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四月清明,h市苑山公墓。
兩道柏樹蒼翠欲滴,猶如青絲長帶,蔓延到山嵐頂頭,給視覺上帶來不小舒爽。
他車子停山腳,下車後獨自步行上山。
整座山都很安靜,除了偶爾蟬鳴之外,清靜到可以聽見露珠從闊葉上滑落身影,青石板被磨得很光滑,邊上泛著淡淡青苔,帶著一絲涼意。他腳步而沉穩,一步步上去,突然停滯了一下,轉身俯瞰了一下山下情景。
一景觸萬景,一念生萬念。
光透射他墨鏡上,折射出一絲彩光,卻很消失,他側過頭去。
爬到山頭,找到父母墓碑,照例彎下腰鮮花,送水果,然後取了一塊乾淨,柔軟布細細擦拭他們墓碑。
言舜清和向楠他十五歲那年離世,至今已有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說長不算太長,但也絕對不短。
這山嵐,這墓碑,這道路都沒有太多變化,但人卻不可能沒有變化。
他輕輕地將手裡軟布丟一邊,伸出大拇指緩緩地摩挲墓碑上照片,很認真,專注地凝視著兩老,直到一滴滴雨水從眉骨滑落,綿綿細雨慢慢打濕了花崗岩墓碑。
收回手,起身,鞠了兩躬,收回悠長,平靜視線,轉過身,頭也不會地下山。
那一年高考後暑假,湛明瀾纏著他一起來h市,陪他掃墓,兩人一同上山,開始時候,她蹦蹦跳跳地走前頭,逐漸沒了體力,落了他後頭,他時不時地走兩步,回過頭拉她一把,她對他露出笑容,彎彎眉眼,亮晶晶眼睛裡滿是盛夏陽光,明媚燦爛得令人不敢直視,將手擱他手心裡。
下山時候,她就徹底走不動了,他就背著她下山。
那會她還是少女,身材纖細,柔柔軟軟,沒多少份量,背起來一點也不吃力。她雙手環住他脖子,緊貼他寬闊厚實背上,嗅著他脖頸間味道,頓了頓腦袋,輕聲,撒嬌一樣聲音:“哥,你背我一輩子吧。”
他目光一滯,當作沒聽見,心卻瞬間軟下去。
她克制不住睏意,很睡著,甚至打起了小鼾,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花了比正常速度慢兩倍時間才回到山腳,側頭,輕輕地哄:“瀾瀾,醒來了,已經到山下了。”
她睜開眼睛,目光從迷離到清朗,待看清他近咫尺五官,慢慢地笑了,笑容明媚可愛。
滿滿,盛夏陽光投射她臉上,連她臉上細微絨毛都分明清晰,那一刻他有湊過去親吻她一下衝動。
他帶著她h市玩了一圈,為她買了一堆小禮物,將每一樣東西遞到她手裡,她都會露出那種明媚可愛笑容,眼睛一閃一閃,十足得了覬覦已久寶貝模樣。
當那個店舖老闆娘說:“小姑娘,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他正低頭看一隻葵口筆洗,手指輕輕蜷縮了一下,微風拂過他耳畔,帶著她有些“厚顏”聲音。
“是啊。”
當晚趕回s市,他們遇到了劫車黨,她不幸被劃了一刀,送向醫院途中還輕聲地求他給她講幾個冷笑話分散注意力……手術完畢,她趴病床上,滿臉都是細細密密汗,強笑了一會還是堅持不下去,暈暈乎乎地說:“我很痛,你能不能親我一下?”
這樣一個小姑娘,對他喜歡那麼純粹,迷戀得那麼深,聰明如他,又怎麼可能沒有發現,只是一次又一次讓自己側開眼眸,忽視了她眼裡熾熱。
……
大衣裡手機震動不停,他步下山,順手摸出手機,屏幕上顯示是高介電話,他冷冷地看著,按了停止鍵。
過了一會,一條短信躍入他眼眸,他掃了一眼,簡單地回覆了一行字。
“這事別來求我,想見你弟弟過得不好就是我。”
收回手機入口袋。雨絲斜斜綿綿,沾濕了他大衣領口和袖子,沿著他鋒利鬢角融入後頸,他輕輕抿了抿唇,冷峻,深邃眼眸凜冽如冬日雪光。
下了山,他開車h市熟悉街道馳騁。
暗下去天色一點點亮起來,抬眸一看,一道很熾亮,燦爛,神聖光,如同天光乍現一般,兜頭照下來,投射他沒有半點血色臉上。滑動方向盤上指端也沾上了這抹光,光暈停留他青白手指上。
放緩了車速,腦子中呈現很奇妙狀態,短暫空白,像是無法集中精神一般,不知道自己現身何處,直到身後車鳴聲響起,才回過神來。
這段時間,這樣情況越來越常出現,他會不定時間和場合,大腦突然空白,停止思緒,停止思考,感官像是驟然沉睡一般,眼前是雪白,耳邊是轟鳴聲。
為什麼會這樣?
開車回到湖濱路上智景時代,他自己公司,下了車,徑直進去,幾個正說笑員工見他來了,恭敬地稱呼了一聲言總,他淡淡地頷首,坐上了電梯。
叮,十七層。
電梯門一開,他步走向自己辦公室,迎面來是秘書張潤。
“言總。”
“什麼事?”他整了整領結,神情已然恢復了公事公辦冷靜,疏離狀態。
“今早有一對夫婦過來,還帶著……”
“有預約嗎?”他輕抬手臂看了看腕錶,冷淡地截斷張秘書話。
“沒有,不過我自主主張將他們安排了會議室。”張潤頓了頓,輕聲說了句什麼。
他腳步一滯,側過頭看張潤,眼神沉而冷,沉吟片刻後說:“我現去會議室。”
會議室里長沙發,一對面目滄桑夫婦安安靜靜地坐著那裡,神情木然,上上下下透著拘禁。
他進去時候,那對夫婦齊齊抬頭,目光極其複雜地落他臉上,那是夾著輕蔑,哀怨,憎惡等各種負面情緒目光,如針似箭,像是要將他活活釘原地一般。此外,還有一個人,很乖很安靜地坐離夫婦很遠角落裡,雙手擱膝蓋上,他進來瞬間也輕輕抬起頭,黑而亮眼睛看向他。
很小男孩,大概只有□歲,穿著藍白相間校服,像是營養不良似,皮膚偏白,清瘦頎長。重點是,有和他一模一樣,完全沒差眉眼,鼻樑,唇線,下頦……如此微妙。
會議室門被關上,夫婦中女人起身,字字含淚:
“上個月那起動車事故……遇害名單裡有她,警方通知我們去醫院認人……竟然真是她……醫生說她生前有長期抑鬱史,心肺功能很差,還有腎病……這些病都是她勉強生下孩子後落下……”
“當年她說要生下孩子,我和她爸一氣之下和她斷了往來,她也沒有再回來看過我們……我們以為她還好好,誰知道……”
言敬禹眼眸一點點沉下去,聽著女人絮叨,慢慢坐回皮椅,翹起腿,目光淡漠地落對面白牆上一點,既沒有看這對可憐無比夫婦,也沒有看那個坐角落裡清瘦男孩。
似乎過了很久,他才開口:“這樣吧,我需要確證,證明他和我有血緣關係,再考慮接下來怎麼做。”說著,將目光投向那男孩,公事公辦語氣,“我會帶你去做親子鑑定。”
一直沉默男人聽到他話,騰地起身,整個人都發顫,眼眸猩紅,粗聲道:“還需要什麼確證?言大老闆,勞煩您亮亮眼睛,看看這孩子,他和你是一個模子印出來,您帶著他出去,說他不是你孩子都沒人相信!”
言敬禹挪開交疊雙手,修長如玉右手拿起一張公文紙,聲音不減從容:“人有相似,長得一模一樣陌生人也不少,這能證明什麼?我只信醫學提供確證,你們留下聯繫方式,我約時間帶他去做親子鑑定。”
“你!”男人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樣,拚命克制住怒氣,深呼一口氣,“堂堂大老闆,h市首屈一指富豪,身價百億言老闆你不會不認自己做過事吧?!”
“我說了,留下聯繫方式,等檢驗結果出來後我會決定怎麼處理這事。”言敬禹將紙遞過去。
女人顫動著肩膀,淚流滿面:“我筠筠真是命苦,被你害成這個樣子……如果她地下有知你壞到連自己孩子都不認,一定會後悔生下他,是她自己犯^賤,但她也吃了苦頭,滿身是病,精神失常,還不敢來騷擾你……”
言敬禹漠然地看著這對又哀又怒夫妻,轉而將目光停留那個角落裡男孩身上,語氣平靜:“過來將自己住址,電話,出生年月寫好。”
男孩起身,將自己垂胸膛處拉鏈拉到頂處,然後起身,想了想說:“算了,我要走了。”說完就往門口走。
兩夫妻一怔,趕緊喝斥他回來。
他停步,轉過臉來,一字字地說:“我本來就無所謂有沒有爸爸,是你們一定要逼我來討什麼公道,我是可憐你們才同意,但現我反悔了,我很不喜歡他,非常不喜歡。當然我也不會麻煩你們,我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
說完,用手撐了一把身後書包,開門往外走。
“等等。”言敬禹說著起身,喊住了他,然後繞過大班桌,走到他面前,輕輕俯□,高大身影籠罩住他,眼神認真,沒有半點戲謔,“你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敢問你靠什麼可以活得很好,保證有飯吃,有衣服穿?”
“這是我自己事情,和你有什麼關係。”
這樣冷漠,疏離,倔強,又自卑眼神,簡直和他那會是一模一樣,其實他心裡已確定,看見這孩子第一眼,就知道這是他骨肉。有些東西不需要科學印證,你用感覺就可以認定這是真實,不帶任何欺騙性。
男孩扭過臉,吸了吸鼻子,耳朵和脖子上有幾條淡紅色傷痕。言敬禹目光下移,看見他手背上也有同樣傷痕。
“這事你沒有自主選擇權,必須跟我一起去做親子鑑定。”他說完側過身,摘下左腕腕錶,狠狠地丟大班桌上。
……
親子鑑定結果符合他猜測,這孩子是他言敬禹這個世界上唯一親人。這個事實讓他覺得陌生而好笑,他慘淡,絕望人生竟然會出現一個親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已經做好一個人,孤獨地走到頭準備。誰知—
親情離他一直很遠,父親這個角色他這輩子從未想像過,他骨子裡壓根沒有父愛這個東西。
孩子叫韶錫,言韶錫。人很聰明,智力很高,學校老師誇他是個神童,參加市數學競賽,連重點中學優等生都考不過他;個頭很高,頭髮很黑,皮膚很白,人卻吃不胖似,身上大大小小傷,都是他那個抑鬱症母親親手烙上去;性格孤僻,不愛說話,喜歡一個人坐角落裡打遊戲,做模型,看亂七八糟書。
言敬禹將他接回家後,就沒了下一步,他自己都不清楚該如何處置這個孩子。
這個孩子對他也是很排斥,從不主動和他說話,連看都不愛看他,一點這個年齡依賴和撒嬌都沒有。
有時候,言敬禹走近一步,他立刻起身,抱著模型轉身上樓。
言敬禹給他零花錢,他雙手插^口袋裡,不去接,言敬禹就放桌子上,隔天一看,他就抽走了三分之一。
……
晚上,言敬禹舊病再次發作,全身高燒不退,尖銳痛從四肢百骸傳來,如萬蟻噬骨,整個人抽搐不停,心臟像是要爆炸開來,他咬牙,伸手拉開床櫃上抽屜,拿出注射器,顫顫地扎進自己左臂。
站門口,透著門縫偷看言韶錫驚呆了。
言敬禹輕輕吸了口氣,滿額都是冷汗,皮膚泛上猩紅點點,痛癢無比,胸口起伏厲害。過了好一會,才沉聲說:“你躲那裡看什麼?”
言韶錫才推門,輕聲地問:“你給自己打針?”
他看見少年清雋眉目隱含恐懼和擔憂,淡淡地說:“不是毒品,是藥品。”
這十年他反覆受著病痛折磨,從未真正好起來,他因為怕麻煩不想總跑醫院,也不願意多接觸私人醫生,加上沒有半個人照顧他,他就自己學會了注射消炎,止痛藥物,效果不算好,但至少能緩一緩痛。
“你得了什麼病?”言韶錫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
“老毛病了,告訴你也沒用。”他閉上眼睛,聲音清冷,“你去睡覺吧。”
言韶錫猶豫了一會,才退出去,退出去之前還回頭看了他一眼,用輕不可聞聲音說:“我就隔壁。”
言敬禹伸手捻下燈,滿室黑暗,冷汗一滴滴地浸潤深灰色睡袍,他靜靜,費力地忍痛,以往每每發作,那錐心痛會讓他不住地吼出來,而如今隔壁有個孩子,他不想讓孩子聽見,只好自己忍著,忍到整個口腔都是淡淡血腥味。
痛到極致,痛不欲生,慢慢,他又呈現出那種恍惚狀態,眼前雪亮一片,耳畔嗡嗡聲音不斷,思緒停了,痛覺好像瞬間褪去,感官被麻醉一般……隔離了世界,一個人像是從雪山頂峰墜下來,源源不斷地墜下來。
華麗,神聖聖彼得大教堂,上帝面前,她坐他身邊,目光虔誠,真摯。
“現開始,你是我了,我會寵你一輩子。”
“如果有女人要來和我搶你,讓她先攢夠十七年再來。”
……
湛明瀾,他妹妹,他瀾瀾。
她面孔一點點地從水面中浮現起來,還是年少如花模樣。
那個總跟他身後叫他哥哥瀾瀾,那個陪伴他度過人生灰暗期瀾瀾,那個非要做她女朋友瀾瀾,那個看著他和其他女人有接觸就不高興瀾瀾,那個提出分手時面露絕望瀾瀾,那個離他越來越遠,逐漸離開他生命瀾瀾,那個他這輩子再也追不回瀾瀾。
知道她已經和愛她人生活那個安寧,清貧地方,過著幸福美滿日子後,他再未去打擾過一次。
身上痛楚一點點消失殆,眼前刺亮光逐漸柔和,僵硬,冰冷四肢回溫,蜷縮手指逐漸伸展開。
那一年,五月天來s城開演唱會,她纏著他帶她去看。
他拗不過她,只好幫她逃課,騎車載她去看演唱會,她坐他身後,晃著腿,聲音急促,抱著他腰手越收越緊:“哥哥,再點,點呀!”
那夜演唱會很瘋狂,她跟著萬人合唱,揮舞著螢光棒,等結束後,喉嚨完全啞掉了。
他帶她去吃宵夜,特地給她點了一碗潤喉冬瓜仙草蜜,她甜甜地吃,甜甜地笑,依舊沉浸剛才興奮中,他無奈又寵溺地看著她,伸出手擦去她嘴角蜜汁,她臉突然一紅,然後傾前身,湊過去親了他臉頰一下。
他一怔,隨即輕咳,認真嚴肅道:“男女授受不親,別總佔我便宜。”
“我和你又不是別人。”她小聲嘀咕,“都一起睡過覺,還說什麼授受不親,虛偽!”
他聞言,嘴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一個淺淺弧度,輕輕地說:“小丫頭,口無遮攔。”
回去時候,她依舊坐他身後,晃動著兩腿,手指著天上星星:“哥,你看今天星星好美,我想到書上那首詩。”
“什麼詩?”
“你看著星麼?我星星,我願為天空,得以無數眼看你。”她笑說,“多美情詩。”
“是很美。”他笑著點頭,穩穩地騎車。
她靠近他背,閉上眼睛,輕聲:“哥,我們一輩子一起好不好?”
他垂下眼眸,握著車把手收了收緊,抬了抬眼眸,漫天璀璨入眼,耀眼無比,再回頭看看她貼得緊緊身子,心裡一軟,語氣帶著淡淡寵溺:“好。”
“那說好了,一輩子一起,不離不棄哦。”
“好,我和瀾瀾過一輩子。”
夜風中她笑聲清脆如鈴,使勁地抱住他,貼他灼熱寬厚背上,開心地說:“哥,你真好,我好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
用全力喜歡,永遠說不完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像是要喜歡到生命頭。
後悔嗎?看不清自己情感,為了追逐權勢,財富,為了那可笑復仇,一點點將她放逐出自己生命。
……
他呼吸平靜勻長,痛楚消失了,整個人溫暖起來,慢慢進入睡夢中,額頭上冷汗落枕巾上。
十年一夢,第一次夢見她,真是難得。
夏日午後,她醒來後,揉著眼睛,逮到正跑出去他。
“哥,你去哪裡!”
“圖書館。”他回頭,笑著對她揮了揮手裡書本,眼眸含蘊,“期末了,要備考。”
“等等……等等我啊,我也要去啊,哥!”她急著跑出去,匆匆套上鞋子,聲音甜糯,“等等我,我馬上就好,來了來了,哥!”
等等我,哥哥。
那個總是跟他身後,急切,勇敢,執著地追逐他背影瀾瀾,害怕被他丟原地瀾瀾。
他不想再繼續前行了,就此停下來,回頭,果斷地拉住她手,摟她入懷,溫柔寵溺地親吻她額頭:“別急,我就這裡,再也不離開了,我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