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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問鼎》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驚豔

  青山腳下,綠水湖畔,兩位峨冠博帶的雅士對坐在亭榭之中。一人面容清峻,風致翩翩,正端坐在玉案之前,撫弄台上鳳尾長琴。另一人身材相當高大,容貌卻溫順可親,單手持麈尾,隨著音律輕叩掌心,一副陶然若醉的模樣。

  熏風習習,暖陽融融,婉轉的弦音引來巧舌的雀鳥,在亭外啾啾不止,更襯得琴音悠揚,繞樑不散。如此一曲三疊,曲聲由急至緩,漸不可聞,當最後一聲琴音也消弭之時,那閉目聆聽的男子輕輕拍了一下手掌:「好一曲《陽春》。爛漫清婉,可引百鳥爭鳴。」

  撫琴男子搖頭嘆道:「不如嵇叔夜遠也。可嘆《廣陵散》,終成絕響。」

  嵇康引頸赴死之時,曾彈一曲《廣陵散》,引得三千太學生同聲請願,無數慷慨之士甘願替死。《廣陵》琴譜雖存,卻再無一人,能與那絕世天才比肩。

  若是其他人在晉陽王府中如此堂而皇之談起嵇叔夜、《廣陵散》,怕是會引來非議。且不說嵇康之死乃是文帝手筆,世人還多有傳言,此事與當時的司隸校尉鐘會不無干係。而王渾的妻子,正是鐘會的侄孫女鐘琰。如此尷尬往事,當然不會有人冒然提及。

  然而說話這人,正是王渾之子王汶。因此這番感慨,聽來就非但不失禮,反而有些痛失知音的拓落,更顯得說話之人性情純直,灑脫大度。

  那高大男子微微一笑:「茂深此言差矣。嵇叔夜遇仙而授《廣陵散》,此等仙樂,也自該由他還與仙家。這才是一飲一啄,因緣果報。又何須為此惆悵?」

  這番話借用了誌怪之說,又暗合佛理,讓王汶面上露出了些笑意:「安期所言甚是。」

  面前這位高大男子,正是杜承杜安期,出身京兆杜陵。雖然門第不如王汶,但因同樣喜好音律,深得王汶青睞。

  看王汶面上不再有憂思,杜承輕輕一搖麈尾:「能脫去俗務,暢遊山水,才是人生樂事。可惜,我還要往洛陽走上一遭。茂深可要同去?」

  杜承剛剛收到長沙王司馬乂的征闢令,洛陽如今暫時安定了下來,由司馬乂主持朝政。按理說這是個相當不錯的邀請,但是諸王混戰已久,誰能猜到權柄又會落於誰家?此刻站定隊伍,實在不是個聰明法子。可惜杜家勢寡,貴人有命,不去一趟怕也是不妥。因此他才會跑來晉陽,邀王汶跟他同去,以壯聲威。

  王汶可沒想那麼多,臉上的笑意變得淡了些,嘆道:「官人選拔業已結束,過些時日,我恐怕也要上京一趟。可惜并州人才凋零,淨是些庸人俗物。唯一可用的,卻又不肯參加品評。」

  杜承奇道:「不肯參加品評?何時又出現了這等人物?」

  看好友興趣盎然,王汶自然也不賣關子了,把之前渭山雅集的事情說了出來。聽到有人能遇上神佛入夢這等奇事,就連杜承也不由驚嘆:「還有這等異事?那梁子熙有給你回信嗎?」

  「尚未收到。就怕姜翁無法醫治,讓我痛失英才……」

  正說著,一個美貌婢女走了上來,柔聲稟道:「郎君,銅鞮姜府有人求見。」

  王汶輕拍案幾:「哈!來的正巧。快請快請!」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男子跟隨在僕從身後,走進了進來。那人面容平平,身量中等,連衣衫都樸素無比,打眼看去,根本無甚特色。見到坐在上座的王汶,他立刻躬身行禮道:「小人姜達,見過中正。」

  「免禮。你可是姜翁的子侄?」王汶問道。

  姜達答道:「正是家翁。家翁前日已去過梁府,給梁郎君診病。梁郎君病情頗為嚴重,估計還要調養一年半載才能恢復。這是梁郎君寫給中正的書信。」

  說著,他恭恭敬敬把一封書信遞了上去。

  沒想到姜達還帶來了梁豐寫的信,王汶立刻提起了興緻,從婢女手中接過那信,定睛看去。這一下,就讓他驚咦出聲:「好俊俏的字!」

  只見素白的信紙上,疏密有致,寫了幾段文字。內容還是其次,這字跡,絕非王汶曾經見過的筆體。他母親乃是鐘繇的曾孫女,自小精研書法,見過的名家書墨更是數不勝數。然而沒有一個,像這信上的字一樣,骨骼清俊,氣象雍容。仔細看去,又覺行筆之間有一股勁媚秀潤蘊含其中,簡直讓人拍案叫絕。

  杜承還是第一次聽到王汶這樣誇讚旁人的筆墨,不由好奇心大起,直叫道:「與我看看!」

  王汶這時哪還有功夫理他,如痴如醉看了幾遍,才注意到信上的內容。這是《金剛經》最後兩品,佛祖答《金剛經》的義理所在,一切紅塵萬象都是「應化非真」,如夢幻泡影、如露水閃電,唯有放下這些,才能開悟,才能為眾生講解,求得善果。

  此刻傳入中土佛法的,以小乘經典為主。講究度己,追求堪悟。罕少有需要給他人演說經義,方能求得福德的說法。然而這經文典雅悠遠,字字珠璣,絕非一個弱冠之年的人能夠杜撰。只是這短短兩品,就讓人回味無窮,若是有幸能讀到全文呢?

  一時間,就連王汶都不由心馳動盪,情難自禁。

  看著好友臉上變幻不定,杜承終於按捺不住,湊過去看了起來。只是一眼,他就明白了王汶失態的緣由。這字筆力雖然顯弱,但是筆體剛健、字字嚴謹,又瘦勁嶙峋。既有魏碑的銀鉤鐵畫之骨,又有鐘楷的清秀媚麗之態,假以時日,絕對自成一家!

  「好字!可如其人否?」杜承脫口而出。

  「恰似其人!」王汶應聲而答。只是看著這字,就能想到當日的那病柳孤松之姿。字如其人,分毫不差!

  王汶可是晉陽王氏所出,來往皆是高門名士,識人的本領自然出眾。能讓他如此驚嘆的,也不會是凡俗人物。心中驚疑稍稍平復,杜承這才仔細看起信上所書,寥寥數語,卻讓他忍不住拍案讚道:「好一句『應作如是觀』!」

  看到好友也為此句動容,王汶問道:「安期可曾見過這樣的經書?」

  「未曾。」

  「這是否乃是佛學至理?」

  「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不知其餘經文,又會是何等樣貌!」

  此刻,神佛入夢一事,再無疑慮。若不是天授,又有誰能傳下如此經文呢?

  兩人把那兩頁紙看了又看,完全把旁人忘到了腦後。半刻鐘後,王汶才猛然想起姜達,立刻抬頭問道:「姜翁說,梁子熙的病能夠醫治?」

  「還需慢慢調養。」猶豫了一下,姜達補了句:「此話不知當不當講,不過據家翁所言,梁郎君身上並非只有散力發作,亦有中毒症狀,乃是砒霜!」

  「什麼?!」王汶驚呼道,「有人下毒?」

  「許是如此。」那個梁豐既然會把砒霜一事告知祖父,恐怕也是有心點出,姜達自然要轉達給王汶。

  「那李朗何其狠毒!」王汶的腦子轉得不慢,立刻想起當日溯水亭畔的那幕。看來只把那李家小兒趕出雅集,還是太便宜他們了!

  心中生出些懊惱,可是無憑無據,即便是他,也無法拿李府如何。王汶輕嘆一聲,叮囑道:「既然如此,便派個人去梁府,好生照顧子熙。一應診金藥材,都可從我府上領取。」

  姜達卻沒有直接應承,而是道:「即便沒有中正之命,阿翁與我也會全力治救梁郎君。」

  沒想到一個醫官的孫子會近乎頂撞的說這麼一句,王汶愣了一下:「這是為何?」

  「梁郎君說,他在夢中遇到佛祖點化,指明傷寒一症緣自『疫物』。家翁從梁府歸來之後,把這事說給了我聽。我覺得,可能確有其事。」姜達坦然答道。他自幼學醫,非但繼承了祖父的衣缽,還對《傷寒論》一書頗有研究。聽到梁峰說所的疫物之事,立刻起了興趣,也正因此,姜太醫才會派他來王府送信。

  這話頓時讓王汶站起身來:「佛祖點化了他傷寒的治法?」

  「不是,只是源頭。不過我祖上師承王令公,學得就是傷寒一科。只要找到了病症源頭,未嘗不能想出解決之策。」姜達一番話,說的頗有些豪氣。

  然而王汶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傷寒一症,即便是高門閥閱也備受其害。時人只有四五旬的壽數,每日睜眼都可能是最後一日。也正因此,飲酒服散才成了士人所好。如果真有人能夠治癒這可怕的惡疾,絕對是莫大功德一件。

  杜承也有些發傻,喃喃道:「莫不是這才是神佛入夢的真意?」

  王汶打了個激靈。是啊!神佛入夢,又怎麼可能只留下傳下一卷經文?恐怕「疫物」之說,才是他解救世人的真意。這個梁豐梁子熙,怕是比他想的還要重要!

  「這件事,你們先莫要外傳!」王汶當機立斷,吩咐道,「一切花銷用度,姜府不用操心,全力查找疫物。若果真查出了傷寒源頭,我自當稟報朝廷,給你們加官進爵!」

  這話,才是姜達想聽的。出身醫官世家,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傷寒一症的可怕之處。如果真讓他父子二人攻克了這一惡疾,恐怕能跟張長沙一樣,名垂青史。就算老成持重,此刻姜達臉上也有些激動,用力點頭道:「自當竭力!」

  「好!」王汶興奮難耐的又在案旁轉了一圈,「白露,你帶姜達去取十萬錢,若需要什麼珍稀藥物,也盡可從庫中取來。」

  王汶身邊的婢女立刻躬身應道。姜達似乎還想推拒,王汶已經一揮衣袖:「速去速去!若有進展,速來報我!」

  這已經是全力支持了。姜達深深再行一禮,起身拜別。

  杜承看著好友一副淡然盡失的模樣,不由嘆道:「難得有這樣的機緣,茂深還要去洛陽嗎?」

  王汶猶豫了一下,答道:「恐怕不能陪安期同去了。」

  與其前往京城,還真不如待在晉陽,等待疫物一事的消息。反正不論是長沙王還是成都王,他都無甚好感,何必如此勤於王事?至於梁府的爵位,不如修書一封,告知從兄,由從兄居中轉圜……唉,可嘆瑣事纏身,一日都無法解脫。

  王汶長嘆一聲,重新拿起了那頁書信:「安期,還是來品評這妙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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