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折骨7
這世上,有些人生來就是錦繡衣冠加身,珍饈佳餚果腹的富貴之人;有些人卻只能頂著烈日驕陽,在泥濘的土泥勞苦耕作,卻依然換不到能夠維持的生計的報酬。
他是永安洲最大的占天一族——相氏的後裔,生來就不用為衣食煩憂,出門時乘坐白馬七香車,更有奴僕幾十貼身隨從,在家時又貂鼠裘襖綺繡裹身,銀絲炭置金爐暖手。而這一切,不過是據說他出生那日,永安洲東方天邊有紫色雲霞湧出,活似龍蛇,搖首擺尾自東邊滾滾而來,勢不可擋,此後,他便成了相氏一族最為看重的後輩之一。
他沒親眼見過那些紫霞,畢竟紫霞出現之時,他不過是個不能言語無法動彈的嬰孩。剛出生的幼兒理應是無法睜眼,也看不到什麼的,可不知為何,他卻偏偏看到了一個仙人。
那仙人身穿一身紫色紗衫,宛如將一片紫霞都穿到了身上,眼若寒星,眉如遠黛,掩映在一片熒熒朧朧的光霧之中,真是仙人神祇之姿。
他伸出手,輕輕點在自己額上,隨後便如輕輕一握,驟然消逝的青煙般不見了。
初時,他以為這不過是自己兒時的臆想,直到他身亡又重生登上破雲峰後,才明白這仙人確實在他剛出生時來看過他。
相府家訓有云:可觀天命,不可改命。
據說這是三萬年前,相氏一族躋身於永安洲占天十大氏族時,高祖相奚立下的家訓,但那已是萬年前的事了。高祖相奚在世之時,相氏並不像現在這樣繁榮鼎盛,相氏後裔都以為這不過高祖相奚為了斂避鋒芒而立下的家訓,可如今相氏在永安洲一家獨大,並不需要再遵循這些老規矩了,於是他們便開始插手帝王之事。
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並不是第一個逆天改命的人。
他母親從小教導他,要以智、仁、聖、義、忠、和六德教萬民;要做到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1,成為相氏最優秀的繼承人,他也是一直以此為訓,每日內省,激勵著自己。
他通過推算天道運行演化的規律,將永安洲推上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繁榮昌盛之境,他讓那些生來困苦貧窮的百姓有軟襖棉絮暖身,有熱酒暖食可享,可他最終的到的卻是雙目盡瞎,受盡家族的冷落和欺辱,死無全屍的下場。
而到了仙醫那世,已然轉世的他卻不忘前世記憶,但他不再對他人訴說他通曉命運之事,每日只是簡單的灑掃,藥理,與山中草木為生。可他不僅沒有忘掉前世的事,前世那通曉天命的天賦也還在,甚至更厲害了一些。他想起上輩子最後推算出了無仙洲禍事,終究還是按捺不住,登上了九重天修習仙術。
結果在龐大的天道天命之前,他的一切行徑不過是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
成魔那一世,他從黑羽軍劍塚離開時一滴血鮮血濺到長雪洲的冰泉澗中一塊萬年玄鐵上,點開了玄鐵靈智,而那塊玄鐵卻到了骨靈手上,被製成靈劍。臨死之際,霜承來到了他身邊,將他神魂融入霜承劍中,替他溫養修復魂魄,這期間他想了很多事,想了許久,才發覺成魔之後,心中抱有的仍然不是嗜血殺人的魔族本性,而是滿腦子想著如何為百汀洲眾修道人士免除災禍,還雲采夜上輩子帶他離開無仙洲恩情的自己真是可笑之極。
然而最令他覺得諷刺的,是他入了枉死城之後才發現當初立下「可觀天命,不可改命」相氏家訓的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鴉白持劍立於城門之上,如雪的髮絲在半空中輕輕浮動:「我覺得,這四世過來我沒有做對一件事。」
「霜承,其實你也不應該救我。既然天道覺得我做的都是錯事,那便證明我不應該救雲采夜,不該救這麼多人……」。鴉白勾了勾唇角,聲音壓得低低的,「救了多少人,就該殺多少人……讓一切重回原點,這樣才好……」
霜承劍在他手中輕震,也不知是應是否。
雲采夜在空曠的城池中喚了幾聲鴉白的名字,卻不聞回應,這滿地的殘屍濃血也熏得他陣陣作嘔,極為不適,於是他又向前踏了幾步,雪白的布鞋踩在被鮮血浸紅的沙地上,發出幾道「嗤嗤」的響聲,是這寂靜的死城中給他的唯一回應。
燭淵跟在他身後,越往前走眉峰便皺得越高,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有人在身後注視著他們,但他屢屢回頭卻始終不見身後有人出現。
越想越不對勁,燭淵上前抬手拉住雲采夜的胳膊,想讓他別再往前走了,然而就在這時,一道如金屬劃破疾風的破空聲卻在兩人身後響起,帶來無盡的霜寒之意,燭淵瞳孔猛然一縮,抻手欲將雲采夜推開劍氣中心,但雲采夜速度卻比他還快,迅速轉身從劍鞘中抽出渡生,抬劍扛下霜承劍劍氣。
相撞的兩道劍氣均有摧朽拉枯之勢,站在赤霞城外的眾人只聽到城中傳來一聲幾乎快要衝破雲霄的巨響,隨後便以以赤霞城為圓心掀起滔天的氣浪,拂起漫天的黃沙,如海浪般呼嘯轟鳴而至。
清浪看到此景,立即拔劍欲衝到城中,卻被宇文猛抬手攔下。
「宇文猛!我師父在裡面!」清浪臉色鐵青,焦躁無比在原地踱步。
「我知道。」宇文猛看也不看他,聲音淡淡的,「還不到三個時辰。」
清浪拔高聲音,啐了一聲:「還不到三個時辰?!裡面都開打了!」
青釋拉住清浪的胳膊,皺眉道:「師弟……」
「你想做個好徒弟,就在這好好等著。」宇文猛聞言,看了他一眼,如黑曜石般的深瞳看不出喜怒,「反正你去了也是送死。」
清浪捏緊拳頭,咬緊了牙槽卻說不出一句話——畢竟宇文猛說的卻是是實話。
滔天的黃沙巨浪平息之後,赤霞城城壁便被一層晶瑩的冰霜所覆蓋,恍若一座冰雕的雪城矗立在這烈日炙烤下的沙漠之中,而徘徊在城池上空中的黑色雲團卻並未散開,並漸漸有紫色的雷電如龍蛇般在其中穿梭閃爍。
宇文猛見到此景卻是微微皺起了眉,他先前以為這團黑雲是鴉白搞出來的東西,所以並未在意,但眼下看來好像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渡生和霜承均是寒冰靈器,交戰之時冰霜覆地,雪虐風饕是很常見的事,但絕不會有紫色雷電產生,而如今徘徊在赤霞城上空的這團黑雲,倒更像是渡劫時天雷醞釀待降的情景。
可雲采夜和他的小徒弟早已是仙,而鴉白是劍靈,斷然不會有渡劫一事發生,那唯一的可能……這不是渡劫之雷,而是天道震怒時落下的紫極天雷!
宇文猛雙目一暗,抬手示意身後的軍將做好準備,開口道:「再等半個時辰,你師父若是半個時辰後還沒出來,我們就攻進去。」
清浪聽到宇文猛這麼說,還有些驚訝,暗道他怎麼忽然轉了個性子。但宇文猛願意提前攻城他倒是十分願意的,聞言面上也露出了幾分喜色。
青釋看著清浪這幅高興的模樣深深歎了口氣,心中的焦慮便更盛了幾分,只覺自己這個三師弟還真是腦袋少根筋,宇文猛先前還一口咬定,要等足三個時辰才肯攻城,先下改了口,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恐怕是城中有異變突生。
希望師尊沒什麼事才好,青釋在心底暗暗期望著。
而就在這短短幾息的時間內,雲采夜和鴉白已然過了好幾招,先前被血水浸紅的沙地此時早已被驟然飛降的霜雪掩去,此刻只剩下一片雪白,如同一塊淨土般乾淨光潔,此時就算是有人衝入這城中,也根本不會猜到這裡曾是是片人間煉獄,只會為這晶瑩的雪景而讚歎。
燭淵原本想替雲采夜擋下鴉白突然襲來的劍氣,卻被雲采夜推到一邊,還勒令他不許過來。鴉白和雲采夜出劍都極為迅速,幾招過後旁人只能看到無數道灰色的殘影,但這一切對燭淵來說都不是障礙,他的雙瞳已化為豎瞳,緊握著雙拳站在原地,雖然沒有出手,但眼睛一直盯著雲采夜的身影,身體繃得死緊,只待異變突生之際便衝上去救下青年。
右頰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燭淵皺了皺眉,抬手在刺痛傳來處抹了一下,卻摸到一手溫熱。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鴉白和雲采夜的劍氣已漸漸凝成白色冰晶,盤旋成小小的旋風,在城中呼嘯著纏繞在他身側,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劃出一道道細細的血痕。
見此,燭淵神色更加凜然——他此時雖是人形,但身體的堅硬程度遠超於其他人,若是連他都開始受傷了,那劍氣氣旋中心的雲采夜又該如何……雲采夜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鴉白,一點也不敢放鬆神智,直到一道冷如寒月的劍芒在他右眼處閃過,他才稍稍側了側頭,避開那道差點刺瞎他右眼的劍氣。
濕熱的血液順著他右眼角下不斷滑落,落到唇邊,雲采夜一張口,便嘗到了血液鹹腥的味道。
鴉白似乎對他能與他交手這麼長時間而感到驚訝,唇角帶著笑開口道:「采夜上仙果然是天縱奇才,像您這樣的人死了才是可惜,也不枉我逆天救下你的命啊……」
而實際上,雲采夜出招的動作已經慢了許多,甚至有些吃力,聞言,他只是皺著眉道:「鴉白,你現在停下還來得及。」
「來得及?」鴉白睜大眼睛,笑了一聲,抬起頭來望著赤霞城上那團黑壓壓的烏雲,「你以為我還有機會走出這赤霞城嗎?」
這話是什麼意思?
雲采夜蹙眉,順著他的視線往頭上一看,這一看便叫他瞳孔猛然一縮。
鴉白的修為遠超於他,他必須全心貫注才能保障自己不敗於他的劍下,如此便無暇顧及週遭的情景。然而他此刻抬頭,才發現這團黑雲他和鴉白都不陌生——他成仙時,鴉白為相尚那一世眼盲時,這樣的雲都曾出現過。
而如今這天雷雲出現在赤霞城上空,代表著什麼不言而喻。
這一分神,鴉白便在雲采夜右臂上破開一道傷口,雲采夜悶哼一聲,連連後退幾步,再也無法抵擋鴉白的攻勢,節節敗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