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出師有名
「母親……」金將溪喚了一聲,立時明白金老夫人早先定是以為金折桂姐弟死了,才一點情面都不給沈氏留,指了指身後的姜氏、金朝楓,「父親說叫兒子好生問一問,是誰教唆老五瞎嚷嚷的。」
金老夫人不鹹不淡地說:「叫二夫人、大少夫人來。老二,這裡頭有你的事沒有?」
「自然沒有,母親,太上皇禪位,兒子身為鴻臚寺寺卿,日日忙於公務,斷然沒有閒心……況且魁星、蟾宮乃是大哥骨血,兒子就算是說話,也不忍心詛咒他們一句。」金將溪忙自辯,都這會子了,將帳冊整理得再好也沒用,「兒子立時叫冷氏、寧氏兩個過來,她們兩個嘴碎一些,但心是好的,絕不會做這等事。」
「你敢賭咒發誓,若跟她們相關,你跟她們一起受罰嗎?」金老夫人冷笑。
「母親,家醜不可外揚,家裡還有些親戚住著。母親又是偷偷叫人去找的,若父親知道了,定會怪母親多事。母親……」
金老夫人聽金將溪避重就輕,冷哼一聲,「囉囉嗦嗦,也不知道你這官是怎麼當的。你父親發話了,明日就將花老先生從明園接來。花老先生又跟太上皇親近,他限我一日內將家整治妥當,不然,叫太上皇知道家裡亂得不成樣子,你父親、你還要不要做官了?」
龐錚家的眼瞅著金將溪被金老夫人幾句話說得又羞又愧,忙插科打諢道:「難怪魁姐兒能帶著大哥兒逃出來,原來是隨了老夫人這殺伐果決的性子。老夫人,二老爺怕是還沒洗頭呢,不如,放了二老爺洗頭去?」
簾子裡許久傳出嗯的一聲,金二老爺感激地看了眼龐錚家的,又心知金老夫人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取回冷氏、甯氏的管家權,最後終歸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於是安撫地看了眼正心驚膽顫趕來的冷氏、寧氏,就目不斜視地向外走,不再回自家院子,匆匆地向前院書房去尋金閣老,見撲了個空,沒瞅見金閣老的人,就知金老夫人此舉,金閣老也是答應的。
金老夫人悠然地在簾子後吃茶,眼睛淡淡地瞅著外面跪著的眾人,見冷氏、寧氏兩個跪在了廊下,輕聲道:「她們兩個倒是會挑好地方跪。」
冷氏、寧氏二人聽到聲音,忙攜手彼此攙扶著跪到太陽地裡。
太陽快下山了,但被曬了一日的地上熱氣不斷地蒸騰上來。
「人來齊了?關院子吧。」
金老夫人的聲音飄出來,尚且不知道「掛旗杆子」一事的冷氏先出聲了,「母親,天氣熱,有什麼不順心的,就罰我們就是了,千萬別動怒,仔細傷了身子。老五不懂事,她姨娘又嘴快,兒媳婦管教不力,母親就一併罰了我們吧。」
鴉雀無聲的院子裡,前門後門關閉的悶響聲聽得人發顫。
寧氏還不曾見過這場面,因後面就男僕,再後邊靠著牆還有家兵家將,越發將頭低下,心想:老夫人要是敢在這些下人們跟前給她沒臉,她就一頭撞死在這裡,看金家人跟甯家、跟皇后怎麼交代。
有了底氣,甯氏黃鶯一般的聲音響起,「祖母,什麼事惹得您這麼大火氣?您別悶在心裡。」
「放心,我不悶在心裡。來人,用刑,今日有人說出實話,就罷手,不然,死一個是一個。」金老夫人冷笑。
寧氏一僵,只當要對她用刑,便想她活了這麼大歲數,哪裡受過這等侮辱?作勢就要向柱子上撞去,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只當有人來抓她呢,身子一動就要站起來,幸虧冷氏眼疾手快將她抓住,趕緊跪下道:「祖母,就算是用刑,也請祖母告訴孫媳婦孫媳婦到底哪裡錯了?」
冷氏緊了緊握著寧氏手腕的手,寧氏一怔,卻見是對金老夫人身邊的丫頭瓊樹用刑,趕緊挺直身子跪好,眼角餘光掃去,見竟是叫兩個高大的武夫將瓊樹壓在條凳上打,不禁嚇得花容失色,一邊極力扭開臉,一邊忍不住偷偷瞄去。
「老夫人,奴婢冤枉!」瓊樹挨了一板子,只覺得身子骨都被那一板子打成兩半,中間一截化成了齏粉。
「有什麼遺言,快跟你老子娘說。他們三板子下去,保管要了你的小命。」簾子後,金老夫人平靜的話傳出,須臾,卻是一聲「這新茶好的很,給魁姐兒送去。」
「老夫人,魁姐兒要吃補湯,湯裡有些藥材,不宜吃茶。」丫鬟遊絲柔聲道。
「是我糊塗了。」
……
甯氏早聽說金老夫人的心又冷又硬,前頭一年隻眼隔岸觀火眼瞅著金老夫人對弄丟了金折桂姐弟的沈氏發狠,那會子她對金老夫人的手腕是欽佩不已,此時輪到她頭上了,不禁嚇得兩眼發虛,聽瓊樹又啊的一聲,只挨了兩板子,就昏死過去,不禁有些頭重腳輕,心道金老夫人最好能對寧家說出個四五六來,不然,誰都別想好!
「快說,你把老夫人派人去找小姐、少爺的消息告訴誰了?」奉命棒打丫頭的武夫將一桶剛從井裡打出來的水潑在瓊樹頭上,瓊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立時因身上的劇痛呻、吟哭喊道:「老、老夫人……饒命,奴婢,奴婢跟二夫人說了。」
冷氏一震,終於明白金老夫人是為什麼是發作了,忙道:「母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二家的稍安勿躁,慢慢等著聽。再給其他人用刑。反正院子裡的人都不乾淨,挨個給我打。」
金老夫人素來易怒,但這會子她不急不躁的,叫甯氏、冷氏不覺毛骨悚然。
寧氏先前頂多見過甯夫人叫人掌摑丫頭,不曾見過這血腥場面,忙道:「祖母,有話好好說,若是傳揚出咱們家苛待下人……」
「今日的人全部送官。咱們閣老府要是好名聲,能許你們婆媳那樣放肆?」金老夫人冷笑連連。
「送官也要有個名頭,母親——」冷氏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金老夫人自然會給個名頭,那名頭自然是對她們婆媳不利的,只要人一送官,她們婆媳的名聲就毀了,今日金老夫人鬧這麼一出,顯然是要滿府裡張揚她們婆媳有錯處,有把柄落在她手上,好逼著她們乖乖地讓出鑰匙、帳冊,「母親,下人有錯,交給大嫂子去處置罷,魁星、蟾宮才回來,母親叫他們陪著解解悶才是正經。大嫂子也閑著,就叫她來處置。」
金老夫人並不出聲,武夫們上來七八個,四個人將金老夫人派出去尋人的人綁住壓在條凳上,四個人輪流拿著粗大的板子去打。
挨打的人皮糙肉厚,挨了七八棍子才叫出聲,又挨了幾棍子,才喊冤。
「說,到底是誰叫你們回來跟老夫人說小姐少爺叫人掛在旗杆上了?」武夫們聲音洪亮地喝道。
挨打的人叫:「小的明明看見旗杆上掛著兩個小娃娃,清清楚楚地聽人說是金家的小兒叫掛上去了。」
「還有力氣說話,再打!」
啪啪的皮肉挨打聲,聽得甯氏、冷氏心驚肉跳。
甯氏瞥了眼冷氏,看冷氏心虛了,眼皮子開始跳了,她雖跟這事不相干,但冷氏是她婆婆,她們二人原就是一根繩上的,再者說,她乃是大家閨秀,金老夫人目中無人,叫她來看一群粗漢子打人,實在欺人太甚,一點臉面都不給她留!心一橫,篤定了金老夫人不敢當真對她怎樣,便重重地磕頭道:「男女有別,孫媳一輩子也不曾見過外男。如今祖母叫了一院子男人來……孫媳不敢說祖母有錯,但孫媳萬萬受不得此奇恥大辱!孫媳若有福氣,就下輩子再來伺候祖母吧!」說完,一個箭步沖上去,就要去撞柱子。
冷氏巴不得寧氏鬧出來,叫這案子審不下去,此時也不攔著寧氏了。
「死吧,死了抬著你找上甯家門,正好狀告你一個謀害金家子孫,東窗事發、畏罪自裁。」金老夫人冷冷地說。
她的話一響起,寧氏就沒底氣再碰柱子了,哭道:「祖母,孫媳當真不知道這事,不光我,就連母親,孫媳也敢打包票,她也是不知道這些的。」
金老夫人在簾子裡招招手,簾子打開,遊絲道:「請大少夫人進來。」
甯氏慌忙向屋子裡走去,跪在金老夫人跟前,仰頭道:「祖母,孫媳當真不知道那事——況且,弟弟妹妹們又沒事,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金老夫人拿著帕子給寧氏擦臉,嗔道:「你這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許多事不知道。附耳過來。」
甯氏將信將疑,見金老夫人忽地給了好臉色,趕緊將耳朵湊過去。
「蕭家的蕭綜投靠甯王了。」
「大姐夫?」寧氏怔住。
「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呢?聽說你們寧家正準備也跟衛國公府來個‘親上加親’呢,好,好得很,要是蕭家出事了,你們家正好跟我們家一起給蕭家擔著。」金老夫人拍了拍寧氏的肩膀。
「祖母?」甯氏滿臉淚光,睜大眼睛看向金老夫人。
「揚州那邊的事,就算太上皇、皇上也未必有我們家清楚。老婆子雖不說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鬧得京城雞犬不寧的能耐還是有的。你有膽子就撞死在這邊,瞧瞧是金家披麻戴孝去寧家賠不是,還是皇后下旨不許寧家收了你的爛骨頭!」金老夫人詭譎地一笑,又側身靠在榻上。
寧氏嚇得手腳發軟,偏遊絲伸手遞給她一盞茶,叫她給金老夫人敬茶。
茶盞晃了晃,蓋子撞在碗壁上發出啪啪的聲音,寧氏一瞬間明白金老夫人前頭一年不是畏懼皇后勢力才由著她意氣風發地在金家指手畫腳,不過是沒盼頭,懶得管罷了。一邊腹誹莫非金將溪不是金老夫人親生的,一邊趕緊將茶吹了吹遞過去,跪坐在榻邊,不敢替外頭的冷氏求情。
連打了兩個人,幸虧那些人嘴上嚴實,心知說漏了才是死罪,並未招認。可是冷氏聽得頭皮發麻,又心知今日已經顏面掃地了,於是說道:「母親,兒媳房裡人多事雜,今兒個老五就惹得父親不高興,兒媳琢磨著嫂子清閒,想斗膽叫嫂子管家。」
冷氏心想金老夫人求的不就是這個麼,如今該讓步了吧。
「再打!」金老夫人只吐出兩個字。
冷氏在袖子裡握拳,雖明知道沒人敢看她,但還是覺得羞惱,仿佛此時受刑的人是她。
「……是、是二夫人房裡的陰成,是陰成偷偷……將瓜州餓死的孩子掛在旗杆子上……叫我騙其他人說……」
終於有個人吐露實話了。
冷氏手腳發冷,盯著那道描畫著煙雨圖的竹簾,不住地安慰自己金老夫人不會當真將她怎麼樣。
跟在冷氏後面跪著的人微微有些騷動,不一時,就有人哭喊:「老夫人,這事跟我們不相干!我們實在不知情!」
「夠了。看來是冤枉了幾個好人,龐錚家的,叫人送他們好生回家,每人賞銀二百兩。再叫人跟閣老說,他們是好的,日後留著他們在身邊跑腿。至於其他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看高踩低也在情理之中,待大夫人管事後,叮囑大夫人多叫人盯著他們一些就是了,還叫他們在原來的位子上辦事。至於,瓊樹、瑤山,送回家嫁人。」
「多謝老夫人恩典!」原本投奔了冷氏、寧氏的人只當金老夫人得知冷氏當真動了手腳,會將他們一併拉出去或打或賣,此時見金老夫人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紛紛磕頭謝恩。
「祖母,還有老五跟薑姨娘。」寧氏輕聲提醒,用帕子點著眼睛,心想金老夫人在一日,冷氏是沒有盼頭了。
「薑氏。」金老夫人喊。
「婢妾在。」薑氏看了眼軟趴趴的瓊樹,心裡默念著老夫人千萬要看在金朝楓的份上放過她。
「你家夫人後頭三個月要替出征的大老爺、大少爺去家廟祈福,大少夫人是兒媳婦不好插手公公的事,二老爺就交給你照顧了。至於老五,叫那混帳東西進來,定是誰苛刻了他的東西,才叫他心氣不平。不然年紀小的弟弟妹妹能惹到他什麼?」
姜氏初聽金老夫人的話不禁暗喜,隨後又想金老夫人打蛇不死,留下冷氏,是等著冷氏咬她呢;又看金老夫人話裡明著為金朝楓開脫,暗指冷氏苛刻了金朝楓東西,又替金朝楓擔憂,心裡盼著金朝楓千萬機靈些,別當真順著金老夫人的話詆毀冷氏。
金朝楓卻松了一口氣,見自己沒事,姨娘也沒事,趕緊側著身子向屋子裡去。
冷氏依舊跪著,眯著眼瞥向身邊不住跟金老夫人謝恩的下人,依稀聽見簾子裡金朝楓在金老夫人引誘下,嘀嘀咕咕地說「二哥哥要……我也要……母親不給……」,心裡窩著一團火。
等院子裡靜下來,天已經黑了。
金將溪、金將祿、金朝楊等兒孫都趕了過來,見冷氏還跪著,心知金老夫人生氣,便紛紛跟著跪下。
「母親可曾用過晚飯?母親身子要緊,叫她跪著,母親且先吃飯。」金將溪已經知道冷氏叫人捏造假消息哄騙金老夫人的事,一時不知這捏造假消息,算是個什麼罪名,若說冷氏謀害金折桂姐弟,又沒到那份上;若說她是無心之失,誰又都清楚,冷氏就是故意的。
金老夫人嗔道:「吃飯?若不是問了老五,我還不知道原來他母親那樣虧待他!你們就是都瞧著我老了,就存心作踐我的孫子。」
金將溪心裡疑惑金老夫人原本不是要罰金朝楓的嗎?
「老五,去將你父親、叔叔攙扶起來。老二、老三,有道是齊家治國平天下,我知道你們人忙事多,但憑是怎樣,也萬萬不能由著家裡亂成一團。我今日且發下話,日後不管什麼內眷外眷,但凡誰錯了,就直接叫了護院來打她板子,自己個不要臉,還想叫誰給她臉?」
冷氏臉上又如挨了兩記耳光,眼瞅著金朝楓眉眼裡帶著得意地出來攙扶金將溪、金將祿,心內冷笑:這個廢物,老婆子是要捧殺他,虧得他還這樣得意!看她從家廟裡回來,不把他骨頭拆了!
「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今日的事就這樣過去了,誰都不許再提。日後一家子和和氣氣,比什麼都好。都散了吧,你們在,我也吃不下飯。老二媳婦今晚上就去家廟,老二怕也沒吃飯吧,叫老五姨娘打發你吃飯去。大孫媳婦也去。」
「哎。」甯氏見金老夫人自己把事鬧得沸沸揚揚,轉身又說家醜不可外揚,低著頭向外去。
金將溪不敢逆著金老夫人的意思,只能隨著薑氏帶著老五去吃飯。
寧氏戰戰兢兢地陪著冷氏去收拾衣裳,待進了冷氏房裡,見屋子裡沒人了,才抱怨道:「母親怎做這個糊塗事!如今家裡……誰不要背後說母親!」就算他們當初管家管的再好,如今被奪了管家權,也沒人替她們抱屈,對著娘家,還不好抱怨金老夫人不公。
「誰能想到那丫頭還能回來!」冷氏握著拳,一拳砸在小幾上,手背上立時烏青一片,忙甩甩手,用另一隻手去揉。
「祖母竟然這樣偏疼大房!」寧氏打個顫,身上黏膩膩的,想是冷汗出多了。
「哪裡是偏疼大房!是你大伯母沒用,能被老婆子拿捏得動彈不得,老婆子才放心叫她管家。先前大房沒人了,金家勢必要落在咱們手上,老婆子想不叫咱們管家都不行!她定是看咱們不順眼久了——論做小伏低,你我哪裡比得上大嫂子!老婆子忍了很久,今兒個才一鼓作氣地借著替大房兩個小的出氣作踐咱們!」冷氏生了兩男兩女,體型豐腴,臉龐圓潤,此時怒氣衝天,氣勢更是十足。
甯氏因想冷氏要去家廟,日後她要看金老夫人的臉色過日子,不禁問:「母親,可要跟我娘家說一聲?」
冷氏怒氣一滯,若說了,豈不是自爆家醜,叫寧家看不起,囁嚅道:「不必,說了也沒用。」