懷麟,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你弄髒自己的雙手。
——包括我這樣骯髒的罪人。
白如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神色逐漸平復下來,重新吞入槍管。
該走了,作為懷麟的長輩,不能讓他看見自己恐懼到流淚的難看樣子。
要平靜,白如安,要平靜又從容,這樣才不會讓懷麟更加難過。
他的時日還那麼久,總有一天,他會忘記所有這些傷痛的。
一聲槍響過後,世界重歸於寂靜。
占滿天空的冰川崩塌的模樣,就像整個天空都在寸寸碎裂。
懷麟茫然站立了很久很久,任由這一切在身邊靜靜支離破碎,直到陸星兆重新出現,將他抱在懷裡,飛離這個地方。
也許是受到的傷勢尚未平復,陸星兆的胸膛沒有從前那麼熾熱。他搓動著懷麟的脖頸、手和面頰,竭力讓懷麟失去血色的皮膚恢復熱度。
這一切就仿佛上個世界裡發生過的,他們在暴風雪裡漸漸遠離風暴的中心。
懷麟被陸星兆背在背上,從驚天動地的塌陷當中逃離。
他手上握著一枚不再透明的魂石,這就是兩次末世最大的區別了。也許要逃離第七日人類滅絕的命運,所有生機都在白如安付出一切才留下的這枚魂石上。
陸星兆說:「懷麟,s基地要塌了,我帶你去那座高塔,我想辦法保住它。」
懷麟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低聲說:「我看到了,哥。你要激發裡面的所有精神力,它會侵蝕你的身體,可是它也會發出輻射,它會吸引原來的主人來這裡……」
「它原來的主人,是說神,還是說某個高等文明的生物?」
「我也不知道。可是預言的所有線索都指向了它;而且,它曾經將自己的魂石劈開,把自己的力量借給人類,讓異能者們能夠應對這場末世……」
他們很快就到了那座高塔上。
陸星兆抬頭仰望,無形的精神力場像波紋一樣道道散開,將頭頂不斷落下的冰川阻攔在外。
低溫讓這座建築的表面凝結出白霜,那上面掛著的巨大鍾面永久地暫停在了此刻的位置上,不再動彈分毫。
懷麟向內走去,在螺旋狀的階梯上慢慢攀爬,手裡握著那顆魂石。
這個時候,他眼前的畫面和腦中的預言已經完全結合在一起,難分真實和虛假了——
剩下所有幸存者都聚集了過來,與陸星兆一起保護著這裡。巨大方舟的殘骸就像山峰一樣向下壓來,他們就像巨人腳下的螻蟻,還在掙扎求生。
丹哲跟著走了上來,然後是高老大,然後是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人,不認識的人……更多的人。
懷麟將魂石放在了唯一的一個透明儀器內,感覺到上面留有一個精神力接駁的口子。
「我先嘗試。」丹哲毫不猶豫地走了過來,閉上眼睛與它進行對接。
下一刻,天花板被很快打開,從魂石上亮起了一束微弱的光線,筆直向著天空上延伸。
丹哲的身體無力地向下倒來。
「我們在干啥?站在這麼危險的地方呼喚神?這個鬼末日的世界還有神?」高老大接過丹哲,捏了捏他的鼻子,自顧自笑了一聲,接著也走上前去。
就和懷麟所預見的一模一樣,所有人都已經在這裡了,都已經做好了准備。
只有白如安和嚴飛光不在。
他們在塔的外面,此刻也會注視著這枚魂石嗎?
光芒越來越耀目了,懷麟的視線也越來越渙散。他茫然四顧,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很多不在這裡的人,很多早已經逝去的人,他們的精神被魂石若有似無地聯系在一起。
「那是靈魂嗎?」懷麟問陸星兆。
陸星兆脫下外套,將懷麟包裹住,讓他能在天寒地凍當中不再發顫。然後溫和說道:「那是精神力的具現化,大概也可以叫做靈魂。」
他低頭吻了吻懷麟,沒有說任何道別的話,只說道:「懷麟,別怕。」
「嗯。」懷麟仰頭向他微笑。
從他第一天找到陸星兆開始,他就沒有再害怕過了。
懷麟預見過也經歷過這個世界的末日,無論什麼樣的絕望都已無法將他擊垮,因為他那時發現:
死亡從來不可怕,滅絕也沒有那麼糟糕。
七個日升日落之間,已經足夠經歷一個人的一生,還綽綽有余;如果能和另一個人度過這樣的一生,那就是足慰平生的幸事。
陸星兆走了進去。
懷麟最後守在外面等待,他的精神力和魂石的精神力截然不同。當他進行接駁的時候,忽然通過魂石的視角看到了外界的森羅萬象。
崩毀的諾亞方舟仍然懸掛在s基地的上空,主體建築物被一條龐然大物所束縛著——
那是一條怎樣輝煌的白龍!
它修長有力的身體靈活地盤踞在冰川上,細密的銀白色鱗片一圈圈折射著暮光,灰白的鬃毛在風中卷動時就像絲綢般輕軟,在那其中有兩只小小的前爪,牢牢固定著半空中的方舟殘骸。
它仿佛能看見懷麟的精神在這裡游蕩,昂然長鳴了一聲之後,它挾帶著風雷與冰雪,將方舟向著別處推動。
它美麗無暇的目光向著血色的天空上遙望,仿佛看見了許久不見的一個老朋友,充滿了親切和懷戀。
懷麟的意念繼續向上。
他在層層白雲當中,見到一道模糊的光。
這道光沒有形貌,也沒有意識,好像因為缺少了什麼東西而感到茫然無措,只能漫無目的地在這個世上巡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