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75章
元宵節這一日,若是外間,必然是燈火通明鞭炮四起的,可是這府里卻是和別處不同,即便到了元宵節,也是冷冷清清的。只是今年不同,因前些日子出去游玩的小十七爺回來了,他是要玩鞭炮的。
于是柴大管家格外開恩,說是因著今年小十七爺在,趁機下人們可以在偏遠里掛上燈籠,並放點煙火鞭炮。
這令一出,大家紛紛感恩戴德的,只說這柴大管家實在是個好人,平日里就極為和善的,如今更是體恤眾人。
阿硯卻想起他對自己的種種不喜來,想著或許他這個人真得不錯,只是對自己不好罷了,對其他尋常人等那是極好的一個管家呢——也怪不得蕭鐸格外信任他,便是當初自己吹枕邊風,也沒能把他鏟除。
眼瞅著大家都去偏院了,阿硯看了看身旁陪著自己的兩個廚娘,便笑問道︰「你們不過去?」
兩個廚娘眼中有所期望︰「可以嗎?」
阿硯點頭︰「去吧。」
這兩個廚娘听著分外驚喜,當下謝過了阿硯,便披上棉罩,戴上了帽子,徑自出門去了。
阿硯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不免想著,今晚若是真得會走水,這火會從哪里起來呢,會否傷了這些無辜性命?
低頭細想,何小起那人和這些廚娘也是曾朝夕相處的,若是真都葬身火海,他又怎麼忍心?一時又不免想起那一日酒樓上掛著的那伙計尸體,那情狀實在是分外淒慘,又是一條枉死的性命。
可是其實世間枉死的性命何其多,自己也是其中之一,這個時候想著晚上的走水,自己又能做什麼呢?
不過是獨善其身罷了。
阿硯苦笑了聲,不再去想了。
她連自己今晚能不能逃過這一劫都不知道,又有什麼能力去關心別人呢。
當下偷偷地從廚房取了一把鍋底灰,回了自己房中,也不敢開燈,就用手去摸索了那棉被以及里面藏著的干糧,都是好好的呢,以她的食量,吃個七八日總是沒問題的。
她將棉被重新用一張蘭花粗布大包袱卷起來,打了一個結後,背起來掂量了下,自己背著跑是沒問題的。
至于廚房後面的那個洞,看樣子應該是個狗洞,有些年月了的樣子,雖很是髒亂破敗,不過她這個身量鑽出去也是沒問題的。
如今萬事俱備,只等何小起所說的走水了。
她心里有事,難免覺得這時間分外的難熬,背著那包袱,時不時看看外面,卻見外面零星雪花又飄了起來,夜色濃重,朦朧遠山連綿不絕,偶爾間會有輕微的鞭炮聲傳來,那是沉悶多日的府邸中久久不曾有過的歡快。
正想著間,忽而便听到外面的聲音雜亂起來,側耳傾听,卻覺夜色中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喊叫「走水」的聲音,那聲音此起彼伏的,不絕于耳。
阿硯心里一喜,知道這事兒是應了何小起所說,當下也顧不得其他,忙背起自己的包袱來,用鍋底灰把臉上一抹,又把頭發弄亂了,低著頭直接沖出屋門。
一出這房間,外面的喊叫聲和腳步聲就更清晰了,听起來像是一處偏院著了火,那火勢直向著蕭鐸的房中去了。
沖著蕭鐸去了……
阿硯在心里細細品味了這其中的意思,不免攥緊了手中的包袱系帶。
其實何小起那晚對自己說出這話,她應該是早就猜透了的。何小起定時和外人勾結,里應外合地給這宅子放火,他放火,不是燒那些無辜下人,而是沖著蕭鐸去的。
蕭鐸武功高強,劍法了得,尋常人根本奈何不了他,可是現在趁亂放火,再行些下流惡毒手段,蕭鐸或許就此栽了呢。
再者,不是說今晚小十七爺回來了麼,看得出,那個少年是個天真的,而蕭鐸也是在乎這個弟弟的。若是對方以這位小十七爺為要挾,蕭鐸未必就逃脫得了。
也就是說,今晚蕭鐸怕是真有些麻煩。
雪花飄零中,阿硯深吸了口氣,抬頭往那茫茫蒼穹。
這一夜,一如上一世那個酷冷的夜里,她抱著那個凍僵的少年,卻為自己迎來一場毀天滅地的災難。
她想活,無論如何想活下去,不想死。
阿硯越發握緊了手中的包袱系帶,咬緊牙,狠狠心,一溜小跑往廚房方向跑去。
到了廚房那里,隱約可見遠處人來人往,大家都在設法救火,還有人大喊大叫,遠處則是已經傳來打斗聲響。
這是一個雜亂紛呈的夜,雪花,殺戮,陰謀,和死亡。
阿硯不再猶豫,一個轉身,徑自跑到了廚房後面的狗洞里,先將包袱推出去,自己又收腹吸氣,小心翼翼地往外鑽。
費了半天功夫,弄了一身的雪和泥,總算鑽出來了。
她大口地喘著氣,看看四周圍,卻見果然有走動守衛的侍衛,便忙蹲在那里,不敢動彈。
這府里果然是戒備森嚴的,只是如今那些侍衛顯然有些心不在焉,大家低聲不知道商量了什麼,便也縱身一躍進了府內。
府內此時喊殺聲打斗聲越發激烈了。
這可真乃是非之地啊。
阿硯四處瞅過去,並不見什麼人影,當下彎著腰,背著包袱,邁開步子開始往外狂奔。
自由了,只要跑出這府中方圓十里地,她就能得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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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凜冽,雪花飛揚間,有劍芒幾乎和這漫天雪花融為一體。
劍芒所指之處,朵朵艷麗的臘梅瞬間綻放開來,染濕了地上的雪,也驚到了一旁的眾人。
蕭鐸一柄長劍在手,猶如松柏一般立于這蒼茫天地之間,肩頭一只雄鷹孤傲而立,身後卻是火光漫天。
抬起眼來,他盯著這層出不窮的刺客,綻唇一個冷笑︰「誰還要來?」
他這一笑間,眾位刺客紛紛面面相覷,眸中盡是驚恐。
傳聞九皇子劍法了得,可是此時他們詳細籌謀,請來了唐家暗器高手,並出動玉香樓七十二名頂級殺手,逼得他腹背受敵,可是誰知道,他一柄長劍在手,卻是森寒凜冽,所向披靡。
他哪管你是什麼陰謀詭計,更不畏懼什麼毒刺毒煙,竟是一柄長劍所到之處,盡皆倒下。
此時地上的雪已經被染成了紅色,橫七豎八地倒著許多尸體。寒風吹起那些死去人的頭發,混著紅色的血,白色的雪,在這刺骨的寒夜中一起一落的,看著分外的驚悚。
而那位殺了這許多人的九皇子,此時卻那麼勾唇一笑,笑得猶如暗夜里的鬼魅,帶著他那奪人性命的凶殘惡鷹,猶如來到人世間的勾魂使者。
眾人全都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今天算是栽了,栽了。
蕭鐸鄙夷地望著眼前這群已經失去了斗志的刺客,淡聲吩咐一旁的柴大管家︰「你帶著小十七,離開這里。」
小十七擔憂地望著蕭鐸︰「九哥,那你呢?」
他也不傻,知道外面刺客絕對不止眼前這些,那些喪心病狂的人,不知道後面還有什麼手段,一個個都想著奪他性命呢!
蕭鐸眯眸,冷道︰「少廢話,走。」
柴大管家看了蕭鐸一眼,提起小十七來,面向蕭鐸恭聲道︰「九殿下,保重,我先保護十七爺離開了!」
話音剛落,也不顧小十七的抗議聲,運起輕功,縱身而去了。
待到小十七和柴大管家離開後,蕭鐸微垂下眼楮,看著自己飛揚的黑發上沾染的雪花,淡聲道︰「其實我並不喜歡殺人。」
眾人一驚,紛紛提防地望著這個鬼魅一般的男人。
他不喜歡殺人,誰信!
蕭鐸仿佛看穿了他們的心思,依舊用那平靜到幾乎淡漠的聲音道︰「可惜,總是有人找死。」
他的話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仿佛用了力道。
話音落時,眾位刺客們還沒反應過來,他們便見眼前白芒閃爍,眾人的心倏然收緊間,便覺得眼前砰的一下有鮮血不知道從哪里噴涌而出。
誰的血,如此溫熱,又距離自己如此之近……
他們腦中模糊地滑過這個疑惑後,便緩緩地倒在了地上。
也許當身體倒在沁涼的雪花上時,他們才明白,那血根本是自己的。
血涌出,他們就死了。
熊熊烈火依舊在燃燒,那烈火迅速蔓延,燃上了這帶血的尸首,呼嘯的風聲中便有了 里啪啦的聲音。
蕭鐸一雙修長而冷靜的手握著長劍,讓長劍冰寒的鋒刃擦過地上白色的雪,拭去了上面的血污。
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府中,知道這宅子是徹底沒法住下去了。
當下將劍緩慢地插回到劍鞘中,他轉首闊步而行。
他剛才受了傷,內傷,別人不知,可是自己知道,總是要好生休養,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誰知道正走著,忽而心間一動,卻是想起一樁心事。
阿硯。
其實柴大管家說得對,過去這一關,蕭鐸依然是以前那個蕭鐸。
蕭鐸本來應該絕情絕義,哪里會在乎那麼一個小臭丫頭。
在一場醉酒之後,他再想起過去那曾經對小丫頭的喜歡,再去想那些昔日情情愛愛,不免鄙夷曾經的那個自己。
不過是一個初嘗情滋味的笨小子罷了,只以為自己得了個寶,把個臭丫頭捧在手心里寵著愛著,臨到頭來,還不是戳心窩子的一刀,讓他痛不欲生。
風雪肆虐之中,蕭鐸眯起眼楮,黑眸中有暴戾殘忍一閃而過。
其實他可以對別人殘忍,也可以對自己殘忍。
絕情斷義,從此後對那個臭丫頭視若無睹,他完全可以做到。
想明白了這個,他微抿起好看的唇,施展輕功,就要離開此地。
誰知道他剛要那麼縱身一躍,身形便略一凝滯,他整個人就定在了那里。
身體內,有另一個聲音,卻是起了疑惑。
那個臭丫頭,是不是就會死在那里了?燒死?砍死?還是嚇死?她那麼笨,一定逃不過的。
蕭鐸僵硬地立在那里,咬緊了牙,泛白的指骨攥住了手中的劍柄,發出 嚓 嚓的聲音。
就這麼離開,還是去看看她?
許久後,他再次睜開眼楮,雪花迷離了他的雙眼,他終于對自己這麼說。
「如今身受重傷,總是要逃離此地,可是若要離開,一路上風餐露宿,豈不是沒個好膳食,總是要把廚娘帶上的。」
這麼一想,他的主意便定了,當下絲毫不再停留,縱身前往廚房方向。
當蕭鐸這道黑影從天而降倏然出現在阿硯面前的時候,阿硯正背著包袱跑得灰頭土臉。
她仰起臉,望著眼前那個一身黑袍長身玉立,肩頭一只非天鷹的男人,卻見那銳利的雙眸直直地望向自己,不由得有片刻的呆愣。
他,不是應該身陷囹圄之中嗎?
蕭鐸乍然看到眼前一臉黑炭狼狽如鬼的小丫頭,不由得微微擰眉。
他先是去了廚房,可是廚房中空無一人,後來查看廚房附近,卻無意中發現有腳印直去了廚房後面,並最終追著那點線索發現了狗洞,一路追隨而來。
他疑惑地望著眼前分明在逃命的阿硯,皺起的劍眉壓下,細長的眸子里有了森寒凜冽的審視。
「你這是做什麼?」他挑眉,淡聲問道。
阿硯只覺得眼前的男子猶如鬼魅一般從天而降,仿佛就是來奪取自己性命的。
英挺的劍眉斜飛入鬢,黑亮的長發絲絲縷縷,在風雪中和那寬大的玄袍不羈地飄揚,狹長的黑眸迸射出銳利而冰冷的光,削薄緊抿的雙唇透露出些許的不悅。
風雪狂卷,一人一鷹一劍,這仿佛是一副畫,黑與白動靜錯落交織的畫面,冷傲孤清,居高臨下,清貴中自有一股傲視天地的氣勢。
阿硯一時有些驚到了,她不明白為什麼蕭鐸會忽然從天而降,就這麼攔住了自己的去路。
她咬了咬唇,想著該如何躲過此劫,裝傻,扮貓,或者依舊假作失憶?還是干脆上前求饒討好?
萬千主意猶如流水一般自腦中滑過,最後她到底是越發咬緊了唇,什麼都沒說。
事到如今,她還能解釋什麼?他又怎麼可能會信!
銳利的雙眸緊盯著阿硯,蕭鐸抿緊的唇微微勾起,泛起一抹嘲諷鄙夷的笑來。
「你可以解釋。」他的聲音低涼而危險,在這風雪怒吼之中不急不緩地傳入阿硯的耳中,卻讓阿硯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事到如今,也許這世間再也沒有人比她更能了解蕭鐸了。
他這是起了殺心。
假如自己沒有辦法給他一個滿意的解釋,他一定會殺了自己。
阿硯甚至能感到他身上透體而出的那股冰寒之氣,已經給自己帶來了莫大的壓迫感,那股冰冷甚至比著漫天風雪還要讓人骨寒。
阿硯苦笑了下,坦然地對蕭鐸道︰「我沒有什麼可解釋的。如你所看到的,我打算逃走,因為我不想留在這里。」
這話一出,蕭鐸的雙眸頓時變得陰沉起來,渾身散發出冰冷暴戾的氣勢,森寒凜冽,讓人看得不由得心底發顫。
偏生此時,那非天鷹展開雙翅,在空中一個盤旋,發出淒厲的叫聲,讓這風雪鬼魅之夜越發的驚魂。
蕭鐸挑眉,黑白交錯的畫面中,那點分外奪目的艷紅薄唇輕輕動了下,依舊是低涼的語調︰「勾結外人的,是你?」
說著這話時,他往前邁了一步。
阿硯听得這話,忙搖頭︰「不,不是我,我沒有勾結外人來害你,我只是想逃離這里而已。」
死是一回事,可是像韓大白那樣慘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蕭鐸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蕭鐸卻是越發勾唇笑了,再出聲時,他的語音竟然是難得的溫柔。
「到底是不是,我們看一看就知道了。」
語音剛落,阿硯還未及反應,一道劍芒猶如閃電一般滑過耳邊,阿硯驚魂不定間,卻見那包袱已經到了蕭鐸手中。
蕭鐸鄙夷地看著那印蘭花包袱皮,伸出修長完美的手,緩慢地打開那包袱。
阿硯頓時腳底下一軟,險些栽倒在那里,心知一切都完了。
包袱里面,各樣竹筒爭先恐後地滾了出來,還有那沒有裝進竹筒的糜餅和花卷,花卷還白嫩得很……
她仰起臉來看蕭鐸,卻見蕭鐸那雙養尊處優的手,此時正捏著一個白胖的花卷,輕輕一捏,那花卷就碎成了粉末,如同雪花一般散落了一地。
她呼吸開始變得艱難起來,勉強蠕動了下唇,嘗試著解釋道︰「我只是想逃……至少我沒有真得里應外合背叛你……」
「你事先早已知道了今日的火災!」蕭鐸一雙銳利的黑眸驟然射出冰冷暴戾的殺意,就那麼直直地射向阿硯,而說出口的話音,更是帶著凜冽怒意。
阿硯被逮個正著,此時也無話可說,耷拉著腦袋,蔫蔫地道︰「這……這可能是湊巧……」
蕭鐸卻一個箭步上前,精準而迅捷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清貴俊美而冰冷緊繃的臉龐就在眼前,幽深銳利的眸子直盯著她,他冰冷的殺氣帶來攝人的壓迫感,而掐住自己頸子的那雙冰冷到讓人幾乎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的手,更是透出駭人詭殘的殺意。
他低首間,一縷狂舞的黑發流連在她的面頰上,滑過她發澀的雙唇,帶來似有若無的癢意。
她被掐得呼吸艱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不過她還是掙扎著用微弱的聲音辯解道︰「別人告訴我的,但是那個背叛你的人真得不是我……」
至少這一次,真得不是她。
蕭鐸挑眉,臉龐越發壓低了,冰冷的下巴幾乎半壓在她的臉頰上,四目相對間,他雙眸泛起濃濃的嘲諷︰「小丫頭,到了這個時候,你以為……我會信麼?」
阿硯絕望地垂下眼楮,是了,他不信,他肯定不信啊,他若信了,那才是傻子呢!
當日把她捧在手心里當寶,她說得話便是漏洞百出,他也信,如今他恨她入骨,把她當一根草,她便是再能巧言如簧,他也必然不信!
他能將自己捧高,就能把自己摔在地上,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
她再抬起眼時,眸中已經沒有了原本的絕望。
黑亮濕潤的眸子,平靜地望著面前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龐。
事到如今,她竟是這麼熟悉他,熟悉到那張稜角分明臉龐上的每一處。
輕嘆了口氣,她艱難地喃喃道︰「你動手吧。」
上一次,他要掐死她,最後卻留了她一條生路,這一次,他是斷斷不會放過自己了吧。
阿硯閉上了眼楮,等待死亡的來臨。
風聲淒厲,雪花漫舞,那只黑色的鷹展開長翅,滑過這蒼茫天空,俯瞰著這對糾葛九世的男女。
漫長的等待後,阿硯並沒有等來那熟悉的疼痛和死亡——那雙手驟然撤離了她的頸子。
不敢置信地睜開眼楮時,卻見蕭鐸已經倏然轉身背對著自己,她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不羈的黑發伴隨著寬大的玄袍在狂舞。
這個背影是孤寂和淒涼的。
「這麼殺死你,太便宜你了。」蕭鐸森寒的聲音自牙縫里迸出。
阿硯怔怔地望著他。
「收拾你的包袱,走。」蕭鐸冷聲冰冷道。
阿硯听到這話,望著那背影半響,陡然明白過來,連忙奔過去拾起包袱,背在身上。
這……這是又逃過一劫了?
蕭鐸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冷笑道︰「一路上,好好料理爺的膳食,要不然直接把你砍了喂鷹。」
阿硯咬唇,點頭︰「嗯,我知道。」
蕭鐸抬眸望向蒼穹,蒼穹中是那只翱翔于天際的雄鷹。
他略帶嘲弄的道︰「不要動什麼歪心思,你那點心思,不要以為我看不透。」
或許柴火說得沒錯,這小丫頭片子就是一個紅粉骷髏,專來迷惑他的心志,讓他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蕭鐸是誰,狂傲不羈,世間誰人他曾看在眼里?又曾為誰伏小做低?偏生前些日子,他仿佛被人灌了米湯一般,竟那麼著了她的道,像個傻子一般,听之任之,縱容她寵愛她,幾乎是把她當心肝一般地捧著。
明明她身上有那麼許多疑點,自己卻視而不見!
蕭鐸想到此間,微微眯起眸子,唇邊越發泛起冷笑。
他簡直是不敢相信,之前那個為了個小丫頭片子神魂顛倒,為了她幾句言語而在那里借酒消愁的,真的是自己嗎?
他驟然轉首,冰冷的目光猶如寒芒一般射向阿硯。
阿硯正費力地背起包袱呢,僥幸逃得性命的她,此時被蕭鐸那麼一瞪,頓時嚇了一跳……
之前以為自己要死了,便也無所畏懼了,反正左右是個死,又有什麼可怕呢?
如今知道自己竟然能夠保下性命,頓時仿佛什麼都怕了。這條命既然能活下去,那就必須好好珍惜!
他……改變主意了?
蕭鐸看著她那個怕死的小樣子,不由得挑眉,嘲弄地威脅道︰「好好伺候爺的膳食,要不然——」
接下來的話都不用蕭鐸說,阿硯趕緊點頭︰「好,我知道!天天給爺做好吃的!」
此時風雪越發緊了,那風夾裹著雪渣子往臉上撲打,只打得人臉上生疼,幾乎失去了知覺。
阿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里,偏生此時是山地,崎嶇不平,偶爾間下面有濕滑的枯草,一腳踩上去便是要摔倒在那里的。
她這些日子身子失去調養,本就不如以前那般精力旺盛,如今這麼艱難的趕路,自然是越發體力不濟。太陽穴處只覺得嗡嗡作響,兩腿又冷又累打著顫兒,至于雙手,那是已經凍成了發蔫的胡蘿卜,用指甲掐上去都絲毫不覺得疼的。
前面的蕭鐸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寬袍黑發在阿硯面前飄揚,看得阿硯眼前恍惚,總恨不得一把拽住那飄逸不羈的發,求著他慢一點。
不過此時此刻她自然也明白,可不是能開口求他的時候。
自己若求他,怕是他能毫不客氣地將自己一番嘲弄挖苦。
她咬咬牙,憋著心里一口氣,攥緊了包袱皮,拼命跟上去。
蕭鐸卻在此時陡然停住了腳步,阿硯一個收勢不住,險些撞上去。
她背著那包袱,疑惑地看著前方的他。
她現在兩唇已經凍得發僵,說話都覺得費勁了,于是干脆就不說話。
蕭鐸微微側首,淡聲道︰「累了?」
呼嘯的風聲中,他清淡的聲音讓人听不真切,不過阿硯卻依然捕捉到了他那那略顯低啞的聲線,抬頭看過去,卻見雪花撲打在他黑發間,剛硬俊美的臉龐仿佛比這冰雪還要冷漠幾分。
她艱難地點了點頭。
蕭鐸眉眼微動︰「是不是也困了?」
阿硯心中泛起一點希望,他竟生了惻隱之心?
她艱難地蠕動了下凍僵得唇,從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嗯。」
蕭鐸冷漠俊美的臉龐上依然沒有什麼神情,卻是繼續問道︰「是不是還餓了?」
阿硯點了點頭,咬了下唇。
他到底是血肉之軀,雖則自己屢次讓他著惱,可心里其實還是對自己有一分憐憫在?
想起他曾經對自己的千般好萬般寵,心中不免感慨萬分。
以前不管如何,或許這一生這一世,他至少是個好的。
誰知道正想著時,蕭鐸卻用他那慣有的嘲諷語氣道︰「活該。」
輕飄飄的兩個字,如同風中漫舞的雪花一般,就那麼盈盈落下。
阿硯一怔,哦,這是什麼意思?
蕭鐸冷笑︰「活該。」
他微微側首,幽深的眸子鄙夷地盯著她︰「難道你這種女人,不應該是活該累死凍死餓死嗎?」
阿硯望著那銳利冷漠的雙眸,半響後,她終于點頭。
「爺說得是,我這種女人,就活該累死凍死餓死。」
誰知道她這麼乖巧地順著他的意思說完話後,蕭鐸不但沒有半分高興,反而是眸中越發射出刺骨的凜冽寒意,倒好像是沾了毒的冰萃子,看得阿硯心里發顫。
「我……」阿硯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包袱皮,緊張地咽了下口水,防備地看著他。
他到底要做什麼?臨時起意要殺了她?
「快點!不然把你喂鷹!」蕭鐸的聲音咬牙切齒!
說完這個,他陡然邁開大步,如風一般往前行去。
阿硯再是饑渴寒冷,也少不得趕緊跟上去。
可憐滿包袱都是干糧,她卻不敢取出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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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走了半個時辰之久,就在阿硯以為自己要癱倒在那里的時候,蕭鐸終于帶著她尋到了一處茅屋,並一頭鑽了進去。
阿硯略一猶豫,也忙一頭鑽了進去。
這是一個破敗的屋子,里面有鍋有灶甚至有土炕的,不過能看得出來,已經許久不曾有人住過了,里面早已經生了雜草,還有從窗外飛起來的殘雪覆蓋了窗旁的灶台。
阿硯打量了下四周,再看看蕭鐸,明白他的意思,顯然是要在這里住下了?
她再看看那光禿禿的土炕,想著幸好自己有先見之明,帶了一床棉被的,要不然還不活活凍死在這里。
她先將包袱解了下來,把里面的棉被放到了土炕上,又開始收拾那些干糧,一邊收拾著,一邊餓得往嘴里塞了一把。
干糧凍僵了,啃得牙齒都疼,不過好吃,依然是好吃,人餓極了,吃什麼都好吃。
她偷眼看了下旁邊的蕭鐸,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要不要吃?」
蕭鐸漠然地望向她那糜餅,淡道︰「不必。」
阿硯其實也不是非要讓他吃,不過考慮到自己性命掌控在他手里,難免要客氣下,于是又勸道︰「這里也沒其他吃食,你如果不吃,萬一餓壞了怎麼辦?」
蕭鐸幽深的眸子飽含審視地看著她︰「你舍得讓我吃?」
阿硯臉上微紅,咬唇道︰「我為什麼不舍的?萬一你有個好歹,我說不得也死在這里?」
蕭鐸冷笑一聲︰「算你有自知之明。」
阿硯見他不再逼問,心中一松。
誰知道蕭鐸卻走近了她,用那雙冷凝詭殘的眸光盯著她半響,只看她心里發毛。
「顧硯,我要你記住,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別想獨活下去。」
「你……」阿硯咬牙,屈從道︰「爺,你放心,我一定要好好伺候你的。」
蕭鐸听此言,笑得眸子里都是嘲諷︰「如果我要下地獄,也一定要拉著你一起,知道嗎?」
阿硯听得心里一顫,不過此時並不敢說其他,只好點頭︰「是,如果爺下地獄,那我就陪著爺下地獄好了。」
誰知道她說出這話,蕭鐸不但沒有半分喜色,反而是眸中冷厲︰「你這張小嘴兒,真是說得比唱得好听,若是哪個傻的,還以為你是在說真話呢。」
只可惜,以前他就是那個傻瓜。
阿硯低頭無言,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有什麼可說的,迎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若是巧言能辯,反而惹怒了他呢。
此時少不得耷拉著腦袋,做出低頭認罪的模樣。
蕭鐸看著她那疲憊的小臉上,頗為無辜地低著頭,那模樣實在是再熟悉不過,曾經的她,只為了她那樣一個不高興的模樣,便是恨不得掏心挖肺啊。
現在回頭一想,真是愚蠢至極。
蕭鐸握了握拳,拳頭發出咯咯的聲音。
阿硯小心翼翼地瞅向那拳頭︰「爺……」
蕭鐸自然明白她的怯意,當下冷道︰「 為了防止我忍不住直接把你殺死在這里,你還是乖乖地給我燒火,我出去尋些吃食來。」
阿硯連忙點頭。
一時蕭鐸推門出去了,阿硯從破敗的窗戶里偷偷瞅過去,去見那個黑影沒入了旁邊的山林中,就此不見了。
她猶豫了下,想著如果自己這個時候背著包袱逃命,到底有幾成勝算?
可是只略一盤算,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風雪夜,黑燈瞎火的,又是崎嶇山路,她餓了這許久,身體累得快要癱在那里,便是沒有蕭鐸,自己也未必能活著走出去,更不要這蕭鐸輕功了得,幾個縱躍都可能將自己抓回來,到時候那才叫慘呢。
當下她打消那逃跑的念頭,回到了灶台前,先將上面覆蓋的冰雪和灰塵擦去,又見旁邊又干草,取了來塞進灶洞里。
她的竹筒中是有火石的,取出來後開始點火,很快一堆火便起來了,她趕緊烤了烤凍得發僵的手。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低涼的聲音,陡然自身後響起。
阿硯倏然一驚,下意識地回頭看過去,卻見冷肅的面孔,漠然的雙眸,長身玉立的身形,就在自己身後,也不知道觀察了自己多久。
她頓時明白,這人明里說是要去找些吃食,其實卻藏在暗處觀察自己呢,一時想著剛才自己那想法,若是自己真敢背著包袱逃跑,他會如何?
她咬緊唇,不免後怕得厲害。
蕭鐸銳利的眸子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勾唇一個冷笑,然後轉身推門離去。
望著他再次遠去的背影,阿硯腳底下一軟,險些再次栽倒在那里。
他剛才那麼一笑,真是說不出的詭異殘冷,威脅意味十足啊。
他雖然一句威脅的話也沒說,可是卻仿佛勝似說了萬千句。
這已經完全和前些日子那個如同個大孩子般寵著自己的蕭鐸不同了。
她取了外面干淨的雪來放在鍋中,蹲下身來燒著火,她不免心里低嘆一聲。
她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那個單純到帶著孩子氣,一門心思討好自己的蕭鐸是真正的蕭鐸,抑或者那個冰冷暴戾殺人如麻的蕭鐸才是真正的蕭鐸。
可是不管如何,他已經蛻變了。
就好像蝴蝶飛出蠶蛹,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而這種蛻變,甚至可能還是自己逼的。
一時不免想起那個和自己在彭州城外相遇的小小少年,其實那個小小少年,根本是更稚嫩的蕭鐸啊!
火苗在灶膛里燒得正旺,鍋里的冰雪融化後,漸漸地冒出熱氣。若是以往,總是要過濾一下的,如今卻講究不得那麼多,阿硯拿了一個竹筒,取來少許熱水,用嘴湊過去吹氣,一邊吹一邊仔細地飲下一口,又取來了旁邊的糜餅大口啃著。
正吃著間,她听到門外有腳步聲,看過去時,卻是蕭鐸又回來了。
她正想著這人真個疑心病,難道又回來監視自己,誰知便看到他手里拎著兩只野山雞,色彩斑斕的尾巴隨著蕭鐸迅疾的步伐而輕輕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