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父子情
墨睿小心翼翼地伏在楊柳林裡,依稀看見全副武裝的羽林衛將懷良祠團團圍住。
小太監張全怯生生地拉他的衣袖,用氣流般的聲音道:“皇上我們回去吧,被信王抓住可不是玩兒的!”
墨睿甩開他的衣袖,低聲嘟囔:“膽小鬼!這裡這麼多人看守,肯定有鬼!朕敢說那個被信王抓進宮的人就關在這裡。”
張全湊上前窺望,“不會吧。犯人不該關牢裡麼?”
墨睿眼珠一轉,“我們進去瞧瞧。”
張全當即苦著臉央求道:“這麼多羽林衛怎麼進得去?皇上您就別耍奴才了!”
墨睿附在他耳畔耳語一陣,末了一拍他的肩膀道:“辦成了,朕的金蟋蟀就歸你。”
張全往前挪了兩步,回頭叮囑道:“皇上答應把金蟋蟀賞奴才的。”
墨睿衝他直揮手:“放心啦,快去快去。”
張全走出柳樹林,被羽林衛喝住:“站住!什麼人?”
張全大著膽子拿出腰牌道:“我是千秋殿皇上身邊伺候的,剛才看皇上跑樹林裡,怎的轉眼就不見了?麻煩你們也幫著找找。皇上今日的功課還沒做呢。”
皇帝頑劣,眾所周知。羽林衛聽說皇帝丟了,當真進柳林幫張全找人。墨睿人小,藏在茂密的樹林間一時發現不了。他趁著祠堂後面的羽林衛走開的那一小會兒,噌地躥到懷良祠旁,利落地翻窗而入。他惦著腳挪到帷幔後,把眼睛湊到一個小洞旁往外張望。
一位手腳戴鐐銬的僧人立在案桌前,手裡拿著牌位反覆摩挲。
墨睿看不清他的臉,但那側影輪廓讓他生出莫名的親切感。他低低地長嘆那一聲,幾乎逼出墨睿的眼淚。
小孩兒很想跑出去看一看這人的長相。可信王來了。
木永楨的身影堵住了外面的陽光,在地面投下一個長長的陰影。
“你真沈得住氣,等到這時才來見我。”墨欽淡淡笑道。
木永楨眉目凶狠陰沉,恨道:“謝瑾居然攻占南疆!”他跨上前揪住墨欽的衣領,憤怒地質問:“是不是你授意的?”
墨欽盯著木永楨扭曲的面孔,似笑非笑道:“黑騎衛要找到我並非難事,他們為何如今才動手?還不是你逼他們來盡忠的。”
木永楨的視線像刀一般釘在他臉上,半晌才放開他,沈聲道:“你的私印呢?”
墨欽攤開手道:“被人拿走了。”
“你和玄氏合夥圖謀?”
“阿彌陀佛,我如今乃方外之人,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木永楨微眯雙眼,精光爆射,“那我要你有何用?”
墨欽悠然一笑,反問道:“我這個人難道不比那死物有用?”
木永楨也哼哼笑了兩聲,挑眉道:“你肯聽我的?”
墨欽道:“當然有條件。”
木永楨揚了揚下頜,示意他說。
“第一,事畢之後送我迴天龍寺,再不得騷擾。第二,我……”墨欽邊說邊踱到祠堂中央,轉身面對墨睿躲藏的方向。
墨睿看清他的長相那一瞬,脫口驚叫出聲。
木永楨飛身掠起,將幃幔扯開,揪出墨睿。
小孩呆呆地瞪著墨欽都不會出聲了。
墨欽的目光落到他臉上,變得溫柔,“第二個條件,我想和睿兒單獨相處。”
他看著木永楨一字一句道:“想必王爺不會不答應吧?”
木永楨不依不饒地道:“我如何能信你?”
墨欽張開手臂,淡淡道:“我就在這裡,悉聽尊便。”
木永楨掃了父子倆一眼,冷哼一聲,拂袖出門。
木門!地關起來,兩人靜靜站了一會兒,墨睿伸手抹了抹眼角。
墨欽向他伸手,柔聲喚道:“睿兒。”
墨睿仰頭望著分別三年的父親。蒼老了,憔悴了,不變的仍然是那溫暖慈祥的笑容。
小孩癟了癟嘴,一頭扎進墨欽懷裡,哇哇大哭起來。邊哭邊嚎道:“父皇不要睿兒了!把睿兒丟在這裡,天天被欺負!嗚嗚……睿兒沒人要了,嗚哇哇……父皇好壞……”
墨欽把他抱在懷裡,輕輕拍著肩膀哄道:“睿兒對不起,是父皇不好,讓睿兒受苦了……”
墨睿哭夠了,摟著墨欽的脖子打了個嗝,邊抽邊問:“父皇,呃……信王,呃……是不想害你?”
墨欽搖頭微笑道:“他怎害得了我?是我有事要做,跟他演戲。”
墨睿點頭道:“嗯,睿兒明白了,父皇是騙他的!”
墨欽抱著墨欽盤腿坐下,關心問道:“信王對你不好嗎?”
說起這個,墨睿的怨懟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把自己說得比乞丐還可憐。
墨欽聽著他的控訴,心疼得直皺眉,不斷地道歉安慰親他的小臉。
墨睿享受夠父親的疼愛,心裡的委屈平復下去,轉眼又恢復了頑皮本性,對墨欽的光頭表示出極大的興趣。
他爬到墨欽肩頭,伸手在墨欽頭頂摸來摸去,輕輕摳戒疤,問道:“父皇痛不痛?”
“不痛。”
“你真的當和尚啦?”
“嗯。”
“我跟你一起去當和尚吧?”
“當和尚不能吃肉,不能隨便離開寺院,每天還要做功課勞動,很辛苦的。”
墨睿想了想,覺得當和尚並不比當皇帝好,撅嘴悻悻道:“那還是算了。父皇以後要回寺院去嗎?又要離開睿兒嗎?”
墨欽容色一黯,眸中無奈、哀傷、內疚交織流轉,他把嘴脣貼到墨睿額頭上,烙下深深一吻,“不會,我會永遠陪著睿兒。”
“真的?”
“真的。”
墨睿歡喜得抓耳撓腮,抱著墨欽親了幾大口,親得墨欽滿臉口水。
“我現在不是皇帝,睿兒不要再叫父皇了。”
“那叫什麼?”
“叫爹。”
墨睿眨眨眼,“爹?”
他覺得這個稱呼很新奇,又叫了幾聲:“爹、爹……”
隨後他高興起來,拍著巴掌連聲叫道:“爹爹爹……”
門外,太后木馨扶窗而立。一動不動,久久地注視著那一對舔犢情深的父子。
墨欽變化太大了。她簡直無法相信眼前這位沉靜溫柔的僧人,竟也曾是殺伐決斷我行我素的皇帝,自己的枕邊人。
在他的眼裡,沒有殺機、算計、野心、威嚴、冷酷、爭強好勝和占有欲。那是一雙如無波古井般的眼睛,只在看著兒子時才有光芒。
木馨甚至覺得宮變那晚,承光帝已經被殺死了,現在這和尚只是披著他皮囊的一縷游魂!
什麼樣的際遇才能徹底改變一個人?又是什麼樣的心情才可以放下過去的榮耀富貴?
面對這樣的墨欽,她居然有些失落。像拳頭打在棉花上一般無力而無聊。
“燈下坐,惆悵憶年時。夜霧籠花恍然泣,更深殘月下楊枝。漏響催夢遲。江山去,此恨有誰知?陰陽兩處愁相望,彼岸沙華盡凄迷。思情總難移。”
墨欽把墨睿圈在懷裡,來回輕輕晃動,低聲哼唱起一首《望江南》。墨睿似睡非睡地趴在他胸口,漸漸閉上眼睛。
“皇上啊……還是養不熟。”金姑姑低聲道。
木馨凝視著兒子安心的睡臉,心裡忽然涌上做母親的慈愛和柔軟,喃喃道:“睿兒一直和他更親近。”
“太后,這恐怕不太好。”金姑姑不滿道。
木馨搖了搖頭,轉身步下台階,“他已經是將死之人,再給他們父子一些時間又何妨?睿兒到底是哀家的兒子啊。”
……
木永楨除了給墨欽服毒藥下蠱外,並不為難他,給他佛經和畫具,還允許墨睿來陪他。另外一方面,他已放出消息,承光帝並未身亡,而是於宮亂中流落在外遁入空門,此番把他迎回,將正式舉行大典,傳位啟隆帝。這番作態既正了墨睿的名,又洗脫木永楨逆謀的嫌疑。大典之後,木永楨將舉起正義大旗,討伐以玄氏為首的反軍!
墨欽這些日子兩耳不聞窗外事,除了作畫誦經便是陪兒子,竟也過得逍遙。
“爹!”墨睿下了早朝忙不迭地衝到懷良祠,一步跳過門檻,對著墨欽大聲叫。
墨欽抬起頭對他展顏笑道:“睿兒來了。”
墨睿跑到桌邊,拿起一幅已完成的畫看了看,仰頭問道:“這是大舅麼?”
墨欽輕輕“嗯”了一聲。
墨睿好奇地指著墨欽正在畫的那幅問:“這是誰?眼睛怎麼是紫色的?”
墨欽筆尖一頓,遲疑地答道:“他……是一位奇人。你喜歡聽的那些曲子都是他做的……他若彈琴百鳥都會噤聲。”
“哇,好厲害!他在哪兒?我也想聽他彈琴。”
“會有機會的。”
墨欽筆下游龍走鳳,很快畫完最後一筆。
墨睿忙拿起畫卷端詳。墨欽畫得很用心,一筆一劃都似浸透了心血和某種難言情愫。畫中人眉目含情,巧笑嫣然,說不盡的意態風流,道不完的國色芳華。
“好美!”墨睿不禁出聲讚嘆。
墨欽卷起兩幅畫像放到墨睿懷裡,鄭重叮囑道:“好好保管。你大舅是爹最親近的人……”
“那紫眼睛的呢?”墨睿一瞬不瞬地望著墨欽。
墨欽注視著他清澈黑亮的眼眸,沉默一息,最終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道:“他們和睿兒一樣,都是爹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