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一團混亂之中,安柔春擋下了發怒的封景淮。
差人將江學同與小鈴帶回房暫時安置、上藥治療後,她讓兩個丫鬟守著不停地鬼吼鬼叫的楊芳蘭,然後示意大家先去休息,跟著便與家丁將封景淮送回她的房裡歇息。
「辛苦你們了,離早上還有段時間,先睡吧。」安柔春壓著封景淮在床邊坐下,回頭對兩個家丁叮嚀道。
「那個……」家丁們互相看了眼,才低聲道:「老爺是因為夫人與江管事私通,才會動怒的……」
知道安柔春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他們決定悄悄告訴她。
在見識過安柔春安撫封景淮的本事之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封景淮對安柔春有著特別的感情。
否則,他又怎會因為安柔春而冷靜下來?
他們這些為人奴僕的,不求飛黃騰達,但求有個平穩日子好過,只要封景淮沒出事,他們的生活其實過得挺好。
所以如果安柔春可以平撫封景淮的心情,重新找回之前那個冷靜處世的老爺,那他們當然要幫忙了。
「姊姊她……」安柔春有些錯愕。
「是的,而且江管事又與小鈴幽會,甚至……夫人還懷了江管事的孩子、動手打老爺,所以……」一連串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讓兩個家丁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只能大略將事情陳述一遍。
安柔春聽了眉心微蹙。
怎麼才短短一晚,競發生這麼多事?
那也怪不得封景淮會動怒至此……
「我知道了,辛苦你們了,先回去吧,景淮我會照顧的。」安柔春感激地笑了笑,便將兩人送出了房外。
關上房門,她將窗也闔上,免得冷風透入,然後回到床邊,伸手往眉心緊蹙的封景淮臉頰上輕輕拍了拍。
「景淮,你能聽我說話嗎?」安柔春微彎下腰,試著與他平視。
「柔春……」封景淮僵硬的身子因為安柔春的輕音竄入而稍稍放鬆了點。「柔春!」突地,他伸開雙臂,緊緊地將安柔春摟進了懷裡,甚至將臉貼上她的腰腹,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景淮……」安柔春忍著身上傳來的壓迫感,依舊輕撫著封景淮的背,那寬闊的雙肩曾經將她摟抱起來、給予她無盡的溫暖,而今看來竟顯得如此落寞,甚至是孤寂。
「我先替你清理傷口好不好?」安柔春放軟語調,希望能夠喚回封景淮的溫情。
「那不要緊。」封景淮沒放手,依舊將安柔春抱住。
要說他全然不介意,那絕對是騙人的。
畢竟是夫妻一場,那麼多年的感情,卻在一瞬間被人推翻,留下的傷口深得見不到底。
方纔若不是安柔春,他或許已在一怒之下,失手將楊芳蘭打死。
那與他的傷口同樣沉重的怒氣……沒有人承受得起。
「怎麼會不要緊呢?」安柔春搖搖頭,捺著性子說道:「我會擔心的。讓我擦擦傷口好嗎?」
一句「擔心」讓封景淮從怒氣之中拉回神智,他放鬆了臂膀的力道,抬起頭看向安柔春。
「柔春……」大掌探出,撫上了安柔春的臉頰,「你是愛我的……」
是安柔春的那些示愛,讓他得以冷靜。
多諷刺啊……
是楊芳蘭的話、楊芳蘭虛假的愛意,將他推入痛苦的深淵;可安柔春的言語和愛意,卻又將他拉了回來。
老天爺待他還不薄,是嗎?
「嗯。我愛景淮啊!」見到封景淮開口,安柔春總算鬆了口氣。
還能冷靜地與她談話,就表示封景淮還沒完全失去理智吧!
在大略得知事情經過後,安柔春多少明白,那樣的刺激會對封景淮造成多大傷痛。
不過也因此讓她知道該如何安撫封景淮。
「景淮,我不想失去你。」安柔春托起封景淮的臉龐,柔柔地往他的額前烙下一個個親吻。「我知道你是這麼疼愛我,我也很希望可以跟你在一起一輩子,我要給景淮很多的愛,我想告訴你,我有多麼喜歡你,但是……」
她故意把尾音吞沒,就希望能勾得封景淮回應。
「但是?」封景淮微掀眼簾,淡聲問道。
「但是如果景淮不給我機會說,那我就沒辦法做到這些事了。」安柔春搖搖頭,輕聲應道。
「我想聽你說……」封景淮勾住安柔春的腰身,這回他的力道不再宛如猛獸出柙,而是猶如從前的溫和。
失去對楊芳蘭的信任的他,就像是人生遭劫,讓人擱腰橫斬,而在危急的時刻,一點也不害怕滿地血腥、朝他伸出援手的,則是他的小妾安柔春。
「景淮,我知道遇上這種事,你一定很難過,所以我不會叫你不要生氣。」安柔春迸出淡聲柔笑,續道:「但是在你生氣的時候,不要忘了我在你身邊,好不好?」
「我知道你陪著我,是你……及時擋下了我。」封景淮的表情滲入了些許苦澀。
從盛怒之下拉回神智之後,他的心口雖然一樣傷痛,卻因為安柔春的細語輕音而漸漸撫平了傷口。
他不再滿腦子想著要處罰楊芳蘭,而開始感覺臉頰上那道傷的疼痛。
會痛,就表示他還是活生生的人。
他沒有發狂。
「因為,如果你真的失手打死了姊姊他們的話……不只是我會難過,歐陽公子、家裡的僕人,也都會難過啊!」安柔春輕聲道。
封景淮有些茫然地瞧著安柔春。
「他們……」這話,他倒是不懂了。
「景淮,歐陽公子是郡守的兒子呢,你失手打死人,官府追究起來的話,他能不管你這個朋友嗎?到時候豈不兩面為難了?」安柔春細細地解釋著。
「他……」是了,歐陽季朗看起來雖有些輕浮不守禮教,倒也與他相交多年,若他被官府帶走,他絕對無法見死不救,卻又無法掩蓋殺人之罪,必定如同安柔春所言,兩面為難。
「還有,如果沒了你,那要由誰來撐起這個家呢?家裡的僕人若不是簽了賣身契給你,就是受你的僱用來工作的,如果你被官府帶走,他們該怎麼辦呢?」安柔春輕輕拍了拍封景淮的臉頰。低頭往他的額上吻了下。
「這……」封景淮微愕。
果然發火不是件好事,瞧他一失去引以為傲的冷靜自制力之後,忘掉了多少事情!
「另外……如果我失去了你,我能活得下來嗎?」安柔春搖搖頭,帶著酸楚的聲調透露出地鮮少展露的脆弱,「我是你的人,心也是你的了,倘若你讓官府帶走,我該怎麼活下去呢?」
「柔春!」封景淮至此終於完全清醒。
不過,與其說是清醒,倒不如說他是讓安柔春給點醒。
打死了楊芳蘭,或許他能夠一平胸口的怒火,但是留下的遺憾,卻是一輩子都彌補不了的。
為了一個不愛他的女人而失去一切,值得嗎?
這問題,他連思考都不必,就知道答案是「不值得」。
「景淮,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安柔春往床邊一坐,挨在封景淮的肩上,柔柔續道:「我喜歡你摟著我的時候,那份暖到心裡去的感覺……」
「我喜歡聽你說話。」封景淮將安柔春摟抱入懷,沉聲裡透露出釋懷的笑聲,「有你在身邊陪著我,能夠天天瞧見你,我該知足了……」
他的妾,他的小柔春,也許他們的相遇是命運所注定,但他們的相處與相愛,則來自於他們之間真真切切的感情……
從比,再無虛假。
***
「這倒真是令我意外了。」
歐陽季朗聽著封景淮訴說事情經過,向來開朗的表情不自覺地蒙上一層微驚。
「要說意外,我想除了互相私通的他們之外,人人都意外。」封景淮僅是搖頭以對。
事情鬧開來後,家中下人無一不對此感到錯愕,顯然沒人敢相信平時溫馴的楊芳蘭,居然會與家中管事私通。
「不過更讓我意外的是,你居然沒對她動手。」雖說打女人不太光彩,但在盛怒之下要能壓抑火氣,那可不簡單。
「那是因為被柔春阻止了。」封景淮住身邊一瞟。
安柔春正替他們倒著溫酒,聽見封景淮的回答,她僅是擱下酒壺,柔聲應道:「我只是不希望景淮打傷姊姊,最後連他都得被送官府。」
「這倒是。如果你真的失手打死人,官府是不可能放著不管的。」歐陽季朗舉起酒杯往安柔春示意,「幸虧有你這小妾在。」
「因為我不想失去景淮,也不想歐陽公子為難啊!」安柔春順手又往歐陽季朗的半空酒杯裡斟上滿懷。
「聽聽這話,景淮,你真的撿到了個寶貝。」歐陽季朗有感而發地歎道:「哪天我也出趟遠門,看能不能在外地遇上個這麼嬌俏的小妾。」
「你就省省吧。」封景淮哭笑不得地搖頭,「咱們城裡多少家的閨女等著嫁給你,你需要去外頭找?」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的奉還給你。」歐陽季朗瞟了封景淮一眼,語氣略有不滿,「當初是誰放著滿城閨女的芳心不管,跑到外地去納妾的?」
「是我。」封景淮應得乾脆。「不過那是誤打誤撞。」
或許該說,是命運拉著他跑。
「所以我也應該學學你。」歐陽季朗仰首飲下滿杯溫酒,又像想起什麼似地頓了下,「不過在那之前,我是不是應該先考慮自己想不想成親?」
他都還沒娶妻,就想著納妾了,這順序是不是有點不對啊?
「你該先考慮的是,要不要把你那游走花間的習性收回來吧?」封景淮搖搖頭,對於歐陽季朗每回說話總帶三分玩笑的習慣,他已聽得多了。
「你這話聽來真像我爹。」歐陽季朗微瞇起眼,對封景淮老是如此嚴謹的應答,他是怎麼聽怎麼不習慣。
「說起伯父……上回那北疆春藥的事,可有著落?」昨夜給江學同等人一鬧,讓他都忘了要謂查春藥的事。
由於昨晚他有些失去理智,也沒問清楚那春藥究竟是何人混在安柔春碗裡,倘若除了他們三個人,還有其他人要對安柔春下手,那可不好。
「查到了。」歐陽季朗坐直了身子,表情認真地應道:「是一個商人從北疆帶回來的。據他所言,買主似乎正是楊芳蘭。」
他今天就是為了此事上門,卻沒料到封家已鬧成這般混亂。
「似乎?」封景淮納悶著,「這似乎……是什麼意思?」
雖然早猜到這春藥由來應該與楊芳蘭等人脫不了關係,但是一句「似乎」往往就影響定罪與否。
「因為那商人說,楊芳蘭的打扮就像是花街的姑娘,看來妖艷冶媚,可印象中他曾到過你家送藥,與賢淑的楊芳蘭見過一面,因此兩樣差異讓他不敢妄下斷言。」歐陽季朗微一聳肩,露出略帶無奈的笑容。
看來楊芳蘭為了暗中陷害這個小妾,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居然還特地把自己打扮得不像封家夫人,為的是拿到稀有的藥物來陷害安柔春。
「但是我不懂……景淮,如果姊姊不喜歡你,為何還要陷害我?」安柔春怎麼想也不明白。
照理來說,若是姊姊討厭景淮,那麼她這個小妾進門,不是正好分散了景淮對姊姊的注意力嗎?
這樣一來,不管姊姊是想跟江管家私通還是幽會,都不會被景淮注意到,這應該是件好事呀!
為何姊姊還要陷害她?這委實不太合理……
「我說柔春丫頭,你該不是忘了,封家的財產可也是吸引不少人想攀親帶故的原因之一。」歐陽季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輕笑道。
「啊!」安柔春眨了下眼。
這倒是,她真給忘光了。爹爹老說封景淮的經商手腕高明,短短幾年便成為城內首富,倘若只是想飛上枝頭當鳳凰,那麼封景淮確實是個很好的目標。
「所以芳蘭雖不愛我,卻想要我的財產,因此不能容許你來跟她搶奪。」封景淮接了歐陽季朗的話續道。
「關於這些細節,等他們被送到宮府時,再慢慢審問也不遲。」歐陽季朗兩手一攤,表示對這問題沒多大的興趣。
反正事實就是楊芳蘭私通男人,又與江學同串謀欺騙封景淮,甚至想下藥玷污無辜的小妾安柔春,這一大串的罪名已經夠她受了。
「那江管事與小鈴讓景淮打傷的事……會不會讓景淮受罰啊?」說來說去,安柔春多少還是擔心著封景淮動用私刑的事情。
「放心吧,他又不是打死了人。而且江學同與小鈴謀害你在先、私通在後,下管怎麼樣,官府都會輕判的。」歐陽季朗搖搖頭,對這問題一點也不擔心。
「那就好。」安柔春露出釋陵的笑容。
「不過如果他失手打死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到時候連我都保了!他。」歐陽季朗直直地往封景淮看去,勾起壞心眼的笑容問道:「所以,景淮,你這條命等於是柔春丫頭替你救回來的,你打算怎麼報答她的恩情?」
「景淮與我是夫妻,救他幫他都是應該的,不用報答了。」安柔春笑著搖頭。她可沒想那麼多,只要封景淮不會出事就好。
她只希望封景淮可以平平安安地陪著她,一輩子相依、相伴。
「那怎麼成!現在正妻的位置可是空下來了,你不想趁機扶正嗎?」歐陽季朗露出玩味的眼光。
「可是,正妻與小妾並沒有什麼差別啊……」安柔春微睜圓眸,輕聲應道。
「怎麼說?」歐陽季朗微微挑高眉,露出幾分興趣。
「妻與妾,都有可能受寵,也有可能都不得疼。」安柔春語音軟軟地說道:「所以,我想妻妾並沒有分別,重要的應該是丈夫疼不疼。」
而她,因為希望受到封景淮疼愛,也喜歡封景淮帶給她的溫暖安全感,所以她選擇努力關心封景淮。
她不要只有封景淮一味地為她付出,她也要封景淮得到一樣多的疼愛,這樣兩個人的感情才能夠長長久久、圓圓滿滿。
「我會疼你」這回,封景淮再也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的聲音堅決而宛若誓言,令安柔春不自覺地溢開一抹柔情的笑容。
在經過這回的風波之後,他總算明白,當初那算命師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安柔春確實是他命中注定的小妾,也確實能為他延壽迎福。
但是,納她為妾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開端,後面的成敗卻是全看他自己。
因為安柔春真心地愛著他,而他也接受了她的關愛,所以在楊芳蘭背叛他之後,他才能冷靜思考。才有辦法從盛怒邊緣拉回理智。
否則的話,他將會身陷囹圄。
所謂延壽,指的並非什麼太虛幻玄妙的道法,而是因為安柔春的愛意能夠阻止他做出傻事,讓他不因為不必要的犧牲而賠上自己的陸命。
至於迎福……
既然家中的陰霾已過,日後他自然會更加珍惜與安柔春之間這紛得來不易的幸福。
所以那算命師才會如此勸告他……
因為在他的人生裡,唯一少的是真心,而能夠給予他的則是安柔春這小妾。
這麼一想,那算命師可謂是神算了吧!
「嘖嘖嘖,景淮,你說得也太直接了,連我這個旁人聽了都會不好意思。」歐陽季助語帶嘲笑,唇角的笑意卻藏著許安心。
站起身,他揮揮手算是道別,「我這個外人還是先回家吧!這下你們夫妻想怎麼甜膩、怎麼談心事都不會有人打擾了!」
「季朗。」封景淮出聲喚道,「謝謝你。」
是歐陽季朗不遺餘力地替他調查,才讓他得以確定楊芳蘭等人的罪,也讓他提早注意到有人想加害安柔春。
這聲謝,他早就該說出口了。
「你啊……自從柔春丫頭來了之後,倒是變了不少。」歐陽季朗挑了下眉,輕鬆地笑道:「嚴謹處世是不錯,但真的沒必要讓太多規矩累著自己。」
他原本還想著,若封景淮依然對一切都淡漠以對,那這個新娶過門的小妾大概也會被冷落在旁,卻沒料到安柔春反倒是影響了封景淮的性子。
由這點就可以看出安柔春對封景淮是真心的吧!
她不等待封景淮給予她關懷與體貼,倒是主動關心封景淮。
嘖嘖……他真該去外地遠遊一趟,找個這般貼心知己的小妻子回來才是,也好讓家中老父閉嘴,不再替他尋覓美人為妻……
「你是要我學學柔春的自然以對嗎?」封景淮不會聽不出來歐陽季朗的話中之意。
「我?」安柔春睜眼瞧向兩人,對於兩個大男人話中的暗喻感到不解。
「你懂、我懂,那就成了。柔春丫頭這邊,你自己慢慢跟她說吧!」笑聲再度迸發,歐陽季朗回過身,踏著悠哉的步子往門外而去,把廳裡的四方天地留給需要好好互訴情意的小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