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月餅
井依告別前留下一個電話號碼。
她說畢竟已經分開那麼多年,吳哥也許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尊重他的決定,是不是聯繫由他做主。
井依走了,那張寫著一串數字的紙條靜靜擺在桌上。
吳景安一個人呆呆坐在清冷的咖啡館裡,中秋時節,閤家團圓,窗外路上一對年輕夫妻拉著個調皮的孩子,乖巧的女兒攙扶著中年的母親,白髮蒼蒼的老兩口推著超市的購物車,就連咖啡館的老闆也帶著歉意地笑對他說,客人,今天過節,想早點打烊,不知您可否……
吳景安說了句“抱歉”便匆匆往外走去,老闆急忙喚住他,您忘了東西。
那張紙條被塞在他手裡,老闆一臉和善的笑,也許是個重要的號碼呢,丟了可怎麼辦。
吳景安不知所措地望著手裡的紙條。
老闆說,過節了,不管是親人還是朋友,都可以聯繫一下。
從咖啡館裡出來,吳景安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胸前口袋裡藏著的電話號碼像個定時炸彈一樣,讓他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定下心來。
回家,家也是孤孤單單一人,不成家。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無法在閤家團圓夜給他一個家。
倒有點像小三了。
離七點還有兩個多小時,他不想現在就去打擾啞叔他們。
坐在路邊石凳前,他茫然看著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
時間彷彿拉回十幾年前,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拉著他在馬路上狂奔。
少年說:有一天我也要買輛車,再也不用趕公交了。景安,到時候,你就坐在我旁邊,我每天都會接送你上下班,可好?
吳景安笑了,少年烏黑的短髮被風吹亂,那張不諳世事的笑臉純真,耀眼。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幾個簡單的數字,他不敢多看,輕輕閉上了眼。
他怕自己會不受控制地記住這號碼,怕——
他掏出手機,瞟了一眼紙條上的數字,他按下快捷鍵1號。
電話響了三聲才接通,他說:“你在哪呢?”
電話那頭的人懶洋洋說,“我還能在哪,聽我家老爺子說教呢!你那那麼吵,在外面?”
他說:“嗯。”
“這都快六點了,還不回去。別瞎逛了,趕緊回家。明兒我一早過去。”
“知道了。”
“行了,我不跟你廢話了,趕緊的,回去!我待會給你打過去。”
掛斷了電話,吳景安最後看了一眼手裡緊緊攥著的那張紙,小心疊好,放回了口袋。
邁著略顯沉重的腳步回到家,打開家門時,空氣中漂浮著的香氣讓他瞬間失了神。
從廚房傳來“嗞啦”一聲,緊跟著是某人的咒罵聲。
很快,不鏽鋼鍋鏟與鍋邊摩擦著發出熟悉的聲音,吳景安懷疑地看了一眼客廳的擺設,這是他家沒錯。
他循著聲音走向餐廳,四四方方的餐桌上擺著一盒包裝好的禮物,一盤賣相有些欠佳的清炒蝦仁,一個紅褐色的罈子裡不知裝著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吳景安好奇地揭開蓋,一股濃濃的香氣撲鼻而來,他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望著這道福州名菜——佛跳墻。
十幾種主料煨成一鍋,這絕妙的組合和濃郁的香氣絕不是隨隨便便一家飯店做出來的廉價品。
吳景安深吸了口氣,放下手裡蓋子,帶著幾分好奇走向廚房。
從敞開的廚房門他能看到洗菜池邊的台子上擺滿了雜物,用過的刀和菜板,灑出來的青椒,沾著不少蛋液的雞蛋殼。
他小心邁過地上堆著的用不完的輔料,走進廚房。
一個身上繫著圍裙的男人正背對著他與鍋鏟奮鬥,油煙機轟轟響著,男人拿起旁邊一本翻開的書看了一眼後,對著調味料盒來回指了指後,確定地拿起一盒鹽,舀了一勺剛想扔下鍋,又不太放心地看了一眼書,然後把勺中的鹽倒了三分之一回盒裡,剩下的灑進鍋裡。
翻炒,不停翻炒,嘴裡不失閒地罵一句,“光寫個翻炒,也不說要炒幾下,什麼垃圾書……要不就炒一百下好了……五十二,五十三……八十五,MD,胳膊都酸了……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操,這炒菜還真是體力活!”
一邊罵著一邊把菜盛出鍋,部分灑在了檯面上,又惹來他一輪咒罵。
男人端著菜轉過身,眼前站著的大活人把他嚇得倒退了一步,差點把手裡辛苦炒出來的菜給扔了。
“你屬耗子的,一點聲也不出,想嚇死我!”
吳景安笑,“你怎麼來了?不是說,今天在家過嗎?”
許輝臉上泛起可疑的紅,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不是怕你鬧情緒嘛,喂,我讓你趕緊回來,你還真趕緊,這麼聽話!你再晚回來十分鐘我這就完美了。”
吳景安懷疑地看看如龍捲風過境的廚房,十分鐘的完美是指,把廚房門一拉,光看餐廳的成果吧!
許輝端菜上桌,一臉討好的笑,“怎麼樣,夠不夠驚喜?”
吳景安眼裡的許輝睜著一雙桃花眼,揣著驚艷迷人的笑,繫著開了染房的圍裙,指著一桌精緻的菜肴,期待一個完美的誇獎。
有點可愛到爆的感覺。
吳景安笑著說,“很驚喜。”
許輝十足受用地點點頭,自信滿滿地說:“景安,你離了我該怎麼活喲!”
吃飯的時候,吳景安問許輝這佛跳墻是哪來的,就憑他那現抓的爛手藝就是把十八種珍料全扔給他他也做不出來這種絕佳的味道
許輝不悅地瞥他一眼,昨兒家裡特請的福州名廚,煨了一壇的佛跳墻,被他偷了一半出來,回去指不定怎麼挨罵呢!
吳景安說:“你這是何必,我也不在乎吃這點東西。”
許輝一個白眼丟過去,“有種把你筷子從那罈子裡拿出來再說!”
許輝的菜做得差強人意,不是鹹了就是淡了,那道被他翻炒了整整一百下的什錦蔬菜爛得沒魂了。
不過,吳景安還是吃得很開心。
酒足飯飽,吃白食的某人自覺去了廚房打掃戰場。
對啞叔他挺抱歉的,說好了過去,那邊都做了一桌子的菜等著,結果他一個電話,換來張叔意味深長的一聲輕嘆。
他們是真心待他好,他明白,可許輝的真心——他更不想辜負。
從廚房出來,只見許輝早早坐在陽台的靠椅上等著了,旁邊小幾上擺著一壺茶,兩小茶盅以及那份神秘的禮物。
吳景安走過去,坐到另一張椅子上,問他,“嫦娥出來沒有?”
許輝端著茶盅啜飲一小口,老神在在地說:“急什麼,這吳剛還在砍樹,玉兔還在搗藥,等前奏完了,嫦妹妹就該出來了。”
吳景安皺著眉頭聽那人煞有介事的一通胡侃,眼瞄到小幾上包裝好的禮物,“這什麼?”
許輝把臉湊到他跟前,“好奇了?好奇就打開看看,說不定是一份貴得嚇死人的禮物。”
吳景安想了想,“你要送我一棟別墅?”
許輝坐正身子,恨鐵不成鋼地瞥了瞥他,“跟了我這麼久還是這麼惡俗,可怎麼辦喲,嘖嘖嘖,吳小0同志,素質教育咱們還得抓起來啊!”
吳景安眯著眼撲上去朝那人嘴巴狠狠啃了一大口,“信不信我今晚就讓你的1彎一圈!”
許輝咂咂嘴,回味著那甜美的滋味,“今晚你是沒戲了,就衝著這份感動勁,你也得被我壓上個十天半月的,認清現實吧!”
吳景安懶得與他磨嘴皮子,三下五除二就拆了那花哨無用的包裝。
一個簡單素雅看不出內容的盒子,吳景安疑惑地瞟了他一眼,打開盒蓋。
裡面只有四個冰皮月餅,看著普通,月餅皮上卻被別有心意地寫上了四個字:許你平安。
吳景安抓著盒子的手一緊,心裡好像被人塞進了一個大蜜罐,甜得要冒泡了。
許輝說:“好容易找個許你平安的椰雕你給扔了,訂個戒指吧你也扔了!你說你就是跟我有仇是吧,今兒這月餅說什麼你也得給我全塞肚裡,我看你再扔!”
吳景安盯著那四個拳頭大的月餅,久久無法言語。
嘴角勾起淺淺的笑,他在心裡默默念著意味深長的四個字。
許你平安,許輝,吳景安。
非得要兩個人在一起,才有意義吧!
許輝瞧著他那樣,心裡美滋滋的,總算自己的辛苦沒有白費,“我說的對吧,今兒你想翻身是沒戲了,瞧你感動的那樣,晚上洗乾淨點,讓我幹個痛快!”
吳景安剛剛飆到頭頂上的感動全被他這句話打回了肚裡,兩手狠狠勒住某人的脖子,“美吧你,就你那爛手藝,這月餅能吃嗎,不會把砒霜當糖吧!”
許輝一邊極力扼制他的暴力一邊辯解道,“放屁!老子為了這幾個月餅跟人整整練了一個月,知道你不愛吃甜的,鑽研著你的口味還特意不放糖,這技術還是我犧牲色相換來的。你就沒良心吧!”
吳景安笑,“犧牲色相?”
許輝整了整衣領,白他一眼,“你男人可是很有行情的,那老東西的小孫女一眼就被我迷住了,要不,你以為那老東西肯把這門絕活教給我?”
說話間,許輝拿了個帶著“許”字的月餅塞進了吳景安嘴裡。
咬下一口,濃濃的榴蓮味從缺口跑出來。軟硬適中的月餅皮包著還很新鮮的榴蓮果肉,水分幾乎沒有流失,沒有平常月餅的甜膩,吳景安一口氣連吃了兩個。
說完,他隨口問道,“那小丫頭多大啊?”
許輝壓低了聲音說:“8歲。”
“噗哧”吳景安樂極了,“喲,那你犧牲哪兒了?”
許輝一臉彆扭,“你不知道,那小妮子一臉的雀斑還非讓我親她臉蛋才肯求她爺爺教我。”
吳景安說:“連幼女你也不放過,夠禽獸的。”
許輝嘴裡嚼著火腿餡的“平、安”得意地晃蕩腿,“今天節目怎麼樣,還算盡興嗎?”
吳景安撇了撇嘴,“你還沒完沒了了,一個許你平安,你還想變出什麼花樣來?至於嗎!”
許輝不樂意了,劍眉緊鎖,“老子就是沒完沒了,明兒我還要整許你平安的餃子、許你平安的元宵、許你平安的巧克力、許你平安的粽子,我讓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跟我許輝沒完、沒了!”
吳景安被他這一聲吼震得半天說不出話。
那一晚,他還是被男人壓在了身下。
夢裡,他被男人帶到餐桌前,上面一盤盤的餃子、元宵、月餅、粽子,全寫著許你平安四個字。
許輝笑著看他把這些全部吃光,吃得肚皮快撐炸了。
第二天醒來時,許輝已經照慣例晨跑去了,吳景安起身來到洗手間,從外套口袋裡掏出那張疊好的紙。
他說,井程,十一年了,我們已經錯過了十一年。
紙條疊得平整,裡面承載著他和井程的最後一絲緣分。
他說,十一年足夠把我們變成心智成熟的大人,不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中間錯過的時光不是短短一句話就能概括的。
按下打火機,火苗迅速躥出,漸漸靠近那張紙。
他說,我有了新的愛人,那個人雖然不算多優秀,卻也和我一起努力著把這條辛苦的路走下去。
火苗吞噬紙張,幾秒後,只剩下黑色的灰燼,被丟棄在馬桶裡。
他說,再見,井程。
幾分鐘後,他給許輝打去電話,“在哪呢……我去找你……一起跑步,我也該鍛煉鍛煉了……順便一起吃個早飯。”
穿上運動鞋,他小跑著下了樓,萬里無雲的晴空下,遠遠站著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
他展露笑顏,朝著許你平安的目標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